第十九節
也許因為戰局僵持,桑兒·考利昂才踏上以他自己的死亡為終結的消耗戰的血路、也許因為他那狂暴的性格失去了約束,他才落到了這個地步。總之,那年春夏,他向敵方附屬人員發動了毫無意義的襲擊。哈萊姆地區為塔塔格里亞家族搖旗吶喊的人一個個給打死了。破壞碼頭工人罷工的暴徒給成批地屠殺了。五大家族的工會官員受到了警告:要他們保持中立。當考利昂派的賭注登記莊家和放債者仍然被禁止進入碼頭區的時候,桑兒派遣克萊門扎率領他的部隊在狹長的沿岸地區殺得雞飛狗跳牆。
這種亂砍亂殺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這種做法不能影響戰爭的結局。桑兒是個出色的戰術家,也贏得了一個個出色的勝利,但是他卻缺少考利昂老頭子所具有的那種戰略天才,整個局勢陷於一訪問早已被敵人記錄下來了,因為這是他長期以來的致命弱點,所以他在這方面也防範得很嚴密。雖然璐西一點也沒有覺察,但她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受到了桑迪諾兵團的監護:一旦她那層樓有一套房間空出來了,馬上就由桑迪諾兵團最可靠的士兵租用下來。
老頭子在恢復健康,很快就會重新掌權,到那時候,戰局肯定會發生有利於考利昂家族的變化。對這一點,桑兒是有把握的。另外,在他捍衛他的家族帝國的同時,他還要贏得他父親對他的賞識,因為家族帝國的地位並不一定是長子繼承,他還得鞏固自己對考利昂帝國的繼承權。
但是,敵人也在分析局勢,並得出了結論:避免徹底失敗的唯一辦法就是幹掉桑兒·考利昂。他們這時對形勢的理解更進了一步,認為同老頭子談判解決問題還是可能的,因為老頭子一貫通情達理的作風是人所共知的。他們開始痛恨桑兒那種嗜血成性的作風,認為這種作風實在野蠻,而且還缺乏生意人的敏銳的嗅覺,誰也不願意再出現那種兵荒馬亂的局面了。
一天傍晚,康妮·考利昂接到了一個匿名電話,聽聲音,打電話的人是一個女郎,是打給卡羅的。
“你是誰呀?”康妮問。
電話里的女郎格格地笑了起來,說:“我呀,我是卡羅的女朋友。我想要給他說,今天晚上不能見他了,我有事情要出城去。”
“你這個臭母狗,”康妮·考利昂對着電話大聲罵起來,“你個臭婊子,爛母狗。”
卡羅那天下午到田徑場參加賭博去了,當他回到家時,因為賭輸了,心情很煩躁。另外,他因為經常隨身捎帶着酒瓶,隨時都在喝酒,這時也喝得半醉了。他剛一踏進門,康妮就衝著他尖聲怪叫地罵起來。他沒有理她,進了洗澡間想洗個淋浴。他從洗澡間出來,光着身子站在她面前,自己擦呀擦的,準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出門去。
康妮站在那兒,雙手按着臀部,氣得噘嘴瞪眼的,臉也發白了。
“你哪兒也去不成了,”她說,“你那個姘頭打來了電話,說她今天晚上不能陪你了,你這個臭雜種,你居然厚着臉皮把我的電話號碼告訴給你的那些臭婊子,我要卡死你,你這個小雜種,”說罷,她向他猛撲過去,又是腳賜,又是手抓。
他用一條肌肉發達的胳膊擋着她,使她無法挨近他的身子。
“你發瘋啦,”他冷靜地說。
但是她看得出來:他憂慮起來了,好像他早知道那個他近來一直抱着睡覺的、發了瘋的女郎真的會耍這麼一個花招。
“她到處捉弄人,真夠嗆,”卡羅說。
她閃過他的胳膊,撲上去抓他的臉。她用指甲抓破了他的臉,他以令人嘆服的耐心輕輕地把她推開了。她看透了:因為她懷孕,他才對她如此忍讓。這一下,她可就更有膽量了,覺得可以痛痛快快出出悶氣了。
她看出他的膽怯,這使她充滿了傲慢的喜悅。
“你就給我待在家裏,”她說,“你不要再想出去了。”
“行,行,”他說。
他還沒有穿好,身上只有一條短褲。他喜歡就這樣在家裏走來走去,他對自己V字體形和長滿金黃色茸毛的皮膚感到很自豪。康妮如饑似渴地打量着他。他勉強地大笑起來。
“你至少先給我吃點什麼嘛,嗯?”
