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節

第 65 節

安潔急忙問:“梁超也做了--那個手術了?”

“還沒有,因為我們還沒徹底絕望。”

“那DR.CANG--難道他--是徹底絕望了?”

“可能他前妻的問題比我嚴重,我只是受精卵不能着床,但我可以產生正常的卵子。如果他前妻連正常的卵子也不能產生,那就--徹底沒希望了--”

“怎麼會連--正常的卵子都不能產生?”

“很多原因,但並不罕見--所以我的醫生總是安慰我,說我的情況還不是最壞的。”

她一面在心裏為DR.CANG和他的前妻惋惜,一面又為姐姐姐夫擔心。她問:“那---你們準備怎麼辦?”

“想試試請代孕母親--”

“那能行嗎?”

“理論上講,是沒什麼不行的。有些州不允許請人代孕,但我們C州允許。”

“但是--會不會--弄出麻煩來?比如說,孩子生出來,代孕母親又不肯給你們了--弄到打官司的地步,我記得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種報導--”

“是有這種事,但大多數是在代孕法不健全的情況下發生的,現在有很多法律規定了,在事前就會簽訂法律文件的,所以應該不會。”

“但是如果代孕母親--帶着孩子逃跑了怎麼辦?”

“代孕母親捨不得孩子,有可能是她自己提供了卵子,再用人工授精的方式懷孕。那樣的話,代孕母親會因為是自己的孩子而捨不得。我們想做的,是用我們自己的精卵做試管嬰兒,只不過是在代孕母親的子宮裏長大--代孕母親跟孩子沒血緣關係,可能問題要少一些--”

“那--要花很多錢嗎?”

“要花不少錢,但錢還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很難找到合適的代孕母親,這裏華人少,年輕的華人婦女就更少,而願意為人代孕的可說是少而又少了。我們現在一邊繼續嘗試自然懷孕,一邊盯着幾個代孕中心,看他們那裏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為什麼一定要找華人?”

“華人跟我們的身體條件比較近似,代孕成功的可能性比較大--”

安潔覺得腦子裏一下子充塞了這麼多信息,完全消化不了,目瞪口呆地拿着電話,不知道該說什麼。

姐姐換成一種輕鬆的口氣說:“小妹小,你看你多幸運,輕而易舉地就--懷孕了。所以你啊,快別為這事難過了,換個角度看問題,你應該為自己感到高興--這說明你在這方面很正常。我以前還擔心你也會跟我一樣,現在我就不擔心了--”

“那你們--怎麼不試試領養一個孩子呢?”

“這個——真不好說,如果是別人遇到這個問題,我可能也會這樣勸她,但是只有輪到自己了才會認識到——這其實不單純是要個孩子的問題,在很大成程度上是想——證明自己是個正常人,能過正常人的生活。如果我能生,我可以為了國家利益不生,或者在我自己的孩子之外去領養幾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但是——不能生,那就完全不同了,不到——徹底絕望總是想自己——生一個。”

安潔感覺姐姐在生孩子這個問題上有點象當年對待出國一樣,出國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地是要證明自己也能出國。她不好批評姐姐愛“攀比”,但姐姐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一樣,解釋說:“小妹小,等你真正愛上了什麼人,特別是等你到了一定的年齡,你就會想跟你所愛的人一起生個孩子,那是你們兩個人愛情的結晶,是你們兩個人共同創造出的一個生命,看到兩個人的基因結合在一個孩子身上,那是一種——任何別的東西都不能代替的感覺——”

“那你剛才怎麼還說要--養我的--孩子?”

“你是我的妹妹,你的孩子不就跟我的孩子一樣嗎?”

“但是梁超他會怎麼想?對他來說,領養我的孩子跟領養外面的孩子有什麼兩樣?”

姐姐語塞,想了一會才說:“也許你的孩子對他來說也就跟我的孩子一樣,至少外貌應該是很像的——”

“但那畢竟不是他的親骨肉,他家肯定--還是想要他自己的孩子——”

“那倒也是,所以我還是希望他能有自己的孩子——”姐姐遲疑了一會,半開玩笑地說,“我——曾經想過——跟他離婚,讓你跟他——結婚——”

安潔吃了一驚,又勾起她對往事的回憶,難道姐姐識破了她那時的內心秘密?她說:“你怎麼能這樣想?這不是——亂倫嗎?”

“這怎麼是什麼亂倫呢?”姐姐說:“我又沒說叫你在我們婚姻關係存在的情況下就嫁給他,我說的是等我跟他離婚之後——”

“你真是——異想天開!”

