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浪子金銀伐性斧 道人冰雪返魂香
卻說小金子、小銀子,拚命把許亮抱住。吳二本坐近房門,就揭開門帘一個縫兒,偷望外瞧。只見陶三已走到堂屋中間,醉醺醺的一臉酒氣,把上首小金子的門帘往上一摔,有五六尺高,大踏步進去了。小金子屋裏先來的那客用袖子矇著臉,嗤溜的一聲,跑出去了。張大腳跟了進去。陶三問:“兩個王八羔子呢?”張大腳說:“三爺請坐,就來,就來。”張大腳連忙跑過來說:“您二位別只聲。這陶三爺是歷城縣裏的都頭,在本縣紅的了不得,本官面前說一不二的,沒人惹得起他。您二位可別怪,叫他們姊兒倆趕快過去罷。”許亮說:“咱老子可不怕他!他敢怎麼樣咱?”
說著,小金子、小銀子早過去了,吳二聽了,心中握一把汗,自己借據在他手裏,如何是好!只聽那邊屋裏陶三不住的哈哈大笑,說:“小金子呀,爺賞你一百銀子!小銀子呀,爺也賞你一百銀子!”聽他二人說:“謝三爺的賞。”又聽陶三說:“不用謝,這都是今兒晚上我幾個孫子孝敬我的,共孝敬了三千多銀子呢。我那吳二孫子還有一張筆據在爺爺手裏,許大孫子做的中保,明天到晚不還,看爺爺要他們命不要!”
這許大卻向吳二道:“這個東西實在可惡!然聽說他武藝很高,手底下能開發五六十個人呢,我們這口悶氣咽得下去嗎?”吳二說:“氣還是小事,明兒這一千銀子筆據怎樣好呢?”許大說:“我家裏雖有銀子,只是派人去,至少也得三天,‘遠水救不着近火’!”
又聽陶三嚷道:“今兒你們姐兒倆都伺候三爺,不許到別人屋裏去!動一動,叫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小金子道:“不瞞三爺說,我們倆今兒都有客。”只聽陶三爺把桌子一拍,茶碗一摔,“哐琅”價一聲響,說:“放狗屁!三爺的人,誰敢住?問他有腦袋沒有?誰敢在老虎頭上打蒼蠅,三爺有的是孫子們孝敬的銀子!預備打死一兩個,花幾千銀子,就完事了!放你去,你去問問那兩個孫子敢來不敢來!”
小金子連忙跑過來把銀票給許大看,正是許大輸的銀票,看着更覺難堪。小銀子也過來低低的說道:“大爺,二爺!您兩位多抱屈,讓我們姊兒倆得二百銀子,我們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整百的銀子呢。你們二位都沒有銀子了,讓我們掙兩百銀子,明兒買酒菜請你們二位。”許大氣急了,說:“滾你的罷!”小金子道:“大爺彆氣!您多抱屈。您二位就在我炕上歪一宿;明天他走了,大爺到我屋裏趕熱被窩去。妹妹來陪二爺,好不好?”許大連連說道:“滾罷!滾罷!”小金子出了房門,嘴裏還嘟噥道:“沒有了銀子,還做大爺呢!不言個臊!”
許大氣白了臉,獃獃的坐着,歇了一刻,扯過吳二來說:“兄弟,我有一件事同你商議。我們都是齊河縣人,跑到這省里,受他們這種氣,真受不住!我不想活了!你想,你那一千銀子還不出來,明兒被他拉到衙門裏去,官兒見不着,私刑就要斷送了你的命了。不如我們出去找兩把刀子進來把他剁掉了,也不過是個死!你看好不好?”
吳二正在沉吟,只聽對房陶三嚷道:“吳二那小子是齊河縣裏犯了案,逃得來的個逃凶!爺爺明兒把他解到齊河縣去,看他活得成活不成!許大那小子是個幫凶,誰不知道的?兩個人一路逃得來的兇犯!”許大站起來就要走。吳二浪子扯住道:“我倒有個法子,只是你得對天發個誓,“我才能告訴你。”許大道:“你瞧!你多麼酸呀!你倘若有好法子,我們弄死了他,主意是我出的。倘若犯了案,我是個正凶,你還是個幫凶,難道我還限你過不去嗎?”
