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雪光晃眼,皎月亦顯得特別明亮。遠近峰巒,清晰可見,附近除了輕微松濤聲,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仍默默呆站在松林邊,凝神苦思,若娘親知道了首領身份,會怎麼對待趙德芳?又怎麼面對她自己?我想破了腦袋,仍是沒有絲毫頭緒。
肩頭上忽然搭上了一雙手,我心中一驚,轉身之時順勢推出一掌。背後之人功力顯然高於我太多,掌力被他輕易化解。一腔愁緒化作驚怒,對着來人疾速揮一掌,來人不閃不避,“蠻兒。”
我慌忙欲撤去掌力,可自己功力尚不能收發自如。只得驚呼一聲,“師公,閃開。”
師公飄然移開,來到跟前輕攬着我的肩頭,“蠻兒,時也命也,是青寇命苦。現在既然已知首領是誰,青寇離開鷹宮的日子也不遠了。”
我雙眸噙淚,“師公,那人若不是我生身爹爹,他對娘親的所作所為,我一定會讓他後悔一生,會讓他付出代價。可現在,我卻不知該怎麼辦?還有那個女人,她不是大宋釀酒奇人柴東屏的獨生女兒嗎?她的名字叫柴灧,怎麼會和東丹後裔扯上關係?另外,首領不是男子嗎,怎麼會是女子呢?”
師公牽着我的手,向山下走去,“據你娘親說,她從未見過首領,所有訊息都是左護法傳達。所以是男子還是女子,除了和首領接觸過的人知道,其他人都是聽傳聞。而傳聞總有不實之處。至於說她是柴東屏的女兒,柴東屏早已死去多年,他的女兒是什麼樣的容貌,亦無人知曉。”
心中一直不願承認的事徘徊心間,糾纏着心神,揮之不去。
師公見我心不在焉,問:“你是否擔心此事趙德芳本就知道。”既然被師公一語道破,我心中為之一松,擔憂地道:“若真是這樣,娘親如果得悉真相,這個打擊下娘親會有怎樣的反應?趙德芳在世另娶已讓娘親青絲變了白女,我不敢想像以後的事。”
師公搖頭輕嘆,“若真是那樣,那這個世間唯一讓青寇留戀的只有你。”我一怔,驀然明白師公話中的含義,趕忙點頭道:“蠻兒知道師公的意思。”
師公讚賞地頜首。
我笑問:“您什麼時候來的?您不是和鬼叔叔同去娘親的大殿了嗎?”
師公點了下我的頭,笑道:“趙凌沒有走到大殿便欲迴轉,說你必有古怪,因為你曾問過禁地之事,青寇不會對你說,而你剛來這裏為何會知道禁地之事?我們擔心你出事,我回去時恰見到你拍啞仆的門,你前面進洞,我後面就隨了上去。你出洞后出神之時,我已自你身後到了松林里。若不是我隨着,你要如何回宮?還有下了階后,要重新按下機關,床板方能落下。”
我一驚,只想到能跟上啞仆,竟忘了自己進耳房時床板是落下的。
差點打草驚蛇,暴露出自己。朝師公伸了下舌頭后嬌憨一笑。
腳踩白雪發出咯吱輕響聲,這麼走了會兒,師公牽我的手的手稍稍用了下力,我心神領會,暗中運氣步子輕盈力求無聲,師公細辯了下方向,朝東北方向而去。
兩塊巨石錯位重疊壓着,中間有半人高的縫隙。縫隙幽長,師公在前我跟在後俯着身緩步前行,走到頭,師公握着我的手飄然落在宮內石橋上。
左右打探一圈,幸是無人,我暗自鬆口氣。
跨入院子,鬼叔叔聞聲出房,雙目含憂但卻笑道:“蠻丫頭,宮主事務繁忙,一天下來,早已疲憊不堪。你在她宮裏待了一下午,現在已經這麼晚還不知道回來。若不是師公尋你,是不是還不回來?”
知他說給啞仆聽,我心中酸澀,臉上卻笑靨如花,呵呵一笑,道:“我若不是心疼娘親,我還真想住到娘親宮裏呢?”