“也不算特別異想天開,我覺得他應該很喜歡你,因為我們是姐妹,很多地方都是相同的,如果他喜歡我,他沒道理不喜歡你。當然,當他是我的丈夫的時候,他不能象愛妻子那樣愛你,但一旦我跟他離婚了,你們也不是不能在一起——小姨嫁姐夫的並不少見——”

她的思緒一下飛到若干年前,她的二奶奶嫁給自己姐夫的事情上去了,她遏制不住地想像兩個女人共一個丈夫的情景,兩個奶奶應該是輪流坐莊的,她爺爺今天跟這個奶奶睡,明天跟那個奶奶睡,可能對爺爺來說,那是幸福而不是痛苦,但不知道她那兩個奶奶當時心裏在想什麼?

姐姐說:“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可能有點不公平,你一個年輕漂亮的未婚女孩,為什麼要嫁給離過婚的姐夫?但我覺得你那時還是很喜歡你姐夫的,只要有愛情,也就無所謂結沒結過婚了。如果你們能發展起愛情來,那應該是最完美的了。”

“我沒有喜歡過梁超,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象那樣喜歡過他,我只是把他當我的姐夫——”

姐姐也不揭她的老底,只說:“即便當時不喜歡,慢慢也能發展起愛情來,因為你姐夫應該還算一個很不錯的人---”

“我覺得梁超只愛你,如果你跟他離婚,他肯定也活得不幸福。”

“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剛開始,他可能會擔心我,但是等到他發現我其實過得很好的時候,他也就慢慢忘記這些了。再說我還可以找岔子跟他鬧,一直鬧到他煩我為止。”

她搞不懂這究竟是愛得太多還是愛得太少了,在她看來,愛情不應該是用分離來表達的,有愛情,就應該在一起。她說:“我真的不明白你們了,既然你這麼愛他,他也很愛你,為什麼你們不能就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呢?世界上不是有很多沒孩子的夫妻嗎?難道你們的愛情還不夠,一定要有個--孩子--才能鞏固愛情嗎?”

“小妹小,你現在是很難理解我的,我一直沒把這事告訴你,也就是不想讓你為這事操心,也不願意你為這事勸解我。人不到那一步,是很難理解別人為什麼那樣做的。所以我可以理解你那個蒼老師,我知道他心裏有多苦。也許他也想跳出這種苦海,重新開始生活,所以他跟你--開始了這麼一段--但是他可能最終--可能還是--沒法越過自己心裏的那個障礙——”

“你知道這一點,你還願意把梁超弄到這種地步嗎?”

姐姐很久沒說話,最後無精打采地說:“所以說離也痛苦,不離也痛苦,現在就寄希望於代孕了。如果代孕不成功,我還是要跟他離的--”

安潔不知道說什麼好,姐姐這麼一個開朗明智的人,在這個問題上卻這麼鑽牛角尖。也許正因為在別的方面都開朗明智,才會把所有的牛角尖都集中在這一個問題上鑽了。或者就因為所有的牛角尖都用在這一個問題上了,其他方面才特別不在乎,於是就特別開朗明智。總而言之,她姐姐說得對,一個人無論怎樣設身處地,也無法感受另一個人的內心。

姐姐的災難好像把她自己的不幸大大沖淡了,當她終於看到自己Yahoo信箱INBOX後有個(1)的時候,也不怎麼激動了,她基本上知道不會是好消息了,不光是因為好消息不用花這麼長的時間,還因為跟姐姐的談話使她更深刻地了解了DR.CANG,確切地說,是更深的了解了他的歷史,但是他的現在完全是由他的歷史決定的,而他的歷史和現在又決定了他的將來。

她點開他的回信,看到他用了ANN這個稱呼,而不是KIDO,她就知道信的大方向了。她異乎尋常地冷靜,一行一行讀下去。

他先說說題外話,大概是想輕鬆一下氣氛。他說他很久沒寫中文了,他的中文真的是kindergarten的水平了,他也不會用中文軟件,花了很大功夫才整出幾個漢字來,所以回信遲了,請她原諒。

然後他說他很擔心她的身體,希望她好好照顧自己,一有什麼不對頭就去醫院,千萬不要大意。他說很抱歉,不便來照顧她,但他相信烏鋼和木亞華她們會好好照顧她的。如果她有什麼需要他做的,也請她告訴他,他一定會儘力去做。

他說她沒什麼對不起他的,也沒什麼需要他原諒的,是他對不起她,他應該請她原諒。他不該跟她發展這段關係,他知道這種有始無終的關係只能給她帶來痛苦,但他昏了頭,放任自己做了這一生中最不該做的事,犯了這一生中最大的錯誤。他希望這件事不會影響她跟烏鋼的關係,不會成為她思想上的一個包袱,也不會在她心裏留下陰影。他希望她幸福,祝福她幸福。

落款是ANDY。

她看了好幾遍,一會覺得什麼都明白了,一會又覺得完全糊塗了。她忍不住寫了一個電郵,問他到底為什麼不能跟她在一起,問他自己說過的永遠做她BACKUP的話算不算數,問他究竟有沒有愛過她,等等,等等。這封信幾乎都是問句,句句緊逼,不給他喘氣的機會。

