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2節
(10)
Tracey見楊紅突然不笑了,問道:“怎麼啦?被血腥味嚇壞了?你知道我是晚報跑社會新聞的,寫東西講究轟動效應,不然發行量上不去。你擔個什麼心呢?以你跟Peter這種速度,再發展十年也到不了‘丈夫和第三者痛打妻子’的階段。”Tracey很體己地拍拍楊紅的手,“說真的,你在這個相恨階段上,是不是停留得太久了?不就是為Peter說你‘雞立鶴群’的事嗎?”
楊紅聽她提起那件事,覺得自己被T從什麼遙遠的地方扯回了現實,不過談興已經大減,只懶懶地說:“不是那麼簡單。”
“我覺得Peter那天並不是針對你的,如果我沒記錯,他是這樣說的,”Tracey用尖刻的腔調說,“大陸的女生呢,就不問是什麼occasion,春夏秋冬,婚喪嫁娶,一律是西服對付你。哪怕是到野外燒烤,她也是西服革履,又怕凍了她那雙老寒腿,就先來一條棉毛褲什麼的,再在上面來一長統絲襪,那小腿上鼓鼓囊囊,象下肢靜脈曲張一樣。站在一群T恤牛仔的老美中間,有如雞立鶴群。”
楊紅說:“那天就我一個人穿西服和棉毛褲,如果你們覺得他說的不是我,幹嘛都望着我笑?”
Tracey吃吃笑着說:“你還真穿了棉毛褲在裏面啊?其實你是坐着的,我們只看見你穿西服,不知道你穿棉毛褲,估計Peter也不知道。不知者不為罪。還有別的嗎?”
楊紅想了想說:“我就聽不慣他那種口氣,好像美國就什麼都好,中國就什麼都不好一樣。自己也是中國生中國長的,一到了美國,就好像自己生來就是美國人一樣。”
“Wow,這麼大的帽子啊。”Tracey笑着說,“這又是為哪件事?是不是我走後發生的?”
楊紅想了想,說:“這種事多哪,你走之前走之後都有,你不記得他第一天就把美國的老師捧上了天,把中國的老師貶下了地?”
Tracey想了一下:“Oh,Isee。你說那件事啊。那沒什麼呀,他說美國的老師怕學生說他講課boring,所以就想方設法把話說幽默一點,讓學生愛聽,就像他們的藥丸,總要包上一層糖衣,讓你愛吃。如果學生說他boring,那他就感到無地自容,比被人說他沒水平還傷心。”
楊紅說:“但他是怎樣評價中國老師的呢?說我們一天到晚拉長着一張臉,不苟笑,講課枯燥無味。不管什麼東西,都要製成一劑黃連苦藥,叫你難以下咽。還動不動搬出個良藥苦口的道理嚇唬你,逼着你喝。熬剩的藥渣都不讓倒,期末拿出來,熬一熬,再喝一遍。”
Tracey說:“我敢擔保Peter不是說你的,你肯定不是他說的那種老師,不過有些老師確實是那樣,講課象催眠曲,一聽就想睡覺。”
楊紅苦笑一下:“我覺得教書最重要的是傳授知識,把知識性的東西講清楚了就好。我們搞理科的,怎麼把課講幽默?難道你能把那些基因編成一個笑話講給學生聽?”
Tracey說:“那倒也是。”
楊紅說:“這兩件事,我雖然覺得他做得不對,但還可以說是我們兩個人觀點不同,但有些事,真是太過分了。”
“什麼事,你這麼生氣?”楊紅想到好幾件事,可能都是Tracey走後發生的,她覺得那些話她沒法對Tracey學說,就選了一件Tracey也知道的。“就說我問他動名詞和分詞區別的那一次吧,你也在班上的,你肯定知道我說什麼。”
Tracey做個鬼臉,說:“是不是那個‘Iamf-ckingbusybutnotbusyf-cking’的例句啊?”
楊紅紅着臉說:“不是那句還能是哪句?你看,這樣的東西也拿到課堂上來講,還說是他的經典例句。”
Tracey說:“我記得他沒有在課堂上講噢,他說中國的考試題可能會問你一個詞究竟是動名詞還是分詞,但美國人就不會問這種問題,他們不管它是什麼詞性,只要從上下文裏知道意思就行了。Peter只把這句話寫在黑板上,說你們把這句搞懂了,動名詞和分詞的區別就搞清楚了。”
楊紅想起那天她因為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還把這個例句公公整整地抄在筆記本上,以為得了真傳,從此就知道動名詞與分詞的區別了。回去一查字典,才知道f-ck是那個意思,當時就覺得好像被人調戲了一樣,怒不可遏,要去找新東方的校長。
周寧勸她再查查語法書什麼的,說不定有什麼別的意思。兩個人查了半天,也沒查出個名堂。
後來周寧用了一個文雅的詞,試着翻譯了一下,說“是不是應該理解成‘我做愛忙,但不是忙做愛’?”
