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回 費功夫嚴於擇婿 空跋涉只是投詩
詩曰:
學力文宗巨,君英糜士風。
才憑八句錦,緣結寸香紅。
舊韻妝枱杳,新題繡閣通。
奪標雖入手,猶恨來乘龍。
楚卿聽得路傍樓上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卻是吳子剛。下了牲口,子剛迎道:“一別五月,不勝夢想!”楚卿道:“不見死回,特來汪家問信。”兩個上樓,各敘別後事情。子剛道:“弟正要來報兄喜信。弟出京時,聞得福閩倭寇已平,北直山西一帶土賊猖獗,欽召沈長卿鎮撫。弟想這幾個月,行了幾千里路,上任未久,那有功夫擇婿?如今轉來,家眷到任。賢弟來歲中了鄉科,到京又是順路,豈不是個喜信!”楚卿道:“但願如此!”子剛道:“如今喜信既報,既要回鄉,移居之事,約在來春二月到宅。”楚卿道:“-候伯母魚軒。”就同到子剛寓處住了。明日分別不題。
且說沈長卿同夫人小姐,於四月二十八日起身,直至六月終,方到任所。沿海一帶,關津嚴守,倭寇屢戰不利,竟退去了。馳表進京,八月二十六日旨下,欽差鎮撫冀州真定河間等處。自己走馬上任,家眷陸續起程,十二月初六才到冀州,家眷正月十二方到。彼時流寇竊發,不意二月中,打破了沙河廣昌長垣。長卿日夜設御,流寇方退,長卿遂回冀州。
時沈夫人見若素年長,欲擇婿,即與長卿商議。長卿道:“我久有此意,因宦途跋涉,只得丟下。今幸地方稍平.正該留心訪擇。”這話一出,那些公子鄉紳,個人央媒說合。遠近州縣,每日有幾個來說,你講哪個強,我說這個好。長卿竟沒主意。到是夫人說門樓好不如對頭好,效蘇小妹故事,令女兒出題選詩擇婿。長卿道:“有理。”及至詩題一出,門上紛紛投詩不絕。一應着家人傳進,並無可取,若素一概貼出。有幾個央有才的代筆取中了,發帖請到後堂,不是年長,定是貌丑,或有俊雅的,當面再出題一試,竟終日不成一字,一概將原詩封還。如此月余,漸漸疏了。
再說楚卿當日別子剛回家,過了殘冬,至正月服滿,見過府縣學官,三月初,宗師考歸德,楚卿進考。正出場來,忽聽得兩三個少年秀才說,考一個科舉易,做一個丈夫難。那個道:“沈小姐比宗師轉惡些。如今做身分,只怕再有兩年熬不過挨上門的日子。”又有一個道:“我們往來千餘里,空費了盤纏,不曾吃得他一杯茶,待他白了頭,與我什麼相干!”大家都笑。楚卿心中疑惑,就問道:“列位兄講的什事,恁般好笑?”一個二十多歲、有幾莖髭的道:“冀州沈兵備,有個小姐,帶在任上,要自己撿老公,出題選詩,多少選過,並沒中意的。小弟選中了,又嫌我這幾莖髭,恐怕觸痛了小姐櫻唇,仍復回了。”楚卿忙問:“如今有選中么?”答道:“他到八十歲,也不要選中了。”遂一拱而別。
楚卿聞此信,又驚又喜,喜的是有擇婿門路,驚的是路遠恐怕去又有人取中了。來到下處,躊躇不決,又想道:“我為他費過多少心,小姐在我面上又有情,我若不去,難道送上門來?”遂急急回家,也不管有科舉、沒科舉,仍喚蔡德、清書跟隨,連夜趕來,不日已到冀州地面。逢人訪問都說小姐眼力高,哪裏有人選得中。
楚卿聽了大喜,急急趕出冀州,尋下處歇宿。問於店主,店主道:“以前亂選,每日投詩有上百,俱被貼出,後來每日還有幾十,有選幾個進去,或老或丑,或當面覆試不出,回了出去,末后一日只有幾個。近來夫人新設一法,不用投詩,求選者俱至迎賓館,先將家世年貌名帖寫定,管家傳進,然後出題。恐人同謀代筆,卻是一人另有一題,一個另設一桌,不許交頭接耳,着管家監着,香點完不就,一概不收,或有完的,詩內寫現寓某處,以備邀請。如今或三兩日,止有一個。”楚卿大喜。
明日早飯後,喚蔡德、清書跟着,備個紅柬,進迎賓館來。管家問道:“相公還是考詩,還是拜見老爺?”楚卿道:“考詩。”管家把楚卿一相,口中贊道:“好!”即去拂桌擺椅,磨墨濡毫,請楚卿坐,袖中取出一幅格式來,上寫道:十五歲以下,二十歲以上人,俱不入格。楚卿看了,喚清書取一個紅柬來,上寫着:
河南歸德府鹿邑縣,胡瑋字楚卿,年十八歲,面白,系生員。禮廷衡,官拜左諫議,父文彬,官至禮部郎中。
