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被小姐勾引過
楊小陽在上高中時曾被一個叫孔寧的女孩勾引過,他認為是孔寧勾引了他。
那時他爸爸已被判了刑,他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有一次在街上他偶然遇到了老五,老五曾是他爸爸忠實的秘書,他爸爸出事後,老五也受到了牽連,楊小陽遇到老五時,老五正在停職檢查,他畢竟曾是楊副市長的秘書,對楊小陽他仍然很關心,當他聽說楊小陽正在準備考大學時,他非常支持他,他說他手裏有一套最新的高考模擬題,是教委的人送給他的,他原以為送給他的女朋友參加高考用,可他的女朋友今年不打算考了,他說,陽陽,你到我家去取吧,什麼時候都行。
楊小陽一聽非常高興,高考模擬題對他肯定有用,他決定抽時間去取。他以前從沒聽說過老五的女朋友要參加高考,他記得老五的女朋友曾是他的大學同學,現在幹嘛又要參加高考,也許他是又換了新女朋友吧。當時他一點都沒想到,日後他會和老五的女朋友孔寧發生感情上的事。
楊小陽去老五家那天,正好是中午,太陽在高遠的天上熱烈地撫弄着他的頭髮,他似乎能聽到那太陽挑逗他時"呵呵、呵呵……"的笑聲,他想仰起臉來去看看那個傢伙,可是他剛抬起頭來,就被那刺目的疼痛打了回來,他自嘲地跟自己笑了一下,迅速地鑽進了第六棟樓的樓口.
老五不在,孔寧說,你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吧,我是孔寧.孔寧和楊小陽就是這樣認識的.
楊小陽說,老五要是不在的話我就走了,楊小陽往外走時,孔寧追到門口,孔寧說你進來等一會吧,他馬上就要回來了.孔寧說著順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楊小陽的臉一下子紅了,他心想,天那,她這是怎麼了,她抓我的手腕.他回過頭來,他立刻看見了一張粉白的笑臉,他對着那張笑臉說,我走了,我不等老五了.他搖着手腕,他很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抓得那麼緊,她鮮奶一樣乳白的目光無限溫柔地撫摸着他,使他心裏恐怖地漫過了一層世界末日就要到來的古怪陰影.
其實孔寧曾做過小姐,那年,當她在酒店裏當小姐時,很偶然地認識了老五,據孔寧說老五一看見她就對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老五不忍心讓她在酒店裏受苦,他把她領回了家。而據老五說,卻並不是這麼回事,據老五說,孔寧見老五單身一人,便非要和老五戀愛,老五當時非常害怕,他盡量躲着孔寧,可孔寧卻不由分說地住到了老五的家裏,使老五非常苦惱。
這時楊小陽看見孔寧把他拉到了屋裏,他聽孔寧說你等吧,我不打擾你.
他只好拘謹地坐在了沙發上,他心裏很難過,他想他要是不來找老五的話他就能多作很多習題,他無限悵然地等待老五時,他老是想走,又怕孔寧再抓他的手腕.他看見孔寧光腳坐在地毯上,她好象正在織一件淺色的毛衣,楊小陽看見她穿着一件簿透的睡衣,她每次身體前傾去拉跑走的線團時他都能看見睡衣里的很多內容,他驚慌地告誡自己.那些內容不是他應該看到的。
他勸自己去看房頂,他立刻看見房頂上有一個五彩的吊燈,吊燈上有許多小燈正繁忙地閃爍着,他想那些小燈肯定早已把他的臉切割成了多彩的碎片.他發現吊燈的頂部有一面鏡子,從那面鏡子裏他又一次看見了孔寧,孔寧美嗎?
他問着自己.孔寧是誰?孔寧好象不是以前跟老五約會的那位.老五結婚了嗎?楊小陽想老五可能和孔寧結婚了,楊小陽心裏更加難過了,他想走,他想跟孔寧說他要走了.這時孔寧熱情的眸子正全方位地在他身上漫來漫去,她小巧的鼻子象一頭膠皮蒜,很自信地向他腑衝著.孔寧說我知道你是誰,老五這裏有你的照片,老五說你叫陽陽,老五說你今年十八歲,你是楊副市長的兒子.
楊小陽看見那線團在地毯上來回地跑着,那女子頻頻地彎腰,他看見了她睡衣下一大截白亮的大腿,他心裏很煩,他煩這個悶熱的中午,他悵然地望着窗外,窗外是滿眼的樹葉,樹葉們已在驕陽下捲曲了,他想那些樹葉們此時的心情和他是一樣的.他換了一個坐的姿式,他聽那女子說你長得真好看,你知道你長得好看嗎?
他覺得這種問話很愚蠢,他不想回答她的問題,他又不知道他應該說點什麼.後來,他說他是來取高考摸擬題的,老五說他有一套.一會兒孔寧停止了織,再次抬起頭來看他,他很害怕她看他,她的眼神可真怪,把他看得煩燥不安.
他說要是老五回來的話你就跟他說我過幾天再來取.
他說完光腳走到門口那裏,穿了自己的鞋準備走.孔寧沒再留他,她目送他走到門口,他看見她站在裏屋與外屋的門之間,他發現她長得很嬌小,她真的是二十二歲嗎?他記得她剛才說她二十二歲,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子要施情給他,他覺得自己彷彿正被一個假想的夢鍾愛着.他並不知道,孔寧沒對他講實話,孔寧的實際年齡要比二十二歲大一些。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時滿腦子裏都充塞着孔寧的影子,孔寧是不是愛上他了?他問着自己.
回到家后他不再想做習題了,他在書架里拿出一本描寫愛情的書,以前他從沒看過這種書,他捧着那本書認真地看了起來,他幾乎忘記了下午的悶熱,他奶奶回來時他跟她說他不吃晚飯了,他反鎖了門早早地睡下了.
那時楊小陽是一位十八歲的高中學生,當他在床上輾轉時,窗外正在下雨,那天他失眠了.
後來,楊小陽又在一個傍晚遇到了老五,那是個正在颳風的傍晚,楊小陽蒼白的臉就象一張硬紙,在風中毫無生機地晃動着,他覺得他已被大風剝去了外衣,滿懷羞怯地在心裏哭泣着.他特別討厭颳風的天氣.
老五正在埋頭擦着摩托,那是一個很好的摩托,楊小陽想這的確是一個很好的摩托,他忍受着風沙低頭想看看摩托是什麼牌子的,這時他聽擦摩托的人說你是陽陽吧?楊小陽一看原來是老五.
老五說,陽陽,你要是看高考摸擬題的話就到我家去取吧.
楊小陽心想原來前些日子他去取高考模擬題的事孔寧並沒有跟老五說,他低頭看着摩托,心裏核計着是否把自己去過他家的事情告訴他,最後他決定不告訴他了,既然孔寧沒有告訴他,肯定有孔寧的道理.