楊紅想,不管你忙什麼,這樣的句子拿到課堂上做例句就是不應該。英語裏頭動名詞分詞一大堆,你用哪句不行,偏偏用這句?
(11)
Tracey格格笑了一會說:“哎,你還別說,我想半天,還真想不出一個比這更精練的例句。同一個詞在同一個句子裏出現兩次,第一次是分詞,第二次是動名詞,意思是‘我很忙但不是忙那事’。你能想出一個更好的例句嗎?”
“我想不出。”楊紅賭氣地說,心裏卻想,看來周寧那個翻譯是不對的。不過我的氣也不是生得完全沒理由,至少有一半還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
Tracey說:“其實很多人愛說這個字的。我們報社有幾個傢伙,嘴裏經常是f-ck來f-ck去的,聽慣了,也不覺得什麼。可能因為英語是別人的語言吧,有很多詞,你用漢語說不出口的,用英語說就不覺得什麼。比如你用中文說‘性交’說不出口,但你用英語說havesex或者是makelove就覺得沒什麼。”
楊紅想,你還說用中文說不出口,你剛才不是已經說了嗎?她不想指出這一點,因為要指出來,自己也要說出那個詞,於是說:“那他也不該把這樣一個句子給一個女人,叫她去查啊。”
Tracey詭秘地一笑,“說不定這正是他追你的一個辦法呢!你沒聽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你看了這樣的句子,就在那裏浮想聯翩,想入非非,把個粉臉羞得通紅—”
楊紅找不出話來回答,只無可奈何地指着Tracey:“你亂講些什麼啊!”
Tracey涎着臉說:“你沒聽Peter說我們晚報記者擅長的就是寫八卦文章?”
“他說你寫八卦文章,你也不生氣?”
“生什麼氣?八卦就八卦,有人看就有人寫。”Tracey打個榧子,“好了,搞定!幾個誤會全部澄清,相恨階段結束,進入相識階段。正好你要去美國,而Peter已經在美國了。我跟你八卦一把: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你推開房門,發現Peter就站在你門外,向你負荊請罪。”
楊紅正想說什麼,卻被一個怯生生的聲音打斷了:“同志,請問你的座位是18B嗎?”
楊紅和Tracey循聲望去,見是一位中年婦女,穿着銀灰色西服,戴眼鏡,臉上汗涔涔的,正指着Tracey坐的位子。
Tracey明白過來,說:“噢,我這不是我的座位,我在36A。”
“那這個就是我的座位了。”婦女如釋重負,“我剛才被擠在外面進不來,起飛時間到了,我還連安檢的門都沒進。多虧一位空姐過去把我們領進來,不然有一、二十人都誤了這趟飛機了。”
Tracey和楊紅同時看看錶,不約而同地叫起來:“晚點三十分了!”
楊紅擔心地說:“我在漢城還要轉機的,現在晚點這麼多,還能趕得上嗎?”
Tracey說:“我也是在漢城轉機的。”
前排座位上的一個男人轉過頭說:“我們都是在漢城轉機的。機上剛才已經廣播過了,說機票上寫的飛行時間是兩個半小時,實際只要一個半小時,早就留了一手了。你們剛才只顧講話,大概沒聽見。”
楊紅的臉騰地一紅,心想,剛才以為鄰座都是韓國人,講話毫無顧忌,沒想到這人是中國人,剛才說的話他肯定都聽見了,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Tracey對那個婦女說:“可不可以跟您換一下?36A,是靠窗的。我想跟我朋友坐在一起。”
婦女順着Tracey指的方向看了一會,搖搖頭:“那邊都是男的,又不象是中國人,我還是坐這裏吧。”她指指楊紅,“路上我還可以跟她說說話。”
Tracey站起身,說:“也好,我去泡那幾個韓國哥哥。”她擠到通道上,對楊紅說:“待會兒到了漢城再跟你聊。”說完便施施然朝36A走去。
楊紅的鄰座,大概四十左右,已把西服脫去,只穿一件很透明的襯衣,汗濕了,貼在身上,把裏面的乳罩清清楚楚地印出來,因為有點發福,乳罩帶子深深地陷在肉里。
楊紅心想,這麼熱的天,還穿西服,也不管是什麼occasion,還有那乳罩,真的跟朱Peter說的那樣,象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身上的子彈帶,只不過是換作兩個手雷,暗藏在see-through的軍服下罷了。剛想到這裏,楊紅嚇了一跳,我這是怎麼啦?真的被朱Peter洗了腦了,看不慣中國人了,連occasion都用上了!
