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亞美利哥·勃納瑟拉在紐約第三刑事法庭坐着等待開庭,等待對曾經嚴重地傷害了他的女兒並企圖侮辱他的女兒的罪犯實行法律制裁。
法官面容陰森可怕,捲起黑法衣的袖子,像是要對在法官席前面站着的兩個年輕人加以嚴懲似的。他的表情在威嚴傲睨中顯出了冷酷,但是,在這一切表面現象的下面,亞美利哥·勃納瑟拉卻感覺到法庭是在故弄玄虛,然而他還不理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們的行為同那些最墮落腐化的分子相似,”法官厲聲地說。
“說得對!說得對!”亞美利哥·勃納瑟拉心裏這樣想。“是禽獸!是禽獸!”那兩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表示虔誠悔恨,低垂着頭,表示認罪。
法官繼續宣判:“你們的行為很像山林里的野獸,但幸虧你們的獸慾沒有傷害到那個可憐的姑娘,不然的話,我就要判你們坐二十年牢。”法官說到這裏,把他那雙特別引人注目的眼睛向著臉色灰黃的亞美利哥·勃納瑟拉鬼鬼祟祟地眨了幾下,然後俯視他面前的一大堆鑒定報告。他皺皺眉,聳聳肩,好像產生了一種違背他的本來願望的信念。他接着又說:
“但是,鑒於你們還年輕,鑒於你們歷史清白,鑒於你們家庭體面,同時也鑒於法律的嚴肅性,不在於尋求報復,因此我判處你們在教養院禁閉三年,本判決將緩期執行。”
亞美利哥·勃納瑟拉由於受過四十年的送葬職業的熏陶才沒有把這種晴天霹靂的打擊和這種無法忍受的仇恨形之於色。他那年輕美貌的女兒還躺在醫院裏,被打裂了的下齶骨用鋼絲箍着,而現在這兩個臭畜生竟逍遙法外!這場審判是一出徹頭徹尾的鬧劇。他打量着罪犯的父母聚攏在他們的寵兒的周圍。哦,這會兒,他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喜笑顏開。
一股悲憤之氣,又酸又苦,從勃納瑟拉的心頭涌到了喉嚨,穿過緊咬着的牙齒的縫隙溢了出來。他從衣袋裏掏出白手絹,緊緊捂在自己的嘴巴上。他就這樣站在那兒瞅着那兩個年輕人從旁觀席座位中間的過道邁着方步,悠哉悠哉地走了過來。趾高氣揚,目光冷冰冰,嘴角笑眯眯,對他簡直不屑一顧。他眼睜睜瞅着他們過去,忍着一言不發,把新手絹緊緊按在自己的嘴巴上。
那兩個小畜生的父母,都同他差不多年紀,但衣着帶有更多的美國風度,現在也走過來了。他們一個個向他晃了一眼,面部有點難為情的樣子,但眼睛裏卻流露着一種莫名其妙的、洋洋得意的、盛氣凌人的神色。
勃納瑟拉實在忍無可忍了,把身子向著過道一傾,粗聲粗氣地吼了起來:
“我已經流過淚了,你們將來也會像我一樣流淚的——你們的兒子害得我流淚,我也要像他們一樣整得你們流淚!”
說著他用手絹擦眼淚。那兩個年輕人又回頭順着過道往回走。像是要保護他們的父母。被告辯護律師聚作一團,走在最後,催促他們的當事人快朝前走,並把那兩個年輕人攔住。一個又高又大的法警急急忙忙走過來,堵住了勃納瑟拉站的那一排座位的出口。不過,這是不必要的。
亞美利哥·勃納瑟拉來到美國這幾年一直奉公守法。他也因此吃了點甜頭。這時,他的頭腦給怒火燒得直冒煙,他的頭骨被想買一支槍把那兩個年輕人幹掉的幻想折騰得嘎嘎作響。儘管如此,他還是沉住氣,對他那個仍然蒙在鼓裏的老婆說:“人家把我們愚弄了。”他說罷就打定了主意,也不惜一切代價了,“要出這口氣,我們就得跪下求求考利昂老頭子。”
在洛杉磯一家旅社的一套佈置得金碧輝煌的房間裏,約翰昵·方檀像一般當丈夫的人一樣,喝得酩酊大醉,不能自理。他有氣無力地靠在紅色長沙發上,手裏拿着蘇格蘭威士忌酒瓶,直接湊在嘴上就喝起來。現在是後半夜四點鐘,他醉醺醺地胡思亂想,等他那個婆娘一回來就把她幹掉。要是這會兒回來,她性命肯定難保。現在他想去看看前妻,問問自己的親骨肉怎麼樣,但又覺得不是時候;想去看看他的朋友,可是因為他的事業現在急轉直下,又感到難為情。想當年他要是後半夜四點鐘去訪問人家,人家會感到高興,受寵若驚,但是現在他一去,人家就感到討厭。過去,在他的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他約翰昵·方檀的突然來訪,曾經使美國一些最吃香的女明星欣喜若狂。想到這些,他甚至忍不住要對自己嫣然一笑。
他正在對着酒瓶大喝的時候,聽到自己的婆娘用鑰匙開門,但他還是一個勁地喝,直到她走進屋子,站在他的眼前,他才放下酒瓶。在他看來,她還是那樣,非常漂亮:天使般的臉面,深情的紫羅藍色的眼睛,柔弱得有點嬌嫩,但卻美得達於極致的身段,在銀幕上,她的美給強化了,神化了。全世界有億萬男人都愛上了瑪葛特·婭希彤的這張臉。而且,花錢就是為了在銀幕上看看這張臉。
“你剛才究竟是到哪兒去了?”約翰昵·方檀問道。
“在外面閑逛嘛,”她答道。
她以為他醉得不省人事了,但她估計錯了。他從矮桌那邊撲過來,卡住她的喉嚨。但是一挨近那張具有魔力的臉、那對可愛的紫羅藍色的眼睛,他的怒氣煙消雲散了,他又心慈手軟了。她看到他的拳頭縮了回去,她又不識相地嬉皮笑臉地對着他。她怪聲怪氣地說:
“約翰昵,別往臉上打,我正參加拍一部影片。”
她哈哈大笑。他握起拳頭,對準她的胸膛,咚咚地捶起來:她栽倒在地板上,他撲在她的身上。她在呼呼地喘氣,他嗅到了她呼出來的香氣。他又用拳頭在她兩隻胳膊上,兩條大腿的嫩肉上,到處亂捶。他那股勁頭,就像他還是十來歲的時候在紐約的打鬧場捶打那些小一“點的鼻涕邋遢的小子一樣。打得痛,但不打落牙齒,也不打斷鼻樑骨,總之不留下諸如此類破相的傷痕。
但是,他還是手下留情的,他下不了手啊。她朝他一個勁地格格地傻笑,她手腳伸展着躺在地板上,把花緞旗袍拉上來露出大腿。她傻笑一陣就挑逗他幾句:
“快上來,約翰昵,你真正要的也就是這個嘛。”
約翰昵·方檀站了起來,他痛恨這個躺在地板上的女人,但她的美卻是一種有魔力的盾牌。瑪葛特把身子向那邊一滾,用一種舞蹈演員所特有的彈力,一躍而起,面對他站着。她像頑童似的一面陰陽怪氣地跳跳蹦蹦,一面哼哼卿卿地唱起來:
“約翰昵壓根兒沒有打傷我,約翰昵壓根兒沒有打傷我。”然後,她板起美麗的面孔,以稍帶悲涼的神態念了起來:
“你這個可憐愚蠢的小雜種,像小流氓一樣把我打得渾身疼痛。哼,約翰昵,你將來永遠是一隻想入非非的珍珠雞,不會說話,光會咯咯咯地叫。你甚至談情說愛也還像個小娃娃,你仍然以為憑你過去唱的那些歌子就可以把女人騙到手。”
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又說:
“可憐的約翰昵。再見,約翰昵。”
她走進卧室,接着他聽到了她用鑰匙開鎖的聲音。
約翰昵呆坐,在地板上,雙手捂住臉。一種病態的、自尊心受了損傷而又束手無策的絕望之感把他壓垮了。早年在街頭流浪養成了一種死不回頭的倔強勁,他憑着這股勁在荷里活你死我活的鬥爭中出人頭地。此刻,他還是憑着這股勁,振作精神抓起電話筒,叫一輛汽車送他到飛機場去。可以救他的也只有一個人。他要回紐約去。他要回頭去找那個具有他所需要的力量和智慧、具有他仍然可以信賴得過的友情的唯一的人——他的教父考利昂。
麵包師傅納佐林像他做的意大利式大麵包一樣,脹乎乎的卻佈滿了硬皮,現在身上仍然沾滿着麵粉,愁眉苦臉地望着自己的老伴,那個已經可以結婚了的女兒卡絲琳,和他烤麵包的助手恩佐。恩佐早已換上了他那件袖子上有綠字臂章的戰俘衣,他現在擔心這個場面會拖得他來不及趕到總督島去彙報。作為成千上萬個意大利俘虜之一的他,每天宣誓才能獲得假釋,在美國經濟部門工作。他時時刻刻提心弔膽,生怕假釋被撤銷。因此,這會兒正在上演着的小喜劇,對他說來事關重大了。
納佐林氣勢洶洶地問道:“你已經玷辱了我的家庭吧?如今戰爭已經結束了,你知道美國就要把你這笨驢踢回你們那個西西里的到處是屎尿的村莊裏去。我問問你是不是已經給了我女兒一個小包包,讓她憑着那個來想念你?”
恩佐個兒很矮,卻長得很結實,一隻手按在胸口,像要流淚的樣子,但話卻說得有板有眼:
“老人家,我對童貞聖母發誓:我絕對沒有辜負您的好意。我是懷着滿腔敬意愛慕你女兒的,我是懷着滿腔敬意向她求婚的。我明白我沒有這樣的權利,不過要是人家把我送回意大利的話,那我就再也無法回到美國來了,我就永遠也不能夠同卡絲琳結婚了。”
納佐林的老伴斐洛宓娜則是開門見山。“別再這樣愚蠢了,”她對自己胖乎乎的丈夫說。“你自己明白你應幹些什麼。把恩佐留在這兒,讓他躲到咱們長島的親戚家去。”
卡絲琳在嗚嗚咽咽地哭着。她已經在發胖了,不怎麼美了,而且上唇模模糊糊地生了一抹小鬍子。她永遠不可能找到像恩佐這樣標緻的丈夫了,永遠不可能碰到另一個男人在隱蔽的地方懷着充滿敬意的愛慕來觸摸她的身子了。
“我要到意大利去安家落戶,”她衝著她的父親大叫大嚷起來。“你要是不把恩佐留在這兒,我就要跑。”
納佐林機敏地朝她瞥了一眼,他這個女兒卻是個“熱情奔放的人”。他早就看到過她在恩佐從她後面擠過去,把熱乎乎的麵包從爐子裏取出來往櫃枱上的籃子裏裝的時候,就把她的大屁股趁機在恩佐的前面撞呀擦呀。納佐林又想到淫猥方面去了;要是不採取適當的措施,這個小流氓的熱麵包就會鑽進她的爐子裏去。必須想辦法把恩佐留在美國並使他成為美國公民。能夠安排這類事的只有一個人——教父,考利昂老頭子。
上面說到的這些人,還有許許多多別的人,都收到了鐫版印製的請帖,要他們參加定於1945年8月最後一個星期六舉行的康斯坦脂婭·考利昂小姐的婚禮。新娘的父親維托·考利昂老頭子,雖然現在已經住進長島的一座大廈,但仍然沒有忘記他當年的老朋友和老鄰居。招待宴會將在那座大廈舉行,慶祝活動將持續一整天,毫無疑問這是一次隆重的活動。對日戰爭已經結束了,因此不再有那種擔心自己的兒子要到軍隊裏去打仗的煩惱了。人們還需要一個慶祝婚禮的機會來表現一下自己歡樂的心情。
因此,在那天早晨,考利昂老頭子的朋友從紐約市內蜂擁而至,來給他道喜。他們都帶着奶油色的紙袋,裏面塞滿了送給新娘的禮錢,裝的都是現鈔,而不是支票。每個紙袋裏都裝着一張卡片,上面註明了送禮者的身份和他對教父的一片心意。每分心意教父都當之無愧。
維托。考利昂老頭子這人,對誰都有求必應。他不作空洞許諾,也不提出示弱的借口說什麼世界上還有比他更強大的力量在束縛他的手腳。他是不是你的朋友,這也不是必要條件;你就是沒有辦法報答他,這甚至也無關緊要。但有一件事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你,你本人,宣佈對他的友誼。只要做到了這一點,那就不管求助者是多麼貧窮或多麼軟弱,考利昂老頭子也會把那個人的苦何放在心上。為了解除這個人的憂愁,他是不會有任何顧忌的。他得到的報答呢?友誼,“老頭子”這個尊敬的頭銜,還有“教父”這個更加富於感情色彩的稱呼,或者,單純為了表示敬意,而絕對不是小利,還可以來些普普通通的禮物——自家釀的一加侖酒。或者,為了給他的聖誕節餐桌增添風雅而專門烤的一籃子意大利式加胡椒烤餅。雙方心照不宣,這僅僅是一種禮貌的表示,表示你欠着他的債,而他也有權隨時找你做點什麼小事來抵償這筆債。
現在,在這個大喜日子,他的女兒結婚的日子,維托·考利昂老頭子站在長灘家中的門口招呼客人。全都是認識的人,全都是信得過的人,他們中間有很多人走了紅運都是沾了老頭子的光,在這個親切的場合可以無拘無束地當面稱呼他“教父”。即使在慶祝活動中負責招待的人也都是他的朋友。給客人看酒的人就是個老同事,他的禮物就是整個婚禮所用的酒和他自己純熟的技術。招待員都是考利昂老頭子的幾個兒子的朋友。花園裏野餐桌上的盛饌也都是老頭子的老伴和她的朋友做的。一英畝大的花園到處張燈結綵,給裝飾得花花綠綠,整個佈置工作也全是由新娘的年輕朋友乾的。
考利昂老頭子接待每一個人——富人和窮人,有權有勢的人和默默無聞的人——都一視同仁,都表現出同樣的熱情,他不怠慢任何人。這就是他的脾氣。客人們七嘴八舌地說他穿着晚禮服看上去是如何如何有風度,一個沒有經驗的人看了,很可能就把老頭子本人當作幸運的新郎。
他三個兒子中有兩個陪着他在門口站着。老大,受洗禮時取名叫桑迪諾,但除了他父親之外,大家都叫他桑兒。年長一點的意大利僑民見了他,總是不以為然地斜着眼;年輕一點的人見了他,總是表示欽佩。桑兒·考利昂,作為意大利裔第一代美國人來說,個兒算是很高的,差不多有六英尺高,加上他那一頭濃密的捲髮,看上去甚至還要高一些。他的臉是一張繪製粗糙的丘比特型的臉:容貌端正,但上下嘴唇都是弓形,厚墩墩的,左右之間微凹的下巴顯得怪裏怪氣的,樣子有點狎邪。他體格強壯得像頭公牛:人所共知,他得天獨厚,身體好極了,他那個註定該受折磨的妻子一提起入洞房就害怕,就像當年異教徒怕上拉肢刑架一樣。人們在竊竊私語,說他原來年紀輕輕的就逛妓院,即使是變得最麻木的、什麼也不怕的老妓女,也會望而生畏,要求付給雙倍的價錢。
就在這次婚禮宴會上,有幾個臀部寬大,嘴也寬大的年輕的娘兒們,都滿懷信心地冷靜地打量桑兒·考利昂。但是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她們只不過白費心機而已。桑兒·考利昂不顧自己的老婆和三個小孩在場,已經在對他妹妹的伴娘璐西·曼琪妮打主意了。這個年輕姑娘也完全心領神會,坐在花園裏的餐桌旁,穿的是粉紅色的長禮服,油光油光的黑髮上戴着花冠。早在上個星期綵排的時候,她就向桑兒調情,在祭壇上捏他的手。一個姑娘只能做到這一步啊。
他對自己永遠也不會成為像他父親那樣的偉人這一點根本不在乎。桑兒·考利昂有的是力量,有的是勇氣。然而,他卻沒有他父親那種謙虛謹慎的作風;他的脾氣急躁、魯莽,導致他作出了一個又一個錯誤的判斷。對他父親的事業來說,他是一位得力助手,但仍然有很多人不大相信他會成為繼承人。
二兒子弗烈德里克,通常人們都叫他弗烈特,或弗烈杜,是個乖孩子,每個意大利人都求神拜佛,希望自己也能生一個這樣的乖孩子,本分、忠誠,在他父親跟前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三十歲的人了還同父母住在一起。他個兒很矮,長得很結實,樣子不漂亮,但也長着這家人同類型的丘比特的腦袋,上面覆著一頭捲髮,圓圓的臉龐,厚厚的、弓形的嘴唇。他性格倔強,現在仍然是他父親的左右手,從來沒有跟女人搞些見不得人的事,不讓外人說閑話,不給他父親難堪。儘管有這些優點,他卻缺少那種作為領袖的人必不可少的魅力和感人的活力,因此他也沒有繼承父業的希望。
三兒子米高·考利昂沒有陪他父親和兩個哥哥站在一起,而是坐在花園裏最僻靜的角落的一張桌子旁邊。即使他坐在那兒,想躲也還是躲不開,家裏的親戚朋友還是要獻殷勤地恭維恭維他。
米高·考利昂是老頭子的么兒,是唯一拒不接受那位偉人教誨的孩子。他的臉型不同,不是他兄弟姐妹那樣類型的濃眉大眼的丘比特式的臉,他那烏黑髮亮的頭髮是平直的而不是捲曲的。他的皮膚像橄欖那樣的淡褐色,若是一個姑娘有這樣的皮膚,那簡直可以說很漂亮。他嬌嫩中顯得清秀。老頭子還真的一度擔心他的么兒是否具有男性特徵。等到米高·考利昂長到十七歲,這種擔心才煙消雲散了。
現在,這個么兒坐在花園的角落,表明他甘願同父親與兄妹疏遠,在他身旁坐着一個美國姑娘,這個姑娘大家早就聽說過,但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當然,他以恰如其分的、彬彬有禮的風度,把她介紹給參加婚禮的每一個人,包括他家裏的人。她給大家的印象也並不怎麼樣。她顯得大瘦,大白皙;她的臉,以一個女人來說,顯得過分狡詐、精明;她的舉止,對一個處女來說,顯得過分隨便;她的名字,在他們聽來,也顯得洋里洋氣;她名叫愷·亞當姆斯。如果她告訴他們說她的祖先是二百年前定居在美國,她的名字是個普普通通的名字,那他們就會聳聳肩。
每一個客人都看得出來,老頭子對這個老三並不怎麼放在心上。米高在戰前一度是他的寵兒,是明顯地內定了的繼承人,等到適當的時機就讓他來主持家事。他具有他那個偉大的父親所特有的於沉靜中顯示出來的力量和智慧,生來就有一種辦起事來使人不得不折服的本領。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後,他志願加入了海軍陸戰隊。他是違抗了他父親的命令去參軍的。
考利昂老頭子對於壓在他頭上的政權頗有反感,因而不希望也不打算讓自己的么兒子去為這個政權效勞、送死。醫生早就賄賂好了,通過後門也私下作了種種安排。為了採取適當措施預防出繼漏,也花了很多錢,但是米高已經是二十一歲的人了,要扭轉他的任性也是無能為力的。他參軍了,在太平洋打仗。他還當上了上尉,得了些獎章。1944年,他的照片登在《生活》雜誌上,旁邊還附了一段敘述他的戰功的說明。有個朋友曾經把那份雜誌拿給考利昂老頭子看(他家裏的人是不敢這樣做的),老頭子蔑視地哼了一聲,說:
“他創造奇迹是在為旁人賣命。”
1945年初,當米高·考利昂因負重傷而從前線退下來療養的時候,他壓根兒不知道那就是他父親早作了安排才使他退役的。他在家只待了幾個星期,然後,不同任何人商量就進了新罕布殊爾州漢諾威鎮的達特茅斯學院,這樣他離開了父親的家門。這次他回家,一來是為了參加妹妹的婚禮,二來是為了讓家裏人看看他未來的妻子,一個面容憔悴的微不足道的美國姑娘。
米高·考利昂正在把參加婚禮的幾個服裝特別嬌艷的客人的小趣聞講給愷·亞當姆斯聽,用這個辦法逗她開心。而她呢,感到這裏的人都洋里洋氣而流露出來的驚奇神態也把他逗得開心了。還有,她對任何顯得稀奇古怪的現象所流露出來的那種濃厚的興趣,也同樣把他逗得入迷了。緊接着,她的注意力就給一小群聚集在裝着酒的大木桶周圍的人吸引住了。原來這些人就是亞美利哥·勃納瑟拉,烤麵包師傅納佐林,安多尼·寇普拉,路加·布拉西。她,憑着那敏銳的眼力,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四個人看上去是憂心忡忡的。米高會意地笑了。
“對,他們有心事,”他說。“他們都在等着私下見我爸爸。他們有事要求他。”
真的,也很容易看出來,這四個人老是用目光跟隨着老頭子。
考利昂老頭子站在那兒招呼客人的時候,來了輛黑色小鼷鹿牌轎車停在林蔭道旁邊。前排坐着的兩個人從茄克衣袋裏掏出記錄本,毫不掩飾地公然把停在林蔭道附近的汽車的牌照號碼一一抄下來。桑兒回過頭對他父親說:
“那幾個小子肯定是警察。”
考利昂老頭子聳了聳肩:“這一條街並不是我私人的。他們要幹什麼,隨他們的便。”
桑兒那濃眉大眼的丘比特型的臉龐一下給氣得緋紅:“那些下賤胚子狗雜種,起碼的禮貌也不懂。”
他從門口走下台階,越過林蔭道,向著黑轎車停的地方走過去。他把自己憤怒的臉挨近司機的臉;司機呢,一點也不退縮,喀一下子打開皮夾子,把綠色身份證亮給他看。桑兒一聲沒吭,退了回來。他啐了一口唾沫,唾沫濺到了轎車的後門上,然後揚長而去。他希望司機跳下轎車來追他,但司機毫無動靜。他一到台階跟前,就對自己的父親說:
“那些小子是聯邦調查局的。他們把所有的牌照號碼都記下來了。那些臭狗崽!”