吳二想了想,理路到不錯,加之明天一千銀子一定要出亂子,只有這一個辦法了,便說道:“我的親哥!我有一種藥水,給人吃了,臉上不發青紫,隨你神仙也驗不出毒來!”許亮詫異道:“我不信!真有這麼好的事嗎?”吳二道:“誰還騙你呢!”許亮道:“在那裏買?我快買去!”吳二道:“沒處買!是我今年七月里在泰山窪子裏打從一個山裡人家得來的。只是我給你,千萬可別連累了我!”許亮道:“這個容易。”隨即拿了張紙來寫道:“許某與陶某嘔氣起意,將陶某害死,知道吳某有得來上好藥水,人吃了立刻致命,再三央求吳某分給若干,此案與吳某毫無干涉。”寫完,交給吳二,說:“倘若了案,你有這個憑據,就與你無幹了。”
吳二看了,覺得甚為妥當。許亮說:“事不宜遲,你藥水在那裏呢?我同你取去。”吳二說;“就在我枕頭匣子裏,存在他這裏呢。”就到炕裏邊取出個小皮箱來,開了鎖,拿出個磁瓶子來,口上用蠟封好了的。
許亮問:“你在泰山怎樣得的?”吳二道:“七月里,我從墊台這條西路上的山,回來從東路回來,儘是小道。一天晚了,住了一家子小店,看他炕上有個死人,用被窩蓋的好好的。我就問他們:‘怎把死人放在炕上?’那老婆子道:‘不是死人,這是我當家的。前日在山上看見一種草,香得可愛,他就采了一把回來,泡碗水喝。誰知道一喝,就彷彿是死了,我們自然哭的了不得的了。活該有救,這內山石洞裏住了一個道人,叫青龍子,他那天正從這裏走過,見我們哭,他來看看,說:“你老兒是啥病死的?”我就把草給他看。他拿去,笑了笑,說:“這不是毒藥,名叫‘千日醉’,可以有救的。我去替你尋點解救藥草來罷。你可看好了身體,別叫壞了。我再過四十九天送葯來,一治就好。”算計目下也有二十多天了。’我問他:“那草還有沒有?’他就給了我一把子,我就帶回來,熬成水,弄瓶子裝起頑的。今日正好用着了!”
許亮道:“這水靈不靈?倘若葯不倒他,我們就毀了呀。你試驗過沒有?”吳二說:“百發百中的。我已……”說到這裏,就嗌住了。許亮問:“你已怎麼樣?你已試過嗎?”吳二說:“不是試過,我已見那一家被葯的人的樣子是同死的一般;若沒有青龍子解救,他早已埋掉了。”
二人正在說得高興,只見門帘子一揭,進來一個人,一手抓住了許亮,一手捺住了吳二,說:“好!好!你們商議謀財害命嗎?”一看,正是陶三。許亮把藥水瓶子緊緊握住,就掙扎逃走,怎禁陶三氣力如牛,那裏掙扎得動。吳二酒色之徒,更不必說了。只見陶三窩起嘴唇,打了兩個胡哨,外面又進來兩三個大漢,將許、吳二人都用繩子縛了。陶三押着解到歷城縣衙門口來。
陶三進去告知了稿簽門上,傳出話來,今日夜已深了,暫且交差看管,明日辰刻過堂,押到官飯店裏,幸虧許大身邊還有幾兩銀子,拿出來打點了官人,倒也未曾吃苦。
明日早堂在花廳問案,是個發審委員。差人將三人帶上堂去。委員先問原告。陶三供稱:“小人昨夜在土娼張家住宿,因多帶了幾百銀子,被這許大、吳二兩人看見,起意謀財,兩人商議要害小人性命。適逢小人在窗外出小恭聽見,進去捉住,扭稟到堂,求大老爺究辦。”
委員問許大、吳二:“你二人為什麼要謀財害命?”許大供:“小的許亮,齊河縣人。陶三欺負我二人,受氣不過,所以商同害他性命,吳二說,他有好葯,百發百中,已經試過,很靈驗的。小人們正在商議,被陶三捉住。”吳二供:“監生吳省干,齊河縣人。許大被陶三欺負,實與監生無干。許大決意要殺陶三,監生恐鬧出事來,原為緩兵之計,告訴他有種藥水,名‘千日醉’,容易醉倒人的,並不害性命。實系許大起意,並有筆據在此。”從懷中取出呈堂。
委員問許大:“昨日你們商議時,怎樣說的?從實告知,本縣可以開脫你們。”許大便將昨晚的話一字不改說了一遍。委員道:“如此說來,你們也不過氣忿話,那也不能就算謀殺呀。”許大磕頭,說:“大老爺明見!開恩!”
