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和韓世奇緩步走在燕京的街市上,左側跟着韓風,右側跟着阿桑。一行四人,錦衣華服。韓世奇本身就氣宇軒昂,加之他面容不似平日裏的清冷淡然,而是溫和燙貼,引得路人紛紛側目,韓風早已見怪不怪,鼻孔朝天面帶傲色,阿桑悄悄掩口輕笑,被他怒瞪一眼,阿桑的笑聲憋了回去。
我看看身側的韓世奇,心裏一陣甜蜜。
韓世奇仍緩步向前走着,頭未低,目光未收回,嘴角噙着絲笑,“小蠻,為何笑得如此古怪?”
我臉一熱,訕笑着搪塞,“哪裏古怪了,只是覺得身邊的你光彩照人,連帶着自己也受別人的注目禮,覺得好笑,只是,……”我住口,意味深長看他一眼,他笑着低頭,問:“只是什麼?”
我大笑起來,“只是,路邊的姑娘們目光如刀如劍,我只覺得渾身上下已是千瘡百孔,感覺怪異而已。”
他一愣,即而搖頭輕笑,邊笑邊低語:“看似什麼都明白,怎麼每逢事情與自己有關時就迷糊,該拿你如何是好?”
我笑容一僵,心中似是明白他話中含義,但細想一瞬,又猜不出來。遂茫然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他卻輕嘆一聲,看向前方,緩緩前行。我輕咬下唇,心道:“我哪裏迷糊了?下山已近兩月,我沒見過的,現如今差不多都見過了。沒聽說過的,也知道得差不多了。”默想一陣,甩甩頭,疾行兩步,和他并行。
“哇”地一聲,前面一個小女娃摔倒在地,我慌忙跑上前,未待我伸手去扶,路邊攤子旁一婦人快步跑來,抱起小女孩,邊為她拭淚邊輕聲哄着,小孩畢竟是小孩,臉上還掛着淚花,嘴邊已現出了笑。
我怔愣看着已遠去的母女倆,心頭有些微酸,不知娘親怎麼樣了?面具已尋回,是該回谷的時候了。
韓世奇走過來,默看着我,半晌沒有開口。阿桑輕扯了下我的袖子,我回神朝她笑笑,又向韓世奇笑笑。然後,舉步默默前行,韓世奇跟上來。我低頭看着腳尖,輕聲道:“我想回谷,娘親肯定想蠻兒了,蠻兒也十分想念娘親。”
他步子似是一滯,手伸過來輕輕握了下我的,后馬上鬆開,我抬起頭,盯着他,他微微一笑,“我送你回谷。”我點點頭,一行四人默默向前走。
刊家糧鋪店門,一輛輛糧車如長龍一般溜邊停放着,每輛車旁都有人或坐在車上或蹲在車旁。
我心有不解,停步,疑道:“現在麥子尚未收割,為何會有這麼多賣糧的?”
韓世奇朝我笑笑,然後看向糧車。韓風得意地接口道:“新糧即收,有田者的餘糧便不會再存,再說,此時糧食正是青黃不接時,能賣個好價錢。我們糧鋪又名聲在外,刊家糧鋪當然是這些散戶的首選。”
原來是這麼回事。心中突然想起韓夫人的擔心,心不由得一沉,擔憂地看向韓世奇,他似是有所感應,忽地回頭,眸隱不解默看我一瞬,我展顏一笑,走到他身邊,“世奇,我此次回谷,不知何時才能再出來,索性就多玩兩個月,……燕京,我差不多已逛了個遍,不如我們去別的地方遊玩。”
他微愣,笑看着我。我心虛地撇過頭,看向別處。
米白蠶絲衣,寬大斗笠罩在頭上,臉上傷疤遮住不少。我心裏“咯噔”一下,鬼叔叔下了山,莫不是娘親出了事情。心中一陣焦急,卻見鬼叔叔含笑輕輕搖頭,我暗鬆一口氣,正欲拔腿過去,他卻看了眼韓世奇輕輕搖了搖頭,我心憬悟,想是他並不想讓太多人知曉。遂輕一頜首,他疾步離開。
鬼叔叔下了山,我幾乎可以斷言定是前來接我回谷。雖然很想娘親,可是,如果今年收糧之後,韓世奇會怎麼樣?仍賣於契丹王室,作為作戰輜重,還是有其他用途?默默出着神,不知過了多久,身邊阿桑輕咳一聲,我斂了心事,回過頭。
韓世奇嘴邊仍噙着笑,但眸中卻隱蘊狐疑,見狀,韓風躡着步子走向糧車,阿桑輕移碎步邁進鋪門。來往眾人,不時打量我們。韓世奇笑涌滿臉,聲調卻平平,“你是不是聽我娘說了什麼?”