楊小陽看見老五遞給他一隻煙,他沒有接,他說他不會抽.他記得老五大學畢業剛參加工作時滿心想干一番事業,現在他卻不了,他用手比劃着點錢的樣子說.只有這個才好使,別的,全行不通.面對着他時楊小陽很困惑,楊小陽聽他講如何掙錢的事情.楊小陽似乎一句也沒聽進去.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他說:"孔寧是你女朋友嗎?"
老五疑惑地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他忽然哈哈地大笑了起來,把楊小陽嚇了一跳。老五說:"我女朋友不是於蘭嗎,她出國了。"
楊小陽一下愣住了,他想起來了,老五是有個女朋友叫於蘭,可孔寧卻正跟他住在一起,這讓楊小陽很困惑,老五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他說:"你是說孔寧啊,她不是我女朋友。"
這時楊小陽聽見樓上有人喊老五,楊小陽和老五一同往樓上看,他們看見是孔寧在喊老五,孔寧說讓老五上樓去,老五立刻撇下楊小陽往樓上跑去.
楊小陽仰頭往上看,他沒再看到孔寧,孔寧已把頭縮了回去,他想孔寧可能沒認出他來,他仰頭看着那個窗口,他心中似乎隱隱地有着一種渴望.他一邊仰頭看着,一邊在心裏批判着自己,他默默地詛咒着這個颳風的傍晚,他看見滿樓的燈火正嘲笑着風,而他仰起的頭卻隱在黑暗中,他硬紙般的臉凝固了一種渴望的表情.
後來楊小陽給老五打過電話,但都沒找到老五,老五曾跟他說他可以打電話找他,可是,他打了好幾次人家都說他出去了,有一次老五說你給我打電話時不要在九點以後打,要在八點與九點之間打,你如果九點以後打你能找到我的可能性就不太大了.
楊小陽當時並不明白八點與九點之間的奧妙,老五見他一臉茫然的樣子就說你看我八點鐘報到,然後沏上茶,再看一會兒報紙,這時就快到九點了,我便自由了,偷偷地跑出去,干點我自己的事情.
楊小陽在上課時仍然想着給老五打電話的事情,他又想他根本沒必要給他打電話,他完全可以去他家找他,他家與他家只不過是紅河小區第五棟樓與第六棟樓之間的關係,他只要穿過一片小區花園就能找到老五。
他拄着下巴沉思默想時老師說讓他到黑板上解一道題,他彷彿一下子從沉夢中驚醒過來,他不知道讓他解的是哪道題,他沒戴眼鏡,他走到黑板那裏時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又匆忙回坐位取眼鏡,這時他聽到有許多同學正在竊竊地笑,他想他可真狼狽,這也許才是狼狽的開始,我為什麼要反覆思考給老五打電話的事情呢,我根本沒必要給他打電話,不就是為了一套高考摸擬題嗎?以前我為什麼沒強烈地惦記過那高考摸擬題呢.他在心裏自責了一番后開始做題,原來這是一道很簡單的題,他沒費力就做了出來,他驕傲地走回坐位時聽見老師正在表揚他。
自打他讀過兩本愛情小說后,他覺得作家們編的故事並不真實,確切地說他並沒有讀完那兩本書,而只讀了一本半,當第二本讀到一半時他覺得太無聊了,愛情原來是這樣無聊的事情,他努力使自己的心思回到課本上來,他很清楚,愛情還不是他該涉足的事情.
他想孔寧肯定是愛上了他,他已經不止一次這樣想過了,孔寧嬌小的樣子和孔寧溫柔和話語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手腕曾被她抓住過,他每次想起這件事情時都有種脫離現實的感覺,她真的抓過他的手腕嗎?她怎麼能抓他的手腕呢?他反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他開始分析孔寧抓住他的手腕時的心理狀態,他想她當時心理是否健康,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
小區花園裏的土地通常是很鬆軟的,每踩一腳都給人一個綿長的回味,楊小陽如果想在這個花園裏找到一個座位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必須從一對一對的情侶中穿過,那些情侶們所鍾情的戀愛方式他認為慘不忍睹,他們的嘴上好象都抹了某種高強度膠水,緊緊地沾在了一起,從那些人身邊走過時他既心慌又苦悶,他知道只要從這片傷風敗俗的領地走過,他就能找到一個清靜的地方.
他看見在一個涼亭下有一圈石凳,其中有兩三個空位好象是專門給他留的,他快步走過去坐了下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羅英語卡片,嘟嘟噥噥地讀了起來.那種剛剛涉過情侶地帶時所產生的驚慌也漸漸平息下來.
那天孔寧的出現似乎有些突然,當他正沉醉在自己的卡片中時忽然看見孔寧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仍然是那張粉白的臉笑盈盈地對着他,他覺得她就象一個天真爛漫的中學生,她說你一下樓我就看見你了,你怎麼不去找老五了?老五跟我說你要去找他,我們等了你兩個星期,你卻沒去.
他把手裏的那羅卡片來回地折着個,他說他要考試了,沒有時間去看老五.孔寧說我聽老五說你是個學習很用功的優等生,是這樣嗎?孔寧說著坐在了楊小陽的身邊,楊小陽覺得這樣坐太擠了,他想站起來,孔寧的手卻狠勁地按在了他的肩上,這使他很緊張,他想他是被嚇着了,她不應該這樣待他,他才十八歲.
他側臉看她,他一下子想起了那些嘴上抹了膠水的情侶們,他看了看孔寧那離自己很近的嘴唇,那嘴唇很紅很嫩,象剛剛熟透的紅瓤兒西瓜.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腿都在發抖了,天哪,你想幹什麼呀!
他驚恐地問着自己,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手裏的卡片嘩地撒了一地,他慌忙附下身去撿着卡片,他聽見孔寧正在吃吃地笑着,他一邊撿着卡片一邊在想該怎樣收場,這可真是一個尷尬的場面.他聽孔寧說陽陽,你自己慢慢撿吧,我該回家給老五做飯去了.她說完就帶着一路笑聲跑開了.
