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一片海
“哥哥!”
那個人停頓了一下，感到所有的動作都已停止，
就在那一瞬間，聽到泰錫喊着“崔恩熙”的聲音。
那個人十分緩慢地轉過他的身子，
就在兩人視線交會的那一瞬間，
像是呻吟似地哀呼着哥哥的恩熙，
跌坐在她站立的地方。
淚水一涌而上，她忍不住用手掩着臉……
越是接近村莊的深處，泰錫的心就越煩躁。來往的人打扮非常寒酸，為了讓自己
看起來不像是觀光客，泰錫伸手把自己的頭髮弄得亂七八糟。他非常厭惡自己這樣的行為，雖然無法說明理由，不過絕不只是單純地想開玩笑而已。
事實上，比起其他欺騙人的可噁心腸，之後對那個女孩的關心，就變得格外鮮明。因為看到恩熙由於手錶的關係，在被潑水后追問之下流出的淚水，那份關心足以讓自己感到驚訝，就好像生命體一樣在成長着。對那女孩有着感到抱歉的心，算是長這麼大第一次有的事。那天雖然是喝了酒，不過他卻很想對恩熙敞開心扉說他的事情，他想抱着她，不!不如說是想要抱着她，然後痛哭一場，或許會是更真誠的表現。
那天雖然不想參加聚會，但是想到爸爸，還是來參加了。雖然他沒有期待些什麼，但哥哥們和母親依舊如往常一般，用着巧妙的方法來蔑視着他，他們視他如減少財產的米蟲。特別是轉告生母結婚消息的母親態度，更是有那種不把泰錫當人看，當他是個標準米蟲的想法。當人們瞧不起人的時候，難道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嗎?
泰錫感到艱辛，並不只是因為被蔑視的緣故，他已經非常習慣了。泰錫是因為想念他的親生母親，並懷抱着希望而感到痛苦。他對拋棄自己孩子的那個無情生母感到憤怒。泰錫非常羨慕那些即使貧窮也能得到父母親的愛、過着平凡生活的朋友們。與世界上不歡迎自己的存在，不，是詛咒自己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比較，他無法忍受這種悲傷。每次回到老家，泰錫除了用喝酒來稀釋那些痛苦之外，已沒有別的辦法。所以當他看到那女孩的那一瞬間，心底就湧起一陣情感，所以他才會急忙地接近恩熙。現在他雖然已經承認，他那樣對她是多麼地一廂情願，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在開玩笑。
在那件事情發生以後，泰錫仍舊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沒有直接見到她，過了幾天的時間，也就是一直到今天清晨，他才呼叫了恩熙，但是進來的人已經不是她了。聽完代替恩熙的那個女孩的話，泰錫受到極大的打擊。
“這間房間原本的確是由崔恩熙小姐負責的，聽說她是因為某個古怪又遊手好閒的男客人的緣故才被辭退的，她不是無故逃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和恩熙很熟的緣故，那女孩說話的時候帶着很憤怒的表情。
“她現在說不定正在和中年的男人相親呢。”
泰錫追問那是什麼意思，那女孩這麼回答着。
“還不是對方要施捨給她們家300石的米吧!因為崔恩熙小姐家裏經濟狀況不好，聽說就有那種硬要給她們家錢，要把她買回家的男人。”
雖然不知道究竟應該怎麼做才好，但是泰錫無法就那樣坐視不管，於是他只好開車出發往恩熙家去。今天雖然和人約了要談公事，但他非找到她不可。
一想起那個叫姜惠的女服務生最後說的話，泰錫心底突然焦急起來。越是走近她家，他的心情就越是和沿途的風景顯得不協調。遠處的那家小吃店，人家說就是她家了，但說那是小吃店似乎還嫌太過，那只是個又小又窮酸的鋪子罷了。想到她的眼裏泛起的淚光，泰錫不禁對自己感到很生氣。
難道她就住在這種地方嗎?那張白皙的面孔。
這時他看到了恩熙從那間鋪子裏走出來，泰錫急忙把自己藏起來。在恩熙後面有一個年紀差不多可以當恩熙哥哥的男人，一面說著話一面跟着她走了出來。
雖說是俗氣的衣服，但因為是恩熙，看到她穿着米黃色的連身洋裝十分端莊的樣子，泰錫的心卻也怦怦地跳個不停，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穿着她自己衣服的樣子。
“你去跟他好好談談再進來，正好媽現在不在，要是她在，她只會白費力氣地抓住你而已。”
這個明顯是恩熙哥哥的男人，一面吐痰，一面說著。
“喂!又不是只對我一個人有好處，你要是嫁到金老闆家，爸爸也會跟着好命的。”
沒有任何回答，她走向停在她身後頭的私家轎車，有個中年人從那車上走了出來。看起來，那人年紀上簡直就像是舅舅與外甥女一樣。恩熙的哥哥對那個中年人鞠躬哈腰，而恩熙的臉就像張紙一樣地慘白。
“是要給我們300石的米，沒錯吧?”