我本也不想隱瞞此事,遂點點頭。他微不可聞輕輕一嘆,舉步向店門走去,第一輛糧車邊蹲着的漢子揉揉眼睛,面色突地大喜,慌忙起身,奔到韓世奇結結巴巴地道:“韓公子,你是韓公子,刊家糧鋪的東家。”
韓世奇笑着點頭,那漢子身子一矮就要跪下,韓世奇忙托他起身,那漢子泣道:“您真是好心人,前年,我生病,田地無人耕種,荒了,要交租,另外,家裏上有七十老父,下有五個孩子,大的不足十歲,小的才三個月,若不是你賒給我糧種,我們一家老小怕早已餓死……”
那漢子嗓門極響,經他這麼一嚷嚷,後面車上已陸續圍上來幾個,七嘴八舌說了起來。我已被他們擠出圈外,韓世奇邊笑着寒暄邊回頭示意我先進鋪子,我心中擔憂更甚,默默瞅他一眼,轉身進了鋪子。
店中,阿桑正和櫃枱后掌柜的說著什麼,許是見我面帶鬱悒神色,走過來,掀起帘子,我跨過內院門檻,進入後院,坐在樹下。阿桑倒了杯水,便默立在身後。
半晌后,韓世奇進院,坐於另一邊,靜靜地瞧着我。我暗自思索一陣,盯着他道:“你性格淡泊,雲淡風清閑雲野鶴般的日子很適合你,我想,這就是你選擇做生意,而不入仕的原因。既然如此,又何必因此而遭嫉呢?現在的燕雲十六州等於是契丹有經濟命脈,而糧食又是根本,現在刊家糧鋪的規模讓王室都感到背若芒刺,世奇,這是不是有違你的初衷?”
他啜了口水,目光投向對面的大幢糧倉,“我沒有任何初衷,做生意全憑高興於否,高興了便做,不高興沒興趣便不做,他們擔心害怕,那是他們的事,與我無關。但是……”
他回過頭,嘴邊含笑,“你為我擔心,我很高興。”這話他說得直白,不似以往的含蓄,我面上一熱,頭低了下去。背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扭頭一看,阿桑已掩口忍着笑,滿面緋紅快步向外走去。
我臉上一陣火燒,越發不肯抬頭。他輕笑起來,過了很久,我悄悄抬頭,他仍盯着我,“小蠻,沒有人會傷害到我,我所做的一切也不會危及任何人,我做的只是生意,與朝廷、戰爭無關。……你,……你想去什麼地方遊玩?”
遊玩,怕是沒有機會了。心中忽生默然,就這麼走了嗎?
見我沉思,他微微一笑,提議道:“兩個月時間,汴梁?還是東贏?”
鬼叔叔已來燕京,我只有見過他之後才能決定,況且出門遊玩並非本意,只是不想讓他收今年新糧。
但未見鬼叔叔之前,說什麼都為時過早,遂調皮地皺鼻笑道:“從未出過遠門,要好好計劃、選擇一下,不要這麼急讓我作決定。”
他朗聲大笑,第一次聽聞他如此爽朗的笑聲,我一呆,默看着他,一眼不眨,等回過神,才發覺他早已收了笑,盯着我。四目相絞,我心慌如鹿撞,手足無措,最後,猛地站起身,投向別處,“出來好久了,該回園子了。”
他起身,先我一步向外走去。邊走邊囑咐,“我們出來還不到兩個時辰,事情還未處理,哪裏該回園子了。小丫頭,知道害羞,就證明長大了,……”
“了”音落,他已進了前方鋪面,我枯坐一會兒,起身,向糧倉走去。
長、寬約十五丈,四四方方的大倉庫。幾個敦實漢子不斷從外面扛包進來,堆在倉房門口,然後,倉房內接應的壯漢再扛進倉內。來來往往,個個汗流滿面、衣衫全濕。
我走進倉房內,包包糧食依牆整齊地碼放着,我心一動,以步丈量倉房到鋪面側門距離,扛包的漢子許是以為小孩子起了玩心,均不可置否,搖頭輕笑。我撇撇嘴,心道:“等我做出來,可以省你們多大力,到時看你們怎麼感謝我。”