他抬起頭來看她,他看見她雖然嬌小,但她的屁股是很大的,他目送着她,他當時好象有點後悔,他覺得他沒有必要被一個女子嚇成這樣.如果有下次的話,他想如果有下次的話他就不這樣了,他從來都沒把孔寧看成是二十二歲的比自己大的女子,在他眼裏孔寧就是一個天真活潑未諳世事的中學生.她不是老五的女朋友,卻和老五住在了一起,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那時楊小陽真想找個說知心話的人,他想把他和孔寧的事情跟誰說一說,可是他在學校里沒有什麼朋友,因為他才轉到這個學校一個多月,自從父母出事後,電視報紙等天天都在批判他們,同學們也都在背後悄悄地議論着他,家裏的幾處房子被沒收后,他逃到了奶奶這裏,同時辦理了轉學,他悄悄地離開那所重點中學時,他沒有和任何人告別,現在這所非重點中學裏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感到輕鬆了許多,他想靠自己的能力考上大學,成為一個獨立的堅強的人。父母親從政失敗的教訓已給了他很深的啟示,他決心過另一種生活,實現自己的價值。
父母在位時,他的確每天都過着人上人的生活,現在生活的落差對他的打擊是很大的,孤獨、恐怖始終都在糾纏着他。
那時孔寧的出現,使他落寞的心感到了一絲溫暖,他經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孔寧。
在一個雨天,他沒有去上學。他來到小區花園裏,以往擁擠的石凳此時全都空着,透明的雨水泊在石凳上等待着風乾,楊小陽又一次回想起情侶們坐在石凳上時反覆操練的事情,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孔寧,那次孔寧驚落了他手裏的卡片,那以後他再沒見到過孔寧,他不止一次地想,孔寧要是再那樣待他,他就大膽地面對她.
他揚起頭來看着孔寧家的窗口,雨水使玻璃很花,深色的窗帘半開着,楊小陽知道自己想上去看看,他低頭在一排矮樹邊慢慢地思忖着,他用腳去踢樹上的水珠,那些冰涼的墜落於是便很頻繁地撞擊着他涼鞋裏的腳面,他就那樣踢着思索着,使上午的時光匆匆地逝去了。
後來他回家吃了點午飯,吃完午飯後他又下了樓,他看見老五慣常放摩托的地方正空着,這次他沒有猶豫,他兩手插在褲袋裏,很從容地鑽進了第六棟樓的樓口.
開門的正好是孔寧,孔寧穿戴整齊地站在門裏,她說老五不在家,她說你明天再來吧,明天是星期日.楊小陽發現孔寧沒有化妝,孔寧沒有化妝的臉上很明顯地散落着幾點雀斑,它們就象光潔的瓷磚上忽然被誰灑了幾滴水一樣,很不順眼.他移開了目光,他似乎有些後悔了,他在極短的時間裏回顧着自己早已背好的台詞,他忽然產生了改台詞的想法,他想把:我是來找你的,改成老五要是不在的話我就走了.
在他剛要把改好的台詞說出來時,他卻發現那個門縫忽然大敞開了,他聽孔寧說你進來吧,老五早已把高考摸擬題給你準備好了.孔寧說著用手扳住了他的肩,他被她推着,踉蹌地走進了那個有彩燈閃爍的小屋,她把他按在了沙發上,她說你吃橘子吧.
她說著從壁廚里拿出幾本書來,他走過去把書接在手裏,重新回到沙發上看了起來.孔寧坐在他的對面,她說,你怎麼沒去上學?是因為下雨嗎?
她的聲音就象母親詢問孩子,使他不由得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她也正在看他,他感到她的目光象是茶色的,柔軟地浸泡在一種古典的情調中,他好象被那種情調感染了,心中固體的膽怯瞬間化成了液體的勇敢,
他大聲說(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大一些,以充分表現出自己的勇敢):
"我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我不想去上學,我一看見某些人就心煩."
他立刻聽見了孔寧的笑聲,他記得作家們總是把那種笑聲寫成銀鈴般的笑聲.他內心裏並不太讚賞這種平庸的比喻,但到底用哪個詞表達這種笑,他一下也說不清楚.等那銀鈴般的笑聲落下去之後他聽孔寧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使你心情不好?
楊小陽放下手裏的書,他似乎一下子產生了訴說的慾望,面對着這張富於表情的臉,他心中有了找到了訴說對象的歡愉,他決定把心中的不快都告訴她,他連他奶奶都沒告訴,他怕他奶奶笑話他的懦弱,他卻不怕孔寧笑話,他跟孔寧說他一向良好的自尊忽然在父母出事後被擊粹了!
孔寧沒有再笑,臉上很自然地蒙上了一層沉重,她拿起一隻橘子慢慢地扒着皮,她看了他一眼說,你都講出來吧.
他給她講自己的苦悶時她把扒好的橘子遞給了他,他一邊吃一邊講,等他講完時他發現他已經吃了四隻橘子.孔寧說你吃吧,橘子吃沒了還有蘋果,顯然橘子是被他吃沒了,孔寧讓他吃蘋果時他拒絕了,孔寧說我也給你講講我吧,我上高中時受的氣比你多,你要是受過我這些氣,你早都自殺了.
孔寧說她上中學后開始學美術,她曾想當畫家,而她父母不同意,非要讓她考理科大學,學校里也對她當畫家的想法進行冷嘲熱諷,人們越是對她橫加干涉她越是想成功,於是她拚命地學拚命地畫,可是連着兩次美術學院招生她都沒考上.於是學美術這條道越走越黑,以前陽光燦爛的想法幾年後就日落星稀了.孔寧說高中畢業后她因受不了父母對她日復一日的批評教育,便從家裏跑了出來.後來她認識了老五,老五說象你這樣嬌美的女孩怎麼能在塵世的不平中受煎熬呢,跟我回家吧.
孔寧說她便被老五領回了家.她說老五第一次看見她時就兩眼放光地說要讓她幸福,他無限愛撫地向她許諾了許多現在看起來很脫離現實的海誓山盟.孔寧和楊小陽講這些時,表情非常自然,一點也看不出是在撒謊。她不想告訴楊小陽她曾做過小姐,這件事她不想告訴任何人。
孔寧說對了,我還認識你爸爸呢,以前老五經常陪你爸爸去酒店找小姐。孔寧說到這時,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該講這些,她伸了一下舌頭,停下了。楊小陽聽她提到爸爸,他也覺得很彆扭,為了解除這尷尬的局面,孔寧馬上又講起了別的事情。
楊小陽和孔寧談話時夕陽已從窗帘的縫隙中奪身逃走了,太陽優美地落進歐洲那邊的海洋時可能發出了撲通的一聲悶響,楊小陽一下子被驚醒了,他看了看桌上漂亮的小表,發現已經很晚了.他覺得坐在對面的孔寧很模糊,她身上淡淡的香氣正有序地向他飄來,他聽她說:
"明天你就去上學吧,不要為一點小挫折跟自己過不去,你不去上學,受害的是你自己,學習下降了,考不上大學,那不更悲哀嗎?你不要學我,你看我現在多沒出惜,靠男人養着,自己一點也不具備與社會競爭的能力.
楊小陽答應了她的勸告,他說他星期一就去上學.他說老五怎麼還不回來?
