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韓世奇前去順州、檀州調糧已有三日,我百無聊奈,逮着阿桑令其帶路,把寒園裏每個院子的角角落落都摸了個遍,轉過之後,心中疑惑不已。偌大個園子,除了伙房院子裏有幾株櫻花樹外,其他地方,竟然沒有一棵開花的樹,更是不見一盆花卉,簡而言之,就是除了樹,就是常青的盆景,除了綠色,還是綠色。
岸邊柳葉搖曳,湖面微波輕泛。我和阿桑並排坐在船頭,邊往水裏撒魚食邊問:“阿桑,這園子裏為什麼不種些花?還有,你家少爺為何不住在府中,而單獨住在園子裏?……這園子裏各個院子都打掃的纖塵不染,但卻並無人居住,這是為何?”
阿桑把手中的魚食全撒進水中,向前探探身子,對着水面拍拍手,“少爺很少單獨住在這兒,每年也就是收糧食,生意忙,沒時沒點的,就住在這兒。另外,就是府中老爺舉辦官宴時,少年會在這避避。至於為何不種花,奴婢也不知道,也許是少年不喜歡吧。”
湖中的錦鯉競相擺尾遊動來爭食,我停下手中動作,皺眉,看向阿桑,“可是你家少爺這個月一直在這住。”阿桑怔怔看着我,神色忽地變得有些複雜,見她獃獃愣愣,我笑着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你怎麼了?這麼看着我。”
阿桑回神,一笑掩飾過去,道:“你不說,我還真沒感覺到,少年這個月是一直在這住,……對了,……這個月不是為朝廷調糧食的嗎。”她雖這麼說,眼神卻閃爍不定,我直直盯着她,她忙撇過頭,“小蠻姑娘,你瞧這條錦鯉,脊背上的色這麼紅,……”
我撒下手中的魚食,湊過去挽着她的胳膊,軟聲道:“阿桑姐姐,阿桑姐姐,……”阿桑忙抽出胳膊,“主人家的事,我們當下人的不好多說,你莫要多問了。”我朝她努努嘴,嘟囔道:“不說就不說,小氣鬼,以後再也不叫你阿桑姐姐了。”
阿桑笑着輕搖頭,“不知道誰才是小氣鬼。”我“撲哧”一笑,搡她一把,正欲開口,她卻面容一肅,“小蠻姑娘,以後‘姐姐’這兩個字不要再叫了。”
我一愣,默看她一會兒,她依然這麼看着我,等着我回答,我有些反應不過來,遂茫然點點頭,她這才鬆了口氣。
“阿桑,阿桑,……”
我抬起頭,前方亭子裏韓伯邊招手邊喊着。阿桑忙大聲應一聲,站起來,走到船尾,搖漿向湖邊劃去。韓伯見狀,順着廊子也向湖邊走去。
下了船,我提着裙子一步兩階蹦跳着上了岸,韓伯溫和地笑着,邊走過來拉着我的手邊嘮叨,“蠻兒,慢着點,別摔倒了。”我笑嘻嘻地道:“蠻兒又不是小孩子,哪會這麼容易就摔着。”韓伯大笑,“是呀,不是小孩子了。剛才府中管家傳話,夫人想見見蠻兒,讓老奴帶蠻兒過去,阿桑,你去準備一下,給蠻兒沐浴更衣。”
垂首立在一側的阿桑輕快地應一聲,滿臉高興看我一眼,轉身向我的住處疾步走去。
我隨着韓伯走一會兒,抬起頭,不解地問:“韓伯,夫人是不是韓世奇的娘親?她為什麼要見我?”