韓世奇忙完前面糧鋪中之事,四人回到園子,已是斜陽已沉,月兔東升。我不知鬼叔叔何時來尋,推說很困,沒吃晚飯,便匆匆回房。
半個時辰過了,依然沒有任何聲響。“啪啪”,靜謐深夜,叩門聲雖輕,但仍驚得我一愣,忙起身拉開門,卻是阿桑。
我笑容僵在臉上,阿桑提着食盒怔站在門口,“少爺吩咐伙房專門為你做了些清淡小菜,你怎麼這副表情,……就是不是少爺送的,你也不用這樣啊。”她前半句還是正正經經,後半句已是滿臉捉狹。
我瞪她一眼,接過食盒,向外推她,“我要睡了,你也早些歇了吧。”
待她腳步聲漸遠,笑聲消失,我插上門閂,坐於桌邊,打開食盒。
“啾啾啾……啾啾啾。”
我忙起身,辯好方向,奔到牆邊,提氣躍起,在牆頭一點,輕盈落地。鬼叔叔自樹後走出,我撲過去,淚湧出來,壓着聲音泣道:“鬼叔叔,娘親可好?有沒有想蠻兒?有沒有生蠻兒的氣?我找到面具了,我真找到了。”
鬼叔叔輕拍着我的背,“小蠻,不要哭了,小姐沒有怪罪你。”
我抬起頭,他笑着點了下我的鼻子,我用袖子拭去淚,問:“娘親好嗎?你可是來接我的?”
他斂了笑,月光之下,只見一臉肅容。我心一緊,難道真出了事?
見我緊張,他拉着我的手向前走去,真走了嗎?我回頭朝牆頭上方看去,這個方位應該是世奇的房間吧?腳上一個趔趄,身子一晃,他拉着我前傾的身子,輕斥道:“這一個多月,工夫可是沒練?這麼亮的月光,竟看不清路。”
我的確沒練,朝他訕訕笑笑,問:“我們是回去嗎?我行囊還沒有帶出來,面具在裏面呢?”
月色之下,路上廖廖幾個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鬼叔叔我們兩人剎住身形,如常人一般,也匆促向前走着。
兩盞大紅燈籠掛於店鋪門楣兩側,在皎潔月光下,光芒弱了許多。
我抬起頭,“子楚酒家”四個燙金大字映入眼帘,鬼叔叔在門前默思一瞬,舉步走到側牆,左右打量一眼,飛身躍上牆頭,我隨後跟上,酒家內院各個房間已是燈熄人寢,只余東北角一盞暈黃燈光,人影映在門窗欞子上,我心中一喜,輕飄飄落地,身影一晃已竄到門前。
“娘親。”我抑住高興,輕聲叫着。
纖影快速向房門走來,“咿呀”一聲,娘親柔美的面容出現在眼前。以前在谷中,娘親總是粉黛不施,面無胭脂之色,面現在竟是黛眉、胭脂臉,雙眸也不似往日裏的黯淡無神,而是奕奕有神,我一呆,娘親已笑擁我入門。
待三人落座,娘親眸含盈盈笑意,默盯着我,我移凳過去,依在娘親肩頭,嬌聲道:“娘親,你今日真美。”
娘親扳直我的身子,我們面對面,她道:“蠻兒,娘親要囑咐你一些話。”我看看娘親,又瞅了眼鬼叔叔,茫然點頭。
娘親道:“娘親來此已有半個月,也觀察了你半個月,現在娘親很放心。”
娘親竟已來了半個多月,她話中含義竟像是不再回山,又似以後不再見面。我心中一慌,握住娘親的手,生怕一鬆手,娘親就會消失在眼前,緊張地問:“娘親,我隨你回山,我們現在就走。”
娘親搖頭,盯着我的雙眸里盛滿慈愛,“蠻兒,我們隱於深山避世這麼多年,娘親終於盼到了你長大成人,韓世奇對你很好,娘親可以放心的離開了。”
悲傷湧上心頭,想抑住卻又由不得自己,娘親避世竟是為了自己。現如今自己已長大了,也該是讓娘親自由的時候了。隱居深山將近十六年,平日生活猶若青燈伴古佛,想到這,心中酸澀竟減了幾分,眼角中雖噙着淚,但仍展顏笑道:“蠻兒長大了,娘親以後有何計劃,能否告知蠻兒?”
