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中一日,百年江湖
薄紗女子似乎對鍾臨的欺騙更加不可容忍,雖沒一下子要了他的命,卻也咬牙切齒,怒斥道:“人類都是一樣的口是心非,枉我這麼相信你個小鬼與眾不同,既然這樣就讓我把你們斬盡殺絕,你以為他們跑得掉么!”
不知道為何,倒地不起的鐘臨有了一種錯覺,那就是面前這個“妖女姐姐”在這憤怒的一刻反而忽然有了人性,那是只有人的身上才具備的感情。
鍾臨強忍傷痛,兩手撐地的緩緩站起,對正處在盛怒之中的女子嘴角一掀,擠出了一抹苦笑:“姐姐在上,小弟如是一個人,寧受死於姐姐掌下,可為了全村五百多口人命,不得不如此了,多謝姐姐讓小弟臨死之前得聞大道!”
說罷,早已暗握於手的紫金引雷錘被他猛拋向天,雙目靈光閃動間,充滿着一往無回的壯烈,仰天喝道:“九天神雷,尊吾法咒,乾坤二用,皆秉中宮,律令,疾!”
幾乎在秘咒聲起的同時,紫金引雷錘猛然爆發出奪目的強芒,蒼穹之上形成一道刺眼的光團,帶着流動的電光火花,狂然劈向下界。
薄紗女子駭然仰目,想移動身體卻被法器引發的莫名光線籠罩,指頭尾都動不了,只得提聚全身法力匯攏成團,厲嘯一聲,用氣團迎向狂然猛劈的天雷。
“咔嚓”一聲轟隆爆響,大地震動,空間中暴起無數的雷電火花,震的鐘臨眼耳口鼻同時滲出了鮮血,奪目的白色強芒刺的他眼睛一片生疼,耳中嗡嗡顫動,“咕咚”一聲坐翻在地,卻感到地表在不住的上下震抖,瞬間,往常的生理感覺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了。
天地之間彷彿靜止了一下,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鍾臨艱難的撐開眼皮,看到的卻是冒着濃煙的地表和濃濃的煙霧,空間中刺鼻的焦糊味使他還確信自己活着,想要站起來卻感到肌肉麻木刺疼,四肢顫抖,頭痛欲裂。
塵埃慢慢落定,鍾臨透過塵霧望去,一道熟悉的倩影依舊站在自己身前,只不過粉紅色的薄紗已經焦黑扭成褶皺,本如瀑黑髮已焦黃捲曲,女子抱膝成團,周圍地表完全被天雷劈的焦黑,身上黑斑片片,渾身冒煙,原本玉潤白皙的肌膚再也看不出往日的光澤,臉上一片煞白。
鍾臨對如此結果毫不感到意外,鍾寅初交給他法器的時候就明白告訴他,法器形成的天雷不比天降神雷,只屬於法術引發自然界的元素髮出一擊,乃後天下乘術咒,對着凡人絕對可以讓其形神俱滅,但對着有近五百年道行的成形蛇妖卻只能阻她一阻,傷其根本卻不能。
女子緩緩的伸展四肢,站起身形,天雷的一擊已經使她受了不輕的傷,對修行的影響更是難以估計,嘴角掛着兩行血印,心中已然狂怒,雙手虛空一爪,對鍾臨厲嚎道:“給我死來!”
鍾臨隨着女子的動作,就感到自己四周空間猛然向內擠壓,把他的肌肉骨頭狠狠向內臟擠去,龐大的壓力碾壓的他心脾內臟幾乎爆裂,百骸猶如被萬蟻撕咬,針扎劇痛,腦中渾渾噩噩,呼吸困難,越發急促。
就在他自忖必死的時候,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龍吟般的清嘯,嘯聲穿雲透地,山林震動,就見到一個背着大酒葫蘆的邋遢老道,腳踏長劍,凌空飛來,在半空中怒喝一聲:“孽畜,休要傷人!”
