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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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總已在門口等我,她說她已給陳經理交結完了,問我還有什麼東西要拿。我去拿行李,在眾保姆羨慕又嫉妒的目光中跟着她走下樓來。
上了寶馬車,車開了,嘰嘰地叫着,齊總說,系好安全帶。好久沒坐她身邊,我都忘了要系安全帶了。齊總笑着說,變傻了吧?
有點小別似新婚的甜蜜,她要是一直都這樣呵護我,我寧肯變傻。齊總順手打開收音機,收音機里一下蹦出熟悉的音樂來:
這馬路上有你有我也有他
擁擠路段你千萬別害怕
聽一路暢通心情就能保持最佳
我們講的是大家來幫助大家
這裏是大家幫助大家的一路暢通
我又回到了北京,這裏的有錢人跟窮人一樣多。
齊總的電話響了,是陶先生打來的,齊總給陶先生說我回來了,很是開心。又說了幾句,掛了電話,齊總對我說,陶先生要過來吃回鍋肉,我們先去買五花肉。
我說,他還記着我做的回鍋肉。
齊總說,這才多長時間,一個多月吧?
我說,差不多倆月了。
齊總說,你走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我的第六感特別准,得,以後就跟着我吧。
我踏實了,順着她的話說,我也相信第六感。
齊總問,孩子怎麼樣?
我說,還好。
齊總說,以後把孩子也帶出來,你別回去了。
我說,怎麼出來呀,她還得讀書呢。
齊總說,喔。又才想起似的問,多大了?
我說,剛滿九歲。
她說,喔,還小呢,長大以後讓她到北京來。
幸好我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齊總的身邊,總會有用的,我以後一定要把嬌嬌帶出來。我說,您什麼時候去英國?
齊總說,後天,你就在家獃著吧。
我說,好的。
齊總說,對了,剛才我去你們公司,你們公司保姆可真多。
我說,聽說哪兒發洪水,辣椒減產,出來了不少的人。
齊總說,這段時間找活兒的保姆太多了,其它公司也是,都很便宜。
我覺得哪兒有點不對,謹慎了些,說,好像是。
齊總說,我們家那個阿姨,上個月才換的,你走之後,我換了兩個阿姨,都很便宜,才一千塊錢。說到這兒她故意停住了,想聽我說。
瞬間的空白讓我馬上就有了反應,只是太突然,而且就我們剛才見面的親密,我有點不相信,卻不由自主地說,我就說,您別給我漲兩百,還一千二吧,平時就您一人,也沒太多活兒。
齊總連推都不推託一下,臉上露出絲狡黠,有種預謀得逞的輕鬆,說,你走後我就覺得你要回來,所以一直用你們公司的人。
我猛然跌回原處,心中升騰起強烈的不滿,想推翻一切。可是我忍住了。一想起地下室那濃濃的酸臭味,還有晚上羊肉串一樣串着的農村人。我身上錢也不多了,我得快點掙着錢。事實確實如此,這段時間保姆很便宜,便宜還沒人用,能保持一千二,或許在她看來對我也夠仁義的了,我應該知道好歹。
是的,我得知道好歹。她需要我時,可以用錢留住我,當我落泊來投靠她時,她又趁市場便宜減少我的工錢。她怎能這樣出爾反爾,吐出的口水能吞回去么。我要是不舒服,先熬着,等過了這陣,到了年底,北京城缺保姆的時候,我再把她炒了。幸好我先回了公司,沒把陳經理甩開。這世界,有誰是靠得住的,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算計,只有把自己交給自己。我淡淡地說,雯雯呢,還好吧?
齊總說,好着呢,又能吃你做的比薩了。
我和齊總在華堂買了五花肉急急往家趕。那個保姆來開的門,見我拖着大小行李,一下就警覺和不安起來。齊總對她說,你們陳經理讓你回公司,你去收拾吧。
那個保姆知道自己被炒了,沒得到一個理由就被炒了。沒有憤怨,只有恭謙。她一定在反省自己哪兒沒做好。我不忍看她背過身去插門。就是意識到被炒,她還習慣性地上來插門,可見她事先一點預感都沒有。我們倆碰在了一起。我說,我來,那保姆這才完全反應過來,一句話也不說,轉身進去了。想着晚上擁擠的地下室,想着在公司里每天眼巴巴期待着僱主上門,本來該是我的,現全部轉嫁給她了,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她。
陶先生已經在屋裏,穿着個大褲衩,光着上身,見到我熱情地招呼道,林瑤,回來啦。
像是在黑暗的地下呆久了,乍回到地面,見到第一縷陽光,想擋開。我不由自主埋下頭,低聲答應,嗯。
陶先生說,家裏還好吧?
