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啾啾啾、啾啾啾……”
……
我猛地睜開眼睛,腦中一瞬間有些迷茫,但很快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房間。我揉揉眼睛,環顧四周,帳篷內漆黑一片,心中乍喜的同時又暗呼倒霉,雖說,這樣利於逃走,可是面具要怎麼找?
掀開身上的毯子,站起身,雖說地上鋪着厚毯,聽不到腳步聲,可仍不自覺得躡着步子,摸黑一步一步的慢慢前行,曾記得面具在几案下面,希望現在它仍在。
“啪”地一聲,腳下似是踢到了什麼。
“王爺,可是有什麼需要?”帳篷外傳來了咄賀一壓着嗓子的詢問聲,我一驚,默立在原地,摒住呼吸。耶律宏光似是睡得很沉,並沒有聽到聲響。
“啾啾啾、啾啾啾……”
遠處又是幾聲規律的鳥鳴聲,我心中暗自着急,鬼叔叔在催我,他必定發現我不在谷中,又猜到我必會來這。但是,娘親的面具……我強自壓下掉頭跑出去的念頭,仍躡着步子向前摸索。
探着身子一步一步的向前慢行,終於手觸到几案的一角,我心中一樂,正暗自慶幸,誰知此時,最後一步的落腳處卻“咔嚓”一聲脆響,腳下竟踩了一物。
帳簾“呼”地一聲被拉起,我快速轉過身子,自擺動的帳篷帘子間隙透入的火把光芒,我看到咄賀一和另一名黑衫侍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已沖了進來。
咄賀一的喝斥道:“死丫頭,想幹什麼?”
另一侍從已沖耶律宏光的睡榻處,問:“王爺,你是否安好?”
此時再找面具已不可能,我氣恨恨地咬咬牙,但腳下卻絲毫不含糊,已利落地錯開身子,避過衝過來的咄賀一,一閃身向帳簾掠去。
我掀簾逃出帳篷的那一刻背後傳來咄賀一的怒喝聲,但又隱約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咄賀一,……”
我心中驚惶,遂加快速度,奮力向外竄去。慶幸的是,外面營地一片安靜,咄賀一也並沒有追出來。
……
月已沉,廖星也落,原本朦朧的夜色竟又暗了些,天要亮了。我內心有些擔憂,不知是誰先發現我不在谷中的。
鬼叔叔自樹上一躍而下,我一下撲上去,扯着他的袖子,問心中最想知道的問題:“是娘親發現的,還是你先發現的?”
他“啪”地一下打開我的手,輕聲喝斥道:“小丫頭,你還知道擔心你娘親。”天色漆黑,我看不清他有臉色,但聽他的口氣,娘親應該還不知我在谷外待了一晚。
心中一松,撫着心口輕輕吁出口氣,“娘親幸虧沒發覺,……”我話未說完,他忽地以手掩着我的嘴,我心中暗驚,難不成剛才我被人跟蹤。
待我們飛身上樹,在樹椏處隱好身形,仍未見到跟蹤之人出現,我側過臉,不解地問他:“並沒有人跟來,你為何……?”
他暗捏了下我的手臂,我忙收聲,側耳細聽,隱約中確實有衣衫連袂、腳踩枯枝的細微聲音。
我心頭微怒乍起,同時心中暗自責怪自己,如此粗心大意,差點為娘親招惹麻煩。
耶律宏光,這個看起來不過二十齣頭的青年,心機卻是這麼深沉。原來方才在帳篷中咄賀一的問詢聲他不是沒有聽見,卻是他早已發覺了我要逃走,佯裝熟睡。原來咄賀一沒有追出來的原因,並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樣,他故意放我走,而是為了更好的跟蹤我,調查我這個隱身於山野之人為何通曉世事。
默默想了會,怒意漸消,心中又開始有些后怕,山谷外的人原來是這麼的可怕,難怪每次出谷時,鬼叔叔都要千叮萬囑,不讓自己和他們有太多語言接觸,不可讓他們見到我的容貌。
身側的鬼叔叔忽然輕輕拍我一下,我猛然回神,才發覺竟不由自主加重了拉在鬼叔叔胳膊上手
的力道。黑暗的夜幕下,雖明知鬼叔叔看不到,我仍朝他歉意的笑了下。
兩個人影自樹下疾速而過,我暗暗鬆了口氣,過了許久,估摸着他們已走遠。輕輕的移動了下身子,想下樹回谷,鬼叔叔又是輕捏我一下,我心中納悶不已,正待開口相詢,不遠處‘咔’地一下,聲雖輕微,但在靜夜中卻是清脆無比。我摒住呼吸,不遠處有腳步聲越來越近。
“……這山谷甚是古怪,我們並沒有發現有人家居住於此,而那丫頭卻突然出現,現在卻又似是平空消失了一般。”這是耶律宏光身邊不知名的黑衫侍從的聲音。原來是這兩人去而復返,咄賀一“嗯”一聲,並沒有接話。
待兩人走遠,我仍是沒有再次移動身子,鬼叔叔輕笑起來,“小丫頭,知道害怕了?”