就見一道如一汪秋水般的冷寒劍光電閃而至,周圍滿是劍芒刺破空氣的呼嘯風聲,鍾臨周身壓力猛然一松,迷迷糊糊之間只來得及聚積僅余的一點力氣,朝天空大喊一聲:“道長,莫殺我姐姐!”
剛一說完,好似一下子輕鬆了下來,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霞光萬道,雲海滔滔,千峰萬巒的群山環抱之中,從高山積雪而化的清溪依山勢蜿蜒而下,彙集成潭,山巔朔風凜冽,大雪紛揚,滿天旋飛飄舞,銀妝素裹,一派妖嬈的白色世界。
山腰處積水成潭的天池峰卻是一派春色,春江花溪,潺潺泉水,微風過處,怡盪東風,挾着濃濃的春意拂過,寒潭上頓起銀鱗萬點,襯以朦朧遠山,榆柳點綴其間,恍若仙境,讓人泛起迷醉美感。
窗外一陣蒼鷹清鳴打斷了鍾臨的好夢,睜開雙眼,就看到一排排長短不一的翠竹,用麻繩固定,錯亂而又充滿自然至理般的組成了整個房頂內層,微微一動,左右望去,才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張竹床上,身處在一個翠竹搭成的小屋。
鍾臨翻身坐起,胸腹之中的刺痛感使他記起了昏迷前的夜晚,不知道為何卻到了這裏,身上還穿這個不倫不類的道袍,仔細打量四周,發覺屋子內的擺設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除了一張竹床就是一個簡單的洗漱木架子,上面擺放着一個大的不象話的木盆,地板也是竹子排列組成,下床踩入其上,略有鬆浮感,鼻中充滿了一股淡淡的草木味,想必是竹子發出的。
讓鍾臨最感興趣的是掛在竹牆上的一幅水墨畫像,既不是西天諸佛,也不是人間先賢,畫中之人酒糟鼻子,耗子臉兒,麻桿般的瘦弱小個頭卻撐起了一件寬大而又邋遢的道袍,此人背着個比他本人腦袋還大三圈的赤紅酒葫蘆,手舞三尺青鋒,嘴角翹上嘻嘻而笑,背靠日月星辰,花谷秀川,一個出家的道人眉目之間卻一臉賊像,看得鍾臨忍不住呵呵笑出聲。
“小子,你笑什麼?”
一股明顯裝出來的威嚴喝問傳來,還是把鍾臨嚇的一縮脖子,扭頭望去,就見到畫中之人正晃晃悠悠跨進房門,丈外都能聞到一陣酒香,這老道看的真切,努力想使自己在鍾臨面前走的四平八穩點,卻忍不住走兩步打一個飽嗝,邋遢的肥道袍不知道多少年沒洗了,滿是油膩,一把銹跡斑斑的古劍比他還高,劍鞘尖兒都快挨着地了,這老道卻毫不在意,依舊把步子邁的神采飛揚,精神抖擻。
鍾臨記起眼前這邋遢道人就是那晚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道長,想起這看似貌不驚人的老道那次乃馭劍而來,趕忙收起輕視之心,倒頭便拜,感激道:“仙長救命之恩,我~”
“得了!”
邋遢老道大刺刺的受了鍾臨一拜,等聽到了感恩的話,不耐煩的一揮手,曬道:“我來生做牛做馬是吧?別跟貧道啰嗦這個,快起來!”
鍾臨尷尬的撓撓頭,站了起來,暗道:我本來不是想說做牛做馬的。
可被老道一打斷,勢必不能再開口討沒趣,忙問道:“仙長,小子的爺爺怎樣了?這是哪裏?您沒殺我姐姐吧?”
他只記得當時飛劍舞動,身子一松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心中記掛爺爺和生死未明的“蛇姐姐”,忍不住問起。
老道不懷好意的斜眼瞄了他一眼,看得鍾臨渾身沒來由的升起一道寒流,就見老道拿起背後的大酒葫蘆,拔開木塞仰頭猛灌了一口,無比享受的呼出一口酒氣,沒好氣道:“你小子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
鍾臨愕然搖頭:“不知道!”