我說,我去做飯。放下行李,匆匆上廚房去了。聽到齊總在問陶先生什麼時候到的,陶先生說,剛到,沖了個澡。
關上廚房門,我為自己的局促感到不安和不解。陶先生以前也是這樣光着身子走來走去,我都坦坦然然,視而不見,今天怎麼了?
很快,飯做好了。打開門叫齊總和陶先生吃飯。齊總和陶先生在那邊客廳里看大屏幕。寬大的沙發上,齊總斜靠着,陶先生躺在她的腿上。這段時間,我很害怕看在一起親熱的男女,一不小心看到,那些努力想忘記的東西又會跳躍在我眼前,我會很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個被遺棄的女人,傷口還張開着,又被撒上一把鹽。我剋制住自己,走過去說,吃飯了。
齊總拍着陶先生說,吃飯吃飯。
陶先生還賴着說,呆會兒,把這兒看完了。
齊總推他起來,說,你不吃我吃呵,我餓了。
我問齊總,那個保姆還吃飯嗎?
齊總說,她走了。
我問,誰送她走的?
齊總說,給錢讓她打車。
那人就這樣走了,她肯定捨不得打車,拖着笨重的行李到每一個站台下望一望,看哪趟車可以回公司,忘記了該買點東西吃。回到公司已沒有她的床位,她不知該擠在哪兒。怎麼像是我?
齊總和陶先生心情都很好,兩人邊吃飯邊低語,又差我去拿酒。我控制自己不去看他們,回廚房獃著。
出來的時候,果然客廳里已沒有人,齊總卧室的門也緊緊地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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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總到英國去了。家裏又空蕩蕩的,四周一片寂靜,只有落地鍾發出嘀嗒聲。我現在很願意一個人獃著。我有太多的心事要想,一想就是半天,一整天,一整夜。陷得太深時,還需要靜靜地流淚。要是屋裏有人,會妨礙我。每一個心靈受到傷害的人都有這個過程,不知道我的這個過程會有多長。
門鈴打斷了我,是陶先生。我拿拖鞋時說,齊總到英國去了。
陶先生說,我知道,我休息一會兒。
插了門跟着進屋。落地鍾短針指着1,長針指着10,早過了吃午飯的時間,我一點都沒覺得餓,問陶先生吃了嗎?
陶先生說,吃了,泡杯茶。
我去廚房燒水。冰箱裏有饅頭、餃子。可是我沒有一點食慾,更沒有心情。等水燒開,徹了茶端出來。陶先生在齊總的衛生間裏把水放得嘩嘩響。我把茶擱吧枱上,就坐在吧枱前的凳子上,獨自想那些怎麼想也想不完的事。
日子像一杯苦丁茶,濃得化不開。
昨晚大概快十點的時候,嬌嬌還沒睡,她悄悄打電話給我說爸爸有個女朋友,給她買了好多東西,她還囑咐我不要跟爸爸說是她告的密。
早已經痛麻木了,舊人已去新人來,不是應該的嗎?讓我震驚的是,嬌嬌長大了,她什麼時候開始懂得這種事情得悄悄告訴我。既然已經懂得,就需要得到正確的引導。隨着她一天天長大,新的東西在她的世界裏源源不斷地湧現,她會非常好奇,想探尋,這是孩子的天性。大人無法阻擋孩子好奇,上下求索,就象無法阻擋信息從各種渠道傳來。電影電視裏,報刊雜誌上,還有令許多家長談之色變的網絡上,無處不充斥着色情,暴力,變態,就連街頭隨意一則預防愛滋病的廣告和宣傳單上都有性生活,安全套這樣的字眼。當嬌嬌被這些東西吸引——那是遲早的事,她該向誰詢問,誰給她怎樣合理的解答。說老實話,她要是真的問起我,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跟她說,在一起我起碼能感受到她的變化,會好一點。隔久,隔遠了,我怕把握不住她。我們小時候怎麼就那麼單純,從來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大人在幹什麼。要是沒人給她正確合理的解答,她會怎麼去理解和認識。好害怕她跟這個髒亂的世界接觸。