啞仆自伙房端起托盤,口中‘啊啊’有聲示意眾人用飯,鬼叔叔含笑頜首,她步履蹣跚緩步向前移着,我心中微怒,師公驚覺,暗自握了下我的手,我深深吸進一口氣強自壓了下去。
一天、二天、……五天過去了。啞仆仍沒有同任何人接觸,宮內亦沒有消息傳出。我心中早已按捺不住,但又不能輕易妄動。
這天,遠離殿宇的溪流邊,啞仆坐在石塊上慢騰騰地揉搓着衣物。不遠處,五、六名宮眾一邊洗衣一邊竊竊私語。
“你看那邊是不是一對鴛鴦?”正當隱於暗處的我心中煩悶欲往回走時,宮眾之中年紀偏小的綠衫姑娘站起身子遙指着不遠處湖面上的一對鴛鴦開心地嚷着。
其他五人聞聲均直起身子看過去,相互交換一下眼神后眸中神色一黯,幽幽嘆口氣蹲下身子默默洗着衣衫。綠衫姑娘伸着的手臂倏然落下,略帶歉意朝身邊宮眾小聲嘟囔道:“東丹後人怎麼了?女子就該老死鷹宮嗎?讓女人沖在前面,而男人們躲在後面,這樣的組織真能成事?能推翻穩若磐石的大契丹政權?”
其他五人面帶悚容,警惕地朝四周查看一番,見不遠處只有啞仆,面色稍松,七嘴八言斥責綠衫少女道:“雪翠,大逆不道的話休要再說,否則小命不保。”綠衫少女口中雖然應下但仍低聲道:“這事大家心知肚明,明知事實就是這樣,可卻黑白顛倒,……。”
年紀最長的女子輕哼一聲,冷聲道:“以後這話再讓我聽到,禁閉半月。”綠衫女子低下頭,忿忿揉着衣物,方才說話的女了微微搖頭。
忽然啞仆‘啊啊’叫起來,正專註聽眾女子說話的我急忙扭過頭,卻見溪流中央飄着一件衣物,啞仆站起身子隨着衣物飄的方向追去。這邊宮眾中那年長的女子倏然起身,隨手拿起盒中洗好的束帶向前一個縱躍,手中束帶直揮向溪中衣物,然後手稍用勁輕盈地繞一圈,衣物已被束帶圈出。
啞仆滿臉褶皺的臉上笑開了花,邊‘啊啊’有聲邊點着頭。
年長女子遞過衣物朝她微一頜首,然後返回帶着那幾名宮眾端着盆離去。
啞仆仍是慢悠悠地反覆揉搓着那幾件衣物,見她如此,我心中焦急漸去,安下心來,她的本意應該不是洗衣,似是等人。
身子絲毫不敢亂動,對方武功高於我,稍稍一個聲響就會打草驚蛇。所有努力將會付之東流。
約莫着過了半個時辰,一絲細微的聲音傳來。我屏住呼吸,身子雖已僵直,但仍忍着不動。
左護法出現在視力範圍之內,他似是沒有看到啞仆,走到距啞仆幾步開外處,身形忽然暴起,直向溪流對面飛去。我心中驚疑,對面乃是光滑石壁,他要去什麼地方?
他摸索了下石壁,‘扎扎’聲起,石壁上竟裂開了一條縫。左護法閃身入內,啞仆身形靈活,倏地直起身子,快速打量了眼四周,然後身形縱起直向縫隙而去。待縫隙合上,我躍出林子向溪邊而去。
未行兩步,一道白色身影擋在身前。卻是師公。
師公搖頭阻止,我指向對面開口欲訴說緣由,師公一個轉身如大鵬展翅般飛過溪流,身子緊貼在石壁凝神靜聽。
我轉身回到剛才躲身的林子裏藏好,雙眸則直盯着師公。
很快,只是盞茶的工夫師公直起身子向上直縱,直飛到地宮頂部,隱於放置夜明珠的平台上。師公身形剛剛隱好‘扎扎’聲又起,啞仆率先出來,飛掠到這邊端起木盆步履蹣跚往回走去。
接着,左護法離去。我心中急於想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抬頭望向師公隱身處就欲出林子,卻見師公探出身子微搖了下頭,我心一動,默默呆在原處。師公復又隱去。
過了一會兒,左護法沿着溪流緩步而來。走到這裏並不停留,慢慢向前走去。又過半柱香的工夫,師公才飄然落下,我迎上去,相詢的話未及出唇,忽見自湖面飄來一物。
定睛一瞧,心中一陣難受,竟是那對鴛鴦。當然此時它們已不是活物。
師公見我難受,撫了把我的肩,邊往回走邊道:“啞仆向左護法傳了首領口訊,大意有兩點,一是關於男子住在內宮,因趙凌是青寇舊仆,青寇又是宮主,破了例也就破了,只要青寇一心為宮內做事即可。二是宮內女子的思想波動,此事會嚴查,待查出散佈流言企圖分裂鷹宮者,以宮中最嚴的宮規處置。”
‘開口笑’倏地閃進腦中,全身不由一陣輕顫。
見狀,師公霜眉一揚,低聲問:“蠻兒,師公一直想問你,你為何知道跟蹤啞仆?青寇、趙凌均對她有所懷疑,可礙於行動一直受人監視,只好作罷。而你第一日就知道防備她,你已百毒不侵,自不擔心飯菜內有毒,你害怕被人動手腳,功力用不上?”