我茫然點點頭,囁囁地開口,“他們,……他們不會再回來了吧?”
鬼叔叔收了笑,靜靜地道:“小蠻,他們遊獵結束之前你不許再次出谷,他們不是普通的人,我們在此避世,不能招惹他們。我們居住的這小山谷是你娘親精心選的,它三面環于山巒之中,一面臨著懸崖,這懸崖邊的棧道、谷中的房屋是我們花費整整一年的工夫才修葺而成的,如果被他們發現,你想想後果,我們要離開這座山,要重新開始找地方生活。”
心中的疑問再次被鬼叔叔的話勾了出來,如洪水泛濫一樣再也無法阻擋,於是,脫口問道:“我們為何要避世,我們是什麼人,你是哪的將軍,……?”
鬼叔叔默了一陣,輕嘆口氣,“該你知道的時候,你娘親自會對你細說明白,你無須再問。”
我心中暗自思量,既是已經開了口,就弄個明白也好。於是,我扯着他的袖子,不依不撓地道:“我不想惹娘親難過,如果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言語之間自會注意,不會惹娘親傷心。”
鬼叔叔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接着又是一聲輕嘆。然後,提步往暗口方向走去,我斂了滿腹的無奈,慢慢地尾隨在他身後。
窗外天色漸明,直到最後的一縷黑暗也慢慢散在東方漸漸泛白的晨光里,我揉揉眼睛,掀被下床,走到銅鏡前,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衫有絲絲縷縷的線頭垂着,裙角竟還扯破一個大洞,想來定是昨晚在樹上蹦跳逃竄的結果。
左面伙房房門“啪”地一聲,我慌忙探身向外透窗看過去,娘親端着早點自廊子裏一路向對面走去。我回身輕輕關上窗子,又躡着步子走到門邊插好房門,這才衝到衣櫃前,……
“小蠻。”房外娘親邊柔聲叫着邊輕叩房門,我應聲后心中一慌,腰帶“啪”一聲落於地上,腰帶兩端娘親用翡翠玉珠做成的流蘇已散開幾個。
我一陣心痛,因多年居於谷中,我們三人服飾多是娘親紡的蠶絲做的,單一的米白色,我未下山前,腦中也曾認為世間之人所穿衣衫均是如此,可下山後卻發現並不是這樣。娘親聽我說后,也曾嘗試用花草染些顏色,但結果卻是染過顏色后還不如原有的好看,遂最終放棄。娘親眉頭皺了幾日,最後忽然把自己所有的首飾拆得零零碎碎,然後把拆下來個個、片片綉、綴在我的衣衫上,而這件綉有青翠玉珠流蘇腰帶的又是我的最愛,這些翡翠玉珠拆自娘親最珍愛、最常戴的一對耳墜。
“小蠻。”娘親許是聽到了房中動靜,已不再敲門,只是輕聲喚着。
我忙把換下的衣衫收起來,然後彎腰把玉珠撿起,過去打開門,嘟着嘴,向娘親伸開手掌,“娘親,我不小心摔散了。”
娘親抿唇淺淺笑了,“傻丫頭,散了再縫上,別苦着臉。”
我笑着點點頭,依在娘親肩頭,娘親攬着我的肩頭,邊用手輕輕撫摸着我的及腰長發,邊擁着我一起跨進房門,嗔怪道:“小蠻,還是不知道疊疊被子。”
我伸伸舌頭,向她做個鬼臉。她寵溺地看着我輕搖頭,點了下我的額頭,向床邊走去。我依在桌邊,把玉珠放下,看着娘親纖瘦的後背,心頭有些泛酸,口中卻嬌笑着道:“娘親,不疊了,晚上不是還要用嘛。”娘親回頭睨我一眼,又是輕輕搖搖頭,笑而不語,彎腰開始為我收拾床鋪。
