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93節
(92)
楊紅沒想到“故鄉的雲”會寫EMAIL來討伐她,也不知道“故鄉的雲”從哪兒弄到她美國這邊的EMAIL地址的。
“故鄉的雲”在EMAIL里追述了她跟周寧的那段情,基本上跟楊紅從山雲之間的EMAIL猜出來的一樣。然後“故鄉的雲”抱怨說,四年前,在楊紅的淫威之下,周寧不得不疏遠了她,但她不怪他,甚至更愛他,因為那說明他是一個有家庭責任感的男人。四年來,她一直愛着周寧,為他連婚都離了,他是她生活中唯一光明美好的東西,他的愛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力量。前幾年,周寧還斷斷續續回她一些EMAIL,但最近完全銷聲匿跡了,電郵不回,電話不回,將她拋在一個痛苦的深淵。
楊紅看到這裏,唯有苦笑,周寧是雲生活中“唯一光明美好的東西”?楊紅想到自己跟這個光明美好的周寧共同度過的那些年月,認定“故鄉的雲”是在搞笑。想到自己現在也能對生活中的煩惱幽它一默,楊紅覺得很自豪。真的跟海燕說的一樣,你能從自己的煩惱中看到幽默之處了,就同煩惱拉開一段距離了,因為只有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看自己,才能看到自己煩惱之中的幽默,所謂苦中作樂是也。苦中都能作樂了,更何況甜中?
等楊紅再往下看,就忍不住義憤填膺了。“故鄉的雲”說她明察暗訪,才知道周寧斷然不理她的原因是因為要出國了。“故鄉的雲”字字血、聲聲淚地控訴楊紅摧毀了一段美好的愛情,說你們的婚姻早就死了,為什麼還抓着周寧不放?現在還要把他弄到美國去,以這種卑鄙的方式來斬斷我們的戀情?最後雲帶點威脅地說,你也是個明白人,如果我把這事捅到H大和A大去,對大家都沒有什麼好處。
楊紅看到最後這句,氣得渾身發抖,心想,你“故鄉的雲”不好好在故鄉飄着,手伸到美國來幹什麼?你有本事你出國呀。真是欺人太甚,比上門行兇還狠,簡直是萬里追殺,還讓不讓人活了?楊紅立即就打了個電話給周寧,責問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把我在美國的EMAIL地址給你那個“故鄉的雲”?
周寧委屈得很,說我哪裏有把你的電郵地址給她?我有病哪?從你發現了我們那些電郵起,我就跟她分手了。但她糾纏了幾年了,動不動就說要捅到學校去,我有那些電郵掌握在她手裏,我有什麼辦法?只能敷衍她,我這不是為你好嗎?知道你是當幹部的人,怕影響不好,我一個平頭百姓,我怕個X。她說了,是從網上找到你的下落的,誰叫你把自己擺在網上呢?
楊紅不信,心想,我什麼時候把自己擺在網上了?周寧為了開脫自己,又在撒謊。不過,她還是把自己的名字打進GOOGLE,一查,還真查出不少個楊紅,自己的也在其中。一個是H大的網站,在她那個院的網頁上,專門有她楊副院長一頁,還專門說明她目前在美國A大做訪問學者。另一個是A大的網站,她的名字赫然列在CARSON教授的網頁上,從A大的ONLINEPHONEDIRECTORY里可以查到她的電話號碼,東亞中心的網頁上甚至有她的照片。
楊紅驚呆了,徹底服了這個GOOGLE。你要找一個人的時候,你總也找不到他,GOOGLE會回給你一大堆亂七八糟、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你要隱姓埋名的時候,它卻一下子就把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楊紅搞不懂GOOGLE是個什麼服務宗旨,好像也是以搞笑為目的。
這事搞得她六神無主,趁中午吃飯的時間就把雲山之戀和“故鄉的雲”萬里追殺的事告訴了海燕。
海燕聽了,不解地問:“你怕什麼?怕她告訴H大和A大你丈夫跟她寫過一些風花雪月的電郵?H大那邊我不知道,A大這邊有誰對這種事感興趣?就算感興趣,又會怎麼樣?無損你一根毫毛。”
“別人會笑話我嘛,說我的老公不要我,要這麼個女人。”
“先不要說你們兩誰比誰強,也不說你老公現在究竟要誰,就說一點,你老公是女人鑒賞家?他不喜歡的女人就沒價值了?他要了誰,誰就有面子了?就算他是國際公認的女人鑒賞家,你都要問一下,這個國際公認又是誰公認的。我們兩個現在馬上就可以搞一個網站,說我們是國際男人鑒賞協會,把普天下的男人評價一通。不要把丈夫當成衡量自己的砝碼,一個女人的價值不是由她丈夫稱出來的,是她自身的重量。鮮花插在牛糞上,鮮花就變成牛糞了?枯草插在金瓶子裏也還是枯草。”
楊紅說:“我最不明白的,就是那個故鄉的雲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周寧到底看上了她哪點。”
海燕笑着說:“你想知道這一點,為什麼呢?想把自己改造成雲那樣的人,好吸引住周寧?如果周寧喜歡母牛,你也把自己改造成一頭牛?”