寫完管家拿進去,少頃,見一個披髮童子,托一盞茶送上。清書在房,掩口而笑。楚卿看見,想着上年自己扮書童在他家,今日他家書童來托茶,也忍笑不住。茶完,管家出來,手拿紅柬,上寫詩題:一個題是《花魂》,一個題是《鳥夢》,下邊注着細字“韻不拘。”又見一個童子,拿安息香,把火點了兩支,留一支不點,放在案上,取一支點的進去。楚卿問是何意,管家道:“小姐分咐,香完詩繳,又恐我們受賄作弊,不完報完,得完報不完,故同點兩支,取一支進去。如裏邊將息,即着人出來繳詩,遲半刻,即不收。”楚卿問:“留一支不點是何故?”管家道:“小姐定例,點香一炷,要詩一首,題是兩個,故香有兩炷,逐首去繳。”楚卿又問:“題是小姐出的,寫是侍女衾兒寫的。但是完不完要原帖繳進,不許人帶去。”楚卿又問:“衾兒曾嫁人否?”管家道:“說來好笑,今年二月間,老爺要把他配與書記,衾兒抵死不肯。問起原故,夫人道:‘老爺未回時,曾有一個姓吳的,鹿邑人,來做書童,取名喜新。我見他伶俐,把衾兒口許他。後來不知什麼緣故去了。想是衾兒要守他。’老爺聽了,要把衾兒拶起,衾兒直說‘喜新因奶奶親口許了,曾央朱媽媽將紫金通氣簪贈我為聘。今老爺若欲另許,寧死不辱。’老爺道:‘你身子是我的,哪由你作主?你私自結識漢子,敢在我跟前強辨。’要打死。轉是小姐說:‘衾兒常在孩兒房裏,並無瑕玷,但女子貞烈守志,也是好事。望爹爹恕他守一二年,若喜新不來,那時配人與未遲。’老爺就罷了。所以今年十九歲,尚未嫁人。”楚卿聽了咨嗟不已。管家道:“相公講話多時,香已半炷,請作詩罷。”楚卿道:“我再問你,小姐出了詩題,自己有做么?”管家道:“小姐自然有做。”楚卿道:“既然小姐有做,何不勞你傳一個韻來,待我和着。”管家道:“小姐說限了韻,就拘拘了,不能盡人之才情,察人之品格。”楚卿道:“原來如此。”暗想韻既不拘,我就取夫婦陰陽和合之義,第一首取七陽韻,第二首一柬罷。
正欲提舉起來,只見八色盛果,並一壺細茶,托到中間一張桌上。童子斟茶,請楚卿吃。楚卿本不吃,見他請,只得去領個情,卻見色色精品,嘗時物物可口,心上痴想:必是小姐親手制的。竟這盤吃些,那盤吃些。傍邊童子斟上茶,就飲了七八杯,竟忘做詩了。香已將完,管家又不來催,轉是清書性急起來,說:“相公,我們多少路來,特為考詩。今香已將完,果子少吃些罷!”楚卿回頭一看,只剩得半寸。剛立起身,只見內里走出一個人,說小姐催繳詩。見桌上柬兒,隻字未動,口中道:“像是沒相干了。”楚卿急急提起筆來,信意揮一首。那人道:“還好,待我選繳送入去。”楚卿見香尚有紅星,說道:“一發寫去罷,省得走出走入。”又一揮而就。香柄上猶煙煤未絕。管家道:“好捷才!請相公傍邊注了寓處。”楚卿注了,問道:“如今還是等迴音,還是先回去?”管家道:“要待小姐看過,送與夫人老爺。選中瞭然后發帖到寓來請。”楚卿遂起身回寓。
且說沈夫人當日見送進考詩人年貌,就是俞彥伯所薦的人,想他必有才學,遂把帖送與小姐。小姐見了,對衾兒道:“這人也是鹿邑,若取中了,就好央他替你訪喜新消息。”因把昨日做的兩首詩題寫出,一炷香將完,即着人去取詩。香已熄了,不免繳進,對衾兒道:“此人必定也是蠢才。”衾兒道:“兩個題,原是兩炷香,且把第二支來點,或者第二首做得快些,也未可知。”剛才點上,只見外邊傳詩進來。若素看時,卻是兩個帖子,都寫在上面,心上道:“詩未知如何,卻也敏捷。只見得:
花魂韻不拘
輕顰淺笑正含芳,欲枉東君費主張。
風細撒嬌來綉榻,月明涵影到迴廊。
似懷古士憐香句,若妒佳人惜麗妝。
一自河陽分種后,多情猶是憶潘郎。
鳥夢
翱翔求友類孤鴻,羽倦投林睡眼懵。
幽思不離花左右,痴情常繞樹西東。
忽從金谷催詩遍,又向蘇堤掠雨終。
心境未諧魂不擾,卻教啼盡五更風。
若素連看三五遍,遂道:“好詩!《花魂》喻我擇婿之意;《鳥夢》寓已求聘之情,宛如丹下箜篌,幽情縷縷,雖司馬風流,不過是矣!”衾兒道:“婢子雖不識詩,但見小姐末韻是‘娘’字,這詩末韻是‘郎’字,以才郎配女娘,不約而同,先是佳兆。”若素道:“果有些奇特。你把這詩送去與奶奶看。”衾兒去一會,來對若素道:“夫人見詩歡喜,老爺十分讚賞。恐怕人物平常,喚管家來問。”管家道:“自從前到今日,不曾有這樣丰采,就小姐也比他不過。”且初來與管家說了無數閑話及送點心出去,想必飢了,只顧逐件的吃。直到香不上半寸,轉是他的小廝催做,他就筆不停點,也不起稿,竟一揮而就。”若素道:“如此便是捷才,與喜新彷彿的了。”衾兒道:“老爺喚書房發帖去請了。”正是:
崔屏今中目,綉-喜牽絲。
未知幾時做親,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