娘親抿唇輕笑,溫柔地撫了撫我的長發,鬼叔叔卻輕嘆一聲,頭撇向一旁,盯着窗欞子,默不作聲。
娘親就勢欲拉我入懷,我搖搖頭,輕輕掙開,娘親雙眸一黯,我心中一軟,裝作調皮狀,“蠻兒害怕一入娘親懷裏,就再也不捨得離開。……娘親,你認識耶律紫漓嗎?有沒有聽說過?”
娘親眸中一冷,瞬間隱去,問:“蠻兒,你如何得知此人?是不是有人見了珍珠墜子,她有沒有傷害到你?”
我笑着搖頭,自荷包里取出珍珠吊墜,遞給娘親,“沒有人見到,蠻兒只到了一模一樣的墜子,因此,也由她口中知道,娘親閨名是耶律青寇,是東丹王後裔。”
娘親面上微微帶出的驚惶之色淡去,只是接墜子的手輕顫了下,“該來的總會來的,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了,他們仍沒有放棄,……六十多年,整整一甲子,還是沒放棄,……”
我心中暗驚,耶律宏光的一席話閃出腦中。
娘親嘴角有絲若有若無的笑,“避了十幾載,終就還要面對,蠻兒,從今日起,對外你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你不姓趙,也不姓耶律,你沒有姓,只有名。”
我愕然,讓娘親如此恐懼,東丹王現在勢力究竟有多大。
一絲驚恐自心底蔓延開來,強忍的悲傷也再次襲在心頭,“娘親,他們不會傷害到蠻兒的。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你的親人。”
娘親冷冷一笑,“親人?”
見娘親如此表情,我不敢再次開口,娘親沉溺於自己的思緒里,靜默許久,我看向鬼叔叔,他搖頭示意不讓打擾娘親,我點點頭,也默了下來。
半晌后,娘親才開口:“自爺爺投了南唐,爺爺也就是你口中所說的東丹王,王族中人及隨着過去的將領、侍從便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男子可以娶妻生子,保持契丹血統,但女子,自落地的第一天就由‘鷹宮’統一撫養,自小習武,出類拔粹者出任宮主統領全宮,資質平庸者,分管宮中其他事務。娘親十二歲時,得遇異人,學習了奇門遁甲之術,武功也進步神速。於是,娘親及笄之時便統領全宮,本以為會一直這麼過下去,可是,卻偶遇了你爹爹……”
我聽的張目結舌,娘親渾然置身當時情形之中,兩頰緋紅,眸含柔情嘴噙笑,“……你爹爹神氣清朗、體態瀟洒,渾身上下無半絲俗氣,哪像天家……”鬼叔叔輕咳一聲,起身出門而去。娘親回神,面竟然帶着微羞。
過了會兒,娘親斂了笑,“蠻兒,以後把娘親放在心中就行了。明日娘親就動身前往汴梁,找機會娘親回來看你。”
我鼻頭微酸,“蠻兒隨娘親一起去。娘親回去仍當宮主嗎?”
娘親搖頭,笑道:“傻蠻兒,你捨得下這裏嗎?”我一呆,她嘆口氣,笑容有絲苦澀,“宮裏規矩多而繁雜,娘親豈會讓你受此委屈。”
我默一陣,道:“比起娘親來,什麼人蠻兒都能舍下。”
娘親一愣,“韓世奇極像你爹爹,你不是喜歡他嗎?還有一層,他父雖是契丹高官,但他並未入仕,且又是漢人,你們之間不會有障礙。”
韓世奇的面容不時閃在腦中,我喜歡他嗎?不喜歡嗎?
我擠出絲笑,“這陣子蠻兒心中也很迷茫,心裏很亂,想出谷陪娘親,但又怕從此之後再沒有機會見到韓世奇、阿桑他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喜歡?但如果只能二選其一,蠻兒還是會選娘親。”
娘親笑容一頓,默思片刻,鄭重地對我說:“蠻兒,不要苦惱了,你們相處時日較短,你又未經過感情之事,難免彷徨,這是娘親的錯,應該讓你早些下山的。至於以後你喜歡他或是不喜歡,現在都不要想了,順其自然,不要勉強自己,也不要勉強他。”
我點頭,娘親才鬆口氣,起身拿碟點頭放在我面前,我高興地道:“娘親,這一個多月我最想這粟粉餅了。”娘親眉頭微皺,笑斥道:“只想粟粉餅,不想娘親?”