孔寧搖了搖頭,她說老五經常不回來,她說他連電話都不給她打.楊小陽的心彷彿被什麼氣體充塞了,他清楚地看到了孔寧的孤獨心境.他站起身擰亮了大燈,他說他該走了.孔寧充滿依戀地望着他,使他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了愛情的降臨.
他們在明亮的大燈下交換了各自家裏的電話,房間裏的傢具在燈光的照耀下很有生機地靜默着.楊小陽看見了牆上的一個相框,相框裏是老五的相片,他發覺老五正在看着他,老五的目光里彷彿正隱藏着無數只小匕首,他稍不留神那小匕首就會無情地射過來.
楊小陽驚慌地從那張照片上移開目光,他拿好書走向門,孔寧跟在他的後面,孔寧說要把他送到樓下去,他同意了.他和他在黑洞洞的樓道里告別,她目送他走到樓外的月光里,他聽見她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上樓去了。
月亮的香氣浸泡着雨後的靜夜,楊小陽在樓宇中小跑着,一道道白色的亮光從他微笑的臉上迅速劃過.
楊小陽回到家時奶奶正在吃飯,她顯然已經發現了他沒去上學的事情,她問他為什麼沒去上學,她說她看見他的書包沒有帶走.
楊小陽撒謊說今天一天都是自習課,所以他沒去,他到同學家取書去了.奶奶的目光立刻落在了他手裏的書上.
那天楊小陽發現自己吃得特別多,奶奶自豪地欣賞着他的吃相,她說從他的吃相里發現了他爸爸當年的風彩.
那一夜,楊小陽沒有失眠,他先是在床上興奮了一番,然後就沉沉地睡著了,他好象做了很多夢,但早晨醒來時卻忘得一乾二淨.
因為是星期天,他起得很晚,等奶奶起來后,楊小陽才慢騰騰地爬了起來.他看了看灑滿被子的陽光,他斷定這是一個很好的上午,石凳上泊着的水會被陽光吃掉,星期日裏見面的情侶們會把手絹墊在上面,然後親密地擠在一起,重新操練上星期的故事.
楊小陽愣愣地坐在床上時聽見奶奶說開飯了.他立刻從那片陽光里跳到地上,他打開窗子,讓新鮮的空氣爭先恐後地湧進房間,他打着口哨疊好了被子,他覺得窗外飄來的歌聲很好,
那是一個女郎正在控訴她負心的情人,女郎唱得悲悲切切,時而回憶過去時而哭訴現在,楊小陽都有點被她的處境感動了.
他想為什麼總是男人拋棄女人呢,他要是女人的話他就拋棄所有的男人,他要掀翻感情世界裏這個可悲的規律,他不想讓老五拋棄孔寧,而是讓孔寧拋棄老五.他似乎已經覺察到了老五與孔寧之間正在出現的裂縫.老五可能看慣了孔寧不化妝時長有雀斑的臉.他夜不歸宿連電話都不給她打.楊小陽很生氣,老五對孔寧這樣使他很生氣。
楊小陽剛吃完飯就聽見電話鈴響了,他看見他奶奶正不緊不慢地準備去接電話,他大踏步地超過了奶奶,
他嚷嚷着:
"我接,我接……"
這使奶奶覺得很不對勁,他以往從來都不接電話,因為很少有他的電話,她看見楊小陽搶着接電話,她覺得楊小陽出現了變化.
楊小陽拿起了電話,他一下就聽出了是孔寧,孔寧在電話里的聲音和平時不太一樣,但他還是一下就聽出來了,仍然是銀鈴般的質地,
他假裝沒有聽出來,很正規地問:
"你找誰?你是誰?"
對方說我是孔寧,我找楊小陽.
楊小陽說我就是楊小陽,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楊小陽知道奶奶正屏住呼吸偷聽他的電話,所以他盡量表現出對打電話人的一無所知.孔寧似乎並沒有在意他的冷淡,她說,老五昨天一夜沒回來,我想去他單位找找他.楊小陽說那好啊,你去找吧.孔寧說我想讓你陪我去,你有時間嗎?楊小陽不加思索地說:我有時間,你在樓下等我吧.
楊小陽說著放下了電話,他看見奶奶正用探尋的目光看着他,他故作鎮靜地說是他的同學,讓他陪他出去找人.
奶奶說我聽着象女同學.楊小陽的臉一下子紅了,什麼女同學,你那耳朵是不是該換了.
楊小陽穿好了衣服,他站在奶奶的梳妝枱前照了照,用梳子梳了梳頭,他看見梳妝枱上放着許多化妝品,他思索了一會兒,果斷地把一支沒開過封的口紅裝進了衣袋裏.
孔寧正在自家的樓下等他,她推着一輛彩色自行車,她穿的衣服他從前沒見過,他覺得她很好看.他學着成熟男人的口氣說,你看上去真漂亮.
孔寧說,我可不想讓你學會這種貧嘴,我們走吧.兩個人騎着車子有說有笑地走出了樓群,孔寧在前面帶路,她總是回過頭來喊他,"你快點,你跟上我."
他完全能夠跟上她,可是他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跟上她,他和她在大街上拉着一大塊距離.由於是早晨,街上的人並不多,稀少的人流象落葉一樣在街的各處游來盪去,美好的風景承載着孔寧的亮麗,她就象一隻鳥,迅捷地向前飛翔着,楊小陽忙不疊地追在後面,她的長發來回地鼓動着,他滿眼都是那團黑色的旗幟,穿過了很多街巷后,那團黑髮終於停止了鼓動,他捏了閘迅速地停了下來,他看見孔寧站在了一座大樓前,她抬頭仰望着,她回頭跟他說讓他等着,她上去看看.
這是市政府大樓,以前楊小陽的家就住在這個大院裏,現在重返故地,使他的心情很複雜。那時他每次從這個神秘的大門口出出進進時,門口的警衛都虔誠地向他敬禮。現在人走茶涼,這個大院裏的人早已把他忘記了。
楊小陽見孔寧進了大院,他靠在大鐵門上,看門的男人警惕地看着他,他說,我是來找老五的。
男人說今天不上班,今天是星期天.楊小陽說你認識老五嗎?男人說我認識老五,他經常上班時間溜出去,他每次走,都要從我的眼皮底下過.
這時孔寧回來了,孔寧說老五齣差了,到外地開會去了.看門男人打量着孔寧,他可能想告訴孔寧老五並沒有出差,他今天早晨還看見了老五。楊小陽拉孔寧離開了那裏.孔寧神情黯然地笑了一下,她說我們走吧.
他們騎了一會兒,孔寧問他會不會跳舞,他說不會.她說領他到舞廳去.楊小陽僅僅看過跳舞,他從來都沒進過真正的舞廳,他一直認為那種地方並不是他該涉足的地方,他認為跳舞就是男男女女摟抱在一起不厭其煩地轉圈,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有成千上萬的人熱衷於花錢進舞廳轉圈,難道摟着一個異性就能使那種轉圈產生另外的感覺嗎?