韓伯笑着點頭,“是少爺的娘親,至於為何要見你,……或許是少爺出門,不在園子裏,夫人怕奴才們慢怠了你。”
我搖搖頭,“沒有人慢怠我,我在這裏生活得很好,我也很喜歡這園子。”聞言,韓伯仔細看我幾眼,我趕忙點頭,他雙目神色柔和,臉面笑意迭起,連聲道:“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外面的喧鬧吵雜聲漸漸消失,又行一陣,竟是寂靜無聲。我心中疑惑,掀起窗帘,寬闊的街道上並無商家鋪面,更無小商小販,連路邊疾步走着看穿着似是奴僕模樣的人都衣着潔凈、光鮮。
隨着外面駕車韓伯一聲低喝,馬車慢慢停下來。我掀開前簾,車轅旁的韓伯笑着欲放踏瞪,我搖搖頭,自車上一躍而下,韓伯無奈地輕搖頭,但隨後出來的阿桑卻苦着臉站在車上,我一笑,明白她的窘境,忙放好踏瞪,阿桑下來,低聲埋怨,“小蠻,你是不是想讓我在府前出醜。”我嘻嘻一笑,“誰讓你這麼弱不禁風,像我一樣,不就好了。”
硃紅色的大門,門前兩側各蹲卧着一個威武的石獅子,獅子下面台階大約十幾階。
我遙指着獅子,對阿桑低聲笑着道:“這石獅子一點都不像,……”話未說完,兩扇門已悄無聲息地打開,我有些納悶,這麼厚重的大門竟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
一老者躬着身走在前面,隨後出來的是一位穿着雍容華貴,但面容卻慈眉善目的女人,其身後站着兩個嬌俏的丫頭。
韓伯笑着示意我走過去,我微點下頭。拾階而上,走過去,站在她面前,沖她微微一笑,韓伯悄悄提醒着,“蠻兒,這就是夫人。”
我點點頭,但仍不知要說些什麼,或是做些什麼,立在一側的阿桑已矮身一禮,“阿桑見過夫人。”
我一愣,隨即悟出了她的意思,便依樣學樣,行一禮,“小蠻見過夫人。”她目光柔和,默默看着我,我心中有些茫然,但同時又不敢造次,遂默默站着,任她打量。過了一會兒,她笑着拉我起身,牽着我向內走去,邊走邊道:“小蠻姑娘,不必拘禮,在這兒就跟在寒園一樣。”
我點點頭,心神被眼前看到的震撼了,寒園雅緻,但這裏,卻是氣派、大氣。
甫入大門,便是一座假山,看上去似真非真、雖假猶真,走過去,假山下面的池水裏,放養着各色錦鯉,假山左右各有兩丈寬的路通向左右廂房,沿着假山圍池過去,更有三丈左右的青石路直通廳堂,廳堂左右,各有一座圓形拱門。而老夫人正領着我走向左側拱門。
一路行去,鳥語花香,我略為緊張的心緒一下變得輕鬆下來。
她握着我的手,緩步前行,“小蠻,喜歡這裏嗎?”我環顧一圈,微微搖頭,“我更喜歡寒園,府中雖美,但這種美是經過人工雕琢的,不像寒園,雖也有人工雕琢,但不着痕迹,令人看上去仍是自然天成的。”
她笑着點頭,看着我道:“坦誠的姑娘,前面便是世奇的房間,可有興趣看看。”我忙點頭,隨着她走過去。
她身後的小婢推開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張大大的書桌,書桌后閣架上是滿一冊冊的書籍、卷宗,我鬆開夫人的手,走過去,隨意翻了幾卷,竟比娘親藏書還多、還全。打量一周,盯着左側一個乍看像門但細細看去又不太像的“門”,問:“這……這是門?”
夫人笑着頜首,一小婢走過去抓住門環平拉一下,裏面竟是卧房,我大奇,夫人走過來,笑指着門道:“這是前幾年東贏人做的,世奇很喜歡。”我點點頭,道:“很特別。”
兩人在書桌下首桌邊坐下,她揮手摒退一干人,我心中有些納悶,待小婢帶上房門離去,她仍握着我的手,笑問:“小蠻,你是契丹人?”我點點頭,默想一會兒,又搖搖頭,“我爹爹是宋人,我娘親是契丹人,我也不知道我算是宋人還是契丹人。”
她聽后,笑容頓了下,但隨即隱去,仍笑着,“原來如此,世奇知道嗎?”我心微微有些詫異,但仍點點頭,她默默地不知想些什麼,慢慢地,我竟覺得有些壓抑。
我輕輕地抽出手,欲開口要求回園子,她一驚而回神,臉上又湧出笑容,“我們韓家,雖是漢人,但並非是宋人。”這話,我曾聽過,遂點點頭,她一愣,似是不解我為何知道,但沒有開口相詢,逕自開口絮道:“唐朝末年,蕃鎮林立,國力薄弱,導致契丹經常進入境內搶掠人畜,韓家先祖被掠至契丹為奴,但先祖極其有才,經過努力官至中書令,世奇的爺爺更是被封燕王,至世奇爹爹,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們韓家未食一粒宋粟,所以,雖是漢人,但不是宋人。”
想想那日韓德讓的囑咐,今日又聽到夫人這番言論,心中禁不住暗自思忖:“他們夫婦二人如此在意身份,難道癥結出現在韓世奇身上。”
默默思索一會兒,心中又忽地想起那日耶律休哥一直強調的“韓兄”、“隆運兄”,是否也是提醒韓德讓,他們雖受尊榮,但依然只是漢人,即使被賜“耶律”姓,仍是枉然,改變不了什麼。這麼一來,自己所想的癥結出在韓世奇身上,又似乎不成立。但是,這是困擾這一家人的事,卻是事實。……只是,這對韓世奇算是困擾嗎?
