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沉重的心事
燈光搖曳着,燈光照映樓梯形成長長的影子,長影下的自己,比影子還矮小,放棄、離別、失去、然後就再也無法擁有。他和伊斯德一起渡過的半年……是與耶夫南離別之後,最為……不,其實與耶夫南住在宅邸時,他還曾被他的所有惡夢壓抑着。所以,這是他最為自由自在的半年。從去年夏天到這個冬季為止,他都在這個人的保護之下,他們兩人互相尊重,彼此以朋友相待。雖然到現在,他最愛的人還是耶夫南……但是如今活着的人之中,他能確信自己只信任伊斯德。他根本無法想像能離開他,努力再去相信其他人。或許他誰也不會相信了,不可能再去尋找到這樣的人了。當然,或許沒有值得信任的人也無所謂……但是在波里斯心中深處,從某個瞬間開始,是渴望感受到真心的關係。曾經,在他不相信任何人的時候,他自己成長、成熟、存活下來。可是回想當時,自己只不過是個狼狽的人,是個連去結交朋友的少年心也沒有的不完整之人。他曾看着自己沾血的手,感受到那種無人安慰、發抖哭泣的無力,他也曾看着和自己同齡的人,感受那種羨慕感,他還曾經以為,獨自過着孤獨的生活他也能很滿足。但是,他現在已和他曾經希望成為的那種人相距遙遠——他已經不是那種人了。他想和伊斯德在一起。在他身旁能夠像自己這種年紀的少年般生活着,他希望能永遠相信這種錯覺。因為他現在已失去家人、遭到信任的人背叛、殺過人,他無法再這樣繼續過下去。難道就不能從零開始,重新過生活嗎?在有伊斯德的地方重新過生活。你……想錯了。我不知道你是聽了我們哪一段談話,但是那裏絕對不是適合人居住的地方。而且那裏不是輕易就能離開的地方。一旦進到那個地方,不能未經允許就回大陸來,相反地,必須在那裏履行很多義務。我不希望你被那種枷鎖束縛。而且,你、你……不是一直希望自己是個自由自在的人嗎?那就不要硬把自己束縛起來。你一定……會後悔的!丹笙靜靜地保持沉默一會兒,突然說道:嗯,他說的是事實。丹笙只要能把伊斯德帶回去,其實沒有必要去管波里斯會怎樣,但是看到熟得像親哥哥的人都如此真心說了,內心似乎也有些動搖。所以這話他是用比較坦白的語氣說出來的。然而波里斯卻靜靜地抬起眼睛,凝視着伊斯德,說道:為了自由自在,必須有力量守護自己,這個道理你比我還清楚。如果你認為我是因為沒有獨自活着的力量,才跟隨的……這樣想也可以。決定是我自己下的,同樣地,後悔也由我自己來承擔。……伊斯德繼續沉默不語,這時波里斯像喃喃自語般低聲說:你討厭我在你身邊嗎?伊斯德低頭看着地面,看着酒流過的痕迹。在他眼裏,這彷彿就像海水般既深沉且遼闊,無數的波濤正在那裏翻湧着。十天後,他們坐上船隻,順着提波灣的海流,沿着埃爾貝島西邊迂迴航行。這船正在接近綿延提波灣的海域,也就是賽珠里夫海峽。這是突出大陸的賽珠里夫海岬和埃爾貝島的南岬互望處所形成的窄小航路。要經過這海峽,航海技術必須有相當水準才行。在埃爾貝島周圍航行的船長們,大部分都是熟悉這種海峽航行的名舵手。大約四點左右,船齡十四年的阿坦史格摩號平安越過了賽珠里夫海峽,從西提波灣終於要往東提波灣行進了。波里斯來到船尾,遠眺着越行越遠的海岬。他覺得距離整個大陸越來越遠了。正確地說,他像是一顆小石子,從他長大的這塊大陸被丟了出去,要飛到很遠的地方。首先必須經過東提波灣,到達由無數結冰小島所形成的白水晶群島,越過這群島之後,才會來到第一個大海,也就是北海。但是遠離海岬之後,現在連大海上的點點島嶼,看來也都像是無法掌控命運的石頭一般,自己則像被丟棄的石頭,正往大海投身而去。他們所稱的島,是什麼樣的地方呢?船舷下面的海水拍打上來,如同要吞噬所有東西似地呈現一片暗藍色。要是跌到水中,可能在落水的瞬間就會被凍僵吧!那時的心情也許會和在荷貝布洛村附近掉到淺水河掙扎時一樣吧。這艘小船劃破冰洋,直往前去,而越過這片冰洋之後,果真就有安歇之地嗎?自己的選擇到底對不對呢?天氣很冷,進裏面去吧!白髮的丹笙走近對他說。波里斯從他身上可以感受到一些和伊斯德相同的味道,或許這是生活在那座島上的人的特徵吧。首先,他們的外貌有點像。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成長的堅韌大樹,他們的皮膚就如同大樹外皮般堅硬,波里斯甚至懷疑,該不會他們和大陸上的其他人類是不同種的?沒關係。波里斯說。丹笙沒有再勸他進去,自己也站到船舷,說道:我聽說你是在南方出生的。第一次在雷米過冬天,居然沒有感冒,真是令人意外!我生長的地方並不是一個很溫暖的南方。波里斯覺得沒有必要再解釋。奇瓦契司原本就是個夏季涼爽冬季寒冷的國家。當然啦,還沒冷到像在雷米所感受到的那般酷寒。你不知道要去的是哪裏,卻還……堅持要去,你真的這麼相信哥哥嗎?丹笙沒有看着波里斯,他將視線投向大海,如此說著。波里斯不知道該不該點頭。他無法說只是因為有伊斯德依靠他就決定前往。這畢竟是他的選擇,是他的人生,他不會把責任推給任何人的。我只是……往好的方向去做而已。而伊斯德從上船后,就不再說話。以前他和波里斯在一起是那麼地快樂,如今他卻彆扭地想讓氣氛沉寂下來,和他以前總是開玩笑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好像有什麼沉重的心事壓在他胸口一樣。特別是,他不再對波里斯說話,而波里斯也沒有硬是假裝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