正在這時,房外傳來鬼叔叔的聲音:“小姐,吃早飯了。”
乍一聽到他的聲音,昨晚的發生的事一下閃了出來,我的笑容一下僵在臉上,面具,放在床頭的……面具。
我如利弦之箭衝到娘親身邊,把被子從她手中搶過,拎住兩個被角,兩手一甩,如漁夫撒網一般,被子已被我平攤在床上,如此一來,床頭也就被蓋的嚴嚴實實。
然後,迅速轉過身子,摟着她的胳膊便向外走,邊走邊道:“蠻兒已是大姑娘了,這點小事,哪能讓娘親動手,吃過早飯蠻兒的房間自己會收拾的。娘親,早飯吃什麼?……”
娘親輕柔地撫撫我的臉,“吃栗粉餅,你最喜歡的。”
娘親並沒有發覺我的異常,但我內心依然忐忑不安,耶律宏光招惹不得,可是娘親的面具也丟不得,怎麼辦,怎麼辦?
見我沒有回應,娘親收了笑,“怎麼了?”
我猛然回神,扯出大笑臉,佯裝歡呼,“娘親真好,知道蠻兒想吃了,……鬼叔叔,要拿今年春天新割的蜜,……”
聽我叫嚷,娘親仍是她的一貫動作,輕輕搖了搖頭。但鬼叔叔卻似覺察出了什麼,眉頭微皺看我一會,面上閃出一絲狐疑神色,我一呆,正在擔心他瞧出了什麼,此時,他卻瞅了眼我身側的娘親,隱去面上表情,嘴角現出了絲笑。
……
自那日早飯過後,總想着尋個機會出谷把面具搶回來,可是鬼叔叔卻如影隨形,不論我在山谷何處,他總能出現,不離我的左右。看樣子,那些契丹人不出山,自己休想踏出谷外一步。
陽春三月,碧雲藍天。山中花草顯吐綠、水中魚蝦始跳躍、空中燕雀歡叫喳……此時此景,我本應在谷中嬉戲玩耍,可如今,我卻走一步三回頭,慢慢向山外走去。
再次回頭,眼前已無山谷的影子,我心頭一酸,眼淚險些落下來,咬牙忍下去,在心底對自己說:“小蠻,都是你闖得禍,惹得娘親傷心。”腦中不自由主又想起那晚的事。
……
除夕之夜。
娘親我們三人圍坐在桌旁,娘親臉上掛着淺笑,那笑容雖淺,但又不同於往日,我盯着娘親,打量許久,這才發現娘親眉梢上揚、眼角微彎,那是來自心底里笑容。
這細微的變化不只被我發現,鬼叔叔看看娘親,又瞅瞅我,最後也抿嘴笑起來,他邊笑邊端起酒觚為娘親倒上,“小姐,既是今高興,就喝一點。”娘親笑着點點頭。
桌上放着三個杯子,鬼叔叔倒了兩個,便放下酒觚,娘親看我一眼,拿起酒觚,慢慢把酒杯倒滿,我心中暗暗嘀咕,難道娘親想讓我也喝。鬼叔叔看我一眼,顯然也不解娘親為何如此。
娘親放下酒觚后,笑着對我柔聲道:“蠻兒,把你床頭的面具拿來。”
我手中之箸“啪”地落於桌上,心中一陣緊張,不明白娘親為何現在突然想起了面具,鬼叔叔一愣過後,似是瞭然娘親意思,也笑看着我。
瞬息之間,我腦中已轉了無數個主意念頭,可細想起來,卻無一個可用。娘親,鬼叔叔兩人盯着我,一會兒工夫,我額頭已涔出微汗。
娘親起身,走到我身邊,拭拭我的額頭,關切地詢問:“蠻兒,怎麼了?臉上滾燙,額頭還出着汗,莫不是受了涼?”我抓住娘親的手,抬起着,盯着娘親,喉間有些哽咽,面具已失的話還未出唇,娘親已着急地問鬼叔叔:“年前採購的物品中可有藥材?”鬼叔叔慌忙起身,向房門走去。