楊紅從來沒想明白過自己為什麼要知道那個“為什麼”,不過現在想來,海燕說得好像也對。
“就是有點不服氣,想要爭贏。”
“我不是周寧肚子裏的蛔蟲,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不過我想,故鄉的雲吸引周寧的地方,第一就是她不是他的老婆,如果是,如果在一起過了三年五年了,早就沒興趣了。距離產生美,你沒聽人說遠是親家,近是冤家?第二,周寧可能從來沒有被人這麼虔誠地愛過,剛開始可能是嗅出雲對他有意思,就鼓勵她、引誘她把心攤開在他面前,寫信只是為了搞清楚雲究竟愛沒愛過他,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搞到後來,要麼是他自己也有點弄假成真,要麼是騎虎難下,只好往下走。但真正到了要在雲和你之間選擇的時候,他也認識到兩個人的差異,所以他最後還是選擇了你。雲的EMAIL不正好說明周寧並不愛她嗎?其實真正可憐的是這個雲,把自己的夢想寄托在周寧身上,不管周寧自身價值如何,至少周寧並沒有動多少真情。”
“也不知道這些女的都怎麼想的,什麼不好做,偏要做第三者,去插足別人的家庭,做這種不道德的事。”
“你這是典型的守城人的口氣,如果你是攻城一方,你恐怕就不是這個理論了。你現在已經打下了周寧這座城,就有點怕別人來奪走了。一旦你愛上了別的城池,如果你有足夠的勇氣去攻打的話,你的立場就會變了,你會說‘真情無罪’。不要忘了,陳大齡當初也算是一個第三者,你覺得他不道德嗎?”
楊紅當然不覺得陳大齡是不道德的,本來想說“我們那不同,我們是真心相愛的”,但想了想,沒說,因為這樣說跟海燕說的“真情無罪”是一個意思,海燕笑着說:“罵人之前,一定要先把聽話的人摸透,不然就很可能把對方罵個狗血淋頭。”
楊紅笑起來:“除非你是個第三者。”
“我剛好就是,當然不是現在,現在我是響噹噹、硬棒棒的第二者了,十多年前了就轉了正,或者說解決了職稱問題了,不過並沒有成就感,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恨不得辭職不幹了。”
楊紅有點為剛才自己那樣偏激不好意思,就問:“那你跟你丈夫談戀愛的時候他還沒離婚?”
“離了就不叫第三者了。那時候我們在一個進修班讀書,我也知道他是結了婚的,但隱隱約約覺得他挺喜歡我的,我也挺喜歡他。剛開始還沒想到要把他挖過來,只是好奇,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像我感覺的那樣,在心裏喜歡我,所以就常常給他一點鼓勵暗示,慫恿他表達。”
楊紅驚訝地看着海燕,不相信她曾有過如此天真幼稚的時候,在她心目中,海燕一生下來就應該是《海燕信箱》的主持人。
“不相信我那時有那麼傻?誰都不相信啦,不過事實就是那樣。後來他終於表達了,我們就開始了名符其實的苦戀。當時的社會不象現在這樣開明,那時雖然沒有法律明文規定,但大家對第三者插足是恨之入骨的,道德法庭是隨時隨地都威嚴地開着的,連自己心底都覺得自己是個壞女人。不過偷偷摸摸的愛情也很浪漫很刺激。能讓一個人為自己離婚,也使幼稚而虛榮的我很自豪。我們兩個人不知寫了多少信、多少詩,我丈夫日後一直對人說我們的故事比任何一部瓊瑤小說都感人。”
楊紅一聽到信和詩,就覺得那是段美好的愛情,有詩意。“那後來呢?”