她氣消了。他要求她儘儘義務,至少是要求她盡一種她應盡的義務。做菜,她是一把好手,這是她從媽媽那裏學來的。她先做的一道菜是青椒煎小牛肉,趁着鍋還在火上偎着的機會,又做了一道拼盤。與此同時,卡羅躺在床上讀着第二天的賽跑預報單。他旁邊放着滿滿一杯威士忌,他一面讀預報單,一面呷威士忌。
康妮進了卧室,但是她站在門口,好像沒有受到邀請不便來到床邊似的。
“飯菜擺在桌子上了,”她說。
“我這會兒不想吃,”他說,仍然在讀預報單。
“飯菜擺在桌子上了,”康妮堅定地說。
“滾你的蛋,”卡羅說。
他把玻璃杯里剩下的成士忌一飲而盡,接着又往玻璃杯里倒酒,根本不理她。
康妮回到廚房,抓起裝滿菜肴的盤子,砰砰啪啪地扔進洗滌槽里。卡羅來到廚房。他望着油膩膩的小牛肉和濺得滿牆都是的青椒,他那講究整潔的癖性受到了刺激,便勃然大怒。
“你這個嬌生慣養的臭婆娘,”他凶神惡煞似的說,“快給我打掃乾淨,要不,我要把你踢得屁滾尿流。”
“我不打掃,死也不,”康妮說。
她伸出雙手,像虎爪子一樣,恨不得一下子把他那赤裸裸的胸膛扯成碎片。
卡羅回到卧室,當他出來的時候,手裏拿着皮帶,皮帶是對摺起來握在手中的。
“快給我打掃乾淨。”話語裏的威脅是一清二楚的。她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他掄起皮帶,朝着她那軟墊似的臀部猛抽一下。皮帶抽在身上,有點刺痛,但並沒有真的傷着什麼。康妮向著櫥櫃退去。她把手伸進抽屜,抽出一把長長的大麵包刀,握在手中準備迎戰。
卡羅哈哈大笑起來。
“考利昂家的女流也是殺人犯啊!”他說。
他把皮帶放在餐桌上,赤手空拳向她走去。她拚命用刀亂砍,但是她那懷孕的身子衝殺起來不方便,他閃開了。她對準他的腹股溝猛刺過來,真想要他的命。他輕而易舉地解除了她的武裝。接着;他就開始摑她的耳光,他的動作慢吞吞的,打得不輕不重,為的是讓她痛,但不打破她的臉皮。她圍着餐桌步步退卻,企圖逃脫。他追打她,一直追到卧室,她拚命想咬他的手,他一把抓住她的頭髮,把她的頭提得高高的。他又摑她的耳光,打得她又痛又屈辱,終於像個小姑娘似的嗚鳴咽咽地哭起來。後來,他就把她輕蔑地一扔,扔到床上,一邊從床頭柜上放着的威士忌酒瓶里倒酒喝,這時,他醉得厲害了,他那淡藍色的眼睛閃爍着一種古怪的光芒,康妮終於怕起來了之
卡羅叉開腿坐着,繼續倒酒喝、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她那發胖的腿上的一大塊肉,用力一擰,她大叫着求饒。
“你胖得像肥豬,”他以厭惡的語氣說。他說罷就拂袖而去,走出了卧室。
她完全給嚇癱了,驚呆了,躺在床上不敢去看她丈夫在另一問屋子裏幹些什麼,最後她起來了,走到門口向起居室里凝視。卡羅又打開一瓶威士忌、懶洋洋地伸開四肢躺在沙發上。不一會兒,他就不省人事,昏昏沉沉地睡去。她偷偷溜到廚房,給長灘鎮娘家打電話。她想要母親派人來接她回去,她希望接電話的不是桑兒,最好是湯姆·黑根或者是母親。