我掰下一塊,放入娘親口中,嬌笑道:“更想娘親。”兩人笑起來。
“小姐,今晚小蠻如何歇息?送回去?還是……?”房外傳來鬼叔叔的問詢聲。
我搖搖頭,娘親輕聲道:“明早讓蠻兒自己回去吧。”房外細微腳步聲漸遠,行到對面,開門、關門聲連接而落。
我躺在娘親身側,閉着雙眼,默默思索。能令契丹王室都小心防備的組織,娘親竟還曾是宮主,另外,既然東丹後人女子不得成親,娘親不但成了親,還生了女兒,娘親回去後會怎麼樣?受刑,還是……想到這裏,心裏一冷,人也哆嗦一下。
娘親輕柔地撫着我,我心慢慢安定下來,睡意跟着襲來。
“梆梆梆梆……”遠處傳來敲更聲,我揉揉雙眼,已是四更天了。
手向旁邊摸去,心中一驚,翻身坐起,“娘親,娘親……”床上沒有,起身,點亮燈,房中仍沒有,左右環顧一圈,桌上有一個包裹,我放下心來,娘親沒有走。
走過去,打開包裹,兩身米白色蠶絲衣衫,衣衫上有兩根束帶,一條嫩綠、一條淡粉,我心一沉,拿起包裹,一紙書信在包裹下面:蠻兒,娘親走了,不要傷心難過,娘親定會回來看你。
抱起包裹,打開房門,奔向對面廂房,鬼叔叔也不在。緊緊抱着包裹,低頭走向房門。
房門外,眼前出現一個人。我慢慢抬起頭來,月色已淡,微弱的銀白光下,他關切的看着我。
娘親竟悄無聲息的走了,我雖明知娘親是怕我傷心,但心裏仍很難受,坐在桌旁竟覺得全身無一絲力氣。
桌上暈黃燈光橫隔在兩人中間,我懨懨瞥他一眼,“你不是在城外軍營練兵嗎?怎麼出現在這裏?”
聽我語氣正常,他似是舒了口氣,面色也舒緩下來。
燈光下他的臉輪廓分明,眉宇間透着沉穩有餘。我默坐一會兒,思路漸順,不由得心生疑惑,他怎麼會知道我在此地,怎麼會此時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難道他是自寒園跟蹤來到這裏。
這個人,還真是喜歡跟蹤別人。
斜睨他一眼,默忍片刻,自知娘親走時心中就有的一股怨氣發了出來,“已遣人送去了半個月的肉乾,你怎會出現在這裏,不是跟蹤我來的吧?既然來了,就把晃晃還給我。”
他眉頭一皺,面色忽地變得冷肅。我心中一沉,忙收回目光,邊把手中紙信小心折起邊暗自提醒自己:小蠻,你對面坐的是統領千軍萬馬的將軍,你的口氣大膽囂張了些。另外,娘親回到汴梁,如果還是宮主,鷹宮勢必與契丹有一硬仗要打,如果現在和耶律宏光交好,到時會不會能保娘親周全。
我輕咬下唇,等了會兒,他並沒有開口訓斥。我悄悄抬頭,他正專註地看着我。目光一觸,我一呆,他卻一愣。他眸中慌忙隱去的是什麼,我閉了下眼,再次看過去,他面已從容淡定,眸中一絲情緒也無。
我心中有了想法,自不敢再開口造次。他不知想些什麼,也默坐着。遠處有雞鳴聲傳來,窗欞子外月早已隱去,只余晨曦之前蒙蒙的灰暗。
他低頭,輕輕撫着晃晃的腦袋,晃晃恍若不知,懶懶的不動彈。我亦不知從何開口,腦中思索許久,囁囁地道:“晃晃聽話嗎?它若是喜歡跟着你,我也沒有辦法。”
他頭未抬,手上動作未停,淡淡地道:“他們是你的家人?女的是你娘親,男的呢?”
我道:“鬼叔叔。”他抬起頭,我問道:“你昨晚一直在寒園外面?”
他嘴邊噙着絲笑,“鬼叔叔,……,名符其實,他們跟蹤你多日,今晚突然離開,這麼放心把你留下,你娘親對韓世奇應該很滿意。”
我面上一熱,他猜的竟絲毫不差。
見我未開口,他冷冷一笑,“另外,你鬼叔叔面容雖毀,但仍有人認出了他。他們是否回了汴梁?”我一驚,連我都不知鬼叔叔身份,在燕京竟有人認識他。
他仔細看着我的神色,我緊盯着他,等他的下文。他卻忽然一笑,我愣了會兒,心中怒氣上涌,本以為他不會再次懷疑我的身份,沒想到他竟然本性不改,依然如此試探我。
我把包裹系好,站起身,沒好氣地脫口道:“耶律將軍忙了一夜也累了,我鬼叔叔姓是名誰,那也是我家私事,不勞你費心挂念。你若喜歡這裏就留下,我沒有工夫奉陪,要回園子了。”
拉開房門,細風拂來,脖頸竟有些涼意,一手抱包裹,一手捂着脖子。心中猛地一驚,慌忙退回房中,掩上房門。
耶律宏光眉頭微皺,搖搖頭,起身自床頭拿起我的衣衫走過來遞給我,並隨手接過我手中包裹,復又坐於桌旁。
我臉上火燒,自己僅着褥衣,居然和他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這麼久,暗自埋怨自己大意,但是他……,我咬牙恨聲道:“你還不出去?”