委員又問吳二:“許大所說各節是否切實?”吳二說:“一字也不錯的。”委員說:“這件事,你們很沒有大過。”分付書吏照錄全供,又問許大:“那瓶藥水在那裏呢?”許大從懷中取出呈上。委員打開蠟封一聞,香同蘭麝,微帶一分酒氣,大笑說道:“這種毒藥,誰都願意吃的!”就交給書吏,說:“這藥水收好了。將此二人並全案分別解交齊河縣去。”只此“分別”二字,許大便同吳二拆開兩處了。
當晚許亮就拿了藥水來見老殘,老殘傾出看看,色如桃花,味香氣濃;用舌尖細試,有點微甜,嘆道:“此種毒藥怎不令人久醉呢!”將藥水用玻璃漏斗仍灌入瓶內,交給許亮:“兇器人證俱全,卻不怕他不認了。但是據他所說的情形,似乎這十三個人並不是死,仍有復活的法子。那青龍子,我卻知道,是個隱士;但行蹤無定,不易覓尋。你先帶着王二回去稟知貴上,這案雖經審定,不可上詳。我明天就訪青龍子去,如果找着此公,能把十三人救活,豈不更妙?”許亮連連答應着“是”。
次日,歷城縣將吳二浪子解到齊河縣。許亮同王二兩人作證,自然一堂就訊服了。暫且收監,也不上刑具,靜聽老殘的消息。
卻說老殘次日雇了一匹驢,馱了一個被搭子,吃了早飯,就往泰山東路行去。忽然想到舜井旁邊有個擺命課攤子的,招牌叫“安貧子知命”,此人頗有點來歷,不如先去問他一聲,好在出南門必由之路。一路想着,早已到了安貧子的門首,牽了驢,在板凳上坐下。
彼此序了幾句閑話,老殘就問:“聽說先生同青龍子長相往來,近來知道他雲遊何處嗎?”安貧子道:“噯呀!你要見他嗎?有啥亭體?”老殘便將以上事告知安貧子。安貧子說。”太不巧了!他昨日在我這裏坐了半天,說今日清晨回山去,此刻出南門怕還不到十里路呢。”老殘說:“這可真不巧了!只是他回什麼山?”安貧子道:“里山玄珠洞。他去年住靈岩山;因近來香客漸多,常有到他茅篷里的,所以他厭煩,搬到里山玄珠洞去了。”老殘問:“玄珠洞離此地有幾十里?”安貧子道:“我也沒去過,聽他說,大約五十里路不到點。此去一直向南,過黃芽嘴子,向西到白雪塢,再向南,就到玄珠洞了。”
老殘道了“領教,謝謝”,跨上驢子,出了南門,由千佛山腳下住東,轉過山坡,竟向南去。行了二十多里,有個村莊,買了點餅吃吃,打聽上玄珠洞的路徑,那莊家老說道:“過去不遠,大道旁邊就是黃芽嘴。過了黃芽嘴往西九里路便是白雪塢,再南十八里便是玄珠洞。只是這路很不好走,“會走的呢,一路平坦大道;若不會走,那可就了不得了!石頭七大八小,更有無窮的荊棘,一輩子也走不到的!不曉得多少人送了性命!”老殘笑道:“難不成比唐僧取經還難嗎?”莊家老作色道:“也差不多!”
老殘一想,人家是好意,不可簡慢了他,遂恭恭敬敬的道:“老先生恕我失言。還要請教先生:怎樣走就容易,怎樣走就難,務求指示。”莊家老道:“這山裏的路,天生成九曲珠似的,一步二曲。若一直向前,必走入荊棘叢了。卻又不許有意走曲路,有意曲,便陷入深阱,永出不來了。我告訴你個訣竅罷:你這位先生頗虛心,我對你講,眼前路,都是從過去的路生出來的;你走兩步,回頭看看,一定不會錯了。”
老殘聽了,連連打恭,說:“謹領指示。”當時拜辭了莊家老,依說去走,果然不久便到了玄珠洞口。見一老者,長須過腹。進前施了一禮,口稱:“道長莫非是青龍子嗎?”那老者慌忙回禮,說:“先生從何處來?到此何事?”老殘便將齊東村的一樁案情說了一遍。青龍子沉吟了一會,說:“也是有緣。且坐下來,慢慢他講。”
原來這洞裏並無桌椅傢具,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頭。青龍子與老殘分賓主坐定,青龍子道:“這‘千日醉’力量很大,少吃了便醉一千日才醒,多吃就不得活了。只有一種葯能解,名叫‘返魂香’,出在西嶽華山大古冰雪中,也是草木精英所結。若用此香將文火慢慢的炙起來,無論你醉到怎樣田地,都能復活。幾月前,我因泰山坳里一個人醉死,我親自到華山找一個故人處,討得些來,幸兒還有些子在此。大約也敷衍夠用了。”遂從石壁里取出一個大葫蘆來,內中雜用物件甚多,也有一個小小瓶子,不到一寸高。遞給老殘。