泰錫緊緊地握住自己的拳頭，他衝出去，一把抓住正要上車的恩熙，然後就開始拚命地跑。他一點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麼?泰錫跑到自己停車的地方，但他仍然很不放心地一上車就發動了車子。
“我可以請求你一件事嗎?”
一直到車子要發動之前，一個字也沒說的恩熙，以凝望着前方的姿態問着泰錫：
“可以載我去華真浦嗎?我要去華真浦的海邊。”
對着說完話就又緊閉上嘴的恩熙，泰錫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於是他也跟着沉默起來。泰錫對自己怎會這樣無法堅定也感到不能理解，以往都是耍耍嘴皮子來化解氣氛的他，知道這次是不太管用的。
白色的海。
泰錫對這種包圍着他和她的不愉快氣氛感到生氣，他一次又一次地用腳踢着沙。
“聽說你擅自離開旅館，和那種中年人相親?”
雖是開始說話，但說的卻是與自己心中要講的不同，是一句出乎意料而冒出來的話。看到恩熙一副要流淚的表情，又像是氣得受不了的皺着眉頭的樣子，泰錫不禁又生起氣了。
“那又是因為誰呢?”
他並沒錯過她發抖着說話的聲音。mm
“我沒有要追究的意思，就連追究和懷抱希望也會傷了我的自尊心，所以我不想知道。”
看着搖頭的她，泰錫其實是想和她說他覺得很抱歉。他想說聲對不起。
“我聽你說過你的身世，你要不要也聽聽我的呢?我呢，我們家有好幾次欠人家錢以後逃走，又欠人錢再逃走。我哥哥是個混混，因為和人打架手受傷，所以無法工作。我媽媽看我哥哥變成那樣，意志也消沉了，喪失了所有，就靠我賺的錢來勉強養活我們家。但是我現在沒有工作了，該怎麼辦才好呢?那個中年人是個很喜歡我的人，他說只要我說好的，他就會買給我。這樣就行了吧!我應該要很感激的，不是嗎?嗯?”
恩熙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泰錫的心就像掉落進江河一樣的無底深淵。他叫着像是被撕裂了的聲音，出乎他自己預料之外，當她完完整整地將她的痛苦展露在自己面前，竟使得他憤怒得瀕臨發狂的境地。泰錫不自覺地就爆出這句話：
“你要多少?”
剎那間，恩熙像是靜止的畫面一般動也不動。但是現在泰錫已經無法再收回這句話，雖然他是真心地說這話。若是用錢可以減少她的痛苦，他真的願意為她那樣做。
“到底你要多少?我可以買你。我再出更貴的價錢買你不就行了嗎!只要買你……”
話還沒完全說完，她就冷冷地打了他右臉頰一個耳光。
“這片海岸和我一樣是用任何東西都無法交換的寶貴地方，和像你這種人在這裏，就算只待一會兒，也會讓我心痛。就算死，我也不願再見到你。”
恩熙眼眶裏滿溢着淚水，狠狠地說完就跑走了，留下泰錫呆望着那跑遠的背影。
啊，怎麼辦?要怎樣才能讓她懂我的心，明白我的心啊?