考利昂老頭子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他最親密、最知己的朋友早就得到通知:來參加婚禮時別坐自己的汽車。雖然他不贊成自己的兒子把憤怒愚蠢地表露了出來,但是動動肝火也有它的好處。它會使那幾個不速之客確信:他們的突然到來,對方是沒有料到的,沒有防備的,因此,考利昂老頭子本人並不生氣,他早就學乖了。他懂得:社會上常常會有突如其來的侮辱,那是必須忍受的。在這個世界上,常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最微不足道的人,如果他時刻留意的話,總會有機會向那些最不可一世的人報仇雪恨。明白了這個道理,也就心平氣和了。正是因為明白這個道理,老頭子才從來不喪失那種他所有的朋友都嘆服的謙虛謹慎的作風。
管它三七二十一,現在屋后的花園裏,四人樂隊開始吹打起來了。所有的客人都到齊了。考利昂老頭子不再把那幾個不速之客放在心上,領着兩個兒子去參加婚禮宴會了。
巨大的花園裏有上千名客人,有些在佈滿鮮花的木檯子上跳舞,有些坐在長長的餐桌旁邊,餐桌上高高地堆放着香噴噴的飯菜和裝着家裏釀的紅葡萄酒的加侖酒壺。新娘康妮·考利昂穿得光彩奪目,同新郎、伴娘、女儐相以及招待員一道坐在一張特別加高了的餐桌旁。這種洋溢着鄉土氣味的安排是古老的意大利遺風。雖然新娘康妮並不喜歡這一套,但因為她在選擇丈夫方面已經惹她父親生氣了,所以她只好將就着同意來一個“珍珠雞”式的婚禮。
新郎卡羅·瑞澤是個混血兒,父親是西西里人,母親是意大利北方人。由於接受遺傳的原因,他生下來就是淡黃色的頭髮,藍藍的眼睛。他父母都住在內華達州,因為在法律方面出了一點問題他就離開了內華達州。在紐約,他認識了桑兒·考利昂,因而也就認識了他妹妹。當然,考利昂老頭子派了幾個可靠的朋友到內華達州去了解情況,他們回來彙報說,卡羅跟警方的糾葛是年輕人一時不慎玩槍引起的,不算嚴重,可以很容易地從檔案中一筆勾銷,可以讓年輕人保持歷史清白。他們還帶回來了內華達州流行的法律方面投機倒把的詳細情況,對這些情況老頭子是大有興趣的,而且一直在認真考慮。老頭子的偉大,其中部分原因就是因為他從每一件事情里都撈到了好處。
康妮·考利昂是個不十分漂亮的姑娘,身體瘦削,脾氣有點神經質,可能將來也會變成罵街的潑婦,但是今天她穿上了雪白的新娘禮服,加上她那熱情勃發的處女神態,樣子變了,顯得容光煥發,簡直可以說很美麗。在木桌下面,她的手搭在新郎的肌肉發達的大腿上。她那丘比特型的嘴一撅,像是要給他送一個飛吻。
她把他想像成了美得不可思議的人。卡羅·瑞澤年輕的時候就在荒涼的曠野勞動——乾的是重體力勞動。因此,前臂又大又粗,他的雙肩把晚禮服撐得鼓脹鼓脹的。他沉浸在他新娘的敬慕的目光里,他給她斟滿了一杯葡萄酒,對她煞費苦心地百般殷勤,好像他倆都是舞台上的演員一樣。他的眼睛老是閃呀閃地盯着新娘右肩上挎着的巨大絲絨包,錢包現在給塞得滿滿的,裏面究竟塞了多少錢?一萬?兩萬?卡羅·瑞澤笑了,這才只是開始啊,通過結婚他總算高攀到高貴人家了。
在客人中有個衣冠楚楚的小青年,腦袋像白鼬的腦袋,油光油光,也在端詳那個絲絨錢袋。鮑里·嘎吐純粹出於習慣,心裏在盤算着他怎樣才能倏地一下把那個脹鼓鼓的錢包搶到手。這個念頭也使他感到好笑。但是,他心裏明白這隻不過是痴心妄想而已,就像小孩子夢想着用汽槍打坦克一樣。他瞅着他的上司彼得·克萊門扎。這個胖胖的中年人正在木板舞場上同年輕姑娘們跳着粗俗而活潑的塔蘭圖拉舞。克萊門扎,個子高極了,塊頭也大極了,跳得那樣熟練、縱情,他那硬邦邦的大肚子放肆地碰着年輕而矮小的女人的胸脯,惹得所有的客人都向他喝起彩來。年長一些的女人牢牢地抓着他的胳膊,想在下一輪當他的舞伴。年輕一些的男子虔恭地讓開舞場,在一旁按着曼陀林琴的狂彈亂奏的節拍一個勁兒地拍手。最後當克萊門扎累得癱倒在椅子上的時候,鮑里·嘎吐給他遞過來一杯冰凍紅葡萄酒,還掏出他自己的手絹擦擦他上司的朱庇特型的汗流不止的額頭。克萊門扎大口大口地喝着葡萄酒的時候,不時地像鯨魚一樣噗噗地在吹氣。他對鮑里連一聲謝也不說,就直截了當地說:
“當個舞蹈裁判,怕什麼,好好負起責任來,到附近去串一串,看有什麼問題沒有。”
於是,鮑里一溜煙兒地鑽進人群里去了。
樂隊停下來休息,有個叫尼諾·華倫提的年輕人抓起一個破舊的曼陀林琴,左腳踏在椅子上,放聲唱起粗俗的西西里情歌來。尼諾·華倫提的臉很清秀,不過因經常喝酒而顯得有點發脹;而現在他又有點醉意了,他的舌頭在撫弄着猥褻的抒情歌詞,他的眼睛在不停地轉動着。娘兒們在歡天喜地地尖聲怪叫;男子漢在隨着這位歌唱家把每一節歌詞的最末一個詞高聲大喊一下。
考利昂老頭子在這類事情上是人所共知的,刻板而死硬,雖然他那個身強體壯的老伴跟大伙兒一道興高采烈地尖聲怪叫,他卻悄悄躲進屋子裏去了。桑兒·考利昂看到這種情況就向新娘的餐桌走去,坐在年輕的伴娘璐西·曼琪妮的身邊。他倆現在可以放心大膽地坐在一起。他老婆還在廚房裏給結婚蛋糕進行最後加工。桑兒把嘴湊近這個年輕姑娘的耳朵悄悄他說了幾句什麼,她就站起來走開了。桑兒過了一會,漫不經心地跟在她後面,當他從人群中向前擠的時候,他老是走走停停地同客人談話。
所有的眼睛都在望着他倆離去的身影。伴娘經過三年學院生活已經徹底美國化了,是一個已經有了“名聲”的成熟的姑娘。在整個結婚綵排過程中,她一直以逗趣、開玩笑的方式同桑兒*考利昂調情。她覺得這是允許的,因為他是最好的人,而且還是她綵排的對象。璐西·曼琪妮現在把自己粉紅色的衣服提高地面,走進屋子裏去了,以裝出來的天真的神態笑着,用輕快的步子跑上樓梯,進了洗澡間。她在那裏等了一會兒,當她出來的時候,桑兒在上面樓梯口向她招手,要她上去。
在考利昂老頭子的“辦公室”(一間地板稍稍加高了的靠屋角的房間)裏面,湯馬斯·黑根隔着窗子注視着花園裏的婚禮宴會。他身子後面左右兩側的牆角,堆放着法律書籍。黑根是老頭子的律師和代理參謀,也就是法律顧問,他以這個身份在這個家庭中處於僅次於老頭子的關鍵地位。他同老頭子就在這問房子裏解決了一個又一個棘手的難題。因此,當他看到教父離開了熱鬧的場面而走進這棟房子的時候,他就明白,不管什麼婚禮不婚禮,今天一定有些小事必須辦理。老頭子正是要來找他的。接着,黑根就看到桑兒·考利昂湊到璐西·曼琪妮耳朵前給她說悄悄話。還看到他尾隨着她走進這幢房子的這出小喜劇。黑根擠眉弄眼地作了個怪相,心裏在嘀咕,到底要不要告訴老頭子來制止這類鬼事情。他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一份手寫的名單,上面的人都已經得到允許可以私下見考利昂老頭子的。老頭子走進房間以後,黑根就把那份名單遞給了他。考利昂老頭子看後點點頭,說:
“把勃納瑟拉排到末尾。”
黑根從法國式的門走了出去,徑直向外面的花園走去,來到了聚集在酒桶周圍的央求者的跟前。他指了指胖乎乎的麵包師傅納佐林。
考利昂老頭子用擁抱表示對麵包師傅的歡迎。他倆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在一起玩耍,後來又是好朋友,一塊兒長大。每年復活節都有剛剛烘好的塊狀新鮮乳酪,還有精粉餡餅,按時送到考利昂老頭子家裏。在聖誕節,在這家人不論誰的生日,納佐林一家就以鮮嫩的奶油糕點來表示敬意。這幾年,納佐林不管自己賺多賺少,總是高高興興地向老頭子的麵包業協會按期交納會費。除了在戰時曾希望有機會在黑市買到物價管理局發的糖票之外,他從來不要求得到任何報酬。現在這位麵包師傅應當作為莫逆之交提提自己的要求了;而考利昂老頭子也滿心喜悅地盼望着有機會來滿足他的要求。
他遞給麵包師傅一根“高貴牌”雪茄煙,一杯“振奮牌”果子露,還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鼓勵他說下去,這就是老頭子的人情味的一種表示。他從自己辛酸的經歷中體會到:大家同樣是人,要一個人央求另一個人辦一件事,這可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麵包師傅把他女兒同恩佐的事講了一遍:一個出生於西西里的很好的意大利小夥子給美軍俘虜過來了,作為戰俘送到了美國,假釋出來后幫助他工作,誠實的恩佐和他那個卡絲琳產生一種純潔而高尚的愛情,但現在戰爭結束了,這個可憐的小夥子就要被遣返回到意大利去,這樣的話,納佐林的女兒肯定要傷心得活不下去。只有教父考利昂才有能力幫助這一對苦惱的年輕人。他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老頭子陪着納佐林在房子裏踱來踱去,他的手搭在麵包師傅的肩上,並把頭點呀點的,表示理解,同時也用以鼓勵麵包師傅。當麵包師傅講完了之後,考利昂老頭子對他笑笑,說:
“好夥計,打消你的一切憂慮。”
他非常認真地考慮下一步該幹些什麼:必須向代表本區的國會議員請願。議員可以提出一項特別法案,允許恩佐改為美國公民。這個法案保險會在國會通過。考利昂老頭子還解釋說,這就得花錢,目前流行的價格是兩千美元。他,考利昂老頭子,保證事情的順利進行,並答應付這筆錢就可以了。他的朋友會同意嗎?
麵包師傅使勁地點點頭,他原來沒有想到,要求辦這樣大的事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這是不言而喻的,國會的一項特別法案是不會來得很便宜的。納佐林簡直感激得熱淚盈眶。考利昂老頭子陪他走到門口,一再請他放心,會有個精幹的人到麵包房來安排一切細節和完成一切必要的文件。麵包師傅把他擁抱了一下,然後就消失在花園裏了。
黑根對老頭子笑了笑:
“這對納佐林來說,真是一筆有利可圖的投資。一個女婿,麵包房裏的一個便宜的終身助手,這一切只花兩千美元。”他停了一會兒又問:“我該把這個任務拜託給誰?”
考利昂老頭子皺着眉頭在尋思:
“不要找我們自己的人,不妨拜託給鄰區的那個猶大人,把通訊地址改變改變。我想,如今戰爭已經過去了,這類問題可能很多。我們應在華盛頓額外安排一些人來處理這類問題,並設法不要讓價格上漲。”黑根在便箋簿里記了一筆:“不找議員婁提庫。可試試斐歇爾。”
黑根領進來的下一個人,他的問題非常簡單。他的名字叫安多尼*寇普拉。他是考利昂老頭子年輕時在火車站調車場一道工作過的老同事的兒子。寇普拉需要五百美元開一家意大利式烘餡餅店,安裝設備和特製爐灶需要一筆押金。不知道什麼緣故,也沒有去深究,可就是得不到貸款。老頭子把手伸進自己的衣服口袋,隨手掏出了一卷支票,錢數還差一點點。他擠眉弄眼地做了個鬼臉,然後對湯姆·黑根說:
“借給我一百美元,我星期一到銀行取回來后還你。”
央求者一再聲明說四百元就綽綽有餘了,但是考利昂老頭子卻拍拍他的肩膀,抱歉他說:
“這,這花錢的婚禮把我一下子也弄得手頭拮据了。”
他把黑根遞過來的錢接住,然後連同他原來的那捲支票一道交給了安多尼·寇普拉。
黑根一言不發,只是讚賞地注視着。老頭子經常開導說:如果一個人很慷慨,那麼他就必須把自己的慷慨表現得充滿感情。像老頭子這樣的大人物竟去借別人的錢來轉借給像他這樣的小人物,這簡直使安多尼·寇普拉感到自己的身價是被過分抬高了。這倒不是因為寇普拉不知道老頭子是個百萬富翁,問題的關鍵在於:究竟有幾個百萬富翁為了一個窮朋友甘願讓自己忍受哪怕一小點不方便?