我忙起身,制止鬼叔叔,“鬼叔叔,你不用去取藥材,蠻兒不是生病了,是,……是面具……丟了。”說到‘丟了’二字,我的聲音已輕若蚊蠅,自己都有些不明白自己是否說出了那兩個字,但是,我仍只盯着鬼叔叔,沒有勇氣回身多看娘親一眼。
鬼叔叔前行的身形一頓,焦急臉色瞬間換上了擔憂,只是這擔憂的眼光不是看着我,而我投向了我身後的娘親。如此一來,我越發不敢回身。
三人靜默許久,空氣也似是凝結了一般,我呆立當場,淚在雙眸中打轉。
背後的娘親轉過我的身子,笑道:“蠻兒,丟了就丟了,不打緊,過了年都十六了,是大姑娘了,莫要哭了。”
鬼叔叔的表情分明是很擔心,可娘親卻這麼輕描淡寫,分明是……既是如此,我又怎麼忍心讓娘親一番苦心落空呢?遂破泣而笑,雙手環摟着娘親的腰,撒嬌道:“娘親,蠻兒餓了。”
娘親笑着為我拭了拭眼角,回過身坐了下來。席間,娘親雖一直是淺淺笑着,可雙眸卻黯淡無神,那笑,只是強撐着的。
桌上本是自己喜歡的菜色,此時,吃在嘴裏卻如同嚼臘。鬼叔叔默默吃了會兒,忽然抬起頭,對娘親道:“小姐,既然已準備說出來,就對小蠻明言吧,這也是遲早的事。”
我心中一愣,隨即又有點緊張,自己多年的疑惑在這一刻就要揭曉。
娘親默一陣,放箸,先看一眼鬼叔叔,又看一眼我,最後斂了臉上的笑,輕輕嘆口氣,盯着我道:“蠻兒,你是宋人,姓趙,蠻兒是你爹爹給你取的乳名。”
我推開面前的碗,手臂疊放於桌上,垂頭,下巴依在手臂上,盯着娘親,不知是不是因為喝了些酒,娘親雙頰微紅,眸子竟也一反方才的黯然,而是奕奕有神。
見她一直盯着對面的蠶布簾幔發獃,鬼叔叔慢慢地抿着酒不作聲,我則是一目不眨盯着娘親。
以前沒下山前,不知道人有美醜之分,只是認為每個人長得不同而已,但是下山幾次后,卻發現並非如此,男人是有魁偉單薄、瀟洒猥瑣之分的,而女人也是有高挑嬌小、美麗平庸之分。
娘親在女人之中是美麗的,她的那種美不是嬌媚的,而是清麗,……我一時之間有些說不上來用什麼形容,默默想一瞬,悟出了那是種脫俗的美。
我想到這裏,自顧抿嘴一笑,自己長的有八分像娘親,誇娘親的美是脫俗的,豈非變相說自己也是超出凡塵的。
娘親回神恰好看到我在傻笑,她眉頭微蹙了下,默盯着我問:“你是宋人,因為這很高興?”
我抽出手撫撫鼻頭,后掩口輕咳一聲,不自然地搖搖頭,娘親眉頭舒展,伸手撫撫我的長發。鬼叔叔把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好笑地看着我,問:“小蠻,想什麼呢?臉都紅了。”
我甩甩頭,拉着凳子擠坐着娘親身旁,奇道:“我們既是宋人,為何住在這宋、契丹交界的深山之中?”娘親看了眼鬼叔叔,面露遲疑神色。
見兩人有些顧慮,我默想一瞬,猛然間恍然大悟,我看看娘親,又看看鬼叔叔,兩人似是仍在猶豫,我笑道:“我明白了。”我話音剛落,兩人詫異的目光全集中了過來。我仍笑着道:“爹爹一定是燕雲十六州的漢人,而娘親是契丹貴族部落中的女兒,所以當時娘親和爹爹的婚姻沒有得到家人的祝福,才躲到這深山之中的,可是爹爹呢?怎麼從未見過他?”