他沒有起身的意思,且神色也絲毫沒有理虧的樣子,我心氣結,怒瞪着他,他輕嘆一聲,嘴角漾着絲笑,“咱們契丹人,民風開放,沒有男女授受不親這些繁瑣規矩。況且,我們已經這麼坐了一個時辰,也早看見了,再說,你在我身後穿上外衣,我又瞧不見。”
我雖氣惱,可無一絲辦法,只好走到他身後。
換好衣衫,猛地意識到他剛才說的是“咱們”,他心中已篤定自己是東丹王後人。但他剛才說鬼叔叔的語氣,我心中一寒。
像是回答我心中疑問,他突地開口道:“你鬼叔叔面容極像趙普之子,趙凌。趙凌武藝高強,第一次隨軍作戰便打出了名聲,只可惜,他老子是杯酒釋兵權的始作俑者,他當然不可能再帶兵。於是,他便成了趙匡胤最疼愛的二子趙德芳的貼身侍衛,真是可惜這麼個將才。大宋的大將,趙德芳的貼身侍衛,這是你家的私事?你的家可真夠大的。”
鬼叔叔叫趙凌,竟是趙普之子。
趙普,自趙匡胤黃袍加身,便一直是趙匡胤之謀臣,后官至宰相。削奪朝中諸將兵權、削弱地方財權、中央禁軍建設、削奪節度使兵權等等謀略均出自他手。自己常聽鬼叔叔與娘親談論,殊不知趙普竟是鬼叔叔的爹爹,可是鬼叔叔談論之時,也是直呼趙普名諱,又有些不合常理。另外,如果他真是趙凌,是當年二皇子的貼身侍衛,那他怎麼會在谷中陪着我和娘親十幾載。
我啞然失笑,他怎麼可能是趙凌。
見我不信,他不可置否輕搖了下頭,“趙光義繼位后,趙普鬱郁不得志,其憑藉魏王趙廷美一案翻身,雖再一次官及宰相,但始終是為他人鋪路,趙光義豈會真心用他。……,前些日子,辭官之後的趙普府中突然放出口訊,說是已病入膏肓,如果我猜測不錯,此是趙凌回去的理由之一。”
我心中一動,昨晚鬼叔叔確實是心事重重,面帶慮色,難道耶律宏光說的是真的。
“……,你爹爹神氣清朗、體態瀟洒,渾身上下無半絲俗氣,哪像天家……。”娘親的話又掠入腦中,“天家”,我心中大驚,當時以為娘親說錯,現在想來,並不是這樣。心中霍然開朗,爹爹是趙匡胤二子,娘親是東丹王後裔,爹爹死後,趙凌護着娘親隱居山野。這麼一來,所有的不合理都變成了合情合理。難怪娘親一再囑咐,我不姓趙,更不姓耶律。也難怪娘親我們隱身的山谷在三國交界。
我獃獃怔怔,許久都不能回神,他似是極滿意眼前看到的,默默盯着我。
多年的疑問一下子全解開,我卻沒有輕鬆的感覺,心底的驚悸直衝向腦海。我雙手緊握,身子輕顫,但又強自鎮定,在心底對自己說:“你只是小蠻,只是升斗小民,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他眉頭皺起,走過來輕攬着我的肩頭,我本欲掙開,但身上力氣卻似被抽幹了一般,身子僵直站着,頭卻不由自主抵在他肩頭,緊握着的雙拳掄向他的前胸,淚水落了下來,“你為何告訴我這些?我根本不想知道,我只想做個平凡的人,過簡單的生活。我不想知道爹爹、娘親是什麼人,鬼叔叔是什麼人?他們只要是我最親的人就行了,還有,娘親只是我一個人的娘親,和東丹王沒有關係,鬼叔叔也只是我一個人的鬼叔叔,跟皇子高官搭不上邊,至於爹爹,他早已死去,我不記得他的樣子,他只是娘親的相公。只此而已,我什麼都不想知道。”
他攬在我肩頭的手加重了力道,嗓子有些啞,“十幾載的山中生活,你因家人,明白了天下大勢,可對自己身邊的人、事卻迷糊至極,以後你身上將會發生什麼?你要如何處理?你可曾想過?”