老頭子抬起頭,像是在問什麼的樣子。黑根說:“有個人叫路加·布拉西,他沒排在名單上,但是也想見見你。他認為公開談是不可以的,反正他要求當面向你表示祝賀。”
老頭子第一次顯出了愉快的神色。他的答覆拐彎抹角。他反問道:“這,有必要嗎?”
黑根聳聳肩:“你比我更了解他嘛。不過,他對你請他來參加婚禮,心裏非常感激,他原來沒有料到。我想,他是來向你表示感激的。”
考利昂老頭子點點頭,做了個手勢讓他把路加·布拉西帶到他跟前來。
在花園裏,愷·亞當姆斯對路加·布拉西那張凶相畢露的臉感到很驚奇。她問起他的過去。米高把愷帶來參加婚禮,目的也就是讓她慢慢地,或者不經過太大的震驚,了解他父親的真實情況。但是,到目前,她似乎只把老頭子看作是稍稍不那麼本分的普通商人。米高決定間接地把部分實情告訴她。他解釋說,路加·布拉西是美國東部地下世界最可怕的人物之一。據說,他的主要才能就在於能夠獨自一個人完成謀殺任務,不要同夥幫忙,而且幹得乾淨利落。米高做了個鬼臉,說:“我也說不清這些說法究竟是真是假。我只知道,他對我爸爸實在夠朋友。”
這一下,愷才開始醒悟。她將信將疑地問道:“你言外之意是不是在說,像那樣一個人竟然也為你爸爸效力?”
他想,這真是活見鬼。他開門見山地說:“差不多在十五年前,有幾個人想把我爸爸的橄欖油進口生意奪過去。他們拚命要幹掉他,而且險些兒真的把他幹掉了。路加·布拉西就跟蹤追擊,主動找他們。結果,兩星期之內他就幹掉了六個。這一下就把那次有名的橄欖油之戰結束了。”
他笑了,彷彿他剛才講的是個笑話。
她不禁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說你爸爸給壞人用槍打過?”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米高說,“從那以後,一切都平安無事。”他擔心自己剛才說的話太過火了。
“你在想方設法嚇我,”愷說,“你就是不想跟我結婚。”她對他笑了笑,並用胳膊彎子捅了捅他的肋骨。“你倒非常聰明。”
米高對她笑了笑。“我是要你考慮考慮這個問題,”他說。
“他真的幹掉了六個?”愷問。
“報紙上是那樣說的,”邁克說,“一直也沒有人查對落實。他還有一樁事從來也沒有人提起過。那樁事大概是太可怕了,連我爸爸也閉口不談。湯姆·黑根知道,可就是不給我講。有一次,我同他開玩笑,我就說:‘我得長多大才能有資格聽聽路加的那樁事哪?’湯姆說:‘得等你長到一百歲的時候。’”米高把玻璃杯拿起,呷了幾口酒。“那一定是個非同小可的故事。那一定也可以說明路加是個了不起的人。”
說真的,路加這個人,就是地獄裏的魔鬼見了也會給嚇一跳的。又矮又胖,腦袋很大,他的那副長相,到哪兒,哪兒就拉危險警報。他的面孔像是戴着凶神的面具。他的眼睛是褐色的,但卻沒有通常這種顏色所具有的生氣勃勃的活力,而更像棕黃色的死皮。他的嘴巴,雖說也冷酷無情,但卻更像死人:薄薄的,像橡皮做的,顏色像小牛肉。
布拉西兇惡殘暴的名聲令人聞之生畏;他對考利昂老頭子的忠誠有口皆碑。他,他本身,就是支撐老頭子的權力結構的巨大的支柱之一。他這種人很少見。
路加·布拉西不怕警察,不怕整個社會,不怕上帝,不怕地獄,不怕別人也不愛別人。但是他對考利昂老頭子卻甘心情願地表現得既怕又愛。令人敬畏的布拉西,來到老頭子面前,卻顯得畢恭畢敬,拘束不安。他結巴巴地說了些詞藻華麗的恭喜的話,還一本正經地表示希望第一個外孫會是個男孩。然後,他遞給老頭子一個紙包,裏面塞滿了現鈔,是送給新郎新娘的禮錢。
他這次來,事情就是這些而已。黑根看出了考利昂老頭子態度上的變化。老頭子接見布拉西就像國王接見一個立了大功的臣民一樣;態度絕不是親熱,而是帶着國王的尊嚴。考利昂老頭子的每一個手勢和每一個詞都表明了路加·布拉西是受到他器重的。把恭賀新婚送的禮親自交給他本人,對這一點他一點也沒有表示出驚奇的樣子。他心裏明白。
紙包里裝的錢肯定比別的任何人送的都要多。布拉西考慮了好幾個小時才決定了這個數目,他心裏曾反覆同別的客人所可能送的數目加以比較。他就是要用最疏財仗義的方式來表示他的最大敬意;這就是他親自把錢包送給老頭子的原因,這一笨拙行為老頭子隻字未提。他只說了一句悅耳中聽的表示感激的話。黑根看到路加·布拉西臉上原來的凶神的面目不見了,由於自鳴得意而顯得眉飛色舞。黑根站在門口把門拉開,布拉西吻了一下老頭子的手,然後出去了。黑根小心謹慎地向布拉西友好地笑了一下,布拉西把他那小牛肉色的嘴唇禮貌地一噘,表示感謝。
當門關上之後,考利昂老頭子如釋重負似地輕輕嘆了一口氣。布拉西是世界上唯一能使他神經緊張的人。這個人就像一種盲目的力量,是不會真正屈服於控制的。對待他必須像對待炸藥一樣地小心謹慎。老頭子聳聳肩。即使炸藥,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讓它爆炸而不造成損害。他看了看黑根,像是在問什麼:
“勃納瑟拉就是最後一個了嗎?”
黑根點了點頭。考利昂老頭子深思地皺起眉頭,說:“慢一點帶他進來,先給我把桑迪諾找來,好讓他學點東西。”
黑根在外面花園裏跑來跑去,急躁地尋找桑兒·考利昂。他告訴勃納瑟拉再耐心等一等,然後就走到米高·考利昂和他的女朋友那邊去了。
“您剛才看到過桑兒嗎?”他問。
米高搖搖頭。活見鬼,黑根想,要是桑兒在這個時候跟伴娘搞上了,那可真要惹出大亂子的。他的妻子,那個年輕姑娘的父母,要是他們知道了,鬧起來,那簡直就是一場災禍。他焦躁不安地來到樓房的大門口。差不多在半個小時以前他曾看到桑兒進了大門,現在卻不見了。
愷·亞當姆斯看到黑根進了大門,就問米高·考利昂:“他是誰?你介紹他的時候,好像他是你哥哥,可是他跟你並不同姓,而且他看上去顯然不是意大利人。”
“湯姆從十二歲起就一直住在我家,”米高說,“他父母早死了,他眼睛受了嚴重感染,在大街小巷到處流浪。一天夜裏桑兒把他領到我家,他就住下來了。他也沒個去處。他一直住在我家,直到結婚才另立門戶。”
“這真是傳奇式的故事,”她說,“你爸爸肯定是個熱情的人。他自己已經有那麼多的子女還收養那樣的人。”
米高沒有指出意大利僑民認為四個子女並不算多。他只是說:“湯姆不是收養的,而只是住在我們家而已。”
“哦!”愷嘆了一聲,然後好奇地問道:“那麼幹嗎不收養他呢?”
米高哈哈大笑起來:“因為我爸爸說過,要湯姆改姓有失他的尊嚴,也有失他親生父母的尊嚴。”
他們看到黑根像趕雞一樣把桑兒趕進了老頭子的辦公室,然後向亞美利哥·勃納瑟拉彎起手指。
“他們幹嗎在今天這樣的日子還打擾你爸爸?”愷問。
米高又哈哈一笑:“他們都知道,按照傳統,西西里人在他女兒結婚的日子是不會拒絕別人提出的任何要求的,而另一方面,任何一個西西里人也不肯白白地放過這樣的機會。”
璐西·曼琪妮把自己粉紅色禮服提高地面,跑上了樓梯,桑兒·考利昂那張濃眉大眼的丘比特型的臉由於酒所引起的情慾而在緋紅中顯示出了邪淫的兇相,把她嚇了一跳。不過這星期以來她一直在逗弄他,最終也就是為了這個,她在學院念書時兩次戀愛都沒有切實感受,因為那兩次戀愛都不到一星期就吹了。她的第二個情人在同她發生口角時曾咕咕噥噥地埋怨她:“下面那兒太大了。”璐西明白了,從那以後直到學期結束她一直不同男人約會外出了。
夏天,在為她最好的朋友康妮·考利昂準備辦喜事的時候,璐西聽到人們在嘰嘰咕咕地議論桑兒。一個星期天下午,在考利昂家廚房,桑兒的妻子桑德拉在閑聊中說得直言不諱。桑德拉是個粗魯的、善良的女人,生於意大利,但很小就被帶到美國來了。她長得很結實,乳房很大,結婚五年來已經生了三個孩子。桑德拉同幾個娘兒們一道挑逗康妮,說什麼洞房之夜是多麼可怕。
“我的上帝呀,”桑德拉格格地笑着說,“當我第一次看到桑兒的那個東西時,我不禁大喊救命。當我聽到他在同別家姑娘幹這種事,我就到教堂去點一根蠟燭。”
如今,當她沿着樓梯往上跑的時候,一股強大的性慾的激流散到了她的全身。在樓梯口,桑兒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她穿過大廳,走進了一間空卧室,關上門之後,她兩腿發軟了。她感到桑兒的嘴湊在她的嘴上,有一股煙草味,很苦澀,她張開嘴,她立即感到他的手從她的禮服下面伸了上來,聽到她的衣服被他的手摸得沙沙作響,又覺得他那熱乎乎的大手伸到了她的兩腿之間,扯她的緞子做的緊身短襯褲……
他倆互相偎依着,上氣不接下氣。
本來可以多呆一會兒,但是他們聽到輕輕的敲門聲。桑兒急急忙忙扣上褲子,同時用身子堵着門,以防別人進來。璐西慌慌張張地理平自己粉紅色的衣服,眼睛閃呀閃的,像在找什麼……。然後,他倆聽到了湯姆*黑根的聲音,輕輕的聲音:
“桑兒,你在裏面嗎?”
桑兒放心地鬆了一口氣。他向璐西擠了擠眼:“是,湯姆,有啥事?”
黑根的聲音仍然很低,說:“老頭子要你到他的辦公室去,馬上。”
他倆聽到他的腳步聲,他走開了。桑兒等了幾分鐘,把璐西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一下,然後溜出門去追黑根。
璐西梳理了一下頭髮,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衣服,拉展吊襪帶,她感到身子像是給撞傷了,她的嘴唇感到軟綿綿的,一觸即痛。她沒有去洗澡間洗一洗,而是徑直跑下樓梯,跑過花園。她在新娘餐桌旁坐下來,緊挨着康妮。康妮有點慍怒地喊道:
“璐西,你到哪兒去了?你看上去是喝醉了,就坐在我身邊,別
走開了。”
那個白膚金髮碧眼的新郎給璐西倒了一杯葡萄酒,然後帶着深知內情的神色笑了一下。璐西故作鎮靜,端起深紅色的葡萄汁,湊到自己乾渴的嘴唇上,喝了起來,她的身子在打哆嗦,她端着玻璃杯在喝酒,同時她的眼睛卻轉來轉去,東張西望,如饑似渴地尋桑兒*考利昂,這裏再沒有別的任何人是她想看到的了。她湊近康妮的耳朵,頑皮地說:
“再過幾個小時,你就會明白那一切是怎麼回事。”
康妮格格地傻笑起來,璐西把兩隻手的指頭插在一起,搭在桌子上,顯出得意洋洋的樣子,宛若她把新娘的一個什麼寶貝早已偷到手……
亞美利哥·勃納瑟拉跟着黑根走進了那問房間,看到考利昂老頭子坐在大桌子後面。桑兒·考利昂站在窗口,向花園張望。老頭子很冷淡,他同客人不擁抱也不握手。這位臉色灰黃的殯儀館老闆之所以能得到請帖是因為他的老婆同老頭子的老婆是最親密的朋友。考利昂老頭子對亞美利哥·勃納瑟拉本人一直是有反感的。
勃納瑟拉開始轉彎抹角地、巧妙地談出自己的要求:“你得原諒我的女兒,你夫人的教女,她今天沒有來向你們道喜。她還在醫院裏住院哪。”
他向桑兒·考利昂和湯姆·黑根瞟了一眼,暗示他不希望當著這兩人的面進一步說下去。但老頭子卻一點兒也不理會。
“我們知道你女兒的不幸,”考利昂老頭子說,“要是我可以幫什麼忙的話,你只管說就是了。反正我老伴是她的教母。我從來也沒有忘記這份榮譽。”
這簡直是當頭一棒。這也只怪這位殯儀館老闆從來不遵從慣例,竟不稱考利昂老頭子為“教父”。
勃納瑟拉臉色發灰,忍不住單刀直入地問道:“我可以同你單獨談談嗎?”
考利昂老頭子搖搖頭說:“我信任這兩個人,我把命也敢託付給他們。他們兩個是我的左右手。我不忍心打發他們走開,侮辱他們。”
殯儀館老闆把眼睛閉了一會兒,然後才接著說。他的聲音是沉靜的,平時他就是用這種沉靜的聲音來安慰死者的家屬。
“我把我的女兒培養成美國式的人。我相信美國。美國給了我搞到一點家業的機會。我讓我女兒自由行動,但我也教導她絕不可侮辱自己的家庭。她找到一個‘男朋友’,但不是意大利人。她跟他一道看電影,晚上很晚才回家。但他從來不來見見她的父母。這一切我都忍下來了,沒有提出反對,這都怪我。兩個月之前,他坐汽車帶她去兜風,跟他一道的還有他的一個朋友,是個粗壯的小子。他們先引誘她喝威士忌,然後企圖捉弄她。她反抗,保持了自己的榮譽。他們打她,不當人地亂打。我到醫院去,看到她兩眼都給打青了,鼻樑骨也給打斷了,她的下齶成粉碎性骨折。人家只好用鋼絲給她箍起來。她痛得直哭:‘爸爸,爸爸,他們幹嗎這樣?他們幹嗎這樣對待我?’我也哭了。”
勃納瑟拉再也說不下去。他哭了,不過他的聲音還是很沉靜,一直沒有過分流露他的感情。
考利昂老頭子好像是違背自己的意願似的,做了個表示同情的手勢;勃納瑟拉接着講,他的聲音充滿痛苦,因而也充滿了人情。
“我幹嗎傷心得哭泣?她是我的生命之光,一個令人愛憐的女兒,一個很漂亮的姑娘。她原來相信人們,而現在再也不會相信了。她永遠也不漂亮了。”
他渾身發抖,那灰黃色的臉變成了可怕的深紅色;
“我以本本分分的美國人的身份去找警察,那兩個小子被抓起來了。他們被帶到法庭上受審,罪證確鑿,他們也服罪。法官判他們三年徒刑,緩期執行,在判決的當天他們就自由了。我站在審判室像個被愚弄了的人;那些王八蛋還對着我笑。然後我就對我的老伴說:‘咱們必須向考利昂老頭子尋求正義。’”
老頭子低着頭,對這個人的痛苦表示重視,但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吐出一個個詞都像是尊嚴受到了冒犯而顯得冷酷無情。
“你原來幹嗎去找警察?你幹嗎不一開始就找我?”
勃納瑟拉咕咕噥噥地說:“你要我的什麼?告訴我你希望要什麼。但請你干我所要求你乾的事情。”
他的話裏帶刺,簡直有點傲慢。
考利昂老頭子板起面孔,說:“那是什麼意思?”
勃納瑟拉向黑根和桑兒·考利昂瞥了一眼,然後搖搖頭。老頭子仍然在辦公桌旁坐着,他把身子向著殯儀館老闆一傾。勃納瑟拉躊躇了一下,然後彎下腰,把嘴緊貼着老頭子的毛茸茸的耳朵。考利昂老頭子像神甫在懺悔室一樣傾聽着,凝視着遠方,不動感情,態度冷漠。他們這樣站了好久,末了勃納瑟拉說完了悄悄話才直起身子。老頭子抬起頭,嚴肅地打量着勃納瑟拉。勃納瑟拉臉色發紅,但毫不畏縮地凝視着他。
老頭子終於開口了:“那,我不能幹。你是想入非非了。”
勃納瑟拉提高嗓音,清清楚楚地說:“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
黑根聽到這句話,有點退縮,腦神經一陣緊張。桑兒·考利昂雙臂交叉着抱在胸前,他從窗口回過頭第一次注視到室內這一幕戲,冷笑起來。
考利昂老頭子從桌子後面站起身。他依舊不動感情,但是他的聲音聽上去卻像冷冰冰的死神一樣。
“咱倆互相認識已經好幾年了,”他對殯儀館老闆說,“但是直到今天你才來向我請教,要求幫忙。雖然我老伴是你獨生女兒的教母,我並不記得過去你曾邀請過我到你家喝喝咖啡。咱們還是直話直說吧。你把我的友誼一腳踢開,惟恐受到我的恩惠。”
勃納瑟拉咕咕嚕嚕地說:“那是因為我從前不願意惹麻煩。”
老頭子把手向上一揚:
“算了,別說了。你原來認為美國就是天堂。你的生意不錯,生活不錯,你就認為這個世界無憂無慮,你高興怎麼享受就怎麼享受。你從來都不要忠誠的朋友作為自己的後盾。有警察保護你,還有法院,你同你的妻小就不會什麼虧。你原來就不需要考利昂老頭子。好吧,我傷了感情了,但是我這個人並不把自己的友誼強加於那些不重視友誼的人——那些認為我無足輕重的人。”
老頭子停下來,對殯儀館老闆禮貌地卻又是嘲弄地笑了一下:
“要是下次你來找我,說什麼‘考利昂老頭子給我主持正義。’而且,當你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態度還是不虔恭,你還是不要對我表示友誼的好。你在我女兒結婚的日子到我家裏來,要求我去暗殺別人,你還……”
說到這裏,老頭子故意輕蔑地模仿勃納瑟拉的聲音:
“‘我願意償還你任何東西。’我聽了並不生氣,但是我要問你,我究竟幹了些什麼,你竟然對我如此無禮?”