這是泰錫想對着大海大聲呼喊的心情。
眼淚停不下來。
壞蛋，你這個大壞蛋。
恩熙一面走在路上一面喃喃地說。她從海邊跑出來一直到走在這條林蔭小道開始，一直都這麼哭着。風吹拂着她的髮絲安慰着她，樹木搖晃着枝幹像是在對她說“不要哭”、“不要哭”，恩熙很快就替自己擦去眼淚。
我不能軟弱。我不能軟弱。
只要想着不用去金老闆那兒的事就好了，又可以重新開始了!不管要做什麼都可以啊!
就那樣，恩熙獨自地叮囑自己走了出來，突然她就像個石娃娃一樣停下了腳步。她看到在賣票口買票的那個人，說：“我要兩張。”
那個人正是俊熙。
是哥哥。
恩熙的心就像要跳了出來。
那人坐上轎車，從恩熙的身邊慢慢地擦身而過。所有的事物就像是在夢境裏一樣，所有的動作都變得無限緩慢地進行。
哥……哥……
恩熙出神地站着，像是突然想到一樣，開始追着車子跑。
站在通往海邊的路上，眺望海的那邊，可以看到那個人跟泰錫，以及一個女孩子。那個人移動着腳步，正用棍子在沙灘上畫畫，是一個人的臉。以前哥哥畫自己臉的那一瞬間，彷彿與這畫面相重疊。他不知在那個女孩臉旁說些什麼，看起來一晃一晃地。
啊!真的是哥哥啊!
恩熙的雙眼霎時湧出了淚水。
恩熙挪動發抖的雙腳，緩緩地走下階梯。起初是一步一步緩緩而行，然後她加快腳步，接着開始奔跑。她的全身，還有腦子裏一片空白。恩熙用盡她的力氣，奮力地跑向哥哥，像是要穿越這八年光陰那樣奮力地奔跑。
她從他的背後用力地抱住了他。
“哥哥!”
那個人停頓了一下，感到所有的動作都已停止，就在那一瞬間，聽到泰錫喊着“崔恩熙”的聲音。
那個人十分緩慢地轉過身子，就在兩人視線交會的那一瞬間，像是呻吟似地哀呼着哥哥的恩熙，跌坐在她站立的地方。
淚水一涌而上，她忍不住用手掩着臉……
“恩熙……是恩……熙嗎?”
顫抖的聲音，正是哥哥的聲音啊!
眼前出現的恩熙，對俊熙而言，就像是個夢，所以他想馬上就用手去撫摸她。他多麼想用手指尖去確定恩熙的身軀，去體會恩熙的體溫，但是他卻不能這麼做，而只能望着她。
俊熙至今仍不敢相信，當初中學一年級的恩熙，如今已經長成亮麗的年輕女孩坐在自己面前。她一如往昔地留着烏黑長發，臉蛋雖然比小時候要更削瘦一點，但是仍未脫小時候的模樣。
剛才在華真浦的海邊，有人從背後抱住自己的時候，俊熙的心就已經受到衝擊而向下墜落了。然後在泰錫叫出“崔恩熙”的那一刻，俊熙就知道了，背脊的那份感覺，是因為恩熙的名字，他是多麼地想念恩熙啊!
不知道是怎麼來到咖啡館的。
和恩熙兩人進到裏頭坐着，好像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兩人只是看着對方，什麼話也沒說。過去思念着恩熙的那些日子，就像是衝破堤防傾泄而出的大水，衝倒時間的那道牆，在瞬間爆發了一樣。
“你……”
在俊熙開始說話的那一刻，恩熙也用同樣的話作開頭。俊熙看着恩熙笑了，恩熙也開心地笑了。
啊!甜甜的笑容，那是恩熙的笑容。
俊熙覺得那就像是倒出的冰涼飲料一樣“唰!”的聲音。
“真沒想到，要是我知道在旅館裏幫我準備睡衣、幫我充電的人是你的話……”
最後的話卻被吞進喉嚨里。
“我也沒想到……”
說了那句話，恩熙一下子笑了出來，呵呵地笑着。
心頭再度冒出愉悅的氣泡。
“恩熙啊……”
想要說“我們不要這樣子好不好”來穩定心情，但是喉頭卻一直被噎住。
“你……過得好嗎?”