“剛開始我們兩個人不在一個地方工作,都是他周末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到我這邊來,呆個一天兩天的,然後又坐十幾個小時的車回去,還要瞞着普天下的人。後來我到S市讀研究生,我們兩個人就公開同居了,因為他工作的地方離我學校還有四個小時汽車,他周末坐車來,周一坐車回去。我們兩的工資什麼的,全都送給鐵路公路了。這期間,因為道德的重負,我動搖過很多次,提出分手很多次,但每次一提分手,他就千里迢迢地趕來,我們兩個人就眼淚汪汪地說些今生來世之類的話,然後就做今生最後一次愛,然後就把分手的事忘到腦後去了。”
“不過他最終還是離了婚,跟你結了婚,也還算不錯的。”
“對,他離了婚。他怕做后媽委屈了我,一直爭取把女兒判給對方,而他前妻也抓住這點,拖延着不肯離。等他離掉婚的時候,幾年時間已經過去了,我們之間已經產生過很多矛盾了,但他堅定不移地要結婚,他說他的生活中不能沒有我,我覺得他是因為怕人看笑話,怕別人說他為了一個女人,拋棄了妻女,結果卻被那個女人拋棄了。我自己也覺得他離婚,我是要負很大責任的,所以就結了婚,然後有了孩子,怎麼說呢,人們所說的的婚姻生活五大關,有四大關都是磕磕碰碰地過來的。”
“五大關?”
“第一關,夫妻雙方生活習慣不一樣;第二關,跟雙方家人處不好;第三關,小孩帶來的家務事和教育問題;第四關,經濟方面的矛盾;第五關,出軌。我們不大在言語上過招,都是三言兩語,吵完后就長期冷戰。”
“沒想過離婚?”
“也不是沒想過,不過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心理障礙,對我來說,最開始是怕傷害了他,然後就是我的那套理論,覺得久聚生厭,無論怎樣美好的愛情,最終都會變得平淡無奇,都會有磕磕碰碰,所以懶得離婚。也曾經為一個男人動過心,但想到與其讓天長日久的家庭生活磨損兩個人的愛,還不如乾脆就不要開始。”
楊紅想問一下這個男人是不是PETER,但海燕沒給她問出口的機會,就說:“可能是人年齡漸漸大了,變得比較寬容了,現在比較能體諒我丈夫了。像我這樣的人,在外面對任何人都是老成持重,寬宏大量,但一個人總是需要有個地方鬆弛一下,幼稚一下,就算女人撒個嬌吧,所以在家裏就不大謙讓,跟他針鋒相對。親者嚴,疏者寬,看他的時候,就很嚴格,在別人身上我能容忍的東西,到了他身上就不能容忍了。他在外面也是人緣很好的,年青的同事都把他叫大哥,但回到家裏,就成了小孩,總覺得如果一個人在家裏還要硬撐着不能鬆弛一下,生活就太累了。所以兩個人都在外面做君子,回到家裏做小人,兩個小人在一起,當然矛盾多了。現在老了,慢慢也磨合了。”
海燕笑笑說,“不說我了,我的故事平淡無奇,還是說你吧。其實你現在的地位,就跟周寧十幾年前的地位一樣,算是個第二者。”
楊紅笑笑說:“我那時候希望周寧能理解我們,讓我跟陳大齡在一起,也許我現在應該理解周寧,讓他跟他的雲在一起?等雲真的跟周寧在一起了,她就會發現周寧跟她的前夫沒有兩樣。但也有可能她跟周寧過得挺好,也許周寧會為了她改變自己。”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更說明周寧應該跟他雲在一起。如果雲能使周寧變成一個好男人,那為什麼不讓他們在一起呢?不過這件事應該由周寧來決定,其實他四年前就決定了,只不過這個故鄉的雲不相信那是周寧自己的選擇。雲只是另一個為情所困的女人,她現在看到的周寧,可能跟你結婚前看到的周寧一樣。所以有人說:拆散一對有情人的最有效辦法是讓他們兩人結婚。如果你當時由於種種原因沒有跟周寧結成婚的話,你就會象這個雲一樣,把他當成一個近乎完美的男人。
牛小明可能告訴過你,我以前主持過《海燕信箱》,專門給人排憂解難那種,給過別人很多忠告,但我本質上是很怕干預別人生活的,所以我辭掉了那份差事。我不想我的這些言論影響別人,因為我的一生並不是成功的一生,即便是成功的,放在別人身上也不一定成功。我對你說這些話,一方面是因為我看到今天的你,就像看到過去的我一樣,為很多真實的、臆造的東西苦惱;另一方面,是因為PETER希望我能幫你走出困境,他覺得你活得太沉重太累。我希望你不要為情所困,但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樣,還沒走進熱戀,就看到婚後的平淡了,那樣,你會錯過很多美好的東西的。”