師公既然在這裏開口,聲音範圍內自不會有人。
我道:“宮內有名女宮眾是自己人,她一來散佈消息,二來負責保護娘親安全。待娘親安全脫離鷹宮,她會在契丹有重新的身份。啞仆之事,就是自她口中得知。毒我不懼,但你們也不能有事。”
師公撫須頜首,“這是宏光那孩子與那女子盟定的?”我點點頭,師公又道:“這女子既然有長遠打算,你我便不用費心,不會查到她頭上。左護法若不罷手,一直查下去,這女子自會找替罪羊。”
心中已對柴灧的身份確定無疑,趙德芳另娶的女人竟是暗中統領娘親的人。
這是多麼諷刺的事。
我低頭苦笑后咬牙恨聲道:“趙德芳,若娘親有個三長兩短,我必會讓你負出代價。”
師公眉攢起,“蠻兒,生養之恩永不可忘。”我含淚接口道:“可是娘親……。”師截口道:“沒有可是。”我淚落下,嘟着臉望向師公,師公憐愛地攬着我溫言道:“蠻兒,人生在世是要經過磨難的。青寇當初既然選擇了趙德芳,那就不能單方面怪一個人。因為是非曲直不是表面那麼簡單。切記,做事之前要考慮清楚,自己才不會後悔。”
我默然頜首。
自那日後,我便住進了娘親的大殿。轉眼除夕已過,距我和師公離開的日子已越來越近。如師公所料,沒有查到紫漓身上,查出的造謠生事者竟是另外一名宮眾,而且和自己竟有一面之緣。
是那綠衫少女,雪翠。
大年初一,新年伊始,所有宮眾聚於刑堂。雪翠被執行‘開口笑’。
我不是宮眾,另外,亦不忍心。若沒有我們和紫漓的盟定,那毫無心機的雪翠哪會有這種無妄之災。
娘親見我整日不樂,以為我與她分別再即,心中難受,便每日盡量與我單獨相處。但時間不會因此而停。
元宵佳節,我攪着碗中的湯圓悶悶不樂。娘親看着我,笑着安慰道:“端午節、中秋節,只要過節娘親就會去尋你,和你團聚。”
娘親的滿頭雪發在燈花之下越發刺目,我心中微酸慌忙低頭淚成竄落入碗中,再次抬頭時,已悄悄拭去淚強笑着道:“蠻兒知道了。”
娘親嘆了口氣,“蠻兒,年前便有人稟報,有人闖入嵩山鷹宮範圍。因沒有發現宮門,右護法沒有理會。你鬼叔叔暗中查探過,領頭之人是耶律宏光。”
我心中大驚,幸是右護法蕭狂前去查探,若是左護法蕭清垣,他可是認得耶律宏光的。
既然是年前,現在已過了十幾日,他們若沒有離去,在這白雪皚皚的山上,用什麼果腹?又住在哪裏?