勃納瑟拉又痛苦又恐懼,高聲說:
“美國一直對我很好。我要當個好公民。我要我的孩子具有美國風格。”
老頭子“啪”地一下把兩手併攏,表示堅決贊成。
“說得好極了。那,你就沒有什麼可以埋怨的了。法官有控制權。國家有控制權。當你到醫院去看你女兒的時候,請給她帶着鮮花,一盒糖果。這樣就可以安慰她。就這樣,安下心來吧。再說,這究竟也算不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那兩個男孩子還年輕,血氣方剛,而且其中有一個還是一個勢力強大的政客的兒子。算了,親愛的亞美利哥,你一直老老實實,儘管你踐踏我們的友誼,我還是得承認:我相信勃納瑟拉的諾言勝過我相信別的任何人的諾言。因此,我請你答應一句話,你要打消那種瘋狂的念頭,這種念頭與美國風格是不相符合的。寬容吧,忘掉吧,生活就是充滿不幸的呀!”
老頭子這一席按捺着憤怒的話里所包含着的殘酷的挖苦及冷嘲熱諷,折磨得這位殯儀館老闆直打哆嗦,六神無主。但是他還是鼓起了勇氣,又一次說:
“我要求你主持正義。”
考利昂直截了當地說:“法院早就給你主持了正義。”
勃納瑟拉搖搖頭,固執地說:“不對。人家只給那兩個年輕小子主持了‘正義’,而並沒有給我主持正義。”
老頭子點點頭,表示贊同。同時,他對這種是非分明的態度表示欣賞,然後才問:
“你要求的正義是什麼?”
“以眼還眼,”勃納瑟拉說。
“但你的具體要求提得過高,”老頭子說。“你的女兒還活着嘛。”
勃納瑟拉勉勉強強地說:“我女兒受到什麼苦,叫他們也要受什麼苦。”
老頭子等他進一步說下去。勃納瑟拉鼓起最後的勇氣,說:
“你要我付給多少?”
這簡直是絕望的悲嗚。
考利昂老頭子轉過身去,背對着他,這就是逐客令。勃納瑟拉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最後,考利昂老頭子一面嘆氣,一面轉過身來,面對着殯儀館老闆。殯儀館老闆現在的臉色就像他平時處理屍體的臉色一樣灰白:像老頭子這樣的好心人是不會同一個誤入歧途的迷了路的朋友長期生氣下去的。他為人豪放,又有容人之雅量。
“你為什麼不敢首先對我表示忠誠?”他說。“你告到法院,等了好幾個月。你把錢花在律師身上,而律師也完全明白你最終是要遭愚弄的。你接受法官的判決,而法官卻像大街上最下流的妓女一樣出賣自己。前幾年,你需要用錢的時候,你到銀行去借,付的是毀滅性的高利;當人家到你那個豬窩裏翻箱倒櫃來確定你是否有能力償還的時候,你恭恭敬敬地像個乞丐,站在一旁等着。”
老頭子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聲音更加嚴厲了:
“但是,要是你到我這兒來借錢,那我的錢准就是你的了。要是你早到我這兒來要求主持正義,那些毀壞了你女兒的社會渣滓,今天就會流出辛酸的眼淚,哭個不停。如果像你這樣的老實人得罪了誰,那麼你的敵人也就會是我的敵人。”老頭子說到這裏,伸出胳膊;用手指指着勃納瑟拉,“那麼,請相信我,他們也肯定會怕你。”
勃納瑟拉低垂着腦袋,用壓抑的聲音說:“交個朋友,我接受你的意見。”
考利昂老頭子把手搭在勃納瑟拉的肩膀上。“好!”他說,“我負責你會得到正義。到時候,也許那一天永遠也不會來,我可能要找你辦點小事,在那一天到來之前,請把這主持正義的事,當作我老伴的恩賜,她是你女兒的教母嘛。”
當感激涕零的殯儀館老闆走出去,隨手關上了門之後,考利昂老頭子回頭對黑根說:
“把這個任務交給克萊門扎,告訴他一定要有把握,要使用可靠的人,使用那些不會因為聞到血腥味而變得六神無主的人。隨便怎麼說,我們並不是謀殺犯,也不管那個伺候屍體的僕從的傻腦瓜里胡思亂想些什麼。”
他現在才注意到他那個長子一直在凝視着窗外花園裏的宴會。這真令人失望,考利昂老頭子這樣想。如果桑迪諾拒不接受指教,他就絕對不可能料理家務,絕對不可能當個老頭子。他得另外物色人選,而且還得趕緊。因為他本人不能長生不老。
使三個人都大為吃驚的是,從花園裏傳來了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桑兒·考利昂緊貼着窗子朝外張望,看到那種情景,他趕忙向門口走去,臉上流露出了歡笑。
“是約翰昵,他參加婚禮來了。我原來給你彙報了些什麼?”黑根走到窗子跟前。“真的是你的教子,”他對考利昂老頭子說。“要我給你馬上把他帶來嗎?”
“不用,”老頭子說,“讓大伙兒見見他,開開心吧,等他準備好了再讓他來見我。”他對黑根笑了一下:“你明白嗎?他是個好教子。”
黑根感到一陣妒忌的刺痛,乾巴巴地說:“已經兩年了。很可能他又遇到了什麼麻煩,要求你幫忙來了。”
“他不找自己的教父,該找誰?”考利昂老頭子反問了一句。
第一個看到約翰昵·方檀走進花園的是康妮·考利昂。她竟忘掉了自己作為新娘的尊嚴,放聲尖叫起來:“約翰昵——”
她把最後一個音拖得特別長。然後,她跑過去,一頭栽到他懷裏,讓他擁抱。他緊緊地抱着她,吻她的嘴。當別人圍過來問候他的時候,他的胳膊也一直沒有鬆開她。他們都是他的老朋友,都是在西邊一道長大的老夥伴。康妮拽着他去見她的新郎官。約翰呢感到好笑,他看到那個白膚金髮碧眼的年輕人覺得自己不再是今日的明星,而流露出了吃醋的樣子。約翰昵使出全部迷人的魅力,大大方方地同新郎握握手,又舉起一杯葡萄酒向他祝賀。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音樂台上叫了起來:“給我們唱支歌,怎麼樣,約翰昵?”
他抬頭一看,發現是尼諾·華倫提從高處向他微笑着。約翰呢·方檀跳上音樂台,揮起胳膊,抱住了尼諾。他倆原來形影不離,在一起唱歌,在一起玩。約翰昵出名了,經常應邀到廣播電台去唱歌,他們才分道揚鑣了。約翰昵到了荷里活拍攝電影之後,曾給尼諾打過兩次電話,僅僅是談談而已。他曾答應給他安排一個日子,讓他到俱樂部唱唱歌,但是他卻一直沒有具體作過這樣的安排。如今看到尼諾還是那樣快快活活,好捉弄人,醉醺醺,咧着嘴,他們以往的友情一下子又湧上了心頭。
尼諾漫不經心地彈着曼陀林琴。約翰昵·方檀把一隻手搭在尼諾的肩膀上。
“這支歌是獻給新娘的,”他說。
接着他一面踢踢踏踏地跺着腳,一面反覆哼唱一支猥褻的西西里情歌。他在唱,尼諾用他的身子按照歌詞的含義做示意性的動作。新娘難為情地臉紅了,卻又顯出得意洋洋的神態;客人們齊聲歡呼,表示贊成。在歌唱過程中,他們大伙兒都一面踢踢踏踏地跺腳,一面高聲吼出每段歌詞結尾的一行雙關妙語。唱完了,他們又不斷地喝彩,直到約翰昵清清嗓子又接着唱另一支歌。
他們都因他而感到自豪。他們把他看作自己人;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名歌唱家,一個電影明星,又同世界上最吃香的女人睡過覺。儘管如此,他還是對他的教父表現了恰如其分的敬意,不惜跋涉三千英里專程趕來參加這個婚禮。他仍然很愛像尼諾·華倫提這樣的老朋友。人群中有很多人都曾看到過約翰昵和尼諾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就在一起唱歌,那時誰也不曾想過約翰昵·方檀長大後會把五千萬婦女的心握在手中。
約翰昵·方檀伸手朝下拉住新娘康妮,把她拽到音樂台上,讓她站在他和尼諾之間。兩個男子漢都蹲了下來,面對面,尼諾揮手彈起曼陀林琴,要來幾支刺耳的三重唱了。這是他們的家常便飯,是一種求婚的模擬戰。他們的聲音就是劍,合唱就是每人輪流吼一會兒。約翰昵表現出了最微妙的禮貌,他讓尼諾的聲音壓過他本人的聲音,讓尼諾把新娘從他自己懷裏奪過去,又讓尼諾過渡到表示勝利的最後一段歌詞,而他自己的聲音卻漸漸低下去了。消失了。宴會上爆發起一陣陣喝彩聲,他們三個人在未了互相擁抱在一起。客人們請求再來一支歌。
只有站在房子門口的考利昂老頭子感到有點什麼不妥當。他輕鬆愉快地以坦率而友好的幽默,並千方百計地設法不惹惱自己的客人,大聲喊道:
“我的教子從三千英里以外趕來賀喜,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想到給他潤潤嗓子?”
話音剛落,就有十來個斟滿葡萄酒的玻璃杯給約翰昵·方檀遞了過來。他從每個杯子裏都呷了一口,然後就撲過去擁抱他的教父。當他擁抱教父的時候,他對着這位長輩的耳朵說了幾句悄悄話,老頭子把他領進房子裏去。
當約翰昵走進房子的時候,湯姆·黑根同他握手。約翰昵握着湯姆伸過來的手,說:
“你好,湯姆!”
語氣里卻沒有他平時那股真摯熱情的魅力。這種冷淡的表現,使黑根感到自尊心受到傷害,但也只聳聳肩就了事。
約翰昵·方檀對老頭子說:“當我接到請帖時,我就對自己說:‘我的教父再也不生我的氣了。’我離婚後給你打過五次電話,而湯姆每次都對我說,你出去了或忙得很,所以我就覺得你仍在生我的氣。”
考利昂老頭子從裝酒的黃色皮簍里給幾個玻璃杯里斟滿了酒。
“過去的事早就忘光了,問題是目前,我還能為你做些什麼嗎?該不會是你大有名了,大有錢了,以致連我也無能為力給你幫忙了
吧?”
約翰昵把那杯黃橙橙的又有點紅艷艷的酒一飲而盡,又把杯子伸過來讓人家再給他斟一杯。他開始說話了,拚命使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很隨便。
“我並不算有錢,教父啊!我如今在走下坡路。你原來的話是對的,當年我真不該丟下自己的妻子兒女去跟那個臭婊子結婚。你生我的氣,可我並不怪你。”
老頭子聳聳肩:“我原來是為你擔心,因為你是我的教子,如此而已,豈有它哉!”
約翰昵在屋子裏邁着方步,踱來踱去。
“當年我給這個臭母狗迷住了,荷里活最大的明星,她看上去像天使,你知道她在拍完一部電影之後幹些什麼嗎?如果一個男化妝師把她的臉化妝得很出色,她就讓人家隨便擺弄她。如果一個男攝影師把她照得特別好看,她就把人家領到她的單人化妝室,讓人家姦汙。隨便什麼男的都行,她看待她的肉體就像我看待我衣袋裏準備開小費的零錢一樣,真是活見鬼的娼妓。”
考利昂老頭子直截了當地插了一句:“你原來的妻子兒女怎麼樣?”
約翰昵嘆了一口氣:“我操心着他們。離婚後,我交給琪妮和幾個孩子的錢比法院規定的還要多,我每星期都去看她們一次,很想念她們。有時候,我覺得我快要瘋了。”
他又喝了一杯:“如今,我第二房妻子老是嘲笑我。我要求妻子聽丈夫,她根本不理解,說我是老腦筋。我唱歌,她也取笑我。我在動身之前把她狠狠揍了一頓,不過沒有打臉,因為她正在參加拍一部電影。我把她打得渾身疼痛,用拳頭在她的胳膊、腿上亂捶,像打小孩一樣,她卻對我一個勁地笑。”
他點着一支香煙抽起來:“教父啊,活下去沒有意義了。”
考利昂老頭子直截了當地說:“這些困難,我幫不了你的忙啊!”
他停了一會兒,又問:“你的嗓子怎麼樣了?”
約翰昵·方檀臉上的魅力和自我嘲弄的神態一下子消失了,他簡直有點沮喪地說:
“教父呀,我再也不能唱歌了。我嗓子出了毛病,醫生也不知道是什麼毛病。”
黑根和老頭子驚奇地打量了他一下,當年方檀一直是挺健壯的嘛。
“方檀接著說:“我參加拍的兩部影片賺了很大一筆錢,我成了大名鼎鼎的明星。可現在人家把我扔出來了,製片廠主任對我恨之入骨,他正在打算付給我些錢就算把我開銷了。”
考利昂老頭子站在他的教子面前,嚴厲地問道:“這個人幹嗎不喜歡你哪?”
“過去我曾給自由派組織唱些歌。這些歌,你知道,全是些你絕對不喜歡我唱的貨色。嗨,傑克·烏爾茨也不喜歡我唱那些歌。他把我叫做共產黨,不過他並沒有讓這個稱號固定在我的頭上。後來,我就把他保留下來的一個姑娘抓到了手。那也僅僅是一夜的感情而已,過後她卻追我。我,他媽的,那時候有什麼辦法呢?後來,我那個第二房妻子就害得我好苦。琪妮和孩子們也不要我再回去了。而且我再也不能唱歌了。教父呀,我究竟應該怎麼辦?”
考利昂老頭子的臉變得冷冰冰的,連一絲同情也沒有。他輕蔑地說:
“你應該像個大丈夫一樣,重新做人。”
突然,憤怒使他的臉變形了。他高聲怒吼起來:“像一個——大——丈——夫!”
他把身子撲過桌子,伸手抓住約翰昵·方檀的頭髮,動作在猛烈中充滿着愛憐:“你在我的跟前待了這麼久,結果竟是這個樣子,這合道理嗎?一個荷里活紅人竟哭哭啼啼,哀求憐憫,像話嗎?而且哭得像個女人——‘我該怎麼辦哪?噢,我該怎麼辦哪?’”
老頭子的摹擬表演是那樣超乎尋常,那麼意想不到,黑根和約翰呢都大為吃驚,繼而又放聲大笑起來。考利昂老頭子也感到沾沾自喜。這會兒,他在思考他是多麼愛他的這位教子啊!對這樣的申訴,他自己的三個兒子將有什麼反應?桑迪諾會好幾個星期板著臉;弗烈杜,總是給嚇得發愣;米高呢?會對他冷笑一番,跨出門,幾個月不露面。但是,約翰昵,他是多麼乖的一個小子啊,如今仍然笑眯眯的,正在打起精神,他已經明白了教父的真實意圖。
考利昂老頭子接著說:“你把你上司的女人奪過來了。他是個比你有勢力的人呀!然後你又埋怨他不肯幫你的忙。真荒謬:你遺棄了自己的妻子兒女,去同一個娼婦結婚,害得兒女沒有爸爸;人家不伸手歡迎你,你又哭哭啼啼。那個娼婦,你念她正在參加拍攝一部電影而不打她的臉,然後,當她對你笑的時候,你又給迷住了。你生活得像個傻瓜,到頭來也落個傻瓜的結局。”
考利昂老頭子停下來,以一種很耐心的語氣問道:“這次你願意接受我的忠告嗎?”
約翰昵·方檀聳聳肩。“我無法琪滇妮復婚了,不能按她所要求的方式復婚。我戒不了賭,戒不了酒,也不能不同男娃娃出去玩玩。漂亮的下流女人老是追我,我實在沒有辦法拒絕她們。這樣,當我回到琪妮面前的時候,我總是感到自己像個小偷。上帝啊!我這是兩頭失算了,要我再經受一次這樣的折磨,我實在受不了啦。”
考利昂老頭子破天荒第一次表現出了惱怒的神色:
“我並沒有說要你復婚。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你希望繼續給你女兒當爸爸,這很好。一個男子漢在自己子女面前不拿出當爸爸的氣度來,絕對不可能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但另一方面,你也得設法讓他們的媽媽諒解你。誰說你不能每天去看看她們?誰說你們不能住在一個屋子裏?誰說你不該嚴格按照自己的意願去過自己的生活?”