(93)
有時候,一個人生命中的重大決策,似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引發的,完全是一種巧合或者機遇。可能背後是有長期的積累的,但那個觸發點,那個契機,卻是偶合,使你多年以後想起,會驚異:如果當時沒發生那件小事、那個偶然,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
楊紅生活中的這個轉折點就是一個純粹的技術失誤。平時做飯時,只要海燕在家,都會打開音響,放點音樂,兩個人邊做飯邊聊天邊聽音樂。這天,海燕還沒回來,楊紅就自己走過去,拿了遙控開音響。她按了幾個鍵,音樂就響起來了,但不是平時兩人經常聽的那些曲子,而是一首中文歌。她仔細看了一下,原來是錯按了TAPE鍵,本想改按CD鍵,卻被歌詞吸引住了:
等待着別人給幸福的人往往過得都不怎麼幸福。。。緊閉着雙眼又拖着錯誤真愛來臨時你要怎麼留得住
楊紅不由自主地又聽了一遍,雖然是漢語,但也不是每個字都聽得明白,只知道大意是說一個人留着舊情人的情書,忘不掉那段過去,但愛情不是幾滴眼淚幾封情書。這首歌講述的故事倒不一定跟楊紅的生活完全吻合,因為她連像樣的情書都沒有一封,但這最後兩句話卻重重地砸在她心上:
緊閉雙眼又拖着錯誤,真愛來臨你要怎麼留得住?
自己的前半生不就是這樣嗎?緊閉着雙眼,拖着一個錯誤的婚姻,陳大齡出現的時候,就沒有辦法能留得住。現在自己仍然是緊閉雙眼,拖着錯誤,如果還有真愛來臨,我又怎麼留得住?
楊紅覺得自己還沒有修鍊到海燕那種程度,能夠泰然自若地放棄一個自己為之動心的人。如果自己碰到一個讓自己砰然心動的人,這一次是絕對不能再放過了。她不知道她這後半生還能不能遇到一個值得她愛的人,她也不知道即使遇到她愛的人,那個人會不會愛她,但她知道自己至少要GETREADY,要AVAILABLE,不能再坐失真愛。
自從收到“故鄉的雲”的EMAIL后,楊紅一直在思考自己和雲山之間的這個三角。周寧那場曾經使她痛不欲生的十年之癢,現在看來,只是一個使她徹底覺醒的契機。拉開一段距離,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態來看待這個三角,楊紅對周寧有了比較全面而客觀的認識:
“故鄉的雲”看到的周寧和我看到的周寧,都是不完整的。一個因為距離太遠而美化了周寧,另一個因為距離太近而醜化了周寧。實際上,周寧就像那些淘氣的中學生一樣,不自覺,沒責任感,要人管着盯着,遇到一個溫和的老師,就淘得更厲害。
楊紅想起自己剛開始時,覺得兩夫妻不應該在錢上計較,不應該整天吵架,所以時時避免矛盾。到後來,因為害怕離婚,很多事不敢硬性要求他,而他就盡情調皮,如果自己真的硬起來了,象後來禁他的賭那樣,他就軟下去了。
如果這一路之上,時時事事都對周寧採取強硬作風,說不定他會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丈夫。但楊紅覺得那沒有什麼意思,丈夫不是中學生,妻子也不是中學老師,如果丈夫需要妻子象管中學生一樣管着他,那婚姻跟教中學沒兩樣了,教這一個中學生跟教那一個中學生沒兩樣了。把他當作中學生,只是想理解他,諒解他,不再為他煩惱,但絕不是自己追求的理想愛情和婚姻。自己跟周寧的婚姻不幸福,是因為兩個人性格愛好生活方式不一樣,很難講誰的好誰的壞,但彼此不欣賞不讚賞對方的活法愛法。
人們常說性格互補也是一種很好的夫妻搭配,比如一個急性子和一個慢性子搭配在一起,可能比兩個急性子搭配在一起更好。但那是有一個前提的,就是彼此欣賞對方。急性子知道自己性子急,覺得有時需要慢一點,但自己未必做得到,所以希望對方的慢能中和自己的急。慢性子也是如此。如果急性子覺得生活就是該急,慢性子覺得生活就是該慢,兩個人互不欣賞對方的性子,這樣的夫妻,是不可能互補的。性格愛好生活方式不一樣的兩個人,如果彼此都有強烈的愛情,都能為對方改變自己,也許仍能過得很好。有很多事,有愛情和沒愛情,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完全不同的反應,也就有完全不同的處理方式。但如果缺乏這種強烈的愛情,就很難欣賞對方的生活方式,都希望對方改變了來適應自己,或者都極力去改造對方,生活就變成勞改農場勞教所了,那將是場無休無止的痛苦的戰爭。