許是關切之情顯露臉上,娘親看到后輕不可聞嘆口氣,笑着道:“總以為韓世奇會是我的乘龍快婿,沒有想到會是這孩子。只是,他家乃契丹顯貴,而你的身份卻這麼複雜,這讓娘親如何放得下心。”
我心如鹿撞,雙耳火燙,嬌聲嗔道:“娘親就會打趣蠻兒。”
娘親輕點了下我的腦門,笑斥道:“傻丫頭,不用擔心。你鬼叔叔已暗中給他們送了食物,至於住宿,山上山洞多的是,他若沒有本事找到,凍了也活該。”
娘親神色如常,證明耶律宏光一行安全無恙,遂放下心來。
自知耶律宏光身在嵩山,心中悲傷竟淡了些。這些細微改變自己沒有感覺到,但娘親卻已覺察到了,她笑着道:“兒大不由娘,子女的事還是由你們自己做主。省得將來後悔。”
娘親說的前兩句揶揄口氣甚是明顯,正面熱心慌之際,她的聲調卻微變‘將來後悔’四字低沉冷澀,我心頭一震,凝目注視着娘親。她笑靨盈盈,但眸底悲傷深蘊。
娘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嗎?
娘親猶若知道我心中的疑問,邊把碗中湯圓拔給我兩個邊淺笑着道:“娘親不曾後悔過。蠻兒,明早宮內有要事,你吃過早飯後趙凌會送你和師父離去。”
整個晚上,我不願閉眼,和娘親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
躍出瀑布,外面積雪已化溪河流水潺潺。
我握着鬼叔叔的手,“鬼叔叔,照顧好娘親。”他頜首輕笑,輕聲問道:“宮中內線是紫漓嗎?”
我看向師公,師公點點頭道:“我對青寇提過此事?”我心中一驚,師公對娘親說了多少?娘親知道柴灧的事嗎?但此時又不能問,因為若鬼叔叔知道,難保娘親不會知道。
鬼叔叔裝作不悅,道:“小丫頭,為何要瞞着我?”我撓了下臉頰有口難辯,見我這樣,師公撫須輕笑,鬼叔叔已呵呵大笑,笑過之後低聲道:“快走吧,耶律將軍已等了近二十日。”
臉上一熱,轉身向林子裏飛縱,鬼叔叔笑聲又起,“小丫頭終是長大了。”背後傳來衣袂破風聲,我心知是師公,遂不回頭,往山下掠去。
急急飛馳一會兒,清新的空氣里竟有烤肉香味順風飄來,我心中一動,猛地停下身子,師公停在身側笑着道:“肉味醇正,連師公這食素之人都食指大動。”
耶律宏光坐在一塊凸出的石頭上,一腿曲起一腿平伸靜靜望着遠方。
咄賀一、蕭達石分散坐在身後兩側。雲狼二十騎三三兩兩,有的煮粥有的烤肉,忙得不亦樂乎。蕭達石率先聽到響聲,待看清來人是我們,眼睛倏然一亮,猛地起身朝耶律宏光道:“少爺,是小蠻姑娘。”
耶律宏光一怔,但馬上彈跳起來。
師公含笑徑向烤肉方向走去。
耶律宏光眼睛直盯着我緩步走來,我默站原地。他雖然身着白貂皮裘,但身姿卻不顯臃腫,而是英挺依舊。
他已走到跟前,兩人默默看着,他不言我不語,仿若天地萬物都已靜止。他嘴角微微翹起,雙手掌心向上向我平伸過來,我心頭漾出絲柔情,慢慢把雙手伸過去,放入他的手心,他手掌慢慢收起,待兩雙手緊握在一起,他緊緊握着,彷彿這樣才能確信他眼前的人是我。
雙手被他握得生疼,可我卻不願拿開。
“地道的烤肉,老道也忍不住了。”耳邊響起師公的嘖嘖稱讚聲。
我猛地回神,耶律宏光卻仍靜靜直視着我,仿若天地之間除我之外再無值得他注意的事。我心‘突突’直跳,撇過頭卻見眾人雖看似專心於手上的事,可眼睛餘光仍不時瞟向這邊。
我心中一急,慌忙欲抽出手,但耶律宏光握得很緊。
師公一陣開懷大笑。
我頭臉火燙,怒瞪耶律宏光一眼,他臉含笑眉微揚,又緊握了下才鬆開,我抽出手轉身向山下急掠。
背後的耶律宏光笑道:“咄一,好好招待道長。我們汴梁再見。”咄賀一聲音洪亮大聲應下。
耶律宏光跟上來,道:“春季來臨,鳥畜獵物都已出洞,獵人們在山中放置了許多捕獸器,不要在前面,過來跟着我。”
看着他伸的手,我睨他一眼,羞赧地點了下頭。
走下山,附近田間勞作的農人勃然變色。我和耶律宏光恍若不知,仍攜手邊說邊笑向官道走去。
一個問題閃入腦中,我默思一瞬,道:“說了過年會來嵩山陪伴娘親,你為何前來。若讓左護法蕭清垣見到,那該怎麼辦?”