我愣住,他是故意的。他一直很留意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一個吊墜,他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我,鬼叔叔找我的暗語,第一次或許是令他驚奇,可是這次,他卻是這麼有心,以他的年齡,他不該識得鬼叔叔的面容。
淚乾了,臉上綳得緊緊的。我抬起頭,他面容平靜而淡定,雙瞳中卻閃着關懷柔和,我一時有些愣,“你為何這麼對我?”
他淺淺地笑了,盯着我,柔聲道:“深山老林中,忽然出現一白衫長發女子,如仙子一般,在樹上飛來飄去。作為將領,我懷疑你,但作為男人,……。”
我凝神聽着,他卻又住了口。
細細默想一瞬,這也是娘親口中所說的喜歡嗎?他喜歡自己,心念及此,自己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兩人相擁默立,他微微笑着,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待耳旁溫熱,覺察到他的呼吸吐吶呵出之氣近在咫尺,我臉一熱,現在的自己定是雙頰酡紅,只希望他不要誤會了才好,猛地推開他的身子,忙不迭地後退兩步。
他輕笑起來,手提包裹,拉開房門,走了出去。我默立一瞬,隨着跟去。
天已大亮,賓客已起,廊子裏、院子裏已是人來人往。
耶律宏光青灰長袍,同色束帶,身姿英挺,一路行去,眾人紛紛來看,目光在我們二人身上掃個不停,院內的一老婦更是嘖嘖稱讚:“一對璧人,羨煞旁人。”我欲開口說“不是”,可是耶律宏光卻笑着頜首:“謝謝老人家。”
我橫他一眼,他卻恍若沒有看見。
進入酒家前面鋪面,櫃枱后夥計揉揉眼,迷茫地輕聲自語:“店裏何時來了這兩人,沒有理由記不往?”說完,還撓撓後腦,目送着我們跨出店門。
耶律宏光一直嘴角噙笑,我出了店門,便走開兩步,兩人距離大了些。
路上行人漸多,眼看着太陽漸高,我心裏有些焦急,若是世奇發現自己出了園子,定會以為自己出了意外,要儘快趕回去才行。可耶律宏光卻提着包裹慢慢走着。
我停步,道:“我要回去了,我想把晃晃帶走。”
他道:“你只要能帶走它,我求之不得。你可知道,它為何死賴在我手腕上?”
我搖頭,“不知道,它從未離過我的身,娘親、鬼叔叔也曾服食過我的血,但是,它惟獨對你有興趣。”
他一笑,似有得意之色,“晃晃終日裏纏在手腕上,從不為撲食而發愁,也從未下地遊走,它雖然長不大,可體形卻比同樣大小的蛇略胖,你手腕太細,它纏里不舒服,恰好我身上有你血的氣味,它便棄了你這個主人。”
不知真的還是假的,但這陣子晃晃一直沒有睬我卻是事實,或許他說的的確有理。但是,晃晃不在身邊,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似是。
他掀開袖子,晃晃睡得正香。我走過去,逕自抓起晃晃,欲硬拉它回來,可晃晃腦袋抬起,蹭蹭我的手背,頭便耷拉下去,可身子纏得更緊了些。
耶律宏光放下袖子,微微一笑,道:“看到了?它不願隨你走。”
我不死心,拉起他的袖子,欲再次硬抓,他忙擋着我的手,兩人當街推搡着。他全然不顧及王爺身份,我本就由着自己性子,也不顧念什麼。
“宏光,你們這是……?”聽聲音淡淡地,但淡定中又透着威嚴。我一愣,這是年青人的口音,怎會如此威嚴呢?
我抬起頭,他,二十齣頭,兩眉入鬢,雙目深邃有神,銀白長衫,外表看似飄逸,其實不然,威嚴天生,渾身上下透着令人不敢近身的,讓人說不清的東西。他身後站着兩個冷臉肅容的侍從。
耶律宏光輕嘆一聲,放下袖子,若無其事抬起頭,瞧瞧左右,眉頭一皺,對他敷衍地抱一拳,“你不在……府里待着處理政務,跑出來幹什麼?”