她一下理解了“憤怒出詩人”這句話,因為她此刻就是才思如涌,奮筆疾書--應該是奮指疾打。寫這封電郵的時候,她根本不象寫第一封電郵那樣左思右想,反覆推敲,而是一氣呵成,一瀉千里,寫完也不看第二遍,就點了SEND,很有破罐子破摔的豪氣。

她把這個破罐子摔出去后,也不等他的回信了,知道自己這一連串的問題肯定打得他七竅生煙,不會給她回信了,她只不過是圖個嘴巴痛快,出出氣而已。

過了幾天,她心血來潮地登錄到她在YAHOO的賬號里,居然發現了他的回信,她點開一看,好像是她剛發過去不久他就回了。她想,看來真把他搞煩了,也來個“憤怒出詩人”。她自嘲地想,我們這樣憤怒來憤怒去的,會不會搞成了中國當代的兩個大詩人大文豪什麼的?

她看了他的信,他好像並不憤怒,至少是沒象她那樣才思如涌、長篇大論,他只說他犯了一個錯誤,不該提出做她的BACKUP,因為那樣會影響她尋找她的白馬王子,所以他請她原諒他現在收回這句話。

至於愛不愛她這個問題,他耍賴,沒回答。

她本來還想寫個電郵過去,逼他回答這個問題,但她想了想,決定還是放他一馬,也放自己一馬。逼的結果,只有兩種,一種就是他承認他那時是愛她的,那也沒什麼用,只是一個過去式;另一種結果就是他推翻了以前的口供,說他其實不愛她,那又有什麼意思?

她不再給他寫電郵了,她知道這樣遠距離操作是他的強項。離得遠遠的時候,他滿腦子都是理論、邏輯、分析、推理,她辯不過他,說服不了他。她只能跟他打近距離肉搏戰,那是他的弱項,只要她夜半時分出現在他卧室門口,撲進他的懷裏,他的一切理論、邏輯、分析、推理就都土崩瓦解了,他就變成了一個熱烈的情人,融化在銷魂蝕骨的愛情里。

她以前是很看不起向情慾投降的男人的,她覺得真正的男人是能夠控制自己肉體慾望的人,不然就與動物無異了。但對於他,她有完全不同的看法。謝天謝地!他只截斷了他那兩根管子,沒把那傢伙一刀切掉。

她對他尚有情慾這個事實幾乎有一種感恩戴德的心理,覺得那是他人性的一種證明,如果他沒那種慾望的話,他就成了一個神了,更加高不可攀了,她就更沒法拴住他了。她為能夠激起他的情慾萬分自豪,希望他越貪婪越好。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這是在以性換愛,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當她發現自己終於停止出血之後,她就再也坐不住了,她決定去他那裏找他。她給自己定了個底線:如果他把那個門內的小鏈子掛上了,她就再也不去找他了;如果那個小鏈子沒掛上,那就說明他實際上還在等她,仍然給她留着門。

她想好了,就開車去他的住處。她看見她住過的那間卧室的燈已經熄了,而他書房的燈還亮着。她停了車,悄悄地來到他門前,用鑰匙來開大門。但她不僅撞上了自己定的底線,還撞上了一道意想不到的麵線:鑰匙沒法伸進鎖孔!她覺得難以置信,以為用錯了鑰匙,但她把自己鑰匙鏈上所有的鑰匙都拿來試過了,沒有一把能打得開鎖!

最初的震驚和憤怒之後,她認識到他已經將門鎖換過了,肯定是用這來告訴她該死心了。她返身往回走,走着,走着,她的淚流了下來,她的心象生離死別那樣疼痛,她顧不得什麼底線不底線了,跑到他房子的後面,站在他書房的窗子下面,流了一陣淚,然後她扯了一棵草,連泥帶土地砸向他的窗子。

沒有回應,她又砸了一次,還是沒反應,等她砸了第三次之後,他窗子的燈滅了。

她捂着嘴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往回走。她坐進自己的車,又哭了一會,才慢慢開動了車。開到家門前,她下了車,慢慢上了樓。到了樓上,她不放心,怕剛才忘了鎖車門,就站在欄杆旁用遙控對着自己的車按了兩下,聽到“嘀”的一聲才放了心。

她稍一抬頭,看見在高於停車場的路上停着一輛深色的車,沒熄火,前後燈都亮着。雖然車蓬沒放下,顏色也看不清,但她知道那是他的車。她站在欄杆邊不肯進去,那輛車也就一直停在那裏。過了一會,有車開過來了,那輛車為了讓道,才向前開去,消失在黑夜裏。

她哭了半夜,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挽回他的心,因為她不知道他的心在哪裏,好像是在他EX那裏,但又好像是在她這裏。他不肯開門讓她進去,但他又尾隨在她車後面送她。她想到種種可能,一會恨他,一會怨他,但最終都原諒了他,知道他心裏一定也很苦。千怪萬怪,只怪她自己來晚了一步,他已經跟他的EX有了那段難以忘卻也難以代替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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