我躊躇一會兒,還是有些忍不住,“其實,不管是宋人也好,契丹人也罷,只要是公正賢良、坦坦蕩蕩的人即可,我想世奇是不會在意這些的,夫人也無須在意,就像我娘親和爹爹,爹爹雖然早逝,但娘親依然日夜思念着爹爹,……”
突然覺得打這個比方極不恰當,遂忙住了口,看向她,她嘴角噙着絲淺笑默聽着,面上並無異色,猶若沒有發覺。我暗鬆一口氣,不再開口說話。
她輕嘆一聲,輕柔地拍拍我的手背,“世奇哪會在意這些,但是,他雖不在意,卻也不願入朝為官。其實我和他爹爹並不強求他一定做官,我們韓家的門楣用不着他來光耀,我們只希望他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世奇這孩子做生意有天份,可是生意做大了,也不是什麼好事,就如現在,他做的生意關繫着國計民生,……小蠻姑娘,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這麼下去,大王會容下他嗎?蕭太……蕭綽會饒了他嗎?”
我心中大驚,當日耶律休哥的一番話,只讓自己想到耶律休哥暗示韓德讓父子持糧謀反,沒往深里想,也沒有想到這一層,如果耶律休哥所說並無誇張,韓世奇真能隨時調拔燕雲十六州的糧食,那韓世奇將是大宋、契丹、西夏三國拉攏的對象,相反,也是三國暗殺的對象。
想到這裏,心底竟驟然一寒,先前心中的疑惑也霍然開朗,韓德讓及夫人一再強調“雖是漢人,但非宋人。”,不是為了別人,也不是在意身份,而是為了韓世奇。
她一直靜靜地盯着我,見我面色微變,她似是輕輕吁出口氣。
我暗自思索了一會兒,“夫人希望我做什麼?勸他不做生意?……我估莫着可能性不大。”
原來讓我過來的目的,並非韓伯說的那樣,而是她有事想讓我做。不是我太過明白,而是,她的意圖表現的太過明顯。
她搖了搖頭,“聰慧的孩子,世奇遇上你,是他的福氣。”
我臉一下子滾燙,低下頭,心中有絲甜蜜,但又有些不安,但具體是什麼,因為什麼,心裏卻不知道,也想不出來。
她輕聲笑起來,我抬起頭,兩頰火熱,她剛才眉間輕鎖的愁思似是散了幾分。見我窘迫,她斂了笑,“世奇這孩子其實很戀家,不喜在外應酬,你來燕京也不過月余,讓世奇陪你出去逛逛,見識一下皇都的繁榮。至於今年的糧食,世奇如果放手,相信大家都會放心許多。”
我點點頭,“這陣子世奇太忙,阿桑她們又不敢帶我出園子,確實沒有出去過。”
她滿面笑容,頻頻點頭,“這兩日先在府里住,待世奇回來,你們一起回園子。等會讓丫頭們收拾一下西廂房,你暫且住着,這幾日如果想出門,讓韓管家、阿桑跟着。”我笑着點頭,她伸手撫撫我的長發,眉眼含笑。
“蠻兒。”韓管家擔憂地喚我。
我和阿桑轉過頭,我笑着向他揮手,示意他去路邊茶館等着。他皺眉走過來,仍是不放心,“蠻兒,你又不識得路,還不讓我跟着,萬一出了什麼事,怎麼跟少爺交待。”
我走上前,扯着他的袖子,嬌聲道:“好韓伯,不會出什麼事的,我不識得路,可是阿桑是認識的。再說,會出什麼事,……不用擔心,只有蠻兒欺侮人,哪會有人欺侮蠻兒。”
韓伯見我鐵了心不讓跟,遂沉聲交待阿桑,“這在附近逛逛,一個時辰后回來,我在後面這邊茶鋪子裏等着,若是小蠻出了什麼事,拿你是問。”
阿桑笑着點頭,“你老就放心吧,小蠻姑娘若是少了絲頭髮,我也定會賠你千絲青絲。”
韓管家笑着搖頭,邊回身邊輕斥,“丫頭片子,這個月跟着小蠻,膽子也長了。”我忍笑繃著臉,捏着嗓子學韓伯,“丫頭片子……”阿桑壞笑一下,伸手朝我搡來,我笑着躲開,兩人追追停停,如脫韁野馬。一路上,路人側目,不住搖頭,我和阿桑相視而笑,然後,慢慢向前行去。
逛了一會兒,沒有特別入目的。一時之間,我有些索然無味、興趣盎然。
見狀,阿桑笑道:“小蠻姑娘,我知道一個好鋪子,你一定喜歡。”
我瞥她一眼,懨懨地道:“什麼好鋪子?遠不遠?”