約翰昵·方檀放聲大笑起來:“教父呀,並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老式的意大利妻子。琪妮不會容忍這一套。”
老頭子又在說挖苦話了:“只怪你原先裝得像個財神。你交給她的錢比法院規定的還要多。在對待另一個女人方面,只因為她正在參加一部電影,你就不打她的臉,你讓女人左右你的行為。而她們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這樣的資格,儘管可以肯定她們會上天堂當聖人,而男人要下地獄,受火燒。另外,這幾年我一直在注視着你。”
老頭子語氣變得嚴肅了:
“你一直是個好教子。你對我表現出了最大的尊敬。但你是怎樣對待別的老朋友的?今年跟這個人在一起廝混,明年又跟另外一個在一起廝混。那個意大利小夥子在銀幕上是那樣的有趣,但他有點倒霉。你卻因為自己更為出名而從來不去看看他。你又是怎樣對待那個當年與你一起上學一起唱歌的夥伴呢?我說的是尼諾。他由於失望而經常喝酒過量,但他向來不埋怨。他賣苦力、開卡車拉石子,為了賺幾塊錢,每逢周末都要去唱歌。他從來沒有說過你一句壞話。你不能幫他一把?為什麼不這樣做呢?他的歌唱得很好嘛!”
約翰昵·方檀以耐心的語氣說:“教父呀,他就是沒有足夠的天賦。他很好,但不突出。”
考利昂老頭子耷拉着眼皮,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縫,說:
“而你,教子啊,就是你,恰恰就是你沒有足夠的天賦。要不要我給你也在裝運石子的卡車上找個工作,跟尼諾一樣地干?”
約翰昵沒有回答。老頭子又繼續說:“友誼就是一切,它比天賦更重要。朋友比政府還重要。朋友簡直等於自家人,千萬別忘記這一點。如果你用朋友的友誼築起了一道防線,你也就不會要求我幫忙了。現在請告訴我,你怎麼唱不成歌了。你剛才在花園裏唱得蠻好嘛。跟尼諾唱得一樣好嘛。”
聽到這種巧妙的譏諷,黑根和約翰昵都笑了。現在該輪到約翰呢來表示善於委屈自己而抬高別人的涵養了:
“我的嗓子很脆弱,唱一兩支歌之後,就一連幾小時或幾天唱不成了。就連綵排或重攝,我都不能夠從頭到尾堅持。我的嗓子不行了,像是有什麼病。”
“你有女人引起的糾紛,有嗓子的毛病。現在告訴我,你同那位荷里活大亨正鬧什麼糾紛,他竟不讓你工作。”老頭子現在要接觸正題了。
“他比你所說的大亨還要大,”約翰昵說,“他是製片廠的主人。在推進戰爭的電影宣傳方面,他給總統當顧問。就在一個月之前,他買到了今年最佳小說的製片權。那是一本暢銷書,裏面的主角剛好是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我甚至用不着做戲,拿出我平時的作風就行了,我甚至用不着特別下功夫唱,就可以獲得“學會獎”。大家都知道,那對我來說是很理想的,我也會作為演員又一次紅起來。但是那個狗雜種傑克·烏爾茨正打算把我踢開。他硬是不把主角分配給我。我主動提出願意白乾,或多少給一點也行,而他還是不肯答應。他放出話,說什麼我如果到電影製片廠的午餐食堂吻吻他的屁股,那他才有可能考慮這個問題。”
考利昂老頭子把手一揮,不讓再說個人感情方面的廢話。在懂道理的人之間,事務上的問題可以解決的。他拍拍教子的肩膀:“你泄氣啦!你認為,沒有人關心你?你瘦多了,酒喝得多了,嗯?你睡不着,常吃安眠藥?”他一面說,一面搖搖頭,表示不贊成。
“如今,我要你服從我的命令,”老頭子說,“我要你在我家裏待一個月,要吃得好,能休息,能睡,我要你陪着我。我喜歡同你在一起,也許你可以從你教父這裏學一點處世為人的道理,對你在偌大的荷里活也是會有幫助的。但是,不要唱歌,不要喝酒,不要玩女人。到月底,你就回荷里活去,那個大亨,那個九十公分粗的大炮彈,就會把你想要的任務交給你。一言為定,怎麼樣?”
約翰昵·方檀不能完全相信老頭子會有這樣大的權力。但是他的教父從來也沒有說過到頭來辦不到的事。“這個傢伙同約·埃德加·胡佛私人之間很有交情,”約翰昵說,“你對他說話甚至都不能高聲大氣。”
“他是個很講究實際的人,”老頭子溫和地說,“我要向他提出一項交易,他是不會謝絕的。”
“來不及了,”約翰昵說,“所有的合同都簽訂好了,一周后就要開拍,要改變是絕對不可能的。”
考利昂老頭子說:“去,回去參加宴會,你的朋友都正在等着你。一切包在我身上。”說罷,他把約翰昵·方檀從屋子裏推了出去。
黑根坐在辦公桌那邊寫紀要。老頭子長嘆了一口氣,問道:
“還有別的事嗎?”
“索洛佐要找你,現在不能再推託了。本周內你得見見他。”
黑根一面說,一面拿筆指着日曆。
老頭子聳聳肩:“婚禮已經結束了,你隨便安排什麼時間吧。”
這個回答向黑根說明了兩件事,首要的一點,對維吉爾·索洛佐的回答將是一個“不”字;第二點,考利昂老頭子之所以不願意在他女兒婚禮之前作出任何答覆,是因為他預料到他自己的“不”字會引起麻煩。
黑根謹慎地說:“要不要我轉告克萊門扎,讓他把他手下的人找來住在這棟房子裏?”
老頭子不耐煩地說:“為什麼?我之所以在婚禮之前不願意答覆,就是因為我不容許在這樣重要的日子出現陰雲,哪怕是遠方的陰雲。另一方面,我想知道他想講些什麼。如今你明白了吧,他打算提出一樁見不得人的勾當。”
黑根問道:“那麼你打算拒絕嘍?”
老頭子點點頭。黑根又說:
“我想,在你給他答覆之前,我們大家來一道討論討論——全家都來。”
老頭子笑了。
“你是這樣想的嗎?好,我們就討論討論吧。等你從加利福尼亞完成一項任務回來之後再說。我要你明天坐飛機到那兒去,給約翰呢辦一件事,去看看那個電影界的大亨。告訴索洛佐,等你從加利福尼亞回來之後,我就見他。還有別的什麼事嗎?”
黑根一本正經地說:“醫院裏來過電話了,說阿班旦杜顧問快斷氣了,不出今天晚上。已經通知他家裏的人去守臨終了。”
自從癌症把勁科·阿班旦杜禁錮在醫院病床上以來,黑根在過去一年中一直代理着顧問職務。現在他等待着考利昂老頭子說一句“這個職位永遠是你的了”。但情況是不利的。從傳統上來說,這樣高的職位向來只給父母都是意大利人的男子漢。圍繞着他臨時代理執行任務,已經引起了一些麻煩。再說,他也只有三十五歲,據認為年齡還不夠,還沒有作為稱職的顧問所必不可少的經驗和手腕。
但老頭子並沒有說什麼話,使他在這方面感到鼓舞。他問道:
“我女兒什麼時候同她新郎離開這兒?”
黑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錶:“再過幾分鐘就要切結婚蛋糕了,再過半小時吧。”這使他想到了別的事情:
“要不要給你的新女婿一個什麼重要職務,在家庭事務方面?”
老頭子斬釘截鐵的回答使他大為吃驚。
“絕對不給。”
老頭子用手掌在辦公桌上“啪”地一拍。
“絕對不給,只能給他個什麼工作,讓他維持生活,富裕的生活。但是,絕對不可讓他了解家庭事務的內幕。給別人都說說,給桑兒、弗烈杜、克萊門扎。”
老頭子停了一會兒。
“告訴我的兒子,他們三個一起,準備陪我到醫院去看望可憐的勁科。我要他們向他致以最後的敬意。告訴弗烈特把大車開上,問問約翰昵願不願意看在我的分上,也同我們一塊兒去。”
他發現黑根在看他,像要問什麼的樣子。
“我要你今天晚上就到加利福尼亞去。你沒有功夫去看望勁科了。但你要等我從醫院回來再動身。我要同你談談,明白了嗎?”
“明白了,”黑根說,“要弗烈杜什麼時候把車子準備好?”
“等客人都離開了之後,”考利昂老頭子說,“勁科會等着讓我見他最後一面的。”
“參議員打來了電話,”黑根說,“說他沒有親自來,感到很抱歉,原因你是明白的。他可能指的是記錄牌照號碼的那兩個聯邦調查局人員。但是他通過特殊通訊員把禮物送來了。”
老頭子點了點頭。他覺得沒有必要指明,說是他本人事前警告過參議員,讓他別來。
“他送來的禮物很不錯嗎?”
在黑根的臉上現出了一種贊同的神情,這種意大利式的神情在他那日耳曼——愛爾蘭型的面容上,顯得格外奇特。
“古銀器,非常寶貴,要賣的話,至少可以賣一千美元。參議員花了好多時間才搞到了這件合心的東西。對那種人來說,更為重要的不在於東西值多少錢,而在於東西所表示的情分。”
考利昂老頭子沒有掩飾自己喜悅的感情:像參議員這樣的大人物,也向他表示了如此非凡的敬意。這位堂堂正正的參議員,像殺人不眨眼的路加·布拉西一樣,也是老頭子權力結構中的巨大柱石之一;他也用這個禮物重申了自己的赤膽忠心。
當約翰昵·方檀出現在花園的時候,愷·亞當姆斯馬上認出了他。她實實在在地感到驚奇。
“您從來沒有給我講過你家裏認識約翰昵·方檀,”她說,“現在我肯定要同您結婚了。”
“你要去見見他嗎?”米高問道。
“現在不,”愷說,她嘆了一口氣。“我愛他愛了三年。每逢他在紐約大都會劇院演唱,我都要專程南下來到這裏欣賞一番,還要發了瘋似的尖聲怪叫地喝彩。他唱得真棒。”“咱倆等一會兒去見見他,”米高說。
當約翰昵唱完了,井同考利昂老頭兒走進了屋子之後,愷對米高調皮地說:
“敢情像約翰昵·方檀這樣大名鼎鼎的電影明星也有求於你爸爸。”
“他是我爸爸的教子,”米高說,“要不是我爸爸,他今天也成不了大名鼎鼎的電影明星。”
愷·亞當姆斯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這又是一個奇妙的故事。”
米高搖搖頭。
“這故事,我不能講,”他說。
“相信我嗎?我不會給別人亂講的,”她說。
他給她講了,語氣平淡無奇,態度上也沒有顯出自豪的樣子。他就事論事,沒有額外增加任何解釋。他說在八年前他父親比現在急躁得多,還說因為事情牽涉到他的教子,老頭子就認為牽涉到他個人榮譽。
故事很快就講完了。八年前,約翰昵·方檀在一個群眾性的歌舞團唱得特別成功,他成了無線電廣播裏最吸引人的歌手了。不幸得很,那個歌舞團的領班,一個名叫萊斯·霍勒的,是個在表演藝術界很有點名氣的人物。他同約翰昵簽了一個為期五年的服務合同。這是個普通的商業性的表演玩藝。萊斯·霍勒憑一紙合同就可以把約翰昵轉借出去,而把得到的大部分錢裝進他個人的腰包。
考利昂老頭子親自出馬,進行談判,為了使約翰昵從那張合同中解脫出來,他主動提出給萊斯·霍勒送兩萬美元。霍勒主動提出他只能拿約翰昵賺來錢的百分之五十。考利昂老頭子感到這個提法很有意思,就把自己提出的給價從兩萬美元降低到一萬美元。那位歌舞團領班,顯然是個除表演藝術外人情世故一竅不通的傢伙,壓根不懂這種降低給價的真實含義,他斷然拒絕了。
第二天,考利昂老頭子又親自去見那位歌舞團的領班。他帶着自己最親密的兩個助手,一個是他的顧問勁科·阿班旦杜,另一個就是路加·布拉西,沒有別的任何證人在場。考利昂老頭子說服萊斯·霍勒在一個文件上簽字,同意接受一張有銀行保證的一萬美元的支票,放棄要求約翰昵·方檀個人服務的一切權利。考利昂老頭子一面勸說,一面把手槍對着歌舞團領班的前額,用極其嚴肅的態度使他確信:要麼簽字,要麼他的腦漿在一分鐘內灑滿那份文件。萊斯·霍勒簽了字,考利昂老頭子把手槍插進口袋,並把那張有銀行保證的支票遞了過去。
其餘部分都屬於正史。約翰昵·方檀繼續上升為轟動全國的最傑出的歌唱家。他參加拍攝的荷里活音樂喜劇片,使他的製片廠發了大財,他灌制的音樂唱片賺來的錢,要以百萬美元計算。這樣一來,他就拋棄了他那個從兒童時代起就在一塊兒相親相愛的妻子,拋棄了他的兩個孩子,去同電影裏常看到的那個最妖嬈的明星結婚了。事後不久,他就發覺她是個“妓女”。這樣一來,酒他是喝上癮了,賭他也來,別的女人他也亂追。他天生的歌喉出了毛病。他的唱片也推銷不出去了。他同製片廠簽訂的合同期一滿,製片廠就不再同他簽訂新的合同。於是,他就來央求他的教父。
愷沉思地說:“你真的覺得你有這樣的爸爸是值得羨慕的嗎?你給我講的關於他的每一件事都表明,他經常在為別人做好事。他心地一定很好。”
她笑了,面部肌肉在扭動。
“當然羅,他的方式方法在細節上並不那麼正規。”
米高嘆了一口氣。
“我覺得,聽上去是這樣的,但是我要提醒你想一想這樣一個問題,你知道北極探險家在去北極的路上,沿途總要把食物在地窖里埋起來嗎?就是為了預防有一天走到那兒可能需要食物,是不是?這就是我爸爸為別人做好事的道理。他有一天也可能有事,要登門拜訪這些人中的某一個人。他們若先過來一下,那就更好一些”
差不多快到黃昏時分,結婚蛋糕才端出來,大伙兒一面說,一面讚不絕口。尤其是納佐林親手烘出來的那一塊,上面巧奪天工地點綴着用奶油做的一個個貝殼,吃起來香得要命,使人感到飄飄然。新娘貪饞地攫了幾片蛋糕,就飛也似地同她那個新郎去度蜜月了。考利昂老頭子注意到那輛聯邦調查局的黑色轎車已經不見了,便很禮貌地催促他的客人趁機離開。
未了,停車道上只剩下一輛汽車,那就是長長的黑色“卡迪拉克”牌轎車,弗烈杜坐在駕駛室。老頭子上了車,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就他的年紀和體態來說,他的動作靈敏而協調。桑兒、米高和約翰昵·方檀坐在後面的座位上。考利昂老頭子問米高:
“你那個女朋友獨自回去,一路安全嗎?”
米高點點頭:“湯姆說他會負責的。”
考利昂老頭子點點頭,對湯姆·黑根的工作效率表示滿意。
因為汽油的定量供應還沒有取消,所以從環城大道直到曼哈頓區一路車子很少。不到一小時,“卡迪拉克”牌轎車已經開進了法國醫院大街。在車上,考利昂老頭子問他那個最小的兒子,在學校里是否成績優良。米高點頭說“是”。在後座坐着的桑兒問他父親:
“約翰昵說你打算給他了結荷里活的事情。要不要我也去走一趟,搭個幫手?”
考利昂老頭子的回答很簡單。
“湯姆今天晚上就去,用不着人幫忙,事情很簡單。”
桑兒·考利昂哈哈大笑起來:
“約翰昵認為這樁事你拿不下來,所以我覺得你可能要我到那兒去一趟。”
考利昂老頭子轉過頭來。“你幹嗎懷疑起我的能力來?”他問約翰呢·方檀。“你教父難道不是向來都完成了他說過他要完成的任何事情嗎?有哪一次我被人騙過,沒把事情辦成?”
約翰昵神經緊張地表示抱歉:
“教父啊,這次遇到的,是個真正九十公分粗的大炮彈。你推不動他,甚至用錢也不行。他神通廣大,到處是後門。他恨我。我真不知道你有什麼辦法能使他回心轉意。”
老頭子以充滿深情和逗趣的語氣說:“我對你說,我保險你如願以償。”
他用胳膊肘子輕輕地推了一下米高。
“咱們是不會讓我的教子失望的,嗯,米高?,
米高對他父親的能力,從來連一分鐘都沒有懷疑過。他搖搖頭,表示不會讓約翰昵失望。
當他們向醫院門口走去的時候,考利昂老頭子一把抓住米高的胳膊,好讓別人衝到前面去。“等你念完大學以後,就來找我談談,”老頭子說。“我給你作了些安排,你會喜歡的。”
米高一語不發。考利昂老頭子冒火了,哼了幾聲:
“我知道你是怎麼個人。我不會硬要你去做你不贊成的任何事情。你總算也長大成人了,就自謀生路吧。但是,請你在完成學業之後,就作為兒子到我跟前來一下吧!”
勁科·阿班旦杜全家,他老婆和三個女兒都穿着喪服,像一群烏鴉擁擠在醫院走廊白瓷磚鑲成的地板上。當她們看到考利昂老頭子從電梯裏走出來的時候,她們像是受了本能的衝動,展翅飛離了白色地板,向他撲去要求保護。當媽媽的,穿着黑色喪服,顯得莊嚴而鎮定,女兒們,顯得肥胖而樸素。阿班旦杜夫人像啄木鳥一樣在考利昂老頭子的臉上吻了又吻,時而抽抽噎噎,時而嚎啕大哭。
“哦,你真是個大聖人,竟在你女兒結婚的大喜日子特意趕到這兒來。”
考利昂老頭子把手一擺,像是要把這些感激的言辭甩開似的。
“對這樣一個朋友,一個二十年來一直像是我的右手的朋友,難道我不該表示敬意?”