那一刻，恩熙像是要刻意點綴般地笑得更開心，很有精神地說話，恩熙的模樣令俊熙心頭一陣刺痛。恩熙是個生氣時就笑，辛苦時就更努力振作精神的女孩子。
“我過得很好，媽媽和哥哥都對我很好。”
從恩熙嘴中說出的“哥哥”兩個字，令俊熙的喉嚨覺得火辣般的刺痛。“哥哥”，恩熙以前總是一邊這樣叫着我一邊跟在我後頭的。
“我哥哥還是跟以前一樣和別人打架，不過他並不會打我……”
就像是把一句話寫完后標上句號一樣，恩熙說完，又微微笑了一下。那張笑容就是恩熙的笑容，正如俊熙所熟悉的恩熙式笑容，是那樣鮮明的笑容。
“我聽說你欠了債，去了漢城。”
“嗯……”
恩熙慌張地回話：
“是的，雖然是窮……我們家本來就很窮嘛，但是媽媽、哥哥，我們家人，大家都互相幫助，過得很好。我也長大了，我本來就是個美人，不是嗎?我過得很幸福呢，你擔心我嗎?你會擔心我嗎?”
恩熙睜着圓亮的大眼睛問着。
俊熙什麼也沒說，只是點點頭。
“你很……擔心我嗎?”
“我很為你擔心。”
一邊說著，俊熙彷彿就要滴下淚來。
恩熙，這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啊!我是多麼想你，擔心你過得好不好，多麼疑惑自己是否因為太思念你，就連和其他人都無法好好相處。
俊熙在心裏說著無法說出口的話，一面凝望着恩熙。恩熙將頭低下一會兒，猶豫一會兒后又再說話：
“爸爸媽媽還是住在……美國嗎?”
俊熙看到了恩熙眼中盈着淚水，淚水緩緩地流入了俊熙的心坎，又再度地沉默不語。
“他們身體都很好，雖然是住美國，不過就快要回來了。”
“好想他們，我真的好想他們。”
像是自言自語般低垂着頭的恩熙，被俊熙的眼睛盯住不放。
“最近更常想起你們，大概是想要像這樣見面吧。”
恩熙一邊帶着微笑說著，眼中閃耀着淚光的模樣，讓俊熙想要在她的淚水滴下來之前，伸出手將它擦乾，他不停地轉動着手指。
“我好高興喔!哥哥。真的以為再也見不到面了……很幸運，真的很幸運。”
雖然眼睛和嘴角都充滿着笑意，但恩熙的淚水仍舊忍不住地掉了下來，俊熙的胸口彷彿被滾燙的情緒所填滿。
“恩熙……”
俊熙抓住恩熙的手，恩熙沒有閃躲地讓自己的手緊緊地被俊熙握住。
“真的很幸運啊!”
是啊!我的恩熙，真的是很幸運。從我第一次發現黃色雨傘下的你那一刻起，我的心又開始跳動了。彷彿靜止了的我，就像是從長長的睡夢中被喚醒，才又開始有了動靜。你真的是在我眼前嗎?你真的是在我眼前呼吸，說話，笑着嗎?恩熙，我的恩熙，這些日子你是去了哪兒才又回到我面前呢?
但是恩熙啊!你竟然跟我說著客套的問候，“哥哥不跟我一起玩，我就跟媽媽說”，以前這樣嘀嘀咕咕着的恩熙，現在竟然跟我客套地說話……
俊熙重新認識到他和恩熙之間的關係，儼然存在着時間的隔閡，他的心無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