阿桑拖着我的手向前走去,“不遠,就在前面。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這機會難得,哪能這麼快就回去。”
我默盯着門楣的四個大字,一個大轉身就欲往回走,阿桑拉着我的袖子,“小蠻,這‘水潤月妝’是全燕京城裏最全,也最別緻的飾品鋪子,我攢了半年的月例,就為了買一個稱心的腰花,你可知道?女子腰身是最迷人的。”
我回頭,無奈地道:“隨你,我在路邊等,你自個兒進去。”她點點頭,邊轉身向鋪子裏走邊小聲嘟囔,“還準備讓你幫我選一下的……”
我走到路邊,在一個字畫攤子前停下。
“姑娘。”
我在心底暗自嘆氣,慢慢轉回身子,今日的她仍是一身紫衫,但今日的紫,又不同於那日的紫,淡了些。
“姑娘喜歡的墜子,我找人仿做了一個。”聲音甜美如舊。
模樣一樣,大小相同,只是珍珠換成了養脂白玉。
我把它放在盒子裏,朝她淺淺一笑,“姑娘費心了,只是今日腰花並未帶在身上,待我回了園子,差人來取。”
她笑顏如花,聲音柔美,“我叫紫漓,你直接叫我即可。我們有專人打造飾口的師傅,不費什麼工夫。”
阿桑仍在埋頭挑揀,渾然不知我也進了店。她順着我的目光看過去,然後朝我一笑,緩步走到阿桑身邊,為她一個一個的介紹起來。
我輕嘆口氣,本以為不會再踏足此店,沒想到鬼使神差的,還是來到了這。
“……老夫人這次哮喘后滴水不進,藥石無效,待少將軍自西夏趕回來,怕是見不着了。”聲音壓得極低,我心中一愣,悄悄看了眼身旁的兩個女子。
另一個女子道:“老夫人最疼少將軍了,這次如果見不到孫子,估計死不暝目了。”
先前說話的女子慌忙左右看一眼,“不要說了……”
“……待少將軍自西夏趕回來,怕是見不着了。”
“……見不到孫子,估計死不暝目了。”
……
我默坐於桌旁,以手托腮,望着窗外樹梢上方的碧空,心中卻一直想着那兩個女子的對話。
“唉”,我重重嘆口氣。
端着點心推門而進的阿桑笑着戲謔道:“小蠻姑娘,有煩心事?”邊說邊走過來把點心放在我面前。
我身形未動,隨手捏起一塊栗粉餅放在嘴邊,咬下一小塊,“你做栗粉餅的功夫若像取笑人的功夫日日見長,就好了。還有,鄙人名叫小蠻,‘姑娘’兩字可以省略。”
她一手放在腰間,扶着腰花,一手拿起一塊栗粉餅,細品一會兒,才開口道:“我覺得味道不錯,小蠻姑……小蠻,你來燕京不過月余,怎會認識‘水潤月妝’掌柜的?且她好似對你很客氣,連帶我也跟着沾了光,這麼貴的腰花,她只收了半價。”
我把手中剩餘的餅放下,“阿桑,若是一個人,病得很嚴重,大夫都束手無策,但你卻有辦法令她減輕病情。……只是有個問題,你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你,你認為她會不會接受你診治?”
她把手中的餅放下,看我一眼,起身,絞了帕子,遞過來,“若是大戶人家,除非府中有熟識之人引見,否則她們不會讓陌生人診治。但如果是小門小戶,她們會求之不得,就是死馬當做活馬醫,也是情願的。……雖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佛屠,如果與生病之人沒有任何關係,又不圖別人什麼,冒味地找上門去給人診治,……我應該不會做。”
我心微愣,一直琢磨着診治這個問題,竟忽略了其他。
自己心中僅是因為聽聞耶律家老夫人生病,不忍祖孫兩人未見最後一面就生死兩隔,還是心中本就有其他原因,只是自己沒有意識到呢?就如阿桑所說,我圖耶律宏光什麼呢?答案顯而易見,面具。如果這麼做,能輕易的要回面具,也是值得的。
想到這裏,心裏竟一松,瞧了眼盤裏剩餘的栗粉餅,心中暗自歡喜:“娘親,蠻兒就要回谷了。”
阿桑看看栗粉餅,又瞅瞅我的神色,狐疑地道:“有什麼喜事?我猜猜,韓管家今早來找過你,是少爺要回來了?”
