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回 現丑形詩誚狂且 受清托疏參才女
詞曰:
筆墨何嘗有淺深,興至自成吟。有時畫佛,有時畫鬼,若不能禁。意氣相投芥與針,最忌不知音。乍歡乍喜,忽嗔忽怒,傷盡人心。
右調《眼兒媚》
話說山顯仁因劉太監要求女兒面寫詩扇,無法回他,只得邀入后廳坐下。一面吩咐侍妾傳話,請小姐出來,一面就吩咐取金扇與文房四寶伺候。
原來山小姐退入后樓,正與母親羅夫人講說宮中朝見之事,尚未換衣,忽侍妾來稟,說劉公求寫扇之意。小姐笑道:“他一個太監曉得甚麼,也要求我寫扇。”羅夫人道:“劉太監雖不知詩,亦是奉御差送你來的,若輕慢他,便是輕慢朝廷了。”山小姐道:“母親嚴命極是,孩兒就去。”因起身隨侍妾出到后廳。因是相見過的,便不行禮。此時案上筆、墨、扇子俱已擺列端正。山顯仁因說道:“喚你出來,別無甚事,劉老公公要你寫一把扇子。”山小姐未及回答,劉公就接說道:“咱學生奉御差來送小姐一場,也是百年難遇。令尊老太師要將些禮物謝咱,咱想,禮物要還容易,小姐的翰墨難得。故不要禮物,只求小姐一柄詩扇。老太師已許了,小姐不要作難方好。”山小姐道:“寫是不難,只怕寫的不好,老公公要笑。”劉公道:“萬歲爺見了,尚且千歡萬喜,咱笑些甚麼。這是小姐謙說了。”小姐笑一笑,就展開扇子,提起筆來,一揮而就。送與父親,就進去了。山顯仁看了一遍,微笑笑,就送與劉公。劉公接在手,見淋淋漓漓,墨跡尚然未乾,滿心歡喜,因笑說道:“小姐怎麼寫得這等快?”山顯仁道:“凡寫字,有真、草、隸、篆四體。真、隸、篆俱貴端楷精工,惟草書全要揮毫如風雨驟至,方有龍蛇飛舞之勢。小女此扇乃是草書,故此飛快。”劉公笑道:“咱常見人家慢慢的寫還要錯了,怎這樣快卻不掉字?真箇是才子。但這個字咱學生一個也不識,老太師須念一遍咱聽。”山顯仁就將扇子上字指着,念與他聽道:
麟宮鳳閣與龍墀,奉御承恩未暫離。
莫道笑顰全不假,天顏有喜早先知。
後學欽賜才女山黛題贈尚衣監劉公
劉公聽了道:“老太師念來,咱學生聽來,‘鳳閣’、‘龍墀’傳說的都是皇爺內里的事情,但其中滋味咱解不出,一發煩老太師解與咱聽,也不枉了小姐寫這一番。”山顯仁因解說道:“小女這首詩是讚羨老公公出入皇朝,與聖上親密的意思。頭一句‘麟宮’、‘鳳閣’、‘龍墀’,是說皇帝宮闕之盛。惟老公公出入掌管,與聖上不離,故第二句說‘奉御承恩’。古來聖明天子,絕不以一顰一笑假人。萬歲爺聖明,豈不如此?但老公公與聖上不離,若是天顏有喜,外人不知,惟老公公早已先知。這總是讚羨老公公與聖上親密的意思。”劉公聽了,拍手鼓掌的歡笑道:“怎麼這等說得妙!只是咱學生當不起。真箇是才女,怪不得皇爺這等貴重。多謝了。小姐明日有事入朝,咱們用心服侍罷。”山顯仁道:“一扇不足為敬,改日還要備禮奉酬。”劉公道:“這首詩夠得緊了。禮物說過不要,就送來咱也不收。”說罷就起身。山顯仁尚欲留他酒飯,劉公辭道:“天快晚了,還要回復皇爺與兩宮娘娘的旨意哩。”竟謝了,一直出來。正是:
芳草隨花發,何曾識得春。
但除知己外,都是慕名人。
劉公辭去,得了這把詩扇,到各處去賣弄不題。
卻說山顯仁退入后廳,與羅夫人、小姐將御賜禮物檢點,商量道:“金銀表禮,還是賞賜,御書‘才女’四字,與玉尺、金如意,此三物真是特恩,卻放在何處?”羅夫人道:“既賜女兒,就付女兒收入卧房藏了。”山顯仁道:“朝廷御物,收藏卧房,豈不褻讀?明日聖上知道不便。”羅夫人道:“若如此說,卻是沒處安放。”山顯仁道:“我欲將大廳東旁幾間小屋拆去,蓋一座樓子,將三物懸供上面,就取名叫做‘玉尺樓’,也見我們感激聖恩之意。就可與女兒為讀書作文之所。夫人,你道何如?”羅夫人道:“老爺所論甚妙。”商量停當,到了次日,山顯仁就吩咐聽事官,命匠蓋造。真是宰相人家,舉事甚易,不上一月,早已蓋造停當,即將御書的四個大字鑲成匾額,懸在上面;又自書“玉尺樓”一匾掛在前楹;又打造一個朱紅龍架,將玉尺、金如意供在高頭。周圍都是書櫥書架、牙籤錦軸,琳琳——,四壁掛的都是名人古畫墨跡。山黛每日梳妝問安畢,便坐在樓上,拈弄筆墨,以為娛樂。
此時山黛的才名滿於長安,閣部大臣與公侯國戚、富貴好事之家,無不備了重禮,來求詩求字。山顯仁見女兒才十歲,無甚嫌疑,又是經皇帝欽賜過的,不怕是非,來求者便一概不辭。此時天下太平,宰相的政務倒也有限,府門前來求詩文的,真是絡繹不絕。