他馬上明白了:這位即將成為寡婦的女人,還不理解她丈夫今天晚上就要死掉了。勁科·阿班旦杜害癌症,在這所醫院住了差不多快一年了,一直處在死亡的邊緣。當妻子的還以為他這種致命的絕症也是生活中普普通通的現象,今天晚上只不過又是一次危險罷了。她嘰嘰咕咕地講個不停。
“過去看看我那可憐的丈夫吧,”她說,“他總是想見見你。他真可憐,提出要去參加婚禮,表示一下敬意,只是醫生不允許。然後他又說,在這個大喜日子,你是會來看看他的。但我當時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啊呀,男子漢比我們這些娘兒們更懂得友誼。進去吧,他見了你會高興起來的。”
一個護士和一個醫生從勁科·阿班旦杜的單人病房出來了。醫生是個年輕人,臉上很嚴肅,帶着一種好像他生下來就是要命令別人似的神情,也就是說,帶着一種好像一生都非常富有的那號人的神情。有一個女兒羞怯地問道:“甘迺迪大夫,我們這會兒可以進去看看他嗎?”
甘迺迪大夫惱怒地把這一大群人掃視了一番。難道這些人不明白裏面的病人正在痛苦的折磨中慢慢地死去?如果大家能讓他安靜地死去,那才更好。
“要家中的至親才行,”他用他那特別有禮貌的語氣說。
使他感到驚奇的是:病人的妻子女兒一個個都把臉轉向那位又矮又胖的男子,像是要聽他的決定似的。這位男子穿着不合身的晚禮服,顯得別彆扭扭的。那位胖男子開口了。他的聲音里有一點極為微弱的意大利腔調。
“親愛的大夫,”考利昂老頭子說,“他真的就要死了嗎?”
“真的,”甘迺迪大夫說。
“那,就再沒有你乾的事了,”考利昂老頭子說。“我們承擔一切責任。我們安慰他,給他合上眼睛。我們負責安埋他,在出殯的時候,我們哭,事後我們還要照看他的妻子和女兒。”
事情說得這麼直率,阿班旦杜夫人一聽也就明白了,又開始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甘迺迪大夫聳聳肩。要把問題向這些鄉巴佬解釋清楚,是根本不可能的。同時他也承認,在這個男子的話裏面,也還有着某種原始的正義性。他的任務已經結束了,但仍然保持着非常禮貌的表情,說:
“請等一下,由護士通知你們進去,有些很必要的事情她還要給病人先處理一下。”他離開他們,向走廊那邊走過去了。他的白褂子在嘩啦嘩啦地擺動着。
護士回到了病房,他們在等待着。她終於又出來了,拉開門讓他們進去。她低聲說:
“他由於疼痛和高燒而神志昏迷,盡量不要驚動他。除了他的妻子,別人在這兒只能待幾分鐘。”
當約翰昵·方檀從她身旁走過去的時候,她認出了他,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他對她勉強微笑了一下,她又以歡迎的態度盯着他。他把她當作一分材料一樣,暫歸檔,留作以後參考,轉臉就跟着別人進病房去了。
勁科·阿班旦杜同死亡進行了長期鬥爭,現在他被征服了。他躺在一頭稍稍升高了的病床上,精疲力竭。他已經枯竭得比一具骷髏強不了多少。當年生機盎然的一頭黑髮,現在已經變成一撮一撮像線一樣的污穢東西。考利昂老頭子快快活活地說:
“勁科,親愛的朋友,我把我的兒子都帶來了,特向你表示敬意。再瞧,還有約翰昵,也從荷里活趕來了。”
快要死的病人睜開他那由於高燒而發紅的眼睛,感激地望着老頭子。他讓年輕人把他那皮包骨頭的瘦手握在他們有力的手裏。病人的妻子、女兒順床並排站着,吻他的臉,還輪流着握他另一隻手。
現在,老頭子緊緊地握着他老朋友的手以安慰的語氣說:
“快,趕快好,咱們一道旅行到意大利,到咱們原來的村子去,就像咱們的父輩一樣,在酒店門前玩木球。”
快要死的病人搖搖頭,示意年輕人和他家裏人都離開他的床邊;他用另一隻瘦骨嶙峋的手緊緊地抓住老頭子,拚命想說什麼。老頭子把頭俯下,爾後就索性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勁科·阿班旦杜在講着他們當孩子的時候的事情。他的眼睛有點兒鬼鬼祟祟,在悄悄地說著什麼。老頭子彎着身子,挨得更近了。病房裏其餘的人,看到考利昂老頭子老淚縱橫,還在直搖頭,一個個都大吃一驚。顫抖的聲音越來越高,誰都可以聽到.阿班旦杜在痛苦中使出非凡的努力,勉強掙扎着抬起頭,眼睛發愣,伸出食指指着老頭子。
“教父啊,教父,”他看不見人,只是亂喊,“救救我,免我一死,我求你。我渾身的肉都燒光了,還感到毛蟲在吃我的腦漿。教父啊,給我治治病吧,你有這種權力,別讓我那可憐的妻子老是流淚了。當年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在考利昂村總是一塊兒玩耍,而現在你忍心讓我因為有罪,在害怕下地獄的時刻死去嗎?”
老頭子默默不語。阿班旦杜又說:
“今天是你女兒結婚的日子,你可不能拒絕我啊!”
老頭子又開口了,語氣沉靜而莊重,為的是讓言詞能夠刺進他那褻瀆神明的昏迷狀態。
“老夥伴,”他說,“這種權力我沒有。要是我有,我一定比上帝仁慈一點,相信我的話吧。但是,我不怕死,也不怕下地獄。我要為你的靈魂在每天早晚各做一次彌撒。你的老伴和你的孩子也都會為你祈禱。有這麼多人為你求情,上帝怎能忍心懲罰你呢?”
在瘦骨嶙峋的臉上泛起了一脈令人厭惡的狡詐的表情。阿班旦杜神秘地說:
“那,早都安排好了?”
老頭子在回答他的時候,語氣是冷冰冰的,一點也沒有安慰的柔情。
“你褻瀆神明。你還是聽天由命吧!”
阿班旦杜把頭落下來,放在枕頭上。他的眼睛失去了狂妄的希望之光。護士又回到病房來了,以非常嚴肅的公事公辦的態度,像吆喝鳥兒一樣吆喝他們出去。老頭子站了起來,但阿班旦杜又伸出了自己的手。
“教父啊,”他說,“守在我跟前,陪着我同死神會面吧。也許他看到你在我跟前,就會嚇跑了,不再敢來纏我,我就可以安安靜靜的了。或者,你也可以說上一句話,幕後操縱操縱,嗯?”
快要死的人眨眨眼、似乎是在將老頭子的軍,不過態度並不嚴肅:
“你同死神反正是親兄弟嘛。”
然後,好像生怕老頭子生氣似的,他抓住老頭子的手,說:
“守在我跟前,讓我就這樣握着你的手,就像我們在鬥智中勝過了別人一樣,我們也會在鬥智中勝過死神這個狗雜種。教父啊,千萬別把我讓給死神。”
老頭子做了個手勢,讓別人離開病房。他們出去了。他用他那雙寬大的手,握住了勁科·阿班旦杜枯萎得像雞爪子一樣的手。老頭子一再安慰他的朋友,語氣沉靜,反覆消除他的顧慮。他倆就這樣一道等待死神到來,似乎老頭子真能夠把勁科·阿班旦杜的命從人類最兇惡的刑事犯手中奪回來一樣。
對康妮·考利昂來說,那天婚禮結束得很順利。新郎卡羅·瑞澤也表演得很有技巧,很有生氣;新娘錢包里的兩萬美元給了他極大的鼓舞。不過,新娘雖樂意放棄自己處女的純潔卻不樂意放棄錢包。為了錢包,他不得不把她的一隻眼睛打青。
璐西·曼琪妮在家裏等着桑兒·考利昂來電話,心中滿以為他會要求她出去玩一天的。未了,她自己打電話到他家。當她聽到接電話的是個女人的聲音時,她把電話掛上了。她沒有想到,有幾個人當時就注意到她同桑兒為了那要命的半小時而離開了會場;現在到處都在傳播着閑話,說桑迪諾·考利昂已經另找到了一個玩弄的對象,還說什麼他同他妹妹的伴娘已經“幹上了”。
亞美利哥·勃納瑟拉做了個可怕的夢。在夢裏,他看到考利昂老頭子戴着有檐的帽子,穿着寬大的罩衫,還戴着厚手套,在他的殯儀館前面,從車上扔下一具被子彈打穿了的屍體,同時高聲大喊:
“注意,亞美利哥,對任何人都不許透露,趕快把這個人埋掉。”
他哼哼起來,哼得那麼響,那麼久,老伴也給鬧醒了。她把他搖醒。
“唉,你這人,真是,”她發牢騷地說,“剛參加婚禮就做惡夢。”
愷*亞當姆斯由鮑里·嘎吐和克萊門扎護送,到達她在紐約市區下榻的旅館。汽車很大,很豪華,由嘎吐駕駛,克萊門扎坐在後面;緊挨着司機的前座是讓給凱的。她發覺這兩個人都有點毛手毛腳,洋里洋氣的。他們的談吐也是電影裏常聽到的布魯克林腔調;他們對她顯得過分彬彬有禮。在車上,她同這兩個人隨便交談。使她感到驚奇的是:他倆在談到米高時,總要流露出明確的愛慕和敬仰之情。米高總是轉彎抹角地讓她相信,他在他父親的世界裏,是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而現在,克萊門扎說出來的話,使她確信那位“老人家”認為米高是他三個兒子中最出色的一個,是肯定會繼承家業的一個。
“家業的具體內容是什麼?”愷用最自然的語氣問道。
鮑里。嘎吐在轉方向盤的時候,向她很快地瞟了一眼。在她後面的克萊門扎以驚訝的語氣說:
“米高沒有給你講過?考利昂先生是美國經營意大利橄欖油的最大的進口商。眼下戰爭已經結束,這種家業又可以發大財了。他正需要像米高這樣精明能幹的小夥子。”
到了旅館,克萊門扎堅持要陪她到服務台去。當她提出反對時,他簡單地說:
“老闆吩咐,要把你安全送到。這是我的任務。”
當她拿到了房間鑰匙之後,他陪她走到電梯門口,一直等到她進了電梯。她笑着向他揮揮手;他也笑,笑得那麼真摯而得意,使她感到驚奇。她上了電梯,所以沒有看到他又回到旅館的登記處去問道:
“她登記的是什麼名字?”
旅館登記員冷冰冰地瞧瞧克萊門扎。克萊門扎把他手裏揉來揉去的紙團放在櫃枱上,向登記員滾了過去;登記員抓起紙團,馬上就說:
“米高·考利昂夫婦。”
鮑里·嘎吐回到汽車裏說:
“姑娘不錯。”
克萊門扎哼了一聲。
“米高同她已經幹起來了。”
他認為,幹這種事等結婚以後才行。“明天一大早就把車開來接我,”他對鮑里·嘎吐說。“黑根給咱們搞了些差事,必須馬上完成。”
星期天晚上,湯姆·黑根才同他妻子吻別,驅車直奔飛機場。持有特字第一號優先證(這是五角大樓總參謀部的一位軍官送來的可喜禮物),他順順利利地登上了一架飛往洛杉磯的飛機。
對湯姆·黑根來說,這一天雖然忙,但忙得痛快。勁科·阿班旦杜在清晨三點鐘已經死了;當考利昂老頭子從醫院回來的時候,就已經通知黑根說,他現在就是正式參謀了。這就意味着,黑根會成為一個非常有錢的人,當然不用說也有權。
這個任命,打破了參謀向來都是純血統的西西里人這一傳統。黑根作為考利昂家中一個成員的這一事實,也沒有能夠改變人們對這一問題的傳統觀念。因為這是一個血統問題。只有一生下來就經過耳濡目染而習慣於緘默作風,即守口如瓶的準則,才有資格擔當“參謀”這個關鍵的職務。
在決定政策的考利昂老頭子和實際執行命令的工作人員之間,還有三層人員,或三個緩衝層。有這樣的體系,任何問題也不可能追溯到頂層來。除非參謀叛變。那天早上,考利昂老頭子就發出明確的指示,怎樣收拾那兩個打傷了亞美利哥·勃納瑟拉的女兒的年輕人。但是他把命令私下交給湯姆·黑根。當天,黑根也同樣是在私下,沒有任何別的人在場,把命令轉交給了克萊門扎。接着,克萊門扎又轉告鮑里·嘎吐去執行任務。鮑里·嘎吐就馬上糾集人馬來執行任務。鮑里·嘎吐和他手下的人是不會知道為什麼要執行這樣一項特殊任務,也不會知道是誰下的這道命令。要把老頭子牽涉進去,那就得要使這根鏈條上的每個環節都一一背叛老頭子才行;這種事雖然從來沒有發生過,但始終是有可能的。預防這種可能性的辦法也是人所共知的。就是把鏈條上的一個環節搞掉。
“參謀”的任務顧名思義是老頭子的顧問,是他的右手,是他的輔助頭腦,也是他最親密的夥伴,最親密的朋友。有重要任務要出差,他給老頭子開車;在會談中,他就出來給老頭子搞些點心、咖啡、三明治、新鮮雪茄煙。他會知道或幾乎知道老頭子知道的一切,也就是洞察權力結構中所有的細胞。他是世界上唯一可以置老頭子於死地的人。但是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個參謀背叛了一個老頭子。在美國站穩了腳根的任何一個強大的西西里家族中從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因為背叛是沒有前途的。每個當參謀的人都知道:如果他忠誠,他會有錢、有權,還會受人尊敬。如果遇到不幸,他的妻子兒子會受到保護和照顧,與他活着時一樣。如果他保持忠誠。
在某些問題上,參謀就得以較為公開的方式代表他的老頭子辦事,然而卻不能牽連他的主子。黑根坐飛機到加利福尼亞要解決的正是這樣一個問題。他明白,他作為參謀的事業將受到這項任務的成敗的嚴重影響。從家族事業的標準來看,約翰昵*方檀是否得到那部戰爭片中他所夢寐以求的角色,是小事一樁。更為重要的是下個星期五同維吉爾·索洛佐的會見。但是黑根知道,對老頭子個人而言,兩樁事情同樣重要,都是決定一個參謀是否稱職的關鍵。
活塞式飛機震顫得很厲害,搖撼着湯姆·黑根的已經很緊張的神經系統。他向女招待員要了一杯馬丁尼酒,想鎮靜一下。老頭子和約翰昵已經把電影製片廠的老闆傑克·烏爾茨的性格特點向他勾勒清楚了。但是,他確認,老頭子要恪守他對約翰昵的諾言。他的任務就是談判和接洽。
黑根靠在椅背上,回憶向他提供的全部情報。傑克*烏爾茨是荷里活三個主要電影製片廠的老闆之一,他自己的製片廠通過合同掌握着幾十個明星。他是美國總統的戰爭情報顧問委員會電影部的委員,這就說明,他協助攝製宣傳影片。他在白宮參加過宴會。他在他的家裏款待過約·埃德加·胡佛。但這一切沒有一條值得重視,都只不過是些官方聯繫而已。烏爾茨並沒有任何個人政治權力,這主要是因為他是個極端的反動分子,另外還因為他是個權迷心竅的狂妄分子,喜歡濫用職權,根本不顧這樣蠻幹的後果必然使成群的敵人從地里鑽出來。
黑根嘆了口氣,實在沒有辦法“把握”傑克·烏爾茨。他打開公事皮包,想設法幹些抄抄寫寫的工作,但是他太累了。他又要了一杯馬丁尼酒,接着又回憶自己一生的經歷,他沒有什麼可遺憾的,真的,他感到自己幸運極了。不管因為什麼理由,他十年前所選擇的道路,對他來說,已經證明是正確的。他是有成就的,他感到生活很有意義。
湯姆·黑根今年三十五歲,個兒高高的,身材很苗條,頭髮理成了平頭,容貌普普通通。他是個律師:雖然律師考試合格后也曾干過三年法律工作,但他並沒有為考利昂家族干實際的具體的法律工作。
他小時候,是桑兒·考利昂玩耍的夥伴。黑根的母親早就眼瞎了,就在他十一歲的那年死了。黑根的父親是個酒量很大的、毫無指望的酒鬼。他本來是個勤勤懇懇的木匠,一輩子沒幹過一件虧心事,但喝酒毀了他的家庭,最後也送了他自己的命,湯姆·黑根成了孤兒,在街頭流浪,晚上就睡在門廊。他妹妹被收養到孤兒院裏,但在本世紀二十年代,社會福利機構對年滿十二歲的男孩子的問題是不予考慮的。因為年滿十二歲的男孩子總是那麼忘恩負義,經常會逃出來,拒不接受救濟。黑根那時眼睛在害病。東鄰西舍悄悄地議論,說他的眼病是他母親傳染的或遺傳的。這樣,別人也可能被他傳染,大家都避開他。桑兒·考利昂把他的朋友帶到家裏,而且要求把他收留下來。湯姆·黑根得到了一盤熱騰騰的意大利式細實心面,裏面加着附油的番茄醬,這頓飯的味道他至今沒有忘記。吃罷,人家又給他拿來了一張摺疊式鋼架床,讓他在上面睡覺。
考利昂老頭子,以最自然的方式,一句話也沒有說,也沒有以任何方式討論過,默許這個男孩子待在自己家裏。考利昂老頭子還把這個男孩子帶到一位眼科專家那裏,把他的眼病給治好了。他送他上大學,上法律學校。在整個過程中,老頭子不是以父親的姿態出現的,而是以監護人的身份出現的。老頭子對待黑根,在表面上沒有流露過疼愛的感情;說起來也奇怪,他對黑根比對他自己的親兒子還客氣得多,向來不把作為父輩的意志強加於他。大學畢業之後,他又到法律學校去深造。這也是孩子本人的決定。孩子聽到老頭子有一次曾經說過:
“一個帶着公事包的律師能夠比一百個帶着槍的強盜詐取更多的財物。”
然而,當父親的感到非常傷腦筋的是,桑兒和弗烈特中學畢業之後,就堅持要投身於家庭事業中去。只有米高上了大學,接着就在珍珠港事件之後的那一天報名參加了海軍陸戰隊。