我本來欣喜的心驀地一酸,笑容僵在臉上,回谷之後,豈不是再也見不到韓世奇。阿桑有些不知所以,忙收了點心,瞥我一眼,出門而去。
阿桑一臉不情願站在身側,口中不停地勸我,“小蠻,這是宋國王王府,有病的是王妃,為王妃診治病症的是宮裏的太醫。還有,你找的那個咄賀一現在也不在王府,我們這就回吧,省得出了什麼差錯,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現在住在老爺府中,是會牽扯到老爺和少爺的。”
心中略一思量,點點頭,欲轉身回府。台階上方左側肅容筆挺立着的侍衛忽地小跑着下階,我的目光隨着侍衛,看見咄賀一騎着馬快速而來,行至階前,翻身下來,侍衛忙接過韁繩,指着我向咄賀一輕語。
我停步,笑着朝他輕一頜首,見我在此,他愣了下,大踏步走過來,“姑娘,找在下有何要事?”
阿桑扯着我的衣袖,示意趕快走。我輕拍下她的手,她鬆開手,滿面不情願。咄賀一看了眼阿桑,然後目光投向我。
我賠着笑解釋,“聽聞王府中王妃身染重疾,恐外間傳聞有誤,所以,過來找你證實一下,如果是哮喘,且若是陳年舊疾,我有一方,可解王妃病痛。”
他默默不語,似是判斷我話的真假。我靜靜立着,臉上雖掛着笑,心裏卻是沒底。他的目光停在我手腕上,眉頭微微皺了下。
我的手向背後縮了縮,“晃晃極少攻擊人,上次是因為你們逼迫我,我血氣上涌,晃晃感受到之後,才會傷及你家小王爺。”
他又默了會兒,盯着我問:“你是韓府中人?”身側的阿桑忙不迭地點頭,我微怔過後,心忖:“剛才阿桑所說並非沒有道理,現如今自己住在韓府,如果惹出事端,韓府是脫不了干係。”
我輕輕搖頭,“我住在韓府,但不是韓府中人,只是借住一些時日而已。我來此,韓府中人也並不知曉,這是方子,你可請太醫先看,若可行,找一個心細之人溫火熬燉三個時辰。”
阿桑愕然,瞬息過後,又似是明白我為何這麼說,雙目隱蘊着擔憂盯着我,我朝她抿唇一笑,她眉頭輕鎖,頭撇向別處。
咄賀一接過方子,細細看過之後,若有所思看我一眼,“姑娘何時下的山?”
我目的已達到,於是,我笑着回道:“一個月前。”
他點頭,瞭然一笑,“咄賀一先行謝過姑娘,王妃若能痊癒,小王爺定會重謝。”
我道:“王妃哮喘之症不會這麼快痊癒,這方子只是用於調理改善,令王妃病發次數不至於太頻繁,最後慢慢不再複發。”
他先是一驚,然後似是鬆口氣。我笑着道別後,和阿桑一行兩人徒步往回走,一路上,阿桑默不作聲,我心知她為何如此,但又不想再開口解釋,於是,兩人一路無語回到韓府。但自那日起,阿桑再也不願隨我出府。我亦無事要出府,遂整日去韓世奇書中尋些書,打發時間。
陽光和煦,雲淡風輕。西廂房院內。
我坐在枝椏上,雙腿來回晃着。雙膝上雖平攤着本書,眼睛卻一直盯着房頂上盤旋低飛的一雙燕子,它們時而停在屋檐之上,時而穿梭於附近林間的枝葉叢中。
樹下坐着的阿桑抬起頭,無奈地道:“小蠻,你能不能下來,這雙燕子每年都回來築巢,你這麼坐在樹上,它們哪還敢下來。”我嘻嘻一笑,收起雙腳,背依樹桿,雙腿平放,笑着打趣她,“現在的我只能逗逗它們了,你又不願帶我出府。”
阿桑睨我一眼,輕哼一聲,低下頭小聲嘟囔,“你還有心逗它們,你的那個方子,若是耶律府王妃吃出個好歹來,就是少爺護着你,耶律府中那大、中、小三個王爺也輕饒不了你。”
我輕聲笑起來,張口欲說話,院門已傳來說話聲,“……夫人,哪用您親自登門,遣人來說一聲,我帶小蠻過去,……”
一個爽朗的陌生口音隨着開門聲響起,“韓夫人,你身邊有這麼個丫頭,真是福分不淺呢?”
韓夫人柔柔地笑道:“這可不是我的丫頭,是小兒世奇的朋友。阿桑,小蠻可在房中?”