那少年掠我一眼,笑看着耶律宏光,“我不出……府,怎麼會看到我大契丹有名的冷麵將軍當街有這舉動,遠遠地瞧見,還以為……我眼花了。耶律將軍,你不應在城外操練軍隊?為何此時現身在這?可真是令人費解。”
耶律宏光扭過頭瞅我一眼,面帶無奈,冷聲道:“令人費解之事多了,也不差這一件,小蠻,你先回去。”我點點頭,接過包裹,朝那少爺微笑着輕一頜首,少年回應一笑,耶律宏光面色一黯,輕聲喝斥我:“對陌生人,不要這麼笑。”
我皺皺鼻子,不滿地輕聲嘀咕,“霸王。”
耶律宏光面色一黑,那少年卻大笑起來,“宏光,相見即是緣,既然有緣,何不妨請這姑娘一起坐坐。”
我停步,展顏一笑,“公子客氣,出來整晚,家人定很着急,小蠻要回去了,改日如果再見,再坐不遲。”
耶律宏光閉了下眼,眉頭蹙起,那少年盯着耶律宏光,打趣道:“原來耶律將軍是昨晚即已出了軍營。”我一愣,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轉身欲離開,未行一步,便又怔在當場。
馬車溜邊停着,韓風拉住馬轡頭,怒視着我。韓世奇站在車轅旁,默盯着我,面青唇白,一夜之間,竟滿臉憔悴。我心底一痛,提步跑上前,拉着他的袖子,關切地道:“世奇,昨晚我娘親來了,鬼叔叔前來尋我,我來不及給你說,就出了園子,……。”
他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你沒事就好,小蠻。”
背後韓風冷哼一聲,韓世奇回頭看他一眼,他咂咂嘴,咽下了要說的話。
韓世奇手冰涼,沒有一絲溫度,我反握過去,淚在眼窩打轉,“對不起,世奇,讓你擔心了。”
他搖搖頭,用袖子拭拭我的眼角,柔聲道:“我們回去。”我點點頭,身後傳來那少年的問詢聲:“宏光,怎麼回事?他是誰?是這姑娘什麼人?”
耶律宏光淡淡地回道:“韓大人的獨子,韓世奇。”
韓世奇朝兩人遙一抱拳,那少年目光如炬打量着韓世奇,似是不信,“韓德讓大人獨子,刊家糧鋪的東家,是遍佈十六州的刊家糧鋪?”
耶律宏光默然點頭,少年目光瞬間變冷,即刻又恢復滿面微笑,邁着步子悠然走來,對韓世奇抱拳道:“久仰大名,請恕我唐突,公子一表人材,聽聞還滿腹學問,父親為當朝大臣,何不謀個一官半職,父子一心,為朝廷出些綿薄之力。”
韓世奇淡然一笑,“我自小閑散,不喜受約束,也無心為仕。失禮了,我們要回去了,……,耶律將軍,回見。”
說完,扶我上了馬車。掀簾,我坐下,在簾落的一瞬間,耶律宏光直盯着我,雙眸含怒,那少爺雖噙着絲笑,可卻冷眼看着韓世奇,眸中隱着絲懾人的光芒。
外面的韓風輕喝一聲,馬車慢慢前行。但很快,馬車又停了下來,韓世奇眉頭一蹙,喝斥道:“韓風,還不走。”
韓風怯怯地道:“耶律將軍……。”
帘子“呼”地被掀起,耶律宏光面帶微笑看着我,聲音輕柔至極,“小蠻,下次晃晃的肉乾你親自送過去,上次送的,晃晃這幾日一直沒吃,不要餓壞了它。”不等我開口,他轉向韓世奇,“打擾了,韓兄。”
韓世奇含笑頜首,道“客氣了,耶律將軍。”我在馬車一角,瞧着兩人,如坐針氈,耶律宏光放下帘子的那一刻,狠狠瞪我一眼。
回到園子,韓世奇笑着送我回房,吩咐阿桑侍候早飯。
中午,待我睡醒,去尋他,門前奴僕道:“少爺正在休息。”我怏怏而回。
日漸西斜,我再次出現在他房前,奴僕道:“少爺出門辦事,不知何時回來。”我嘆口氣,一路垂頭喪氣,盯着腳尖,回到自己房間。
踏着月色,仍是他的門前,奴僕道:“薊州糧鋪有事需少爺前去處理,少爺已前去,不知什麼回來。”我呆立當場,阿桑連喚幾聲,我才回神,默然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