(12)
飛機終於開始滑動。楊紅的座位是18A,靠窗,機票是托她以前教過的一個學生買的。楊紅選這個座位,還不光是因為它靠窗,主要是圖個吉利,因為楊紅的媽媽自從聽說女兒要出國,就一直擔心得不得了,老覺得女兒是要到那個人手一槍、黑幫泛濫的國家“頭朝下在餐館洗盤子”去了。簽證還沒下來,就跑到廟裏為她求籤占卦,結果求得一個“不宜出行”的中下卦,更加反對楊紅出國。楊紅雖然也有點信簽語,但這次出國機會來之不易,特別是被check一通,反而堅定了出國的決心,滋生出一股逆反情緒,心想,你美國搞得那麼神神鬼鬼的,不讓人進去,我偏要進去看看。
楊紅把頭靠在窗上,看飛機慢慢滑向跑道,心想,不知兒子和丈夫這會兒在幹什麼?她知道兒子對她出國,其實並不傷心。每次問他“媽媽走了你想不想”時,他總是說“想”。問他哪裏想,也煞有介事地指指胸口說“這裏想”。楊紅知道這是保姆教他的。當楊紅換一個方式,問他“媽媽去美國好不好”時,兒子總是很開心地說:“好!好!媽媽去了美國,我就不用上幼兒園了!”把個楊紅聽得透心涼。
周怡從三歲開始上幼兒園,一年多來,差不多一直都是三天打魚,十天曬網,或許曬網的時間比十天還多一些。有時是因為生病,周怡經常感冒,動不動就搞到要上醫院輸液的程度,從上醫院到恢復總得一個星期左右,這段時間就理所當然地不送他上幼兒園。就算沒病時,說服他上個幼兒園也象中東和談一樣,費盡口舌最後還是要動武,每次都是楊紅把個大哭不止的周怡硬抱上車,嘴裏還要加些“再哭就不給你買麥當勞”之類的威脅才能把他弄到幼兒園去。
楊紅就不明白,贊助費交了大幾千,平時也沒少給兒子的老師送禮,怎麼到頭來幼兒園還是辦得如此恐怖。光看兒子臉上的表情,你還以為不是叫他上幼兒園,而是拖他上殺場。
兒子對自己不留戀,楊紅心裏也不怪兒子,他還小,還不懂做母親的當年懷他生他,受了多少苦,也不理解父母送他上幼兒園的一番苦心,他只能看見眼前的一點利弊,上幼兒園要受老師管束,在家就可以海闊天空,自由自在。但楊紅心裏還是有一點傷心,聽說可能有半年見不到媽媽,兒子反倒歡欣鼓舞,拍手叫好,做媽的做到這個份上,說不傷心是假的。
丈夫周寧倒是說了好幾次“捨不得你走”,但楊紅覺得他捨不得的是兩人的夫妻生活。她知道周寧有個毛病,如果他起了那個心,卻又辦不成那個事的話,他那左邊的蛋蛋就會疼痛難忍,用周寧的話說就是名符其實的“受X罪”。
周寧說他這個病是跟她談戀愛時落下的。那時候,兩個人見面免不了要摟摟抱抱,一摟一抱,周寧那小弟弟就免不了蠢蠢欲動,但明知動的結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只有鎮壓。有時候一次約會,是暴動數次,鎮壓數次,小弟弟仍是屢敗屢戰,周寧就覺得自己那地方疼痛。剛開始不知究竟是哪一塊疼。疼了幾次就摸出來個道道,不僅知道是左邊那顆蛋蛋疼,而且也研究出來疼和約會的因果關係。
好在兩個人一畢業就結了婚,結束了那黎明前最黑暗的日子。楊紅同意一畢業就匆匆結婚是因為不結婚就分不到H大那10平米的房子,就要跟人合住,而周寧那時候分在E城工作,回H市看楊紅就會沒地方住。
周寧一直誇讚H大的這條分房政策英明,可以與毛主席的“農村包圍城市”相媲美,因為如果不是“農村包圍城市”,共產黨就打不下江山;而如果沒有H大的這條分房政策,楊紅的持久戰還不知要打多久,那他可能就象日本鬼子一樣,最終給拖垮打敗了。
婚後周寧告訴楊紅,說H大雖然把你留在H大,而把我分到E市,想拆散我們這對鴛鴦,但我對它沒有懷恨,只有感激。H大開始了我們的愛情,也成全了我們的婚姻,如果戀愛再那樣談下去,我只有跟你攤牌:要麼同居,要麼分手,我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周寧說,那時候跟你約會真難啊!如果躲着你不摟不抱,你又會問“今天怎麼啦?不喜歡我了?”抱你又要抱出問題來。而你又偏偏喜歡躺在人工湖邊的長凳子上,常常是不問青紅皂白,一頭砸下來,枕在我那要害部位附近,還要把你那頭扭來扭去,看月亮數星星。你不知道被你躺在懷裏,頭又在我那禁區里磨來磨去,“愛情”兩個字就變得多麼辛苦。你在那裏花前月下、詩情畫意時,我卻在擔心,不知我的紅旗到底還能扛多久。
楊紅想,怪不得那時周寧坐在湖邊那石凳上時,總是雙手合十,放在自己的襠部,感情是怕我倒在他身上時,一頭砸壞了那地方。我那時就奇怪,怎麼這人跟女朋友約會,也擺出一個照全班集體像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