黑根在參加律師考試合格后,就結了婚,另立門戶。新娘是一個家住新澤西州的年輕的意大利姑娘,是個大學畢業生,一個大學畢業生在那些年頭還是很稀罕的。婚禮,當然是在考利昂老頭子家裏進行的。過後,老頭子主動支持黑根從事他自己願意從事的事業,籠絡一些要打官司的人去找他,負責佈置他的律師事務所,幫助他搞到不動產,建立家業。
湯姆·黑根低着頭,對老頭子說:
“我樂意為你效勞。”
老頭子感到驚喜交加。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他問道。
黑根點點頭。他還沒有真正了解老頭子的權力之大——那時候確實還沒有。而且在隨後的十年裏他也並沒有真正了解,直到勁科·阿班旦杜病倒之後,他當了代理參謀才真正有所了解。但是他點頭了,他的眼睛盯着老頭子的眼睛。
“我要像您的兒子那樣為您效勞,”黑根說。
言外之意是要完全忠誠,完全接受老頭子作為父輩的權威。老頭子也是這樣理解的。自從這個年輕人進了他的家,他第一次以這種理解向他表示出了父愛。他把黑根摟到自己懷裏,很快地擁抱了一下。此後他把他看成像親生子了,不過他有時還是要說:
“湯姆,千萬不要忘記自己的親生父母。”好像他也在提醒自己。
黑根是根本不會忘記的。他媽媽簡直是個“童性痴獃患者”,又是個邋遏女人,給貧血症折磨得麻木不仁,連對自己的子女也沒有母愛。黑根痛恨自己的父親。他母親的瞎病使他感到可怕:後來他自己染上的眼病對他是個致命的打擊,他以為自己會變成瞎子。父親死的那年,他才十一歲,在湯姆·黑根的頭腦里突然萌生了一種古怪念頭。他在街頭流浪,像動物一樣只等死去,直到決定命運的那一天,桑兒發現他睡在人家門廊前面,才把他帶到家裏來。以後發生的變化實在都是奇迹。但是,幾年來,他一直做噩夢,夢到自己成了瞎老頭,滿街亂竄着乞討,一面走,一面用白棍子在地上敲着探路。他的幾個瞎孩子跟在後面也用小白棍子邊走邊敲着。有幾天早晨,當他醒過來之後,在剛剛清醒的一剎那,考利昂老頭子的面容就深印在他的腦際,他又感到安全了。
但是老頭子堅持要他除了給家族盡義務之外,再花三年時間進行一般性法律實踐。這種實踐後來證明是異常寶貴的,同時也消除了黑根頭腦中為考利昂老頭子效勞的種種疑慮。他在一家與老頭子有關係的刑事律師公司的各個事務所鍛煉了兩年。大家公認,他在法律事務方面是有特殊素質的。他的工作幹得很出色;在他開始為家族效勞之後的六年間,考利昂老頭子一次也沒有指責過他的什麼不是。當他被任命為代理參謀之後,別的強大的西西里家族在提到考利昂家族時,都輕蔑地稱之為“愛爾蘭幫”。這使黑根哭笑不得,同時也間接提醒他,他絕不可能繼承老頭子,成為家族事業的頭頭。但是,他本人倒也很知足。那個,從來也不是他奮鬥的目標,因為這種野心,對他的恩人來說,對他的恩人的純血統的家族來說,都將是一種“失禮”。
當飛機在洛杉磯降落的時候,天空仍然一片漆黑。黑根到旅館辦理了登記手續,洗了個澡,颳了個臉,看着全市漸漸破曉的景色。他叫人把早點和報紙送到他的房間裏來,過後就躺下休息,一直等到十點鐘,這是同傑克·烏爾茨約會的時間。同這樣的人約會很容易地定下來了,真有點想不到。
在前一天,黑根曾打電話給各種電影工會中最強有力的一個人物,此人名字叫比勒·果夫。按照考利昂老頭子的指示,黑根告訴果夫,要他安排在第二天拜訪傑克·烏爾茨,這就等於向烏爾茨暗示:如果會談結果沒有使黑根感到滿意,那就可能在電影製片廠爆發一次罷工。一小時之後,黑根接到了果夫打來的電話,說是約會定於上午十點。烏爾茨已經意識到搞不好就可能罷工,但似乎不太重視。果夫照實向黑根說了,還補充說:
“要是事情真的演變到了那一步,我本人得直接找老頭子談談。”
“要是到了那一步,他會主動找你的,”黑根說。
他這樣說,避免了在具體問題上把話說死。果夫對老頭子百依百順,黑根並不感到奇怪。從組織機構來說,這個家族帝國目前並沒有超出紐約地區的範圍,但是考利昂老頭子採取幫助各個工會領袖的辦法,把他個人的影響早就擴大進去了。許多工會領袖仍然還欠着他的情。
但是,約會定在上午十點鐘,是個不實在的跡象。這就意味着他將是約會名單上的第一個人;第一個是不會受到邀請吃午飯的。這還意味着烏爾茨小看他。顯然,果夫在交涉的時候沒有拿出足夠的威懾力量,也許烏爾茨已經把他放進賄賂名單上了。老頭子始終不喜歡拋頭露面,這一點,有時候對家族事業是不利的,因為他的名字在外界人聽來是無足輕重的。
事實證明他的分析是正確的,烏爾茨姍姍來遲。約定的時間到了之後,又讓黑根乾等了半個小時,黑根倒不怎麼在乎。會客室非常奢侈豪華,舒適安逸。在他對面的長沙發上,坐着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姑娘。黑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姑娘。她只不過十一二歲,穿着倒像個成年人,衣料很昂貴,但看上去很樸素。她的頭髮是金黃色的,美極了,使你難以相信,人世間竟有這樣美的金髮;眼睛是海藍色的,大大的,神奇莫測;嘴巴是山莓色的,鮮嫩,緋紅。有個女人在旁邊守護着她,顯然是她的媽媽。這個女人死盯着黑根,想以她那傲慢的氣勢把黑根壓垮。這可把黑根氣壞了,恨不得打她幾拳頭。他對那個女人同樣冷眼相待,心裏想:小姑娘是天使,媽媽是魔鬼。
最後,終於來了一個穿着高雅、身體很結實的中年婦女,領他穿過一連串辦公室,走進電影製片廠老闆的辦公室。給黑根印象深刻的是,這些辦公室都佈置得很美,裏面的工作人員也很美。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們都是精明伶俐之輩,都拚命想擠進電影演員的大門而暫時受點委屈:他們中間絕大多數人可能要麼是在這些辦公室里干一輩子,要麼是中途承認失敗,捲起行李回老家。
傑克·烏爾茨個兒很高,身材魁梧奇偉,雖是個大肚皮,卻由於衣服剪裁得巧奪天工,倒也看不出來。黑根知道他的經歷。烏爾茨十歲的時候在西邊一帶搬運過空啤酒桶,推過小推車。二十歲那年,幫助他父親強迫服裝工人幹活。到三十歲就離開了紐約,搬到西部來了,把錢投資到門票只賣五分鎳市的戲院,後來就創辦電影製片廠。到四十歲,一躍而為電影業最強大的巨頭,但仍然言辭粗野,好色無度,像一隻貪婪的豺狼,專對綿羊似的年輕小明星大發淫威。上了五十歲,他變了。他請人給他上社交語言課,從一個英國男僕那裏學習怎樣穿衣服,從一個英國管家那裏學習怎樣才能顯出溫文爾雅的風度。在他第一個妻子死後,他就娶了一個舉世聞名的絕代佳人。她是個不喜歡演戲的女演員。如今他六十歲了,他搜集古舊名畫,是總統諮詢委員會的委員。在他名下積累的用以促進電影藝術事業發展的資金,已達數億美元之巨。他的女兒嫁給了一個英國勛爵;他的兒子娶了一個意大利公主。
他最近的愛好,正如每個電影專欄作家報導的那樣,是修建他自己的專養賽馬的幾個馬廄,去年他已經為此花了一千萬美元。他因為花了六十萬美元買了一匹名叫“卡吐穆”的英國著名賽馬,並宣佈這匹百戰百勝的賽馬將退休留作種馬,不外借,專門為烏爾茨馬廄繁殖優種馬,他一下就成了各報的頭條新聞。
他禮貌地接待了黑根,他那曬得黑紅、精心刮過的臉一收縮,做了個怪相,勉強笑了下。儘管他花了許許多多的錢想使自己變得年輕些,儘管有技術最高的美容師的精心修整,他的年齡還是可以看得出來。但是,在他一舉一動之中顯示着巨大的活力;在他身上也具有考利昂老頭子所特有的神態,也就是說,使人感到在他自己的天地里就是絕對權威。
黑根在談判一開始就接觸到了正題。他說他是約翰昵·方檀的一個朋友派來的密使。他還說這個朋友是非常有能耐的;如果烏爾茨先生肯答應一件小事,這個朋友就會向烏爾茨先生立誓,保證感激涕零和永恆友誼。這件小事就是把約翰昵·方檀列入下周開拍的戰爭新片的演員名單。
那張臉毫無表情。
“你的那個朋友能夠給我幫什麼忙?”烏爾茨問。他的聲調裏帶着一種盛氣凌人的傲氣。
對他那種盛氣凌人的傲氣,黑根故意裝憨。他只管解釋:
“你面臨著工人正在出現的麻煩和威脅。我的朋友能夠絕對保證消除那種麻煩。你有個拔尖的男明星,他為你的製片廠賺了一大筆錢,他原來吸大麻,近來又改用海洛英。我的朋友可以保證那個男明星今後再也搞不到海洛英。如果今後幾年出現別的什麼小事,只消給我打個電話就可以解決你的問題。”
傑克·烏爾茨聽着這一席話,彷彿是在聽一個小孩子吹大牛。然後他粗聲粗氣地、故意用東岸的土腔調說:
“你想唬我?”
黑根沉着冷靜地說:“絕對不想。我是給一個朋友辦事。我已經給你解釋清楚了,這樣辦你是不會吃虧的。”
烏爾茨像是早就準備要發脾氣似的,突然滿臉怒氣,那雙染得烏黑的濃眉緊鎖起來,眼睛一瞪,上方出現了一道很粗的皺紋。他把身體撲到桌子上面對黑根說:
“好吧,你這個油腔滑調的狗兒子,讓我給你和你的主子——不管他是誰——把話說死:約翰昵·方擅絕不可能參加演那部片子。我根本不在乎從門、窗、地板、桌椅板凳等木器裏面會突然鑽出多少鬼鬼祟祟的小蛆蟲來。”
說罷,他把身子往後一靠:“夥計啊,我對你有句忠告:約·埃德加·胡佛這個人,我想你是早就聽說過了吧?”說到這裏,烏爾茨嘲諷地咧嘴一笑——“他同我的私人交情很好。如果我讓他知道我受別人的壓力,那麼你們這些小子吃了苦頭,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黑根耐心地聽着。他原來預料,處於烏爾茨這樣地位的人會識相一些。一個辦事如此愚蠢的人,竟然爬到一個擁有數億資金的公司頭目的高位,這是可能的嗎?老頭子正在找新的投資對象,這倒是值得考慮的:如果這一部門的最高層人物都是這一類笨頭笨腦的傢伙,那麼電影工業就是最理想的投資部門了。剛才的辱罵,黑根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他已經從老頭子那裏直接學到了談判藝術。“千萬不可動肝火。”這是老頭子的教導。“千萬不可做出威脅的樣子,要同人家說理。”“說理”這個詞在意大利語裏聽上去要合道理得多,有點像“捏合”這個詞的音。說理的藝術就在於撇開一切侮辱,一切威脅。他打了你的左臉,那麼,把右臉轉過來讓他再打。黑根曾親眼看到老頭子一連八個鐘頭穩坐在談判桌旁,一再忍受侮辱,試圖說服一個臭名昭著、妄自尊大、飛揚跋扈的狂人改過自新。經過八個鐘頭的努力仍然無效,考利昂老頭子無可奈何地舉起雙手,對談判桌旁其餘的人說:“誰也無法同這號人說話。”說罷就昂首闊步地走出會議室。那個一貫飛揚跋扈的狂人一下子給嚇得臉色蒼白,就又派密使把老頭子請回到會議室。協議是達成了,但兩三個月後,那個狂人就在他常去理髮的理髮店裏被擊斃了。
現在,黑根又開口了,用的是最一般的語氣。
“請看我的名片,”他說,“我是個律師。我怎麼會不顧我的律師身份而自討苦吃呢?我說過一句威脅的話嗎?我想說的只是:為了讓約翰昵·方檀能參加那部影片的拍攝,我準備接受你可能提出的任何條件。我認為,為了這樣一件小事,我已經提出了價值很大的報酬。我也了解,這是一件對你本人也有利的小事。約翰昵告訴我說,你本人也承認,他演那個角色合適極了。再說,如果不是這樣,這個要求也絕對不會提出。還有,如果你擔心自己的投資撈不了多少利,那麼我的委託人也願意對這部影片給予資助。不過,請讓我把我的意思講清楚,免得引起誤解。我們知道你說一不二,沒有人能強迫你,也沒有人想強迫你。我們也知道你同胡佛先生的交情,我不妨再補充一句:我的上司也因此而尊重你,他非常尊重那種交情。”
烏爾茨一直在用一支紅翎子大筆心不在焉地亂寫亂畫。一提到錢,他的興趣就來了,也不再寫寫畫畫了。他以瞧不起人而又裝作關心人的語氣說:
“這部影片預算是五百萬。”
黑根輕輕地噓了一口氣,表示他已經得到了深刻的印象。接着,他非常隨便地說:
“我的上司有許多朋友,他決定要幹什麼,他的朋友都會給他當後盾。”
這一下,烏爾茨才開始以嚴肅認真的態度來對待整個問題。他仔細看了看黑根的名片。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你,”他說。“紐約的大律師我大都認識,但是你究竟是什麼樣的律師?”
“我參與的是那些高貴的聯合律師協會的業務,”黑根乾巴巴地說,“我只處理我的協會委託下來的案件。”
說罷,他就站了起來。
“我不願意再耽擱你的時間了。”
他伸出手,烏爾茨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下。黑根向門口走了幾步,然後又回頭直面烏爾茨。“我曉得你不得不同許多冒充了不起的人物打交道,我的情況相反,我是有意裝出無足輕重的樣子。你幹嗎不利用我們之間的共同朋友來對我作出正確的估價呢?如果你準備重新考慮,就請打電話到我下榻的旅館。”
他停了片刻,又說:
“補充一句在你聽來也許是大逆不道的話:我的委託人能夠給你做一些甚至胡佛先生也無能為力的事情。”
他發現這位電影製片廠老闆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烏爾茨已經覺察到這話裏有話,黑根使出渾身解數裝出極力討好的腔調說:
“我希望你的事業能夠繼續興旺發達。我們的國家需要你所從事的事業。”
當天下午很晚的時候,黑根就接到了那位電影製片廠老闆的女秘書的電話,說一小時以內會有一輛汽車來接他到烏爾茨先生的鄉問別墅去進晚餐。她說汽車要行駛三個小時才能到,還說汽車裏有酒,還有小吃。黑根知道烏爾茨是坐他的私人飛機去的,因而感到很納悶,為什麼不請他也坐飛機?女秘書還非常有禮貌地補充了一句:
“烏爾茨先生還建議你帶上短途旅行包,他打算一清早就把你送到飛機場去。”
“好,一言為定,”黑根說。
又是一個迷惑不解的問題,烏爾茨怎麼知道他打算搭早班飛機回紐約?可能烏爾茨派了私家偵探跟蹤他,儘可能地搜集有用的情報。這樣看來,烏爾茨肯定知道他代表的是老頭子,這就表示他對老頭子是有幾分了解的,同時也表示他現在願意重新認真考慮問題了。黑根想:也許到頭來會有點成效。也許,烏爾茨比今天上午要識時務多了。烏爾茨的別墅看上去像是一幅莫名其妙的電影佈景:種植園式的大廈,廣袤的庭園,周圍是很考究的只准馬走不準車過的煤渣路,還給一大群馬修了馬廄,開闢了草場。籬笆、花圃、草坪,像電影明星的指甲一樣,精心修剪得一絲不苟。
烏爾茨在鑲着玻璃的、有空氣調節設備的游廊接待了黑根。這位老闆穿的是便服,上穿天藍色絲襯衫,領口敞開着,下穿芥末色寬大便褲,腳穿軟皮涼鞋。在這一身鮮艷而豪華的服裝襯托之下,他那粗暴的臉,一看真能把人嚇一跳。他遞給黑根一個特大號的玻璃制的馬丁尼酒杯自己也隨手從托盤裏拿起了一個。他的態度比上半天友好多了,把手搭在黑根的肩膀上說:
“離開飯還有一會,咱們不妨看看我的馬去。”
當他倆向馬廄走去的時候,他說:
“我總算把你的老底摸清了。湯姆啊,你早該給我明說你的上司就是考利昂。上午我還只當你是約翰昵請來嚇唬我的一個第三流的地頭蛇。而我是不習慣於嚇唬的。不是因為我要樹敵,而是因為我根本就不贊成嚇唬。但是眼下咱們還是輕鬆輕鬆吧!正經事,飯後再談。”
真想不到,烏爾茨原來是個真正會為客人着想的主人。他希望他的馬廄成為美國最成功的馬廄。為此他採用了一些新方法,新措施,並把這些也都一一解釋了一遍。這些馬廄是防火的,保持了最高程度的清潔,而且還有一支專職保安隊負責警衛。最後,烏爾茨領他去看隔離馬廄,牆上有個大銅匾,上面寫的就是“卡吐穆”這個名字。
馬廄裏面的那匹馬,即使在黑根那樣沒有相馬經驗的眼睛看來,也是一匹漂亮的好馬。卡吐穆渾身烏黑髮亮,大額頭上有一片菱形白毛。褐色大眼睛閃呀閃的,活像一對金色蘋果;渾圓的身上全是黑毛,活像黑綢。烏爾茨以孩子般的驕傲神態說:
“這是全世界最好的賽馬。去年我花了六十萬美元把它從英國買來。我敢打賭,即使俄國沙皇,為了買一匹馬也從來沒有出過這麼高的價。但我不打算讓它再參加賽跑了,留下來配種,我打算建立全國最大的賽馬馬廄。”
他一面捋着馬鬃,一面柔情地叫道:
“卡吐穆,卡吐穆!”