燕雲十六州是石敬塘為帝時割讓給契丹的,除契丹發源地之外,還有黑龍江流域原渤海國的渤海人居住地,三大區域之中除其賴以起家契丹舊地和北方游牧民族居住地仍是奴隸制之外,另外兩區均已是封建制,基於鞏固統治,就要緩解漢人與契丹人之間的矛盾,契丹現在的大王耶律隆緒便實得了國制和漢制度並存,即是“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這麼做雖具成效,但是這兩區域卻生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契丹女人即使嫁不出去,也不會嫁於漢人,否則那便是有辱門風,自降身價。這裏的漢人即使你有萬貫的家產,即使你有契丹官職,你仍是低契丹人一等的。
鬼叔叔的似是微微張翕一下,但卻沒說什麼,只是看了娘親一眼。娘親眸中一黯,目光定在桌上,半晌不動。我咬唇暗自後悔,娘親不說,自己也不說不提就好了,幹嗎這麼多嘴,娘親本來心情是高興的,這麼一來……
正在自責,心中驀然想起那具面具,娘親這麼緊張,恰巧今晚又要說出爹爹,腦中靈光一閃,難道這面具竟是爹爹留下來的。腦門不由自主涔出絲絲冷汗,假如……假如爹爹已不在這世間,那……我桌下的手微微顫起來,抬起頭,盯着娘親,心中特別難受。
娘親悄無聲息隱去臉上的淡淡凄色,微微笑了下,“蠻兒真聰明,娘確實是契丹人,你爹爹是漢人。至於你爹爹……你爹爹他……他已經去世了。”雖說早有預感,可真正由娘親親口說出來,我心頭仍有些微酸。不為自己,只為娘親。
鬼叔叔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娘親復又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中,我躊躇許久,小聲囁嚅着問道:“娘親,那個面具是不是……是不是爹爹……留下的?”
娘親猛然回神,或許是見我面露不安,她燦然一笑,溫言道:“是你爹爹的,娘親說過,丟了就丟了,沒有什麼打緊。蠻兒,你自小缺少爹爹的疼愛,娘親心中很難過,把它給你,權當是安慰自己,你不用因此而自責。”
見娘親臉上掛着盈盈的笑,我心中莫名一松,或許就如娘親所說的一樣,於是,我笑看鬼叔叔一眼,鬼叔叔依舊面無情緒,只是看一眼娘親,靜默一瞬,然後笑對我道:“小蠻,既已知曉,該做些什麼?”
我起身,拿起娘親的杯子,倒上大半杯酒,然後恭敬地與娘親倒的那杯碰一下,道:“爹爹,蠻兒已經十六了,是大姑娘了,以後你不要擔心,我會保護娘親的。”說完,一揚脖子。
娘親驚呼:“蠻兒,不可……”
滿杯酒“咕咚”一下進了肚子,自喉嚨到肚子,火辣辣的灼痛,像一團烈火自口中吞入了一般。頭瞬間漲大,腦中也迷迷糊糊,眼前娘親的欣慰卻又擔心臉慢慢變得模糊。我甩甩頭,覺得自己很用力,頭也只是微晃一下而已。
我搖晃着起身,一手端起爹爹的那杯酒,一手緊扣桌邊,彎腰向地下倒去,邊倒邊道:“蠻兒會讓娘親高興的,……”
我話未說完,身子一軟,面朝下向地上撲去。腦中雖有些遲頓,但仍有一絲清醒,心道:“原來喝完酒是這咱感覺,……這次慘了,一頭扎在地上,鼻子又要摔出血了。”
身子軟軟地被接住,娘親身上的淡淡清香鑽進鼻子裏,我已無力翻身,只在喉間嘟囔道:“娘親的身手好快,……”
翌日清晨。
我揉揉兩鬢,打開窗子。天竟下雪了,片片小雪花夾雜着小雪粒密密麻麻地落了下來,正在驚喜,眼睛餘光處卻驟然發現娘親站在自己房前一動不動,她面蘊淺愁眉頭微皺,微抬着頭斜望着對面的山尖上方,不知她站了多久,發間、肩頭……落了厚厚一層。
我心中一沉,提步欲向房門口走去,未行兩步,心中一動,又停下腳步,走到鏡邊,抿嘴笑起來,這麼笑一會兒,自己覺得笑容很自然。於是,輕快地向房外蹦跳着跑出去,“娘親,下雪了,怎麼不早些叫醒我?”