孔寧見他沒有接她的話茬,她便鼓勵他,她說她要教他跳舞.楊小陽並不想去舞廳,但又怕孔寧笑話他,他勉強答應了她,他的心裏忽然又復歸了那種憂傷,他想起這一天多來他幾乎把父母的事忘記了,現在忽然又想了起來,於是他的臉又恢復了那種古板,一塊來路不明的沉石忽然壓在了他的心上,使他一下子從迷霧般的快樂中驚醒了,他無限委婉地跟孔寧說他不想學跳舞.
孔寧卻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說你說得太晚了,你看看你身後是什麼地方.
楊小陽側過身去,
看見一個富麗堂皇的舞廳正閃爍着奪目的霓虹,殷切地向他召喚着……
楊小陽很被動地被孔寧拉上了台階,他下意識地用手擋住了臉,象是怕被熟人看見.
舞廳里很黑,他在孔寧的拉扯下適應了很長時間才看清周圍的一切,他真懷疑孔寧的眼睛與貓頭鷹的眼睛有着某種共性.孔寧推着他走時他很痛苦地感受到了孔寧身上某些部位的綿軟.他忽然想起了自己裝在上衣袋裏的口紅,等坐下后,他拿出了口紅,他說,這是我奶奶的,我想把它送給你.
孔寧很愉快地接受了,她說但願他不要挨他奶奶的罵.楊小陽說他奶奶很粗心,丟了東西總是沒感覺.孔寧說那太好了,你把你奶奶梳妝枱上的東西都送給我吧.楊小陽知道孔寧是在說笑話,但他卻有點認真,他正在考慮下次送給孔寧什麼,只要孔寧高興,他真有可能把他奶奶的梳妝枱一次次盜空.
他告訴孔寧,奶奶雖然快六十了,但她很時尚,她是一個拚命追趕時髦的老太太。
楊小陽很快就被舞廳里的情景吸引住了.他看見有很多人正一對一對地貼得很近地跳舞,要是在以往楊小陽肯定會被嚇着,現在卻不同了,他覺得自己多少有了點感知,異性相吸,這一物理理論在這裏得到了確切的驗證.
他隱約地感到異性相吸的物理現象在他與孔寧之間也能得到實現.他心裏產生了一點細小的驚慌,他看着那群人的舞步,他想這舞步太簡單了,他也會跳,不過他並不想跳,他很明白,他如果被拉進了那個舞池,他就會產生犯罪般的自責,象某種不光彩的墮落一樣,他會喪失自拔的能力,那將會使他乾乾淨淨的心靈陷入無底的黑暗.
他正在想着時,燈忽然亮了,舞池裏的人象陽光下的霧一樣迅速散開了,連那些緊密粘貼在一起的男女們也都已一分為二,行同路人地走開了.
過了一會兒,舞曲又響了起來,燈光又暗了下來,他聽孔寧說這是慢四步的曲子,她說這個四步最好學,她要教他.他想拒絕她,可她早已抓住了他的手,她抓他的手時他並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本來嘛,在舞廳里跳舞哪有不抓手的,此時的手就是一種道具,一種演出時必不可少道具.孔寧把他拉到了邊上,她給他示範,她說一二三四,楊小陽也跟着一二三四,楊小陽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無聊的學科,他僵直的身體在孔寧的拉扯之下絲毫也沒有露出將要柔軟的端睨。孔寧卻說他有樂感,說他差不多已經學會了.
他知道孔寧是在騙他,她如果再那樣壓倒一切地嚷嚷着一二三四,他敢保證他會在那周而復始的拉扯中嚴重地眩暈.他大聲抗議說他不學了,他想撇下孔寧逃跑,孔寧卻死死地拉着他,她說不學也行,那就跟別人一樣隨便跳吧.楊小陽用手扶着頭說他不行了,他要暈.
孔寧忽然用雙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他聽她說你不會暈的,你用手抱住我的腰.他按她說的去做了,他一下子感到了她的身體,此時的她再也不是一個普通的道具,他看見黑暗中的她緊貼着他,她的額頭挨着他的臉,她的髮絲披灑在他的肩上.
他感到自己都要癱軟了,身體裏恐懼與激動的混合物把他撕扯得疼痛不已,他發覺埋藏在心底的那種憂傷又巨大地覆蓋了他,他看見孔寧揚起臉來,她的嘴在他的耳根那裏呼出了許多溫潤的熱氣,他聽她說:你是不是害怕了?
她說完又很緊地擁抱了他,此時孔寧是一個女人的概念已漸漸地離開了他的意識,他越來越把她當成了一個物體或者動物,他很快冷靜下來,他躲開她的臉,同時鬆開了雙手,孔寧仍然勾着他的脖子,她輕聲說,你怎麼了?我還有話要跟你說呢.我想告訴你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愛上了你.
楊小陽望着她純真的眼睛,他似乎很相信她的話,那種年齡的距離一下子縮短了,他想她要是比他小就好了,他就會操縱她,他就會讓她承受被動.一個長期以來與男人同居的二十多歲日女人擁抱了他,他似乎很嘲笑自己,想到這,他徹底地鬆開了手,跟她說他該走了,他還有別的事情.孔寧也鬆開了手,她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走出了舞廳.
陰雨的天氣又回到了這座城市,早晨的陽光不見了,楊小陽轉過他古板的臉,他發現孔寧的臉出奇地紅,她的睫毛很潮濕地眨動着,他猜想她是哭了,她肯定哭了,因為她說她愛上了他時他沒有回答她.她發覺他在看她時,她立刻垂下了頭.他想起她濕熱的嘴貼近他的耳根時他沒有激動,現在回想起來他卻有點激動了,他一下子感悟到他傷害了她.他走上台階,把手伸進她長發里的脖子上,他說咱們回去吧.
他看見她的淚水一下子從睫毛里涌了出來,她背過身去猛烈地抖動着雙肩,他聽見一種陌生的抽泣聲象雨一樣拍打着他的耳膜.面對着一個哭泣着的女人,他一下子變得手足無措了.
他看見有許多過路的人正向這邊眺望,他心想我怎
么沒戴一個面具呢.我要是戴着面具的話,我就什麼也不怕了.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在街上看見過的男人哄女人的把戲,他摸了一下口袋知道自己並沒有手絹,他從來都不帶手絹,看來以後要預備這種東西了.他站在孔寧的身後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喝冷飲嗎?
他問完后覺得自己很愚笨,這樣陰冷的雨天誰會喝冷飲.