畜牲也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擺擺尾。烏爾茨對黑根說:
“我還是個天生的好騎手,你知道吧?我是上了五十歲才開始”騎馬的。”說著他放聲大笑了,“說不定我祖母或外祖母年輕時在俄國讓哥薩克人強姦了,所以我也就有了哥薩克人的血統。”
他用手搔卡吐穆的肚皮,讓它發癢,然後以心悅誠服的口氣說:
“瞧它下面那個傢伙,翹得多神氣!”
他們回到大樓共進晚餐,桌布是金銀線混織成的,餐具也全是鑲金銀的,但飯菜並不怎麼樣。很明顯,烏爾茨住在這裏是單身;同樣很明顯,他是個不大講究吃的人。黑根一直不談正題。等他們兩個都點起哈瓦那大雪茄煙抽起來的時候,他才問烏爾茨:
“約翰昵到底能不能參加那部影片的拍攝?”
“我無法,”烏爾茨說,“我無法安插約翰昵參加那部影片了,即使我想要安插也無濟於事。全體演員合同都已經簽訂好了:下周就要開拍,我實在沒有迴旋的餘地。”
黑根忍不住了,說:“烏爾茨先生,和處於最高地位的人物打交道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能夠使這類借口站不住腳。實際上你隨便想要幹什麼都是能夠辦到的。”
他咂了咂雪茄煙又說:
“敢情你不相信我的委託人能夠守信?”
烏爾茨不動聲色地說:“我相信我會遇到工會方面鬧事的麻煩。果夫打電話給我談到這個問題了。果夫這個狗娘養的,從他給我說話的口氣看,你根本想不到我要付給他十萬美元。同時我也相信,你們能夠使我那個亂搞同性關係、具有男性魅力的明星得不到海洛英。但是,這個我不在乎:我能為自己要攝製的影片提供足夠的資金。主要原因是我恨那個小雜種方檀。轉告你的上司:這是一件我不能答應的事,你不妨另外提出別的什麼問題來考驗我,隨便什麼別的問題都行。”
黑根心裏想:“你個卑鄙的老雜種,既然如此,你幹嗎把我請到鄉下來?這電影製片廠老闆心中是有鬼的。黑根冷冰冰地說:
“我認為,你並不了解情況,考利昂先生是約翰昵·方檀的教父,這是一種非常親密、非常神聖的宗教關係。”
他一提到宗教,烏爾茨就低下頭表示虔誠。黑根說:
“意大利有個小笑話,說什麼世界太險惡了,人得有兩個父親照顧才行,因此他們都有教父。因為約翰昵的父親已經死了,所以考利昂先生更深感自己的責任重大。說到考驗你,考利昂先生不會那麼死皮賴臉的。隨便在哪兒,一旦第一個要求遭拒絕,他絕對不會提出第二個要求。”
烏爾茨把肩膀一聳,說:
“很抱歉,回答仍然是不行,不過,你既然已經到這兒來了。我倒想問問,為了把工會醞釀的麻煩清除掉,我得花多少錢?現錢,馬上付。”
這一說,黑根心中的一個迷解開了,烏爾茨既然早已決定了不把那個角色分配給約翰昵,為什麼還要花這麼多時間。那個決定看來是無法改變的。烏爾茨有恃無恐:他根本不怕考利昂老頭子的權力。當然羅,烏爾茨憑着他在全國上層中間的政治神能,憑着他同聯邦調查局頭頭的交情,憑着他擁有的巨大財富,憑着他在電影工業界的絕對權威,根本就不怕考利昂老頭子的威脅。在任何有頭腦的人看來,甚至在黑根看來,烏爾茨對他自己的估計似乎是正確的。如果他甘願承受工人鬥爭可能造成的損失,老頭子也就無可奈何。但是考利昂老頭子已經答應他的教子,他能得到扮演那個角色的機會。而考利昂老頭子,據黑根所知,在這類問題上從來都沒有失過信。
黑根平心靜氣地說:“你故意歪曲我的意思。你試圖把我說成品敲詐勒索的幫凶。考利昂先生答應在工會糾紛問題上為你說好話,作為友誼的表示,也希望禮尚往來。這是一種友好往來而已,再沒有別的了。但是,我看得出來,你並不嚴肅對待。在我個人看來,你這是搞錯了。”
烏爾茨似乎早就等着這樣的評論,隨即就發火了。
“我早就完全明白,”他說,“地下勢力的作風就是這樣,對嗎?當你們在進行真正威脅的時候,擺出來的卻全是橄欖油,滑溜溜的,說起話來,甜蜜蜜的。所以讓我還是把問題挑明白吧。約翰昵·方檀絕對不會得到扮演那個角色的機會,儘管他演那個角色是挺適合的。扮演那個角色,會使他成為偉大的明星。但是,他絕對不會有那樣的機會,原因就是我恨他這個粉紅色的小阿飛,我要把他趕齣電影界。我也可以把內情告訴你。他把我門下最有價值的一個女演員,我的一個得意門生給毀了。五年來,我設法讓這個姑娘聽課,受訓練,學唱歌,學跳舞,學表演;我已經花了幾十萬美元。我打算把她培養成一個明星。我不妨進一步坦白告訴你,以表明我並不是一個硬心腸的人,關鍵不在錢上。那個姑娘長得挺漂亮,是個大屁股,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屁股,而我在世界各地都摸過大屁股。她像水泵一樣能把你汲干。但是,約翰昵插進來了,憑他那橄欖油似的滑溜溜的腔調和淺薄迷人的魅力,把她給拐走了。她兩手一甩就走了,害得我讓人嘲笑。處在我這種地位的人,黑根先生啊,讓人嘲笑是受不了的。我必須讓他滾!”
烏爾茨的話使黑根大吃一驚。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一個有產業的上了年紀的人竟會讓這類區區小事左右他對一樁正經事的判斷,而且還是一樁這麼重大的正經事。在黑根的世界裏,在考利昂一家的世界裏,肉體美、女人的性魅力,在處理世俗事務的過程中是一點兒兒分量也沒有的。男女之間的問題是無足輕重的私人小事,當然羅,除非涉及到婚姻和家庭榮辱。黑根決定再試一次。
“你說得絕對正確,烏爾茨先生,”黑根說,“但是,難道你因這些小事就如此傷心?我覺得你還沒有理解這個小小的要求對我的委託人來說是何等重要。當約翰昵還是嬰兒在受洗禮的時候,考利昂先生就把他抱在懷裏。在約翰昵的父親死後,考利昂先生就承擔起了做父親的義務。說實在的,有很多很多人對他所提供的幫助表示敬意和感激,都虔誠地稱他為“教父”。考利昂先生對他的朋友絕對不會見死不救。”
烏爾茨突如其來地站了起來。
“這一套我聽煩了。惡棍沒有資格給我下命令;我卻有資格給他們下命令。如果我抓起這個電話,你今天晚上就得在監獄裏過夜。要是那個地下黑幫的幫首膽敢對我來硬的,那麼他就會發現我並不是一個只帶領着少數幾個人的小領班。哼,那種說法我早聽說過了。你聽着,到時候你的那位考利昂先生受到打擊,他還不知道是從哪來的呢。即使鬧到我不得不動用我在白宮的力量的地步,我也在所不惜。”
真是愚蠢的狗雜種。黑根真不明白像這樣的蠢貨怎麼會青雲直上而成為一個大亨、總統的顧問,世界上最大的電影製片廠的頭頭。老頭子應該打進電影事業,這是肯定的了。眼前這個傢伙對老頭子的話,只從感情上去理解字麵價值,他還沒有領會其中的真正信息。
“你請我吃了這頓美餐,又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謝謝!”黑根說。“你能送我到飛機場去嗎?我覺得我不必在這裏過夜。”他對烏爾茨冷笑了一下,“考利昂先生一貫的作風是,遇到壞消息就必須立即聽到彙報。”
黑根在門口等着,柱廊被泛光燈照得通明,外面停車道上早就停着一輛長長的高級大轎車。他看到兩個女人正要上車。這兩個女人就是他今天上午在烏爾茨辦公室看到的那兩個:那個美麗的小姑娘和她的母親。但現在,小姑娘那精雕細刻的柔美的嘴唇,由於亂塗亂抹而成了厚厚的粉紅色的一團。她那雙海藍色的眼睛,也像蒙上了一層薄膜似的;當她一步步走下台階,走向汽車時,她那長長的腿蹣蹣跚跚,活像傷了腿的小馬駒。當媽媽的扶着孩子,攙着她上了汽車,同時一個勁兒給她小聲發佈命令。她偶一回頭,急速地朝黑根瞟了一眼;他發覺她的眼睛裏有一種鷹一般火辣辣的得意神色。然後,她也上了汽車。
這,也許就是他沒有得到飛機坐的原因,黑根這樣推測。這個小姑娘和她媽媽同電影製片廠的老闆是同機飛來的。這樣,烏爾茨在飯前就有充分時間休息一下;同時也順便玩弄一下這個小小的少女。而約翰昵卻偏偏要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裏,不知其故安在?但願他走運,但願烏爾茨走運。
鮑里·嘎吐對速戰速決的任務很反感,尤其當任務牽涉到使用暴力的時候。他喜歡事前作好計劃。比方今天晚上這個任務吧,雖然說起來委普通,但如果其中一個人失誤,就可能使全局鑄成大錯。這時,他正在喝啤酒,不時打量着櫃枱邊那個正在同小妓女拉拉扯扯的年輕小伙伏子。
鮑里·嘎吐對這兩個小夥子的情況該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他們的名字,一個叫傑里·魏奈,一個叫克墳·蒙南。他們都二十歲左右,眉清目秀,褐色頭髮,高高的個兒,魁偉的體魄。他們在兩星期之後就要回到大學去。他們的父親都是很有政治勢力的人。一來由於他們的父親的政治勢力,二來由於他們都是大學生,所以徵兵一直沒有徵到他們的頭上。他們因為毆打了亞美利哥·勃納瑟拉的女兒,被判了緩期執行的徒刑。鮑里·嘎吐心裏想,這兩個卑鄙下流的小雜種,逃避兵役,違反緩刑規定,竟在後半夜到酒吧間喝酒,追逐蕩婦。這兩個小夥子真夠嗆。鮑里·嘎吐本人也曾經得到緩役,那是因為醫生向徵兵委員會提供了診斷證書,證明他是個病人,男,白種人,年齡26歲,未婚,因精神錯亂症而受到了電震擾理療。當然,所謂診斷證書也全是假的,不過鮑里·嘎吐覺得他得到免役是合理合法的。這全是克萊門扎在證明嘎吐對考利昂家族“忠誠”之後炮製的。
今天,正是克萊門扎告訴他這個任務必須果斷完成,必須在這兩個男娃娃回到大學之前完成。嘎吐不大明白為什麼這個任務必須在紐約市內完成。克萊門扎一向的作風是,除了交代任務之外,總還要給些補充指示。眼下這兩個小娼婦如果同兩個小流氓一塊出去,那他就又得白白放過一個晚上。
他聽到其中一個女孩子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說:
“傑里,你瘋啦!我才不想同你坐什麼轎車。我怕像那個可憐的姑娘一樣,到頭來住進醫院。”
她那種得意洋洋的神態,實在令人噁心。但這對嘎吐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不啻為充分的情報。他把啤酒一飲而盡,走了出去,躲在街道的黑暗處。時間是子夜過後,另外也只有一家酒吧間的燈還亮着,其他所有的商店全關門了。警察管區的巡邏車早就由克萊門扎料理好了。巡邏警察是不會到這一帶來的,他們要收到無線電信號之後才會柵柵而來。
他緊靠着一一輛有四個門的“追獵”牌轎車站着。車內坐着兩個人,雖說是兩個塊頭很大的男子,但從外面幾乎看不見。鮑里對裏面說:
“等那兩個小流氓出來,就抓住他們。”
他仍然覺得一切都安排得太倉促了些,克萊門扎已經把警方給的這兩個小流氓照的面部照片,以及這兩個小流氓經常喝酒和糾纏酒吧女郎的地點都交給了他。鮑里挑選了兩名打手並給他們下達了具體指示,不能打頭頂,不能打後腦勺,也不可造成偶然死亡,除此而外,他們高興怎麼辦就怎麼辦。他還向他們提出了一個警告:
“如果那兩個小流氓住醫院不滿一個月就痊癒出院,那你們兩個小子就給我開卡車去。”
那兩個人從汽車裏出來了。他們原來都是拳擊健將,只是在小小的俱樂部里出出風頭而已,後來給桑兒·考利昂看中了。桑兒向他們作了一點點仗義疏財的表示,幫助他們過上了體體面面的生活。他們自然樂意表示他們的感激之情。
傑里·魏奈和克汶·蒙南在跨出酒吧大門之後就成了瓮中之鱉。鮑里·嘎吐正靠着汽車輪子上面的擋泥板,一看到他倆走過來,就發齣戲弄的笑聲,並衝著他倆喊:
“嗨,冒失鬼,連那些下流女人也把你們推開啦。”
那兩個年輕人嬉皮笑臉地向他轉過身來。鮑里·嘎吐裝得像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的樣子。嘎吐這個小夥子,鼠頭鼠腦的,又矮小又瘦弱,幹這種事很有一套。他們向他猛撲過來。說時遲,那時炔,他們被後面來的兩個人緊緊地抓住了,鮑里·嘎吐趁機在右手戴上一套特製的指節銅套,上面還安滿了十六分之一英寸長的鐵釘。他的動作準確、麻利,對準那個叫魏奈的小流氓的鼻子噼里啪啦地打去,魏奈被抓起來,提得高高的,離開了地面;鮑里掄起胳膊,對準腹股溝用拳頭向上直擊。魏奈給打得軟稀稀的了;那個提着他的大個子“啪”地一下把他丟在地上。這一切用了還不到六秒鐘。
現在,他們把注意力轉到克汶·蒙南身上,他掙扎着想呼喊,但從後面抓着他的那個人用一隻粗大有力的胳膊輕而易舉地就把他提了起來,用另一隻手止住他的咽喉,卡得他連哼一聲也不能了。
鮑里·嘎吐跳進汽車,準備開車了。那兩個大個子把蒙南打成了肉漿。他們打得那麼不慌不忙、從容不迫,簡直令人吃驚,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時間都歸他們自由支配似的。他們的拳頭並不像疾風暴雨那樣亂甩亂打,而是有節奏的慢動作。彷彿每打一拳,拳頭上都帶着他們巨大身軀的全部重量;每一拳打下去,拳落處皮開肉綻。嘎吐從汽車裏瞥視了一下蒙南的臉,已經不像人臉了。那兩個人把蒙南扔下,讓他躺在行人路上,接着又把注意力轉到魏奈身上,魏奈拚命想站起來,並尖聲怪叫地呼救。有幾個人從酒吧間出來了。於是,那兩人不得不加快速度。他們把他打得跪在地上,其中一個人揪住他一隻胳膊猛地一扭,然後朝脊梁骨就是一腳。只聽得“喀嚓”一聲,魏奈痛得大叫,這時沿街的窗子都打開了。那兩個人幹得乾淨利落,其中一個用雙手像老虎鉗一樣卡住魏奈的腦殼把他提了起來,另一個用巨大的拳頭對準一個固定的目標“咚咚”地猛擊。從酒吧間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但沒有一個人插嘴。鮑里·嘎吐在汽車裏又喊了一聲:
“快上車,行了。”
那兩個大個子跳上車,鮑里加大油門,汽車飛也似地逃之夭夭了。也許有人會描述車型,記住執照牌號,但是起不了什麼作用:一來執照是從加利福尼亞洲偷來的,二來紐約市起碼有十萬輛“追獵”牌黑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