楊紅想,PETER說得對,你不能用你的好惡來要求這個世界,別人有別人的審美觀,不能因為別人的審美觀跟你不一樣就覺得別人是醜惡的。她想,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就覺得自己的活法才是正確的,希望周寧照我的方式來生活,周寧則竭盡全力保持他自己的生活方式,兩個人實際就是在明爭暗鬥,看誰能戰勝誰。如果周寧找的是一個跟他一樣愛玩愛打麻將的人,他們兩個人可以同時出去打,打到半夜再回家來做愛,做完了睡覺,豈不快哉?哪裏用得着像他現在這樣,溜出去的時候象小偷,打的時候心神不定,回到家要看老婆臉色,想想就痛苦,虧周寧還能容忍這麼多年,難怪周寧說跟我過了這些年,白頭髮都生了不少。
兩個人各自為著不同或相同的原因,死守着這個婚姻,明知兩人生活方式不一樣,還是繼續進行着這場改造對方、保存自己的戰役。既然兩個人不能為對方改造自己,又不能有效地改造對方,更不欣賞彼此的活法,為什麼還要苦苦地守在一起折磨彼此呢?也許這個“故鄉的雲”跟周寧更接近,他們畢竟是生在同一個地方,長在同一個地方,現在她又這麼愛周寧,她就可以為他改變自己,而不用象自己一樣,老想着改變周寧。
楊紅想,實際上結婚之前我就知道我們兩個人是不同的人。匆匆結婚,是因為自己怕孤獨,怕別人議論笑話,也因為那時還不知道什麼是愛,以為跟周寧在一起的那種感覺就是愛,其實那隻能說是不討厭,是因被人愛而產生的自豪和感激。等到後來遇見了陳大齡,才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愛,那是一種從靈到肉你都無法控制的感情,愛不可預計,不可預防,你愛了,就愛了,道德也好,不道德也好,你都無法控制。你能控制的是你的行動,但愛的感覺你是無法控制的。
愛一個人,卻又跟另一個人守在一起,那種痛苦是難以形容的。沒有一個人值得你愛,你可以平靜地跟一個你愛你而你不討厭的人湊合,但如果這世界上有一個你愛的人,而且他也愛你,那你跟另一個人的湊合就可以是致命的痛苦。
這些年跟周寧這樣死死地守在一起,與其說是因為愛情,還不如說是因為習慣和面子,再加上一些錯誤的觀念,比如認為離婚就是一種失敗,離婚的人肯定是有問題的。又比如認為誰提出離婚,就是誰不要對方了,而那個被人不要的一方就貶值了,就沒面子了。從前害怕離婚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怕傷害孩子。楊紅有一個最活生生的例子,就是周寧的兄嫂離了婚,而他們的孩子只讀了個中學就輟學了。
當她把這個例子講給海燕聽的時候,海燕笑她說:“我可以把你這種思維當作一個經典例子講給我的學生聽,就是一看見兩件事前後發生,就認為中間有因果關係。周寧的兄嫂離婚和他們的孩子輟學,只是兩件前後發生的事,中間有沒有因果關係,還不一定。如果跟你說的那樣,周寧的兄嫂都只讀了個中學,兩口子愛打麻將,又經常吵鬧,最後嫂嫂跟人跑了,這才離了婚。那麼就算兩個人不離婚,他們也沒心思教育孩子,孩子可能還是只能上個中學,說不定更糟。就算他們的孩子是因為父母離婚才荒廢學業的,也只是一個個案,不能說明離婚家庭的小孩就個個會荒廢學業。”
海燕說著,伸出手:“把你的統計數據拿來我看,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是因為父母離婚而荒廢了學業的。”
“我哪裏有什麼統計數據?就這一個例子。這一個例子還被你駁倒了。”
“沒有統計數據,怎麼就輕信了呢?即便有統計數據,你都要問一問,統計數據是怎麼樣得出來的。象離婚這種社會現象,你不能象做科學實驗那樣,抽出各方面一模一樣的兩組人,控制所有其它因素,只讓一組離婚,而另一組不離婚,若干年後,再來統計兩組當中,有多少小孩荒廢了學業。如果是那樣獲得的統計數據,可能是比較可信的。”
楊紅想像了一下,說:“那好像是不可能的,誰願意把自己的一生拿來做這種實驗?”