他挨近了孔寧,把頭伏在了她的頭髮上,她的頭髮很香,他敢肯定她今天早晨是洗了頭后才給他打的電話,她的頭在他的鼻子下動了兩下,他看見她揚起了臉,他說:你哭好了嗎?你要是再不好,我也該哭了.
他終於看見孔寧笑了,她的笑象一股幽遠的風淹沒了他幸福的心,他摟住她的胳膊,他說我們散步吧,你看細雨綿綿的,我記得你曾說這是一種特殊的情調.
孔寧象一隻順從的貓無聲地走在他的旁邊,他象一個殷勤的僕人小心地呵護着她,他希望她再笑一次,他逗着她,他拚命在自己的腦袋裏挖掘着文科幽默,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公園的門前,孔寧停下了,他不很明白地看着她,孔寧說,你是不是傻呀,快去買門票.
楊小陽這才意識到公園與一對男女的直接關係,他看了看公園的大門,同意了孔寧的要求.進了公園后孔寧就成了嚮導,她象走迷宮一樣把楊小陽領到了一片樹林裏,這時雨已經停了,孔寧也已從悲傷中徹底地走了出來.楊小陽看見她揚着粉白的笑臉在樹與樹之間奔跑着,與她相比,楊小陽發覺自己顯得有點老成持重,倒好象他是大人而她是學生.
為了使自己適應她的情緒,他去追逐了她,他知道電影裏喜歡把這種追逐表現為慢鏡頭,慢鏡頭的效果的確比快好.在一棵大樹后他抓到了孔寧,他覺得孔寧是故意讓他在大樹后抓到的,他追上孔寧后就順理成章在把她抓住了,他握住她的兩隻胳膊,把她逼向樹榦,然後他抱住了她,這次他不再有從前的那種彆扭,他彷彿很熟練地抱住了她,他把她抱起來在地上旋轉了幾圈,他覺得她很輕,象一片瘦小的葉子在他手裏旋轉着,她笑着叫喊着,用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然後他們便站在大樹邊接吻,他知道他很笨,在孔寧的指導下他漸漸進入了角色,孔寧靈巧又柔軟的舌頭在他嘴裏滑來滑去讓楊小陽感到一陣陣窒息般的昏眩,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動,他想接吻原來就象一道好菜,百吃不厭.
之後孔寧建議坐下來談談,他們找了一張長椅,孔寧象鳥一樣依着他的肩,孔寧說,她可能要離開老五了.
楊小陽說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他的女朋友.
孔寧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楊小陽想老五都不要她了,她還笑.
孔寧說:"女人嘛,就是男人廉價的戒指,想戴就戴,戴煩了就換一種新款式.我去年很榮幸地被老五當成了新的款式,最近於蘭要回國了,她一回來,我就得離開老五。每次老五當著我的面給於蘭打國際長途時,我都恨不得殺了老五。老五從來都沒說過他愛我,我其實是因為無家可歸才住在老五家的。老五一直想擺脫我,我還以為時間長了,他會忘掉於蘭,可是他沒有,我承認他是一個專情的男人。"
楊小陽無端地替孔寧悲哀了一陣,其實剛剛體會到愛情的他,並沒有真正體會到孔寧的憂傷,他說,你不是有我了嗎,為么還去在意老五?
孔寧說你是個學生,你是無法幫助我的.楊小陽以為給她愛就足夠了,沒想到還要摻進一些瑣碎的東西,他盡量避免那些瑣碎的東西,以便把她引導到一些富於情調的事情上來.
他說,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為什麼抓我的手腕?
他早就想問這個問題,孔寧可能並不想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她臉很紅地迴避着他,她竟然狡猾地說她那天並沒有抓他的手腕,她說,你那是不是幻覺呀?
他知道她是故意那樣說的,他說,很有可能是幻覺,以我的想法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子是不會那樣露骨地勾引我的,要不是幻覺的話,那你不成了貨真價實的女流氓了嗎?
她立刻用手擰他的嘴,她說他再這樣罵她她就擰爛他的嘴.她果然把他的嘴擰得很疼.他說,你給我講講你的初戀吧.
孔寧說我不想給你講,我怕你吃醋.
吃醋?
楊小陽想這種暖昧的詞句終於被他擁有了,他沉浸在一種全新的感覺中.他說,你講吧.我還沒嘗過吃醋的滋味,你不如讓我嘗一嘗.
孔寧說她十五歲時就有了戀愛的想法,她說她從小就對愛情敏感,尤其那些愛情小說,很早就把她浸泡成了情種,她這樣說時跟他笑了笑,她說你看我的樣子,是不是很多情.
楊小陽點了點頭,他說你接着講吧,他不願意讓她中斷她的故事.她說她十五歲時把另一個十五歲的同班男生約到了她的家裏,她給那個男生讀愛情詩,她問他懂不懂.他說懂.她給他講她與眾不同的心情和她形單影隻的痛觸.誰想那個男生聽完后說那好吧,我把你的事情告訴老師,他會幫助你的.她說你要是告訴老師的話咱倆的事不就暴露了嗎.
那男生說咱倆的事?你指的是什麼?她想跟他說她指的是愛情,可是她沒有說出口,她只是很難過,費了那麼多唇舌給他讀愛情詩卻對牛彈琴了.以後那個男生開始躲着她,她當時痛苦得都想自殺了.
等長到十六歲時那個男生忽然主動來找她了,他說,我想了很久,咱倆的事還是繼續吧!
孔寧說她當時激動得差點哭出來,男生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十五歲時什麼也不懂,其實我懂,我只是害怕,因為你太主動了,你如果讓我主動的話,我就自然得多了.
她就這樣開始和男生戀愛了,他們經常偷偷地約會.
楊小陽說你能不能把你們約會時的具體事情講給我聽聽?
孔寧說我和男生約會時什麼事都讓着他,給他充分的主動,他其實是一個很會花言
巧語的男生.他經常跟我說他沒有錢了,硬讓我給他買牛肉乾.我們的約會是在地下進行的,如果學校一旦知道了我們在戀愛,肯定會把我們開除.我把他領到我家裏,我跟我父母說他和我是一個學習小組的,我說他是組長.等我父母不在時他就跟我說你看看人家電影裏的人是怎麼戀愛的,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他用手比劃着擁抱和接吻的動作。
我只是笑,並不接他的話茬.我其實也很想那樣,但是我想他是不敢的,事實證明他是不敢的,每次家裏只有我們兩個人時他也並不敢碰我,他很勤快,他有時幫我媽買米買菜,他管我媽叫姨,他經常說:姨,你歇着吧,我替你干.我媽似乎很欣賞他,每次他幹了累活,我媽就溫柔地問他想吃什麼.他總是說牛肉乾.我媽就心疼地說看你瘦的,你長得真象牛肉乾.他便問我:我是不是長得不好看那,象牛肉乾似的?