晚上差不多十點鐘光景,考利昂家廚房的電話鈴響了。接電話的是老頭子的一個保鏢,他恭恭敬敬地把電話遞過來,交給康妮的母親,但是考利昂夫人簡直聽不清她女兒在說些什麼,因為康妮一方面緊張而激動,另一方面卻故意壓低聲音,為的是不讓她丈夫聽到。還有個原因就是她的臉給打腫了,她那腫脹的嘴唇也使她口齒不清。考利昂夫人向那個保鏢做個手勢,讓他去叫桑兒。這時,桑兒同黑根正在起居室。
桑兒來到廚房,從他母親手中接過電話。“是我,康妮,”他說。
康妮怕丈夫,也怕哥哥可能作出的反應,因此她的聲音更含糊不清了。她咿咿啞啞地說:“桑兒,派一輛汽車來接我回家就得了,到時候再當面給你講。其實也沒有什麼,桑兒,你可別來,請把湯姆派來就得了。桑兒,其實沒有什麼,只是我想回娘家。”
這時,黑根也進來了。老頭子在樓上卧室里剛服過鎮靜劑,已經入睡了。這樣黑根就有必要對桑兒嚴加註意,以防萬一出問題。那兩個室內保鏢也到廚房裏來了,桑兒在聽電話,大伙兒在注視着他。
毫無疑問,桑兒本性中的殘暴性從一種深邃的神秘的情緒之泉里升起來了。大夥注視着,真切地看到熱血湧向了他那青筋鼓脹的脖子,真切地看到了仇恨蒙住了他的眼睛。他臉上的各個部位都在抽搐、收縮,接着他的臉色發灰了,恰似一個同死亡搏鬥的病人的臉色,只不過腎上腺素還在他全身衝動着,使他的雙手在顫抖。但是,當他對妹妹說話時,他把聲音控制得很好,語調很低。他說:
“你在那兒等着吧,就在那兒等着吧!”說罷,他掛斷了電話。
他站了一會,然後說:“該死的狗娘養的,該死的狗娘養的。”說著,他跑出去了。
黑根知道桑兒臉上的神色表明他已經徹底失去理性。在此刻,桑兒什麼事情也幹得出來。黑根還知道坐汽車到城裏逛一逛會使桑兒冷靜下來,變得理智一些。但是,也可能促使他變得對別人甚至更加危險,雖然理智也會促使他保護自己,免於自己的狂怒可能造成的惡果。黑根聽到汽車轟轟隆隆地發動起來了,就對那兩個保鏢說:“快去跟在他後面。”
然後,他打了幾個電話。他安排桑兒兵團中住在城裏的幾個將士快到卡羅·瑞澤家裏去,設法讓卡羅不要待在家裏。另外幾個將士守在康妮跟前,等待桑兒到達。黑根想搶先一步,讓桑兒撲個空,他知道老頭子是會支持他的。他擔心的是桑兒可能打死卡羅。他預計敵人是不會製造什麼麻煩的。五大家族已經好久不見有什麼行動了,顯然是在尋求某種和平。
桑兒開着他的比尤克牌汽車,轟轟隆隆地衝出了林蔭道,這時他已經恢復了或部分恢復了他的理智。他看到那兩個保鏢上了一輛汽車,跟隨在後面,他也默許他們跟隨在後面。他預料不會出什麼危險,五大家族早已不再進行反擊,不再認真打仗了、汽車儀錶後面的秘密小櫃裏有一支小手槍;這輛汽車是登記在桑兒兵團的一個成員名下的,因此在法律上他個人也不會遇到什麼麻煩。但是,照他的預計,並不需要什麼武器。他甚至也不知道他將如何處置卡羅·瑞澤。
這時,他有機會好好想一想了:他知道不能去殺死一個未出世嬰兒的父親,尤其因為這個父親就是他妹妹的丈夫。他更不應該因為兩口子吵架就殺人。卡羅是個壞蛋,桑兒感到自己也有責任,因為妹妹是通過他才認識這個小雜種的。