阿桑早已聞聲站起,微抬頭,擠眉弄眼示意我快些下樹。我探起身,見剛剛跨入院落的兩個女人仍笑說著客套話,還未注意到樹上的我。我利落地合上書,飛身而下。
阿桑撫着心口,雖是氣恨恨的,但又不敢發作,只是悄悄剜我一眼,我朝她笑笑,便面含淺笑迎向她們,“夫人,找小蠻何事?”
韓夫人拉起我的手,笑對身側的中年美婦道:“這就是小蠻。”
她身形高挑、眉濃鼻挺,儀容華美、氣質清雅。此時,正微展笑顏,默盯着我,瞬間過後,眸中驚疑神色隱去,“這孩子雖看似及笄,但模樣純真、眼神清澈,似是不食人間煙火,應該年齡甚小。但是,竟懂燉製藥膳,實屬罕見。世奇這孩子不圖仕途,小小年紀,行為處事便如老薑,連所交朋友,也不是世俗中人,韓夫人,你真是讓我羨慕。”
兩人言語之間雖虛實摻雜、亦真亦假,但都笑若暖風。
我把手中之書遞於阿桑,施禮后道:“夫人前來尋小蠻,莫不是方子有問題,……我只是借住韓府,前去送方子,夫人並不知情。”
兩人一怔,對視一眼,后都微微一笑。
阿桑備好椅子,倒上茶水。韓夫人輕輕攬我肩頭邊走邊道:“傻孩子。”三人走過去圍坐一圈。
耶律夫人細細打量我一瞬,笑着贊道:“好孩子,……方子很好,母親已醒轉過來,只是府中奴僕熬糖時總掌握不好火候,葯膳之中隱隱透着一股糊味,母親病情稍穩之後,便拒絕進食。聽咄賀一說,要長期服用才能根除,我苦無他法,只好登門相請。”
兩人目光一起投向我,我笑着朝耶律夫人點點頭,然後看向韓夫人,見她笑容之中微露難色,我默默思量一陣,道:“夫人,韓世奇回來之後,留他住在府中,我回來后隨他一起回寒園。”
這麼說,她應該能明白我的言外之意,韓世奇回來后,我自會向他解釋,不會讓她這個做母親的為難。
耶律夫人看看韓夫人,又看看我,思索一瞬,釋然笑道:“韓夫人多慮了,我哪敢讓你家公子的貴客親自熬藥,只是請小蠻姑娘指點幾個奴僕,待她們學會,我親自送小蠻回來。”
韓夫人尷尬一笑,“夫人說哪裏話,只要老夫人病能根除,就是讓小蠻親自熬燉,我們也不會說什麼的。”耶律夫人感激地笑笑,韓夫人轉而吩咐阿桑,“阿桑,為小蠻收拾一下,你隨着過去。”
阿桑看我一眼,眉頭輕鎖,我朝她笑一下,她雖輕聲應下,仍瞪我一瞬,才轉身向房中走去。
耶律夫人忽地叫住阿桑,邊起身邊笑對韓夫人道:“不用收拾,日常所需的物件已然全部準備好,小蠻姑娘過去后若不滿意,可隨時更換。”
我坐在凳上,手執細長竹籤仔細地攪拌,鍋中的糖已慢慢融化,上面如蛋清一般的一層也愈來愈厚,我輕舒一口氣,拍醒灶下昏昏欲睡的阿桑,“熄火,把灶內余火儘快清出來。”
阿桑睜開眼睛,頭未抬,慢騰騰的撤着火。我探身聞了下飄起的煙,心中有些焦急,“阿桑,快點,要不,這鍋要重新熬。”
阿桑睨我一眼,有些不滿,“小蠻,耶律夫人請你來指點奴僕,不是要我們親自熬糖,你這麼下去,別說兩天,兩個月她們也學不會。”
站在周圍的兩個奴僕面帶歉意,相視一眼后,年長的賠笑道:“小蠻姑娘,我們雖然每日從頭到尾看你熬糖,然後再依樣學樣,但熬出來的總是和你熬的不同,我們都能嘗得出來,老夫人想必還是不肯用,偏勞姑娘了,我們倆個也不會閑着,會一遍一遍的用心試。”
她們如此客氣,阿桑有些不好意思,她面孔微紅,看着她們兩人,“小蠻是我們府中的貴客,夫人和少爺哪捨得讓她做這些,可是,進你們王府已有三日,她卻是整日整日待在伙房。”
我拿起一個湯碗遞給阿桑,年長的奴僕慌忙接住,仍是賠着小心,“我拿着,阿桑姑娘燒了半天火,也累了。”
我笑瞥阿桑一眼,然後拿起湯勺,探着身子,小心地把上面一層刮起來,放入湯碗中。待全部清完,放下湯勺,站直身子,捏捏發酸的肩膀,然後,笑着看向湯碗,……我心中一愣,端着湯碗的那隻手……
順着那隻手向上望去,耶律宏光身着米白長袍,腰纏同色玉帶,雖非錦衣華裘,但同樣英姿逼人。但是細看又和上次見面又所不同,我細細想一瞬,猛然憬悟,這次的他,看上去溫和了一些。
我一時有些呆愣,他的溫和不同於韓世奇,韓世奇無論何時何地,總是溫溫爾雅,不露喜怒於形色,而他,只是不經意間才會讓人感覺到他溫和的一面。
他凝神注視着我,見我久久不能回神,抿唇輕笑起來,“時隔不過月余,就不認識我了?”我猛然回神,面上一熱,向他身後望去,阿桑她們三人已無蹤影,我訕訕笑着沒話找話,“你早回了兩日。”
他眉梢一揚,唇邊笑意擴大,“你知道我的歸期?問了誰?我母親,還是阿奶?”