老殘傾出來看看,有點像侞香的樣子,顏色黑黯;聞了聞,像做臭支支的。老殘問道:“何以色味俱不甚佳?”青龍子道:“救命的物件,那有好看好聞的!”老殘恭敬領悟,恐有舛錯,又請問如何用法,青龍子道:“將病人關在一室內,必須門窗不透一點兒風。將此香炙起,也分人體質善惡:如質善的,一點便活;如質惡的,只好慢慢價熬,終久也是要活的。”
老殘道過謝,沿着原路回去。走到吃飯的小店前,天已黑透了,住得一宿,清晨回省,仍不到已牌時分。遂上院將詳細情形稟知了庄宮保,並說明帶着家眷親往齊東村去。宮保說:“寶眷去有何用處?”老殘道:”這香治男人,須女人炙;治女人,須男人炙:所以非帶小妾去不能應手。”宮保說:“既如此,聽憑尊便。但望早去早回,不久封印,兄弟公事稍閑,可以多領些教。”
老殘答應着“是”,賞了黃家家人幾兩銀子,帶着環翠先到了齊河縣,仍住在南關外店裏,卻到縣裏會着子謹,亦甚為歡喜。子謹亦告知:“吳二浪子一切情形俱已服認。許亮帶去的一千銀子也繳上來。接白太尊的信,叫交還魏謙。魏謙抵死不肯收,聽其自行捐入善堂了。”
老殘說:“前日托許亮帶來的三百銀子,還閣下,收到了嗎?”子謹道:“豈但收到,我已經發了財了!宮保聽說這事,專差送來三百兩銀子,我已經收了;過了兩日,黃人瑞又送了代閣下還的三百兩來;後來許亮來,閣下又送三百兩來,共得了三份,豈不是發財嗎?宮保的一份是萬不能退的,人瑞同閣下的都當奉繳。”老殘沉吟了一會,說道:“我想人瑞也有個相契的,名叫翠花,就是同小妾一家子的。其人頗有良心,人瑞客中也頗寂寞,不如老哥竟一不做二不休,將此兩款替人瑞再揮一斧罷。”子謹拍掌叫好,說:“我明日要同老哥到齊東村去,奈何呢?”想了想,說:“有了!”立刻叫差門來告知此事,叫他明天就辦。
次日,王子謹同老殘坐了兩乘轎子,來到齊東村。早有地保同首事備下了公館。到公館用過午飯,踏勘賈家的墳塋,不遠恰有個小屆。老殘選了廟裏小小兩間房子,命人連夜裱糊,不讓透風。次日清晨,十二口棺柩都起到廟裏,先打開一個長工的棺木看看,果然屍身未壞,然後放心,把十三個屍首全行取出,安放在這兩間房內,焚起“返魂香”來,不到兩個時辰,俱已有點聲息。老殘調度着,先用溫湯,次用稀粥,慢慢的等他們過了七天,力遣各自送回家去。
王子謹三日前已回城去。老殘各事辦畢,方欲回城,這時魏謙已知前日寫信給宮保的就是老殘,於是魏、賈兩家都來磕頭,苦苦挽留。兩家各送了三千銀子,老殘絲毫不收。兩家沒法,只好請聽戲罷,派人到省城裏招呼個大戲班子來,井招呼北柱樓的廚子來,預備留老殘過年。
那知次日半夜裏,老殘即溜回齊河縣了。到城不過天色微明,不便往縣署里去,先到自己住的店裏來看環翠。把堂門推開,見許明的老婆睡在外間未醒。再推開房門,望炕上一看,見被窩寬大,枕頭上放着兩個人頭,睡得正濃呢,吃了一驚。再仔細一看,原來就是翠花。不便驚動,退出房門,將許明的老婆喚醒。自己卻無處安身,跑到院子裏徘徊徘徊。見西上房裏,家人正搬行李裝車,是遠處來的客,要動身的樣子,就立住閑看。
只見一人出來分付家人說話。老殘一見,大叫道:“德慧生兄!從那裏來?”那人定神一看,說:“不是老殘哥嗎,怎樣在此地?”老殘便將以上二十卷書述了一遍,又問:“慧兄何往?”德慧生道:“明年東北恐有兵事,我送家眷回揚州去。”老殘說:“請留一日,何如?”慧生允諾。此時二翠俱已起來洗臉,兩家眷屬先行會面。
已刻,老殘進縣署去,知魏家一案,宮保批吳二浪子監禁三年。翠花共用了四百二十兩銀子,子謹還了三百銀子,老殘收了一百八十兩,說:“今日便派人送翠花進省。”子謹將詳細情形寫了一函。
老殘回寓,派許明夫婦送翠花進省去,夜間托店家雇了長車,又把環翠的兄弟帶來,老殘攜同環翠並他兄弟同德慧生夫婦天明開車,結伴江南去了。
卻說許明夫婦送翠花到黃人瑞家,人瑞自是歡喜,拆開老殘的信來一看,上寫道: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