桑兒殘暴的性格中的另一面乃是他不忍心打擊女人,也真的從來沒有打擊過女人;他不忍心傷害兒童或其他軟弱無力的人或動物。卡羅那天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這才使桑兒不忍心打死他,徹底卑恭屈膝的可憐相解除了桑兒的武裝。小時候,他原來也是心慈手軟的。長大成人,他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劊子年,這完全是他的命運後來決定的。
但是,桑兒一面開車,一面想,這次他打算一勞永逸地徹底解決問題。他開着比尤克牌汽車直奔海峽堤道;上了堤道,他就可以直達對岸瓊斯海灘大路了。他每次到紐約去,都走這條路,原因是這條路的車輛不多。
他決定,到達之後,他就派那兩個保鏢護送康妮回娘家,他自己留下同她妹夫舉行一次單獨會談。會談之後怎麼辦,他心中無數。如果那個小雜種真的打傷了康妮,那他就要把那個小雜種打成殘廢。但是,吹過堤道的風,帶來了大海的新鮮空氣,使他那狂熱的怒氣涼了下來。他一路上都是把窗子放下去的。
他已經上了瓊斯海灘堤道。因為在一年中的這個季節,在晚上的這個時候,這條路通常早沒有車子來往了,所以就像以往一樣,他把汽車開得飛快,一直高速行駛到對岸的大路,甚至在對岸的大路上,來往車輛也還是很少的。他先把汽車開得非常快,然後漸漸減速。他把他保鏢的汽車遠遠扔在後面了。
堤道上的燈光照明很糟糕,連一輛汽車也沒有。在前面很遠的地方,他看到了有個管理收費站的白色錐形小屋,旁邊還有幾個收費站的小屋,但這幾個小屋只是在白天來往車輛行人比較多的時候,裏面才有人守着。桑兒一面慢慢停車,一面在衣袋裏摸零錢。他沒有零錢,便摸出皮夾子,從裏面拍出一張大鈔票。他把車子開進了有拱頂的明亮通道。他感到吃驚的是,一輛汽車堵住了收費站設置的狹窄通道,司機顯然是向收費員問什麼。桑兒按按喇叭,那輛車乖乖地向前開會了,好讓他的汽車沿途狹窄通道。
桑兒把大鈔票遞給收費員,等人家補零錢。這時,他趁機急急忙忙關上窗子,大西洋的夜風,吹在身上涼嗖嗖的;但是,那個收費員把零錢拿在手中摸來摸去,實際上零錢掉下去了,收費員彎下腰去撿錢時,頭和身子都不見了。
此刻,桑兒發現那輛汽車沒有一直向前開去,而是停在前面幾英尺的地方,仍然堵着路,同時,他從前面瞥見了右邊沒有開燈的收費站小屋裏還躲着一個人;但是,他來不及考慮這個了,說時遲那時快,一輛汽車突如其來地停在他的面前,從裏面下來了兩個人朝他走來。那個收費員仍然不見影子。他恍然大悟:自己活不成了。此刻,他的頭腦是清醒的,但他的殘暴性徹底耗盡了,好像最後的、實實在在地出現在他眼前的危險,使他受到了凈化。
即使如此,他那高大的身軀立刻作出了死裏逃生的本能反應,迅速向車門衝去種破了鎖子。躲在黑暗處的那個人突然開火了,當桑兒·考利昂那高大的身軀剛要衝出車門的那一剎那,子彈打中了他的頭和脖子。這時,前面那兩個人也舉起了槍,躲在黑暗小屋裏的那個人不再射擊。桑兒撲倒在瀝青路面上,半截腿還在車門裏面。那兩個人又向桑兒的身子開火,然後用腳踢他的臉。他們把他的面孔踢得更加不像樣子,目的就是要留下出於報私仇而蠻幹的痕迹。