我又是一怔,后才意識到他誤會了,誤會自己刻意打聽了他的歸程日期。我自他手中接過湯碗,放在灶台上,然後細緻地凈過手,把雪蛤泡進瓷盆中,“只是無意中聽說的。”
他走過來,看我挑選紅棗和枸杞子,“有人無意提及,你又無意聽見,合情合理。”我面上又是一熱,心中暗道:“若不是娘親的面具,我豈會‘無意’中聽說,又刻意記着。”
一會兒工夫,水中雪蛤已泡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我熟練地除去黑色的腸子,沖洗幾遍,放入燉盅中,把洗凈的紅棗和枸杞子連帶熬出的糖一起放進去。
一回身,才發現他默立在我身後,我的鼻尖幾乎觸着他的前胸,忙向後退一步,皺起眉,抬頭望向他,他眸中的訝異來不及收回,被我撞個正着,我一愣,他卻逕自開口問道:“你究竟是誰?常年居於深山之人為何突然下山,難道只為一個面具?另外,你為何住在寒園,怎麼會結識韓世奇?”
我走到灶前,坐下,生着火,才道:“既然你知道我是為了面具,我也就少費了一番唇舌,它對我很重要,我一定要拿回它。”他蹙眉盯着我,似是對我的回答不甚滿意,我小心地攏好火,起身向後坐了些,“那是我爹爹唯一留下來的東西。”
他眉頭仍是微鎖,靜默一瞬,面帶歉意淺笑着道:“怪不得那晚在山中你會為了面具甘願被擒,仍下了樹。”其實當時自己並不知曉那是爹爹留下的,但此時又不想在這上面浪費唇舌,遂笑笑沒有接話。他卻話鋒一轉,追問:“你到底是誰?這雪蛤只有長白山中才有,而且捕獲季節極短,尋常百姓家不會有這些,只有皇族貴胄府中才有,而你不僅知道,還會燉制,另外,看你的神色,這些雪蛤對你而言,像是極其尋常東西一樣。”
自我記事開始,每年秋風乍起時,鬼叔叔就會自山外帶回許多雪蛤,娘親用它燉製藥膳,以防哮喘發作,我從不知雪蛤是這麼珍貴、罕見,看它們自然像尋常東西沒有兩樣。
我坐着默想一會兒,仍想不出個所以然,如果娘親的身份真如自己所猜測的那樣,是契丹貴族家的女兒,既然娘親為了和爹爹成親而避世,自不會和家裏有任何聯繫,鬼叔叔帶回的雪蛤到底出自哪裏?
腦中驀地一閃,娘親曾稱鬼叔叔“趙將軍”,是將軍,而且姓趙,“趙”又是大宋國姓,他又是為了“少主”保護我們娘倆,難道爹爹並不是燕京的普通漢人,而是,……而是大宋將軍,或者是……我不敢再想下去,腦中也有些混亂,久已沒有困惑再次襲在心頭:小蠻,你究竟是誰?
耶律宏光默默打量着我,不作聲。
“劈啪”一聲,我一驚回神,灶堂內火已小了些,我挑些細枝虛虛實實地仔細搭好,斂了心事,抬起頭笑問:“面具什麼時候還給我?”