娘親微愣了下,后微微一笑,伸手攬着我,嗔怪道:“小丫頭,喝酒喝難受了吧?……”
自此之後,我總在娘親出神之時適時出現,可是雖然如此,娘親高挑的身子卻越來越纖弱。
沒着蜿蜒山道疾行一天,終於在天色將黑未黑之時趕到了我們常去採購的那個小鎮。街道上行人腳步匆促,自我身邊如棱穿過,我有些六神無主,不知該去哪裏尋找耶律宏光?
左看看,右望望。
心中的不安一點一點變成恐懼,站在路口,憑着腦海中的印象向左轉,走了會兒,“邗家米鋪”映入眼帘,停步駐足向內望,王爺爺在,我心中一喜,提着裙角邁入高高的門檻。
櫃枱后的王爺爺抬起頭,提起油燈細細打量我一會兒,奇道:“你是小蠻,你怎麼一個人來買米,且這麼晚,你鬼叔叔呢?”見他邊說邊提燈走到店門向外張望,我忙用袖子拭拭眼角,輕聲道:“我不是買米,鬼叔叔沒來。”
他回過身,面露訝異:“咱這小鎮地處宋、契丹、西夏交界,胡漢混居,你一個女孩子家單身出門,……且這次你沒帶面紗,若不是你身衫料子罕見,老漢我還真認不出是你。”
我心中焦急,截口問他:“你可知曉耶律宏光家住哪裏?”他面色微變,似是沒聽清我的詢問,反問道:“宋國王耶律休哥之孫,耶律宏光?”我搖了下頭,“我不知他是不是耶律休哥的孫子,我只知道他叫耶律宏光,別人稱他王爺。”他把油燈放在櫃枱上,領我坐於桌旁,道:“既是稱他王爺,老漢肯定他是耶律休哥的孫子。”
我再次截口問:“他家在哪裏?”王爺爺頓了一下,語重心長地勸阻道:“小蠻,我們都是升斗小民,在亂世中自保就行,不能招惹這種人。另外,你出門時,家人知道不知道……”我打斷他的話,忙不迭地道:“王爺爺,蠻兒只想知道他住在哪,不會惹事的,……”
一個時辰之後。
王爺爺合上帳簿,站起來,我忙起身,走到櫃枱前,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捋了把鬍子,輕輕搖頭,“小丫頭,這麼會磨人,耶律宏光遠在幽州,騎馬也要三、四天的路程。”
幽州,豈不是爹爹的故鄉,我心中一喜,一舉兩得,既能要回娘親的面具,又能見到爹爹生活過的地方。但轉念一想,三、四日的路程,還是騎馬的速度,心頭又是一黯。
王爺爺站在櫃后默一陣,忽然抬頭對我說:“老漢的主人這一、兩日就回幽州,只是他願不願意帶你一起走,老漢也不好說。”我一聽,上前扯着他的袖子,軟聲磨他,“王爺爺,求你說說好話,讓他帶我一起走……”
藍天、白雲,天地似是匯成一線,遠方天際處的雲低低地壓在黃色的枯草上,別有一番美麗。牛羊成群,牧人悠閑地或坐在馬上、或仰卧在地上,……
我只顧掀簾向外看,一時之間竟忘了身後還有一人。正看得入神,一聲淡淡的、無一絲情緒的聲音響起:“耶律宏光拿了你什麼物件,令你不遠千里定要尋回?”我放下帘子,坐了下來。
他斜依在軟墊上,靜靜地盯着我。我亦默默地回望着他,不作聲。這兩日內,他已問了不下數十遍這個問題,而我依舊用沉默來回答他。剛開始,心中一直擔憂他會轟我下馬車,可事實證明,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他並沒有這麼做。
仍是他先收回目光,抿嘴自嘲似地輕笑了下,閉目養起神來。我仍默盯着他,他身姿修長氣勢卻剛健,劍眉星眸梭角卻分明,我一時竟有些愣了,他是生意人嗎?為何我覺得不像呢?我靜默着深究一瞬,心中猛然明白,為何自己會認為他不像。