他噙着絲笑道:“我也說了,年前會再來一趟,來后沒有見到你,所以就進山等你了。”他說的輕巧,可在山風陰寒滴水成冰的雪山之中,雖有山洞藏身,那滋味若沒有親身經歷根本無法體會到。
雖是狡辯,但我心知他擔憂我一入鷹宮再也無法出來,心頭瞬間暖洋洋的。
我的聲音輕若蚊蠅,道:“既有師公相陪,必定不會有事。還有娘親,若沒有師公跟着,她不會讓我進宮的。宏光,我知道了鷹宮首領是誰。”
見我神色有異,他眉蹙起看着我,問:“是我們認識的人?”
我頜首,“柴灧。”見他眉依然蹙着,我補充道:“趙德芳府上那個女人。”
他有些吃驚,“她真實身份不是大宋釀酒奇人柴東屏女兒,而是東丹王後裔?趙德芳知道她的身份嗎?”
我搖了下頭,他鬆了口氣。我嘆道:“我不清楚趙德芳知道,還是不知道?我沒有告訴娘親,我擔心娘親再次受到打擊。”
耶律宏光沉默一瞬,嘆道:“但願趙德芳不知情,這件事越來越棘手,不能再拖了。”說完便沉吟不語,知他想速戰速決的對策,我隨意打量着官道上來往的眾人,不開口說話去打擾他。
小半個時辰過後,路過一個小鎮。此處臨近汴梁,鎮雖小但甚是繁華。
此時陽光明媚,行人熙攘,路邊攤販手中拿着物品對路人賣力比劃着,酒樓客棧的小二夥計們站在店門口高聲吆喝着拉攏客人,耶律宏光不受任何影響仍暗自沉思。
左側酒樓的二樓有一人探着身子望着來往路人,我不經意掃過一眼心頭一驚,樓上的他猛地站起身子沖我揮揮手,然後身子倏地不見,想是已沖向樓梯。
王峰出現在這裏,會是誰在這裏?
趙元侃還是王繼恩?我暗自嘆口氣,心中有些不安。耶律宏光忽地側過頭看向我,淡淡地開口道:“是誰?宮裏的人?”
我一怔,他雖沒有開口,但周遭的一切他仍注意着。
我輕頜下首,皺眉道:“小太監王峰,我在宮中時身邊的事多是他打理。他怎麼可能單獨在這?”
耶律宏光唇邊噙着絲笑,語調透着絲古怪,道:“當然是有人差他來此,至於何人派他來。相信你心中已然有數,只是沒有想到趙家老三這麼深情。”他臉上笑意擴大,“好在他輩份高於你,又是血緣至親。若不然,……。”
他大笑起來,眉宇間有絲得意隱着。
其實心中已猜到王峰必是趙元侃所派,因為王繼恩巴不得我和師公遠離汴梁,永遠不再出現在宋宮內,當然不可能是他。
心事輕易被他揭穿,我面上一熱,啐道:“休要胡說,說不定王峰是身有任務而恰遇了我們呢。”
他淡然一笑,看着小跑着過來的王峰斜睨我一眼,意思似是‘你就牙強嘴硬吧’。
王峰跑到跟前,歡顏滿面道:“小蠻姑娘,太……。”他瞅了眼耶律宏光慌忙改口道:“我家公子差奴才在汴梁附近尋你,從年前到現在,汴梁邊緣的城鎮奴才幾乎全找了一遍。一直沒尋到,這才想到嵩山峰巒挺秀,道長可能會來。才沿着官道上一路前來,果不其然,真找到姑娘你了。”
耶律宏光抿唇輕笑,我越發不敢向他直視。王峰悄眼打量着我們兩人眉宇間神色的變化,然後臉上笑容斂去低眉順眼立在我身側。耶律宏光笑指下酒樓,我輕點下頭。
王峰抬頭看一眼耶律宏光的背影怯怯地道:“酒樓後院馬匹已經喂好,奴才是先回宮報訊,還是隨着服侍你?”