他搖頭輕笑,“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身份太過尊貴,又或者是……?”他話未說完,面容突在變得古怪,我心中詫異,不知他為何如此,但是這個話題又實在不想再繼續,遂笑笑而過,不再接話。
他默看着我,我頭一頭,盯着灶堂。
“少爺。”咄賀一壓低的聲音。
我抬起頭,咄賀一站在伙房門口,似是猶豫着該進還是不該進,一時之間,面色頗為尷尬。耶律宏光輕咳一聲,咄賀一邁進的一步又退了回去。
“少爺,老夫人找你。”咄賀一瞅了眼我,然後微垂着頭向耶律宏光說。
耶律宏光揮揮手,咄賀一如獲大赦,快步離去。我起身,掀開燉盅蓋子,聞聞上飄的白煙,氣味沒有異常。放好鍋蓋,坐下。
他道:“你經常熬燉?”
我回道:“只是秋冬兩季,防止娘親哮喘發作,開始向娘親學只是覺得好玩,長大之後,已形成習慣。”
他若有所思看着我,我面上又有些微熱,“你阿奶找你,你還不走。”他一笑,提步向外走去,我默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茫然,他卻忽地回頭,見我如此,眉眼俱笑,然後回身大步而去。
我愣了一瞬,咬着下唇,心中暗自責怪自己:小蠻,你怎麼了?今日為何總會走神。
輕紗羅幔間,老夫人斜依在軟墊上,耶律宏光坐在床邊,他輕聲說著什麼,老夫人聽得滿面笑容,而夫人坐在床邊椅子邊,滿臉慈愛看着他們。
我端着燉盅默默站着,如果爹爹在世,我是否也是這樣,一家人開心的圍坐在一起。
“夫人,小蠻姑娘來了。”夫人身後小婢輕聲提醒着。
夫人急忙起身,笑着迎上來,“小蠻,辛苦你了。”我搖搖頭,把燉盅遞過去,欲轉身回去。
老夫人笑聲仍未收住,“……小蠻,過來。”我輕聲應下,走過去,老夫人拉我坐於床頭,
竟和耶律宏光面對面坐着,我有些不自在,悄無聲息向後退了點,可發現卻是退無可退,對面的他默看我一眼,起身接過夫人手中燉盅,遞給老夫人。
老夫人未接,轉過頭看着我,“小蠻,今兒你喂我。”我笑着點頭,老夫人今日七十有餘,不知為何,竟是年歲越大越像孩童,自上次喂她一次后,她總說我喂着吃特別香甜。
我接過燉盅,耶律宏光提步欲走,老夫人責怪道:“光兒,小蠻在一手喂我,一手端着燉盅,她這細細的胳膊哪能行,你端着。”
耶律宏光眸中隱着笑應下,端着燉盅坐在我對面。
“老夫人,這雪蛤羹是潤肺佳品,你一定要堅持吃。”我柔聲交待她,她咽下口中的湯,皺眉道:“我說過不要再叫‘老夫人’,叫我‘阿奶’,你若是記不住,這湯我不吃了。”
身後的夫人輕聲道:“小蠻,叫啊。”
我朝老夫人笑着點頭,“是我錯了,我沒有記住,你吃完之後,我給你講故事。”
對面的耶律宏光目光一直在我們兩人身上遊離,他太不同於上次所見的他,許是心中念着,我竟越發不敢抬頭。
老夫人笑着點頭,“上次講到,懸崖邊的那對猴子偷吃你娘親給你做的栗粉餅,……你的吊墜……”
老夫人面色突變,自我腰間束帶上取下吊墜,放在眼前細細打量。我心一愣,回身看了眼夫人,她面帶迷茫,似是也不知為何。耶律宏光笑容隱去,“阿奶,你認識此物。”
半晌過後,老夫人面色舒緩,吁了口氣,“只是相似,並非東丹……”她並未說完,耶律宏光卻似瞭然一般,默默看着我。
這個吊墜是紫漓仿做的,色澤、大小和店中展品幾乎相同,老夫人若是認識,那娘親、紫漓的身份會是什麼呢?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娘親不是普通百姓,紫漓也不是。娘親避世於深山,可紫漓若是身份尊貴,家人又豈會讓其拋頭露面開店。心中疑惑未解,又加新惑。
“嚇着小蠻了吧?”突聞老夫人問話,我回神笑着搖頭,“阿奶,小蠻沒事,還有一點,吃完它。”老夫人面上雖笑着,但眸中卻透着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像是傷感,又似難過。
我默默思量一陣,狀似無意地問道:“阿奶,你剛才說的‘東丹’是什麼?”
老夫人還未開口,耶律宏光截口道:“阿奶,您坐了一個多時辰了,吃過後睡會兒,……小蠻,你也休息一會兒,明天再教她們。”
我瞥他一眼,無奈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