他太像一個人,就是自己一直尋找的耶律宏光,不是容貌,而是神色表情。他們都是自骨子裏讓人覺得清冷,表情都是那麼的淡然。唯一的差別是,他身上還透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令人不敢與之接近。
他眼未睜,卻淡淡地道:“不要這麼看着我。”
我臉上一熱,慌忙收回目光,訕笑着道:“韓世……韓……”
他面上表情未改,眉頭卻微微地蹙了下,但只是一瞬,又舒展開來,聲調平平道:“韓世奇。”
我咬了下唇,又吐了下舌頭,正欲開口,他卻道:“不要說話。”
我嘴巴張了幾張,咽下想說的話,心中暗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你雖未拿他的、吃他的,但是,畢竟還是他帶你去幽州的,雖說是順路,可是這人情,卻是實實在在的欠着的。所以,他說什麼便是什麼了。”無奈打個哈欠,放好軟墊,也閉上了眼。
這兩日裏,夜宿店時黑睡,在馬車上無事時仍是睡,這會哪還會再有睡意。
思緒隨着馬車的晃悠飄了會兒,心中驀然想起一事,一急,翻身坐起來,撫着心口,喃喃自語:“不會的,他不會隨手丟了的,小蠻,不要胡思亂想,不要自己嚇自己……”
自己安慰自己一會兒,我心中仍有些難受,遂不由自主把他方才交待的‘不要開口’丟諸腦後,開口問他:“韓世奇,是不是到了幽州我就能見到耶律宏光?”
頭依在雙膝上,過了半晌,仍聽不到他的回話。我心中微詫,他還真睡著了。我撇撇嘴,氣恨恨地,但又不敢大聲,只是輕聲嘟囔道:“還真能睡。”
語音剛落,對面的他輕咳了下,但仍是沒說話。我茫然抬起頭,卻見他嘴角噙着絲笑默盯着我,雙眸一反方才的淡然,裏面竟蘊着一絲戲謔一絲玩味。我橫了他一眼,心中微怒,口氣不自覺地生硬起來“見我焦急,你很開心,是不是?你想說就說,不說拉倒,有什麼了不起。”
聞言,他愣了一瞬,然後眸中笑意加深,嘴角慢慢上揚,最後竟大笑起來。笑過之後,他慢慢斂了笑,微眯雙眼,和我對視着,冷聲道:“耶律宏光乃契丹于越之孫,世襲王爵,你覺得你能見到他?能近他的身?能要回你的物件?對你而言彌足珍貴,令你不顧一切也必須要回來的東西,對他而言,也同樣重要嗎?你能保證,你遺失在他那裏的東西仍然在他那嗎?”
我呆愣當場,他分析的何嘗不是我的擔憂,如若面具被耶律宏光隨手丟了,那……我心頭泛酸,眸中霧氣上涌,輕聲呢喃:“不會的,一定還在他那。”
他輕輕搖頭,“小蠻姑娘,你要考慮清楚,去了幽州之後,你未必就能要回自己的東西,還有,如果你一直見不到他,你要如何生存?”我摸摸行囊,乾糧已無,裏面只余晃晃的肉乾。況且,這兩日行程之中,吃喝、住行也都是蹭他的,自己身上沒有銀錢,自己也從未使用過銀錢。可在山外面,沒有銀錢是行不通的。
我沉默一會兒,拭了把臉,堅定地對他道:“我一定要見到他,或許東西仍在他那。如果現在中途而回,我會後悔也會不甘的。”
他凝視我一瞬,笑容中帶着絲嘲弄,邊笑邊問我:“你是想要回自己的東西,還是想見他?”
我一愣過後,微怒道:“我只是順路搭車,你沒有權力問我什麼,我亦沒有義務回答你。”
聽我半是惱怒半是委屈的話,他的反應沒有像自己所料的那樣惱羞成怒,憤而轟自己下車,而是含笑盯着我,“如此處事,真擔心到了之後,你能幹些什麼養活自己。”
一下說到了我的疼處,我心中一黯,下巴依在膝頭,發起呆來。對面的他,似是也知曉此時不宜多說什麼,亦閉口默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