幾秒鐘之後,那四個人——三個刺客和那個冒充的收費員——全都上了他們的那輛汽車,向著對岸的瓊斯海灘上的“草溪大路”揚長而去。而從後面追逐兇手的人給擋住了去路:桑兒的汽車和他的屍體堵住了收費站小屋前狹窄的通道。幾分鐘之後,桑兒的保鏢趕到現場,發現桑兒的屍體躺在那兒,卻無意去追趕兇手。他們開着汽車兜了個大圈子,回到長灘島。在離堤道不遠的第一個公用電話站,其中一個跳下來給湯姆·黑根打了個電話。他彙報得非常簡短、非常乾脆。
“桑兒給打死了,地點在瓊斯灘堤道收費站。”
黑根的聲音也平靜極了。
“知道了,”他說,“到克萊門扎家裏去。告訴他馬上到這裏來,他會給你們分配任務。”
黑根是在廚房接的電話,考利昂夫人在廚房裏忙碌,為她女兒準備快餐。他一直裝得面不改色;老太太根本看不出出了什麼禍事。如果她有心的話,本來也是可以覺察得出來的,但是她同老頭子長期在一起生活,悟出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不要多管閑事,不要察言觀色,才是更為明智的態度。如果有什麼事情她必須知道,人家也會及時告訴她;如果有一種事情不讓她知道,她不知道也行。不分擔家中男人們的痛苦,她是心安理得的。話又說回來,難道男人又分擔女人的痛苦嗎?她毫無表情地煮她的咖啡,給餐桌上擺菜肴。就她的經驗來說,精神上的痛苦和恐懼並不能減弱肉體上的飢餓,吃飯可以減弱痛苦。如果醫生想用藥品使她鎮靜下來,那她就會勃然大怒。這當然是因為她從小受到的是比較原始的文化熏陶。
就這樣,她讓湯姆·黑根溜掉了,溜進他那間樓角會議室。一進會議室,黑根就全身顫抖起來,顫抖得非常厲害。他只好坐下來,雙腿夾得緊緊的,雙肩聳起縮得攏攏的,腦袋在兩肩之間像要陷進去似的。雙手緊握在一起,夾在兩膝之間,這樣子彷彿是在向魔鬼祈求什麼。
這時,他深知他不配做戰爭時期的家族參謀。他受騙了,上當了,被五大家族膽小怕事的外表迷住了心竅。人家長期不聲不響,卻一直在佈置可怕的圈套。人家在運籌帷幄,等待時機,隨便受到什麼挑釁,始終不亮出他們的血手。人家在等待時機,就是要發動一場使你一蹶不振的打擊。這樣的時機,人家終於等到了。老參謀勁科·阿班旦杜絕不會吃這樣的虧,即使老鼠躲在洞裏策劃陰謀詭計,他也會及時發覺,用煙把他們熏出來,同時也會更加倍地提高警惕。想到這,黑根悲傷極了。桑凡是他的親兄弟,是他的救命恩人。當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桑兒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桑兒從來沒有作踐過他,也沒有威嚇過他,始終對他以愛相待。當索洛佐把他放出來,桑兒就擁抱他。桑兒對那次重新團聚的喜悅心情是真誠的。桑兒長大了,變成了一個心狠手毒、殺人不眨眼的人,這在黑根看來,並沒有邏輯的必然性。