“所以說報告離婚對小孩影響的文章不可能是基於這種統計數據的,只能是找一些離婚的家庭,一些沒離婚的家庭,儘可能的讓其它因素相同相近,然後分析研究離婚對小孩學業的影響。如果不注意,離婚那組找的都是周寧的兄嫂那樣的夫妻,結論就會是離婚嚴重影響小孩學業;如果離婚那一組找的全是愛因斯坦那樣的人,那你的結論就會是離婚成就小孩學業。”
楊紅忍不住笑起來:“哪有那麼多愛因斯坦?還不知愛因斯坦跟他老婆離沒離呢。”
“我不舉這麼個極端例子,怎麼能把道理說清,把你這種人說服呢?”海燕笑着說,“你應該去學統計,學兩天後,你就從聽什麼,信什麼,變成聽什麼,不信什麼了。像你上次說西邊WAL-MART的葡萄比東邊WAL-MART的葡萄甜,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跑到兩邊WAL-MART去,大面積抽樣,再做統計分析,因為你每次只去一個WAL-MART,連PAIRWISE的比較都沒做,你比的是上星期的東邊與這星期的西邊,怎麼能得出那個結論呢?”
楊紅說:“其實我什麼統計數據都沒有看到過,連報導離婚的文章也沒看什麼,不知為什麼,就一直認為離婚肯定對孩子造成負面影響。一想到離婚,就彷彿看到我的兒子低着頭,蹲在地上,而一大群小孩正圍着他吐口水,笑他,罵他是沒爹的孩子。實際上,在生活中,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情景。”
海燕笑着說:“這可能是從書里或者電視電影裏看來的。不是學統計的人,不會一天到晚問別人要統計數據,所以對很多人來說,文學作品往往比統計數據更能影響他們。人們看到一堆統計數據,就覺得枯燥,看過也可能很快就忘了,但一個生動感人的場景,卻能使人銘心刻骨。有人說Statisticiansarethebiggestliars,因為統計學家拿出來的數據使人更容易相信而不去問他的數據是怎麼得出來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小說電影也可以是BIGGESTLIARS,因為他們刻劃出的人物形像鮮明生動,可以使人忘了問這些人物的真實性和代表性。這並不是說STATISTICIANS和作者有意騙人,而是我們這些讀者習慣於不問青紅皂白就相信別人的話。
所以不論對什麼觀點,都應該問一問是誰說的,為什麼說,有沒有統計數據,統計數據是怎樣得出來的。當然這是說對一些重大問題。小事情,就不必費這麼大的心了。比如別人說小孩吃了味精不長個,我做菜就不放了,這種事情,我就懶得費心去查它統計數據了,因為味精就算沒壞處,也沒什麼好處,咱們這種烹調水平,還需要味精?”