我含笑道:“你回宮後轉告太子,是小蠻姑娘不讓你跟着,更不許你說出我的行蹤。若是為了尋我師公,一張告示即可。”
王峰忙不迭地點頭,“奴才會快馬回宮轉告,後院之有馬,也有馬車,馬我騎着,馬車留給你用?裏面乾糧水壺一應俱全,車夫乃宮中奴才,是跟着你們,還是……?”
如今西夏擾邊未停,大宋趙氏父子明知是契丹暗中支持。而耶律宏光身份特殊,宋宮之人知道他身份的人越少越好。心念及此,遂笑着推辭道:“我們沿途會賞景景看看花,不需要馬車。”王峰點頭應下,轉身離去。
走到酒樓,小二立馬笑迎上來熱情地招呼,“這位姑娘定是剛才那位爺要等的人。”我側過頭邊往二樓走邊笑問:“小二哥為何如此肯定?”小二哈着腰拱手賠笑道:“那位爺玉面星目劍眉,而姑娘你容貌出眾風姿動人,雖說小鎮離汴梁近,不乏有達官貴人路過,但甚少出現像你們這樣的,氣度高華不沾纖塵。”
我上樓的步子漸緩,“小二哥談吐不俗,似是讀過書。何以現在會在酒樓之中跑堂,而不繼續讀書呢?”
小二鄙夷神色漸起,輕哼一聲道:“我不止讀過書,還是堂堂秀才呢。想當年我業已通過應舉選拔考試,但吏治腐敗,考試通過又有什麼用,爭取不到推薦,終就只是不第秀才。既然如此,若還不能認清形勢找個活干養家餬口,還一味讀死書等待那幫蠢才舉薦,怎麼對得起養我育我的老爹老娘。”
看那小二滿臉憤慨,我心中酸楚上涌,為了百姓口中這樣的國家,趙德芳甘願捨棄了娘親,捨棄了自己。
入目之處,耶律宏光坐在沿街窗邊已點好幾個菜,邊斟酒邊向這邊看過來,見到我過來,唇邊現出絲笑。小二仍絮絮地發著牢騷,我輕輕一嘆,道:“小二哥,以後說話需謹慎,若被官府中人聽到,終是不妥。”
小二正說的唾沫橫飛,聽我這麼一說面色稍變慌忙掃了眼樓上客人。新年剛過,樓上雅座只是稀稀落落的幾桌,並沒有太多人。小二輕拍了下心口,面色恢復如常。
我坐在耶律宏光對面,見他眉眼間隱着一絲疑問,我笑道:“打發回去了。”
他笑着輕頜了下首,淡淡地開口道:“我先點了幾個菜,若還想吃其他的,正好小二哥也在,順帶再點幾個。”
我搖了搖頭,朝小二道:“菜夠了。”
估計小二滿肚子不滿,平素里又找不到人訴說。而剛才開了頭卻沒有說痛快,因此雖然聽到飯菜已夠,但仍沒有下樓的意思,悄眼瞥了下左右,低聲道:“青神縣發生了一件驚天大事,你們聽說了嗎?”
耶律宏光看我一眼,我輕搖一下頭,耶律宏光聲音冷漠問:“什麼事?”
小二不以為意,聲音又低了些,“青神縣縣令齊元振貪臟枉法,並用所斂財物賄賂朝廷考察吏治的京官,皇上聽此京官贊齊元振為官清廉精明強幹,特下詔書將他當作‘良吏’嘉獎。如此一來,這齊元振更加為所欲為有恃無恐。”
小二雙眸靈動,看看我,又看向耶律宏光,故作高深地問:“公子可知道青神縣來歷?”
齊元振的事明顯還沒有說完,小二怎麼會話鋒一轉問起了青神縣來歷?