他之所以從廚房裏溜出來,是因為他絕不能向考利昂夫人吐露他兒子死亡的噩耗。他從來沒有感到她就是他的母親,而他卻感到老頭子就是他的父親,桑兒就是他的兄弟。他對她的感情,就像他對弗烈特、米高和康妮的感情。這種感情平時表現得友好,但卻缺乏愛憐的人的感情。但是,他還是不忍心向她吐露噩耗。在短短的幾個月裏,她把兒子丟光了:弗烈特流亡到內華達州去了;米高為了保命而躲在西面里;如今桑兒死了。在這三十兒子中她最愛哪一個?她平時表現中根本看不出來。
僅僅幾分鐘,黑根就鎮靜下來,抓起電話筒。他撥了康妮的電話號碼,電話鈴響了好久才聽到康妮耳語般的聲音。
黑很對她溫和地說:“康妮,我是湯姆,把你丈夫喊醒,我有話對他說。”
康妮用低微而驚恐的聲音說:“湯姆,桑兒要來這裏嗎?
“不來,”黑根說,“桑兒不到你那裏去,你別擔心。快把卡羅喊醒,就說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告訴他。”
康妮說:“湯姆,他剛打了我一頓,我怕。要是他知道我給娘家打電話,他還會再打我。”
黑根溫柔地說:“他不會再打你了,他同我談談話,我就會開導他,一切都會好的。你就告訴他說,他非接電話不可。就這樣,可以嗎?”
差不多五分鐘之後,卡羅的聲音才從電話里聽到了,這是一種給威士忌和瞌睡弄得含混不清的聲音,黑根語氣很嚴厲,為的是讓他集中精力。
“聽着,卡羅,”他說,“我要告訴你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你現在就得作好精神準備,因為當我把那個消息告訴你時,我要你用非常隨便的語氣回答我,好像並不那麼駭人聽聞似的。我剛才給康妮說那是非常重要的,因此你必須編一套後來哄哄她。你就告訴她說,家裏決定要你們搬到林蔭道來住,而且還要給你安排個重要的工作。還得說老頭子終於決定給你一個機會,使你倆生活過得好一些。你聽懂了嗎?”
卡羅回答“對呀,好啊”的時候,他的聲音里有一種充滿希望的腔調。
黑根接著說:“幾分鐘之後,我手下的兩個人就會來敲你的門,要把你帶走。你就告訴他們,我要他們先給我打個電話,別的什麼也不要說。我要指示他們,讓你同康妮一道留在家裏。這樣好嗎?”
“是,是,我懂啦,”卡羅說。他的聲音很激動。黑根聲音裏面的緊張語調,似乎終於使他精力集中了,他預感到下面要說的消息非常重要。
黑根開門見山地說:“今天晚上人家把桑兒打死了,這要保密。你睡著了的當兒,康妮給他打了個電話,他就在上你們那兒去的路上遭到了伏擊,但是我不要她知道這一點,即使她猜到了,我也不要她知道得很確切。她會認為這事全怪她。如今我要你今天晚上陪着她,但有關這件事,什麼也不要告訴她。我要你同她和好,當一個完美無缺的愛妻子的丈夫。而且我還要你一直當個好丈夫,至少要等到她把孩子生下來。明天早上再確定一個人給康妮說,她大哥給人家打死了,這個人也許就是你,也許是老頭子,也許是她媽媽。另外,我還要你守在她身邊,答應我這個要求,以後我會照顧你的,你懂了嗎?”
卡羅的聲音發抖:“照辦,湯姆,我照辦。你聽我說,我同你一直相處得很好,我很感激你,懂嗎?”