現在想到離婚,楊紅只有一個擔心,就是怕周寧會跟她爭着要孩子。她在MOTHERGROUP聽到好幾個媽媽講她們的丈夫如何跟她們爭奪孩子的撫養權,有的丈夫甚至威脅說如果得不到孩子就要把孩子拐跑或者弄死。楊紅不知道周寧會不會這樣,她知道他並不太在乎孩子,連是不是他的孩子他都沒數。但那些爭奪撫養權的丈夫也不一定是在乎孩子,有的只是想拖住妻子。楊紅現在很能理解為什麼有的媽媽為了孩子,只好跟丈夫守在一起。楊紅想,如果周寧要跟她爭奪孩子的撫養權,那就只能請法院來判了。但她也聽說即使法院判給了她,如果周寧把孩子偷偷帶走了,法院也不能派人幫你去找孩子,最多發發傳票,孩子還得你自己去找回來。楊紅想等周寧到美國來了再辦離婚,因為周寧在中國有他的兄弟朋友麻將哥們什麼的幫忙,到了這裏,他就沒那些勢力了。
楊紅給周寧發了個長長的EMAIL,提出離婚的事。周寧看到后立即打來了一個電話,問這一切是不是因為那個“故鄉的雲”騷擾引起的,如果是,那你就誤會了,我跟她早已斷了,而且沒有回到一起的可能。“故鄉的雲”不問青紅皂白地離婚,我不會對此負什麼責任。
楊紅靜靜地說:“不是,這事跟她不相關,是我自己想通了。”
周寧又問了一大串“是不是”,楊紅回答着,感覺卻象一個旁觀者一樣,看到周寧正在重複四年前自己在人工湖邊做過的事,就是要弄個水落石出,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周寧猜了很多原因,連楊紅是不是在跟ROOMMATE搞同性戀都想到了,唯獨不肯接受楊紅給的理由,那就是兩個人的生活方式興趣愛好不同,合不來,還是分開的好。
“哪裏會有這種事呢?”周寧有點生氣又有點不解地問,“在一起過了快十五年了,難道你先不知道我們兩人這些方面是不同的?”
“我知道,但是我以為那不影響婚姻,而且我很怕離婚,怕別人笑話,怕影響孩子,怕很多很多東西。”
周寧聽了,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你越說我越不懂了,現在別人不一樣會笑話嗎?不一樣會影響孩子嗎?”
楊紅把網上看到的幾篇有關離婚對孩子的影響的文章綜述給周寧聽,說離婚家庭的孩子比那些夫妻感情破裂卻又打打鬧鬧地守在一起的家庭的孩子,成長得更好,這是有統計數據的,是美國社會學家做過調查研究得出來的結論。周寧似乎被說服了,可能他一聽說“統計數據”“美國社會科學家”就被鎮住了。楊紅有點悲哀地想,他現在就跟自己以前一樣,聽到幾個大詞,就盲目相信,不去問問誰的統計數據?數據怎麼樣得出來的?也不問問“哪個美國科學家”或者美國科學家的研究適合不適合中國的國情。
當然她現在不想跟周寧搞統計啟蒙,她只想平安無事地離婚。“除了汽車還給我哥哥以外,國內所有的東西都給你,”楊紅說,“我只要兒子。”她屏住呼吸等候周寧的答覆,心想,如果他死抓住孩子不放,我怎麼辦?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幾乎要放棄離婚這件事了。
“我要你那些東西幹什麼?”周寧忿忿地說,“你以為我真的在乎那一半財產?我早跟你說了,我說分一半財產,只是想嚇唬嚇唬你,免得你跟我鬧離婚。現在你既然還是要離婚,我要那些東西有什麼用?你以為我離了婚,還會住在你的房子裏?”
楊紅說:“我是真心要把國內那些東西都給你,我想留在這裏,那些東西我拿着也沒用。你不想住在H大的房子裏,可以把它賣掉,賣的錢你拿着。”
楊紅和周寧在電話上電郵里討論了幾天,最後兩個人達成協議,周寧帶兒子去簽證,簽好後到美國來呆一段時間,算是旅遊,也算是把兒子送到楊紅這裏來。離婚的事,等周寧過來,再詳細商量。
楊紅沒想到周寧在兒子的問題上這麼通情達理,不光沒跟她搶兒子,還願意把兒子給她送過來,她的心馬上就被感動了,覺得周寧是一個好父親,能為孩子考慮。楊紅心裏打趣自己說,太感動了,差不多有無以回報,以身相許的感覺了。想到那幾個跟丈夫爭奪撫養權的女人,那幾個為了孩子不得不跟丈夫死守在一起的女人,楊紅覺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