我正狐疑不解,耶律宏光面無表情口氣淡淡地道:“青神原為西蜀屬地,蜀為宋滅,蜀庫所存被宋皇悉數運往汴梁,而所派治蜀官員喜尚功利,往往額外徵求苛擾民間。”
小二重重地點了下頭,“這齊元振在這些貪官之中算上最狠最毒的一人了,百姓們的日子沒法過了,於是,青神農民王小波揭竿而起,學陳勝效吳廣。而聚集而來的也都是衣衫褸襤的窮苦之人,王小波對眾人道‘貧的貧、富的富,很不均平,令人痛恨。今日起事,不為爭城奪池,只為均平貧富。’……。”
耶律宏光啜了口酒後淡聲道:“此語一出,王小波的隊伍不出月余定成氣候,這齊元振是自作孽不可活,死狀定是極慘。”
小二沖耶律宏光翹起了大拇指,“公子猜的不錯,王小波殺了齊元振后,剖開其腹,把他府中搜刮而來的珠寶塞入肚中,然後縫起暴屍街頭。而剩下的金銀綾羅分給窮苦百姓。因而,過年時青神百姓湧上街頭歡歌載舞好不樂哉,聽聞朝廷正欲調兵遣將前去鎮壓呢?唉,外有西夏,內有青神,百姓日子只會苦上加苦了……。”
“小墩子,在哪貓着偷懶呢?貴客上門都不知道迎進來?”樓下傳來一聲怒喝。
小二身子一矮,面帶苦相訕訕一笑,轉身向樓梯口衝去,邊小跑着邊迭聲應着,“掌柜的,小墩子在樓上招待貴客呢。”
痛失愛子之際,內亂生起,這足夠大病初癒的趙光義焦頭爛額的了。
耶律宏光為我挾箸菜,然後目光投過來盯着我道:“回汴梁后,我會吩咐賀一先尋趙德芳的行蹤。擒住了柴灧,便無須再費周折,直接帶你娘親出宮即可。至於鷹宮的事,你就不需再操心,那是契丹王室的事,我自會稟報大王再作決斷。東丹王之事也該有個結果了。”
他雖說的簡單,可我心裏卻清楚地知道事情並不會這麼輕易解決。
我沉吟一瞬擔憂看向他,“因為我的身份已明朗,娘親在鷹宮一日我便安全一日。若娘親沒有親眼見到首領,為了我的安全着想,她也不會輕易脫離鷹宮。但若娘親見到了柴灧,我無法想像會是怎樣的情形,也無法預料會出什麼事?”
他放箸於桌上,自顧為自己斟滿一杯酒,“這是我唯一擔心的地方。但事實是這樣,不管怎麼說,你娘親總歸要面對。”情理上雖是這樣,可心裏卻不願娘親再受到打擊。
自知柴灧的身份,滿腔鬱積之氣一直無法排遣,此時聽他平平淡淡說出自己最擔心的事,再也遏制不住,忿忿地朝他輕聲嚷嚷道:“不是你娘親,你當然不知心疼。”
他臉色一沉怔怔地凝神看着我,黑瞳之中兩簇怒火隱着。其實話一出唇,心中便已後悔,他在雪山之巔等待自己半月有餘,自已卻如此誤解他。剛才他說的是事實,是自己不該口出妄言。
但他強忍着不吭聲,我心中越發忐忑不安。半晌后,他見我氣焰褪去神色轉為局促不安,他兩瞳之中微怒淡去后淺淺笑起來,“此間事了后,我們回去后馬上成婚。”
我一呆,他卻話鋒急轉眉梢一揚笑着道:“這樣就更加名符其實,省得被某人落口實。”我又一次呆怔,瞬息后反應過來頭臉火燒,慌忙掃一眼左右,見別桌食客並沒有人注意,方怒嗔道:“你不正經。”
他依然笑意盈盈,“我每次前來阿奶都叮囑,要早日接你回去。”怕他再說出自己意想不到的話,我忙低下頭開始吃飯。
“臨窗還有張桌子,客官這邊走。”小墩子的聲音隨着腳步聲響起。
不知是怎麼樣的貴客,我好奇地抬起頭。
四名中年漢子兩個在前,兩個在後大踏步走上來。
前面的兩個儒生打扮,一個身着藍衫白淨面皮挺鼻朱唇,一個臉色臘黃似帶病容且着黃衫,整個人看起來竟是除了黑髮外,全身上下均是黃色。後面的兩人身材魁偉均身着黑袍。前面的兩人掠一眼樓上的眾食客后回頭看向後面的黑袍漢子,右方神色略顯驕縱的黑袍漢子朝角落裏一抬下頜,前面的兩個漢子對視一眼微點了下頭,四人徑朝角落的那張桌子走去。