“我懂,”黑根說,“沒有人會指責你同康妮打架闖下了這場大禍,這你就甭擔心,有我負責。”他停了一會兒,然後溫情地、鼓勵他說,“眼下要振作精神,關心康妮。”說罷,他掛斷了電話。
他學會了絕不發出威脅的涵養,這是老頭子教給他的,但是卡羅正確地領會到了言外之意,他如今是九死一生。
黑根又打了個電話,這次是打給忒希奧的,要他馬上趕到長灘鎮林蔭道。他沒有說明理由,忒希奧也沒有問。黑根嘆了日氣,如今他最害怕的一幕就要揭開了。
他必須把老頭子從用過藥物的昏睡中喊醒,向這個世界上最敬愛的人說明:他辜負了他的委託,沒有保衛好他的國土和他長子的生命,他必須向老頭子說明:除非他帶病參加指揮戰鬥,不然一切都要輸個精光。黑根一向不自欺欺人,只有偉大的老頭子本人,才能夠從這樣的慘敗中爭取一種對峙局面。黑根嫌麻煩,甚至連醫生的意見也沒有徵求一下,因為徵求醫生的意見就等於白費口舌。不管醫生有什麼禁令,他也必須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養父,然後跟他一道去死。至於老頭子會怎麼辦,這當然是可想而知的,無庸置疑的。必須讓老頭子知道這個消息,他必須親自挂帥去應戰,要麼命令黑根向五大家族投降,把考利昂家族的大權拱手交給他們。
但是,黑根儘管赤膽忠心,還是感到不寒而慄。他竭力作好精神準備,首先要鎮靜,對自己的罪過從各個角度嚴加檢討。過多的閂我責備也只能增加老頭子的悲傷。他數說自己作為戰時參謀的種種缺點,也只能促使老頭子責備自己判斷失誤,居然挑選了這樣一個不稱職的人來承擔如此重要的職務。
黑根深深感到他自己必須實話實說,提出自己的分析,要怎麼辦才能轉危為安,然後洗耳恭聽。如果老頭子要他服罪,他就老老實實服罪;如果老頭子歡迎他表現出的悲哀,他就老老實實地、赤裸裸地把自己的苦衷和盤托出。
黑根一聽到發動機的轟隆隆聲馬上就抬起頭來,有幾輛汽車向林蔭道開來。司令們快到了,他打算首先向他們簡要地介紹一下情況,然後就上樓去叫醒考利昂老頭子。他站起來,走向辦公桌旁的酒櫃,取出一個玻璃杯和一瓶酒,他站在那兒就像魂不附體似的,甚至酒也不能倒進玻璃杯了,他驀地聽到後面的房門輕輕地關上了,回頭一看,原來是自從遭到槍擊以來第一次穿得衣帽整齊的考利昂老頭子。
老頭子走了個穿堂過,到了他那寬大的皮椅跟前坐下來。他步態有點僵硬,身上的衣服顯得有點寬大,像是鬆鬆地掛在身上似的。但是在黑根看來,他同往常一模一樣。他的面容堅定,顯示出來的威力和韌性不減當初。他直挺挺地坐在扶手椅里,對黑根說:“給我一點茴香酒。”
黑根拿過酒瓶,給他倆各倒一杯火紅的、有點甘草味的茴香酒。這是一種農民愛喝的家庭製作的酒,味道比酒店裏賣的要濃烈得多,老頭子家裏這樣的酒是一個老朋友送來的。這個老朋友每年都要給老頭子送來一小卡車這樣的酒。
“我老伴入睡以前一直在哭,”考利昂老頭子說,“我朝窗外看,看到我的幾個司令部到這棟房子裏來了,但現在已是半夜,因此,我的參謀啊,我認為你應該把大家都已經知道的事情如實向你的老頭子彙報。”
黑根不慌不忙地說:“我對媽媽什麼也沒有說。我剛要上去叫醒你,把這個消息直接告訴你,本來再過一分鐘我就會去叫醒你的。
考利昂老頭子不動聲色地說:“不過,你先得喝點酒。”
“是的,”黑根說。
“酒你是喝下去了,”老頭子說。“如今你可以給我說了。”