我其實也並不覺得他長得好看,最初只是覺得他活潑愛說話,才悄悄愛上他的.他似乎有點真想當我家未來的姑爺,而我並沒有那樣的想法,我覺得他不夠浪漫,離我幻想的白馬王子差着一截.
當我發現他對我有點得寸進尺時我決定和他分手了,我在一個雨天裏把這事告訴了他,他哭了,他說沒有我他都不想活了,我說這隻不過是一種形式,我們仍然能天天在班級里見面,仍然是好朋友.他硬說不一樣,他說他如果不能單獨和我在一起他就會孤獨得要死.我很絕情地把他推出了我家,我看見他在樓下很久很久地嘹望着我家的窗口,他不停地用袖子擦着眼淚.
我想愛情哪有不流淚的,讓他哭吧.這也是對我價值的一種證明.他站在我家樓下哭時被我媽碰見了.我媽問他怎麼了?他立刻加重了哭泣,他說他和我吵架了.我媽便哄着他把他領回了家.這時我的心也軟了,但是我並沒有跟他說話,他在我家吃了晚飯後被我媽送下了樓.我媽和他說不讓他跟我一般見識.
以後他又到我家來過幾次,因為我不愛理他,他便漸漸地不來了,但是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是班級里最愛笑的男生了,他很憂鬱,人們都說他變了.高考後,我倆誰也沒有考上,現在聽說他在一個派出所里當民警,我從沒遇見過他,我猜想他可能還沒有從那次失戀中抬起頭來,現在想想我們可能也不算戀愛,他沒有碰過我,我們只不過經常見面談談話而已.聽我的一個同學說,他穿警服的樣子很精神,細高的個子,看上去既年輕又漂亮,可是當你細看他時就會發現他臉上印着很厚的滄桑,我想那仍然是初戀的滄桑.對了,我忘了告訴你了,他叫孟偉.
孔寧給楊小陽講她初戀的故事時,楊小陽聽得很認真,他似乎對孔寧和誰戀愛怎樣戀愛很感興趣.他看見孔寧躺在他的腿上,她說話時總是眉飛色舞指手劃腳,楊小陽越來越覺不出她比自己大了,他覺得她比他小,他有時把自己想像成老五,他以老五二十八歲的成熟眼光去看她,她更加是一個沒心肝的小女孩了.
他想像老五那樣的男人要想把孔寧這樣的女子騙到手是很容易的事情,孔寧這粒早熟的情種,是多麼需要老五那樣殷實的土地.當落迫的孔寧在酒店裏第一次給老五倒酒時,老五肯定在心裏默默地告訴自己:這不是我的又一個獵物嗎?
孔寧有時用眼睛的餘光看楊小陽,她如果發現楊小陽並沒有認真聽她的故事,她就會馬上提出抗議,她說楊小陽,你可真壞,你並沒有認真聽.楊小陽馬上從自己的思索中走出來低頭看她,他說我聽着呢,你接着講吧.他看見孔寧把一咎頭髮放進了嘴裏,她嚼着那咎髮絲,使她的聲音漸漸有了些模糊.他不喜歡任何不好的東西影響她的聲音,他從她的嘴裏拉出了那咎頭髮,她立刻很害羞地伸了一下舌頭,她說這是她的壞習慣.
他發現孔寧的腰很細,胸脯也並不豐滿.他注視着她的身體,思想中並沒有什麼污穢的想法,他雖然擁抱了她吻了她,但並沒有勇氣撫摸她,或者說他並不想一下子得到太多.目前被他擁有的這些已足夠他反覆地回味了.他看着孔寧起伏的身體,他真有點不敢相信,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竟然和他相愛了.如果老五知道了這一切,他會怎樣?懲罰他嗎?想到這,他的確有些害怕了.
他動了動發麻的大腿,捧住了她長滿長發的頭,他說你起來吧.
她坐了起來,她說你知道我剛才講到哪裏了嗎?他說我知道,你說那男生的臉上印着初戀的滄桑,你說他叫孟偉.孔寧說聽說他在派出所幹得很好,經常耀武揚威地在他管轄的區域內走來走去.
現在的楊小陽的確有點心不在焉了,儘管是陰天,他仍然感到了傍晚的降臨,那無所不在的黑暗正一步步地向他們逼近.他同時感覺到了一絲涼意,他說你冷嗎?他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裏,他們的心跳很有些錯亂地糾纏着,他想他可能應該請她吃飯,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就要康慨解囊,否則就要被女人笑話.於是他果斷地說我們去吃飯吧.
孔寧站起身縷着頭髮,她說如果她不領着他的話,他就走不出這個公園.他很相信她的話,他知道她以前肯定不止一次地和老五來過這裏,說不定坐的椅子也是這張.於是他直接了當地說老五帶你來這裏時是不是也要坐到天黑呀?孔寧很委婉地笑了,她可能在笑楊小陽的單純,楊小陽以為她的生活中除了老五就再沒有過別的男人了.確切地說在她當小姐時,接觸過各式各樣的男人,那時她隱姓埋名,她總在想等她掙夠了錢,她就遠走高飛。後來她認識了老五,她覺得老五是個可信賴的人,她愛他,她央求老五把她帶走,可老五不肯,她硬是找到了老五的家,住進去后就不肯走了。她想這一切楊小陽都不會懂的,她把楊小陽當成了一條剛剛浮出水面的小白魚,他乾乾淨淨地眺望着岸上的一切,他根本就不知道岸邊的泥土會弄髒他潔白的套裝,並且弄髒后就不會再白.孔寧說:我並沒有跟老五來過這裏.老五有家,他直接把我領回了家.
楊小陽迷惑地看着她,他並不知道她做過小姐,但他能隱約地感到,孔寧認識過很多男人。他無限憂傷地站起身來,在孔寧的指引下走出了曲折的樹林,走出樹林后便看到了幾點微弱的街燈,楊小陽和孔寧勾肩搭背地尋找着公園的出口.他們的沉默就象遠處的黑暗一樣,深不見底,後來楊小陽說,我有點知道吃醋是什麼滋味了.
孔寧摟緊了他,她說你看見遠處那片燈火了嗎?那就是出口.楊小陽說我是說吃醋,吃醋的滋味我剛才小有體會.
孔寧說這就對了,否則我會懷疑你不愛我,你愛我嗎?你說你愛我,你還沒說過你愛我呢.楊小陽覺得這個愛字很難啟齒,他打着口哨說前面那片有燈火的地方的確是一個出口.
孔寧說:"我知道你不愛我."
"你說錯了."楊小陽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裏有點打鼓。
"那你為什麼不說?"
"我說了,你沒聽見."
"你什麼時候說的?"