“嘿嘿!”
老道一聲奸笑,若無其事道:“也就是七年兩個月又十五天罷了,跟貧道當初沒得比,少太多了!”
“什麼!”
鍾臨只感到腦中一片空白,兩眼發黑,暈暈乎乎的差點又昏過去,喃喃道:“七年,這,這怎麼可能?”
胸中又是一陣刺痛傳來,他腦中微微清醒了一下,暗忖這個瘋瘋癲癲的老道一定跟自己開玩笑,他受的傷還隱隱作痛,怎可能一下子過了七年。
邋遢老道一眼就看破了鍾臨的心事,低笑道:“四肢虛浮,胸中刺痛吧?你小子以為引天雷下界那麼輕鬆,再加上你被蛇妖法術一折騰,骨頭全斷了,內臟移位,三魂七魄遊離肉身,費了老道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的元神固住,一塊骨頭一塊骨頭給你扶正,七年之內又用去貧道積攢半生的銀子,遍采靈藥煉丹讓你含化,才算保住你微乎其微的小命,嘿嘿!”
說著傲然一笑,顯得對自己的醫術很滿意,“臭小子也算沒浪費貧道一番心血,照你這樣的常人早翹辮子了,你小子還能活蹦亂跳,只是昏迷七年,嗯,不錯,不錯,證明貧道的眼光如炬,沒有看錯!”
鍾臨腦子裏全亂了,聽得出對面老道不是說笑那麼簡單,細看窗外已是鳥語花香,雖然在山腰,卻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色,而自己昏迷那晚卻是盛夏已快立秋,再看自己,果然長大不少,骨骼也粗壯了許多,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格外明顯,想當年自己十五,一個春秋大夢“暈”到了二十二,眨眼間已經長成青年,不由泛起想痛哭一場的衝動,走前兩步一把抓着老道的袍袖,焦急道:“那我爺爺呢?”
他想到自己七年多的時間裏如活死人一般,爺爺一定很擔心,忙問道。
老道嘻嘻一笑,輕鬆道:“你小子是沒事兒了,你爺爺那小子早兩腿一蹬翹辮子了,乃貧道親自作法超度那小子的,還沒收銀子呢,回頭算你小子賬上!”
鍾臨大吃一驚,只覺得自己搖搖欲墜,喃喃道:“我爺爺~~他~死了?”
老道認真的點點頭,不奇怪道:“正常,一把年紀了,放在凡人身上也該死了,日月有數,大小有定,那小子棋又臭,酒量又淺,早死早投胎,死了乾脆,墳頭就在天池峰後山,死後能有此清山秀水的陰宅,也不知道那小子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鍾臨無法接受接踵而來的噩耗,不住反覆嘟囔着“死了~七年,七年~死了!”眼前一黑,朝後便倒。
眼看他就要撞到地板,就見老道嘻嘻一笑,伸出袍袖輕輕一卷,將他的身子抱在身前,呼的飄到竹床邊,把他身體緩緩放好,拿起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撫掌輕嘆道:“山中方一日,人間已千年,大道無形,期度日月乾坤,陰陽相推而變化順矣,睡吧小子,醒來什麼都好了!”
不見老道怎麼動作,突然如虛影般憑空消失,再見時卻在竹屋外的石桌旁,正飲酒悲歌:“斗轉星移,寒暑春夏,有道是銀河蒼穹九萬里,無人與共,此生何必?十年風雨江湖,一夜枯榮,盡付東流去。昨夜聽風觀雨,笑紅塵百態,誰人奪萬世瀟洒?嘆滄桑金戈鐵馬,皇朝霸業,盡歸黃土,不若山林雨露,斟朝夕北斗,俱醉皓月,何必戀區區百年江湖!”
此時的邋遢老道哪有半分的俗相,輾轉騰挪間如鬼魅穿雲,出塵之態令人不可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