趙曉蘭自己有個女兒,比嬌嬌小兩歲,她對嬌嬌不公平時,張勝華是否有力量保護好嬌嬌。要是張勝華一貫對趙曉蘭妥協,嬌嬌幼小的心靈怎麼承受得了。她會去其它地方尋找同情,象那些問題小女,小小年紀沒心思學習,就開始談情說愛。要是個男孩兒他成龍上天,成蛇鑽地,管不了到任他去了。可又是個女孩,長得丑一點還沒那麼讓人擔心,可她偏偏又生得那麼美麗。要是被人誘上歧途,那該如何是好。我從來沒那麼深切地為嬌嬌的成長擔憂,越是擔憂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我不該把她判給張勝華的,她應該跟我在一起的。可是她跟我在哪裏在一起。到北京來,在哪兒讀書。我們那個小地兒進個好學校也要花那麼多錢,北京更不知要多少了。我自己根本就沒能力把她送到好的學校。別說好的學校,就是一般的學校都不可能。還是只能讓她留在四川。要是以後學習不好,考不上大學,十多年的書不白讀了。十七八歲,沒學到知識,又沒有技能,什麼都幹不了,也到北京來當保姆。天哪,又是一個輪迴。我這輩子受的苦還不夠,還要讓嬌嬌來接着受,可憐的嬌嬌。
淚水又奔涌而出,滔滔不絕。
陶先生什麼時候出來的,我一點都不知道。他走到我身旁說,叫你好幾聲了。我驚醒。滿臉的淚水沒法躲開,陶先生驚奇地問,怎麼啦?我只管哭,說不出話來,陶先生從吧枱的紙盒裏抽出兩張紙來遞給我,說,別哭,來擦擦,聽齊文英說你離婚了。
我接過他遞來的紙巾。陶先生在旁邊另一個吧枱凳上坐下來,說,你就在我們這兒好好乾吧,又餓不着你。我還是止不住,陶先生又抽了幾張紙遞給我。我接過來,想擦乾眼淚,可是哪裏擦得干。陶先生從吧枱下面拿了瓶礦泉水給我,說,喝點水。我沒要,仍舊在哭。
陶先生走到我身後,輕聲說,別哭,別哭了。說著雙手握着我的肩,接着身體就貼在我的背上。他用他的那個東西試探我,硬硬地,抵着我的後背,有節奏地跳動。他一直就想勾引我的,那時候我堅守着為人妻的操守,可張勝華卻背叛了我。我堅守一個保姆對女主人的忠誠,可是在我最需要依靠的時候,齊總卻趁市場便宜減我的工錢。這世界有什麼是值得堅守的,堅守了半天,我得到了什麼好結果?
陶先生把我轉過來抱入懷中,咬着我的耳朵說,來,我來愛你。
我已是意亂情迷,這個時候還有什麼比融入一個男人的懷抱更能得到安慰和解脫的?我讓他緊緊地摟着,我讓他的嘴、他的手在我身上四處游弋。
他抱起我走進齊總的卧室,把我放在那張又寬又大的床上。這是齊總的床,我感到畏懼,才掙扎着要起來,他已壓下來。我閉緊了雙眼,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件褪去,赤身裸體地呈現在一個不叫張勝華的男人面前,恍惚中是張勝華在緊壓着我。我伸出手去握住了,把他導入我的體內,堅硬的物件直擊我破碎的心房。我猛烈地收縮,抱緊了他,已是淚流成河。
他在上面興奮地抽動。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像狼一樣嚎叫着。世界在我眼前搖搖晃晃,我分不清虛實,像夢一樣遙遠,又那樣真真切切。
靈魂停止了掙扎,肉體不再喧囂,一切皆歸於平靜,如一潭深水,我又享受到久違的靜謐與平和。多好呵。
我起身撿起我的衣服。陶先生問我,幹嗎?