正在身後擦桌子的小墩子自言自語道:“從未見過這麼怪的客人,臨窗雅座不坐,偏坐在那通風不暢光線欠佳的角落裏。”
耶律宏光仿若不知多了這四個怪人,依然慢悠悠地用着飯。
我心思一動,臉上雖掛着盈盈笑意,實際上已凝神靜聽周圍的動靜。
“……,大王依附契丹乃權宜之策,待和節度使聯合起來,兄弟兩人同心協力……。”四人之中不知是誰的低語聲隱約之中傳入耳中。
我默想一會兒,心中暗驚,他口中的‘大王’莫非是西夏王李繼遷,若真是李繼遷,那節度使理應是李繼捧才是。
耶律宏光沉靜地坐着,唇邊帶着絲絲微笑。但黑瞳冷若玄冰,眸中也亦沒有絲毫溫度。
他也聽到了?我盯着他,眼睛餘光掠了下那四人。他輕頜下首,低聲冷冷地道:“李繼遷準備聯合獻城投宋的李繼捧,居然沒有向大王稟報,可見其野心不小。我功力尚不如你,聽得不全,不知是不是這個意思?”
這是政事,我不敢斷言,只得再次集中精力聽着,但顯然四人也知這裏非談話之地,再不開口只是埋頭吃飯。
我只好依照原樣低聲口訴一遍方才那人所說的話,耶律宏光聽后眉頭蹙起,默默沉思起來。
與西夏結盟,是耶律宏光出使西夏一手促成,而現在李繼遷竟暗中聯絡其族兄圖謀其他事,對耶律宏光來說,不止是功敗垂成,還可以說是奇恥大辱。
想到這裏,心裏仿若壓了塊巨石一般沉甸甸的。雖然急切地想知道柴灧身在何方,想讓娘親早日隨自己離開宋境。但心中更清楚,此事必定要落在耶律宏光身上,可此時,自己能讓他兩難嗎?
耶律宏光臉色舒緩,溫和地笑着道:“憑他們兄弟二人,威脅不了我們。這事無須再費心神。”
想必我心中所想他已猜出,才會這麼安慰自己。他既然一心一意為自己着想,自己又怎麼讓他為難呢?況且他離開后並不影響咄賀一的查訪,待查出趙德芳的住所擒獲柴灧時,或許還要依仗師公。因為自己親眼見過柴灧的功力,自己根本不是對手。
他在或是不在,並不影響這邊事情的大局。可李繼遷一事可大可小,卻絲毫不能掉以輕心。這是契丹大王耶律隆緒奪權爭勢的第一步,不能有失。若有了差池,耶律宏光首當其衝會受到波及。
心思既定,緊繃著的神經鬆了下來。
小墩子自身側一趟又一趟地走過去送菜,邊走邊小聲嘀咕,“……,真少見,錦衣華服的人吃相居然這麼難看,像八百年沒有吃過飯……。”
我抑着將要出唇的笑看向耶律宏光,“和他們會合后,你和蕭達石他們回去,讓咄賀一他們着手查探,這樣兩邊的事都不耽誤,豈不是更好。”
他靜靜看着我唇邊笑容隱去,“達石隨我走,賀一去查訪,若師公再被請進宮,誰來保護你?”原來他擔心這事,我笑睨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有誰會整天惦記得暗算我?你若不放心,師公若進宮我隨着進宮也就是了。”
他緊盯着我板著臉低聲道:“整天惦記着你的人多了。”
我一怔,我有些不解。愣看一會兒他面上神情,方理解他話中含義,心頭微怒漸起。見我神色有異,他眉頭微皺不悅地道:“是你自己想偏了,我說的是趙家老三及嵩山之中的那幫人。”
他臉本來就是板着的,此時更是滿面不悅。
我收回目光看向桌上殘羹剩菜,道:“你不回去,若李繼遷那邊出了紕漏影響到你,或是影響了你的家人,我會內疚一輩子。若不想讓我心中一直念着這件事,你就回去。至於我,隨着師公進宮總比外面安全些。”
這次他倒沒有再拒絕,只是言語之間越發溫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