"我剛才在心裏說的……"
楊小陽說完便逃跑了,他知道孔寧會拍他的後背.孔寧笑着追着他,他聽孔寧追着他時罵他是薄情郎,他們奔跑着出了公園的側門,楊小陽看見燈火通明的大街上很熱鬧,夜市已經開始了.
夜市在街邊的一個衚衕里,雪亮的燈顯然已撕破了這個衚衕里的黑暗,一切都彷彿在明亮中暴露着,他們剛拐進這個衚衕就被喧囂的人聲鼓舞了.他們相擁着與反相的人群碰撞着,孔寧說要領他到風味小吃一條街去.
楊小陽不知道還有這樣一條街,他想無論到哪裏他都是被動的,孔寧帶他去的地方都是他未曾涉足過的.楊小陽覺得自己象一個剛從真空中走出的嬰兒,在孔寧的照耀下才漸漸被塵世接納。以前他總是跟母親出入大酒店,這種亂糟糟的地方他以前從沒來過。他忽然覺得應該記住今天的日期,今天是幾月幾號他要回去查一查,然後把這個日子記錄在一個重要的地方.
風味一條街的人很擁擠,楊小陽不喜歡擁擠的氛圍,他跟孔寧說他不願意去為一盤普通的麵條或一碗叫不上名字的湯而去擠.孔寧說你嘗一嘗吧.你嘗完了一家就會想嘗第二家.第三家.孔寧說她曾從頭吃到尾.楊小陽暗暗想她的肚皮可真棒,會不會是世界上收縮能力最好的氣球.那就讓她吃吧,看看她會不會在中途偷偷地松腰帶.
楊小陽說那好吧,我們開始吃吧.孔寧見楊小陽同意了,便一下鬆開了他,她說你等着,然後她一頭鑽進了人群,楊小陽站在人群的外圍,他只能看見孔寧頭頂上的一小塊地方,他還看見了她高高舉起的手,一會兒那隻手舉起了一隻盤子,她叫喊着楊小陽的名字,楊小陽馬上伸長胳膊接過了盤子,一會兒又接過一個盤子,孔寧從裏面擠出來後頭發很亂地對他笑着,他說你是不是在家裏很能幹呀?孔寧說我其實很懶,否則我父母不會把我從家裏趕出來的.
他們吃完炒麵后又吃了八寶粥,然後又吃了幾樣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楊小陽想孔寧確實很能吃,他出於禮貌請孔寧再吃點別的,孔寧卻捂着肚子說她不行了,楊小陽說你不是說你能從頭吃到尾嗎?
孔寧說要不我怎麼說你傻呢,其實我從頭吃到尾是有人幫我吃,我嘗兩口覺得不好,就把它讓給和我同來的朋友.
聽孔寧的口氣,她的朋友似乎很多,楊小陽想肯定不是一般的朋友,否則誰會吃她的剩飯。
楊小陽說你總是朋友朋友的,我算不算你的朋友?
孔寧把臉湊過來,笑盈盈地說:告訴你吧,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已遠遠超過了老五.
楊小陽心裏很樂,滿臉的喜氣在夜燈下閃爍着.孔寧說她有點後悔了,又吃這麼多.她拍着她的臀部說她這裏要是再肥下去的話老五就更不想要她了,老五說他不願意領一個胖丑的女孩在街上走,他說掉價.
楊小陽本來想說老五要是不要你的話我要你,但是他沒說出口,他覺得類似那樣的話語並不適合他說,他應該做的,就是純潔地愛她.
他們去舞廳取了車子后便回家去了,他們騎着各自的車子,他把手搭在孔寧的肩上,如果有上坡的話,他就抓住孔寧的車把往前推一下.
她笑着喊着,每次到立交橋邊的下坡時她都忽地從他身邊飄過,她就象一片薄透的塑料,帶着輕微的抖動向遠處飄去了,等他追上她時,她總是勝利地笑着,逼他說他不如她騎得棒.他說,我下坡時捏了閘,而你沒有.
她說,為什麼要用閘來束縛這難得的自由?象鳥一樣飛下來多麼暢快!
紅河小區顯然已經進入了夢鄉,整座整座的樓房裏只有很少的幾家亮着燈.楊小陽把孔寧送到了樓門口,他說他要把她送上去,她不讓,他擁抱了她,然後看着她走進樓里,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她說:什麼時候再見面?
楊小陽說:我想你的時候就來找你.
孔寧又回到了他的身邊,他們又擁抱了一次,然後楊小陽說你上樓吧,我看着你的窗口.
孔寧歡快地跑上了樓梯,
一會兒她的窗口亮了燈,她打開窗子向他擺着手,他清晰地聽見了她的笑聲,他擺手示意她關上窗戶,他示意了好幾回她也沒關上.她示意他先走,他想他要是不走的話她就不會關窗子,他只好走了,他邊走邊回頭,他走到自家的樓道口時彷彿聽見整座樓群里仍然飄蕩着孔寧的笑聲.
楊小陽回到家裏后就核對了日曆,他想這一天根本就不用往什麼地方記,他已牢牢地記在了心上.
第二天,楊小陽醒得很早,他躺在那裏回想昨天的事情,他本來以為他回想這件事時會很幸福,可是他沒有,他發現他很難過,心裏有悔恨有自責.他想趁早晨這段時間再洗個澡,雖然昨天晚上回來后已經洗過了,但仍然覺得渾身上下不舒服.他覺得自己不象從前那麼乾淨了,他每次想起孔寧,都有一種犯罪感.
他洗完澡后決定以後再也不和孔寧見面了,他應該把全部精力放在學習上,孔寧也是這樣勸告他的,孔寧既然希望他順利地考上大學,肯定就不會無端地糾纏他,想起昨天和孔寧在一起的一天,的確很快樂,他在走出家門時決定以後疏遠孔寧,等他順利考上大學后,再考慮是否與孔寧重新開始.這樣決定之後,他輕鬆了許多,愁苦的臉漸漸有了點生氣.
儘管他已下了忘記孔寧的決心,但顯然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經常想起她來,他有生以來從沒這樣想念過誰,一個女人就這樣讓男人無法忘記嗎?他試驗了很多種忘掉孔寧的方法都失敗了.
他曾以為這之後孔寧會時不時地打電話給他,但孔寧沒有,孔寧一次電話都沒給他打過.如果孔寧真給他打了電話他想他接電話時會很冷淡,為的是讓孔寧明白他對她無所謂,但是孔寧一直沒給他打電話,這同樣使他不高興.毫無疑問是她先勾引了他,在一個周日裏陪他逛街跳舞,把他折磨得神魂顛倒.而現在,一晃幾天過去了,她那邊一點音信也沒有,彷彿星期天他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
這就是楊小陽的初戀,他每次回憶起和孔寧的這段感情時,心中都會有淡淡的哀傷。孔寧後來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不知道孔寧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