我說,我想睡一會兒。
陶先生說,就這兒睡吧。
我說,不。走出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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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嬌嬌成了病,茶飯不思,夜不成寐。只有她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來,才得到些許安慰。說了好久好久,電話一掛,我又開始擔心,怕她轉過身去忘了我說的話,怕自己交待得不夠。於是電話又接通了,對嬌嬌說,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北京的大學,就可以和媽媽在一起了,北京真的好大呵,到冬天下大雪,還可以打雪仗、堆雪人。我又說,你一定要聽爸爸和爺爺奶奶的話。嬌嬌很不耐煩,說,知道了,媽媽,你都說了好多遍了,我要做作業了。我才發現真的是說了好多遍了。唉,小孩子怎麼知道大人的擔憂有多長。電話一掛,又開始思念如潮。
我想打電話問問張瓊芳她的孩子多大了,讀幾年級,學習好么,平時誰輔導孩子作業,以後考什麼學校,要是讀了書出來找不着工作怎麼辦,要是學習不好,考不上大學怎麼辦,她是怎麼想的,以後老了,做不動了,她怎麼活下去。
電話打過去,張瓊芳說她這會很忙,呆會兒空了給我打過來。電話掛了,我心裏空落落的。以前有什麼想不通的還可以和張勝華說,說著說著就想通了。現在連找個人說話都那麼難。這世界還有誰和我最親近,除了父母,父母不可能聽我訴說苦難和擔憂。父母聽了,我減輕不了,卻讓他們更加苦難和擔憂。還有誰,天下之大,就找不出一個人來。我又開始無休無止的自哀自憐,再隔一會兒又被淚水浸泡得沒有一點意志和生機。太可怕了。
陶先生今天怎麼還沒來,他昨天就沒來。
之前,曾用道德、尊嚴、廉恥、良心這些看不見、摸不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築起過一道厚厚的牆,把自己圍困其中,想要突破是非常艱難的事。之後,發現自己並不像想像的那樣脆弱,並沒有被強烈的羞恥感和罪惡感壓得抬不起頭來,那一切我好像能承受。對於一個只剩下求生存、求活着的人來說,那些東西太過奢侈和遙遠了。
突破原來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層紙。
陶先生來了或許我會好受一點,不管做什麼。他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讓我不至於深陷在某種思維里拔不出來。他或許還會給我一點安慰。其實他這人真的不壞,前天我睡著了,他什麼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他沒吵醒我。他這人其實蠻心細的,不像他外表看起來那麼粗魯。
齊總這人靠不住,她需要你時可以用任何方法留住你,她不需要你時,可以不給你任何理由,讓你走。我就是這樣被她留住過,也就是這樣替換了她家的另外兩個保姆。誰說有一天我就不會被其它保姆換掉。
我還是寧願相信男人。陶先生得到了,總得有所付出。千百年來,弱女人不就這樣信賴強勢男人而存在的嗎?要是陶先生能幫我把嬌嬌弄到北京來讀書,那該多好呵。
不想不要緊,這火花一瞬間迸出,倒把自己嚇了一跳。嚇過之後,我就沒法不去反反覆復地想、反反覆復地論證,竟越想越覺得可行。這對於一個窮人來說無疑是痴心妄想,可是對一個像陶先生一樣富有的人來說也許就是贊助一個失學兒童,流一點血跟從牛身上拔一根毛一樣無關痛癢。齊總為雯雯準備的留學經費都是一百二十萬。在俞小姐家幹着的時候,每遇着蘇先生的兄弟姊妹,侄兒侄女和老太太回來,我忙不過來時,總有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過來幫我,從不要報酬。她說她這輩子還都還不完蘇先生,因為是蘇先生幫她把兒子弄到加拿大去留學的。男人只有成全了一個女人一生的最大夢想,女人才會那麼刻骨銘心。我跟陶先生好,待時機成熟,求他幫助我。幫我或許就象蘇先生幫那個女人。很多事情不是做不到,而是想不到,只要想到了,所有的努力都會朝着這個方向去。不試試,怎麼知道不可能呢?
要真是這樣,我的嬌嬌豈不是因禍得福了?是呀,我的嬌嬌長那麼漂亮,又那麼聰明,她不該在那種小地方成長。她該見更大的世面,接受更好的教育。比雯雯比不上。雯雯也不是受到了什麼好的教育,只是進了個花錢的學校。我嬌嬌不讀那樣的學校,就讀個普通中學,只要她努力。
不圖陶先生給我什麼,只要他幫我把嬌嬌弄到北京來,我這一輩子願意以任何方式來報答他,再大的委屈我也能承受。能墊在嬌嬌腳下,讓她踩着我瘦骨嶙峋的脊背走出來,這輩子我也算沒白活。這麼長的時間裏,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為人母的力量,被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
生活總會在你最黑暗、最絕望的時候帶一絲光明給你,讓你有繼續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