老頭子的弦外之音,是對黑根的軟弱表示出了極其含蓄的譴責。
“人家在堤道上向桑兒開槍,”黑根說,“他給打死了。
考利昂老頭子眨了眨眼睛,約莫一秒鐘工夫,他那意志力的圍牆崩潰了,他精力的枯竭明顯地表現在他的面容上。接着:他的神態馬上復原了。
他的雙手交叉着握得緊緊的,搭在自己的前面的桌子上,直視黑根的眼睛。
“把發生的一切全都告訴我,”他說。
他揚起一隻手,又說:“別忙,等到克萊門扎和忒希奧他們兩個來了之後再說,免得你又重複一遍。”
幾分鐘后,兩個司令就進來了。因為老頭子站起來迎接他們,他們馬上就看出老頭子知道他兒子死了。他們一一擁抱着他,只有老朋友才能擁抱他。黑根給他們每個人都倒了杯茴香酒,等他們乾杯之後,黑根才向他們彙報了當天晚上的變故。
考利昂老頭子聽完之後提了一個問題:“我兒子真的死了嗎?”
克萊門扎回答了這個問題。
“真的死了,”他說,“保鏢是桑迪諾兵團的人,但,是我挑選的。事後,他們來到我家裏,我仔細查問了他們。他們是在收費站的燈光下看到他的屍體的,身上的傷都看清楚了,受了那樣的傷,他就不可能還活着。他們用生命擔保他們所說的一切是真實的。”
考利昂老頭子聽到這個定論,沒有流露任何感情,僅僅沉默了幾分鐘,他又說:“不許你們任何人關心這件事,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你們任何人去追殺謀殺我兒子的兇手。沒有我的明確指示,不許再對五大家族採取任何軍事行動。在我兒子葬禮之前,咱們家族要停止一切業務活動,停止對咱們的任何業務提供保護。過後咱們再到這個地方來開個會,研究決定今後必須怎麼辦。今天晚上咱們全力為桑迪諾準備喪事:咱們必須像安葬一個基督教徒那樣來安葬他,我自己打算清我的朋友向警方和其他有關當局交涉一些事情。克萊門扎,你要一直同我在一起,給我當保鏢,你和你兵團里的將十都要同我在一起;忒希奧,你要負責保護我的家庭中的所有其他成員;湯姆,我要給亞美利哥·勃納瑟拉打個電話,告訴他今天晚上的什麼時候,我需要他幫幫忙,要他在殯儀館等着我,也許要等兩三個小時。你們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嗎?”
三個人都點點頭。考利昂老頭子又說:“準備一些人和汽車等着我,幾分鐘之後我就準備好了,湯姆,你做得很對。我要康斯但脂婭明天一早就來陪着她媽媽,安排一下,就讓她同她丈夫搬到林蔭道來往。邀請桑德拉的朋友們,我說的是幾個娘兒們,到她家裏陪陪她。我老伴也去,等我同她談談之後再讓她去。由我老伴把這個不幸的事件告訴她。那幾個娘兒們到教堂聽彌撒,為了他的靈魂祈禱。”
說罷,老頭子從皮椅子上站了起來,別的人也都跟着站了起來。克萊門扎和忒希奧又一次擁抱他。黑根替老頭子把門拉開,老頭子停下來望了他一會兒,然後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很快地把他擁抱了一下,然後用意大利語說:“根據長期的表現看,你是個好兒子,你使我感到安慰。他等於是在說,在這個可怕的時刻,黑根表現得恰如其分。老頭子上樓到卧室去對他老伴說明這件事了。就在這個時候,黑根向亞美利哥·勃納瑟拉打電話,要這位殯儀館老闆報答考利昂一家對他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