一日,有個江西故相的公子,姓晏名文物,以恩蔭官,來京就選,考了一個知府行頭,在京守候。聞得“欽賜才女”之名,十分欣慕,便備了一分厚禮,買了一幅綾子、一把金扇,親自騎馬來求。原來山小姐凡有來求詩扇的,都是一個老家人袁老官接待收管。這日晏文物的禮物綾扇,老家人就問了姓名,登帳收下,約定隨眾來取。晏文物去后,老家人即將禮物交到玉尺樓來。不期小姐因老夫人有恙,入內看視,不在樓上,老家人就將禮物綾扇交與侍妾,叫他稟知小姐。不知侍妾放在一個櫥里,及小姐出來,因有他事忙亂,竟忘記了稟知小姐。及臨期,各家來取詩文,人人都有,獨沒有晏公子的綾扇。晏公子便發急道:“為何獨少我的?”老家人着忙,只得又到玉尺樓來查問。一時查不着,只得又出來回復晏公子道:“晏爺的綾扇,前因事忙,不知放在那裏,一時沒處查。晏爺且請回,明日查出來再取罷。”晏公子聽了大怒道:“你莫倚着相府人家欺侮我,我家也曾做過宰相來!怎麼眾人都有,獨我的查不出來。你可去說,若肯寫時就寫了,若不肯寫時,可將原物還了我。”老家人見晏公子發話,恐怕老爺知道見怪,因說道:“晏爺不消發怒,等我進去再查。”老家人才回身,晏公子早跟了入來。跟到玉尺樓下,只見樓門旁貼着一張告示說道:“此樓上供御書,系才女書室,閑人不得在此窺視。如違,奏聞定罪。”晏么子跟了入來,還思量發作幾句,看見告示,心下一餒,便不敢做聲,捏着足悄悄而聽,只聽見老家人在樓上稟道:“江西晏爺的綾扇曾查出么?”樓上侍妾應道:“查出了。”老家人又稟道:“既查出了,可求小姐就寫一寫,晏爺親自在樓下立等。”過了一晌,又聽見樓上吩咐老家人道:“可請晏爺少待,小姐就寫。”晏公子親耳聽見,滿心歡喜,便不敢言,只在樓前階下踱來踱去等候。
卻說小姐在樓上查出綾子與金扇,只見上面一張包紙,寫道:“江西晏閣老長子晏堯明,諱文物,新考選知府,政事文章頗為世重,求大筆讚揚。”小姐看了,微笑道:“甚麼人,自稱政事文章!”又聽見說“樓下立等”,便悄悄走到樓窗邊,往下一窺,只見那個人頭戴方巾,身穿闊服,在樓下斜着眼,拐來拐去。再細細看時,卻是個眇一目、跛一足之人,心下暗笑道:“這等人也要妄為。”便回身將綾子與金扇寫了,叫侍妾交與老家人,傳還晏公子。晏公子打開一看,其中詩意雖看不出,卻見寫得飛舞有趣,十分歡喜,便再三致謝而去。正是:
詩文自古記睚眥,怒罵何如嬉笑之。
自是登徒多醜態,非關宋玉有微詞。
晏公子得了綾子與詩扇,欣欣然回到寓處。展開細看,因是草書看不明白,卻喜得有兩個門客認得草字,一一念與他聽。只見扇子上寫:
三台高捧日孤明,五馬何愁路不平。
莫詫黃堂新賜緩,西江東閣舊知名。
又見綾子上寫兩行碗大的行書:
斷鰲立極,造天地之平成。
撥雲見天,開古今之聾聵。
晏公子聽門客讀完了,滿心歡喜,道:“扇子上寫的‘三台’、‘東閣’是贊我宰相人家出身;‘五馬’、‘黃堂’是贊我新考知府;綾子上寫的‘斷鰲’、‘撥雲’等語皆贊我才幹功業之意。我心中所喜皆為他道出,真正是個才女!”門客見晏公子歡喜,也就交口稱讚。晏公子見門客稱揚,愈加歡喜,遂叫人將綾子裱成一幅畫兒,珍重收藏,逢人誇獎。
過了月余,命下選了松江知府。親友來賀,晏文物治酒款待。飲到半酣,晏文物忍耐不定,因取出二物展與眾客觀看。眾客看了,有贊詩好的,有贊文好的,有贊字好的,有贊做得晏文物好的。大家爭誇競獎不了,內中只有一個詞客,姓宋名信,號子成,也知做兩首歪詩,專在縉門下走動,這日也在賀客數內。看見眾人稱讚不絕,他只是微微而笑。晏文物看見他笑得有因,問道:“子成兄這等笑,莫非此詩文有甚不好么?”宋信道:“有甚不好?”晏文物道:“既沒不好,兄何故含笑?想是有甚破綻處么?”宋信道:“破綻實無,只是老先生不該如此珍重他。”晏文物道:“他十分稱讚我、教我怎不珍重?”宋信道:“老先生怎見得他十分稱讚?”晏文物道:“他說‘三台’、‘東閣’,豈不是贊我相府出身?他說‘黃堂’、‘五馬’,豈不是贊我新選知府?‘造天地’、‘開古今’,豈不是贊我功業之盛?”宋信笑道:“這個是了。且請問老先生,他扇上說‘日孤明’、‘路不平’,卻是贊老先生那些兒好處?他畫上說‘斷鰲’、‘撥雲’、‘平成’、‘聾聵’,卻是贊老先生甚麼功業?請細細思之。”晏文物聽了,啞口無言,想了一回,道:“實是不知,乞子成兄見教。”宋信復笑道:“老先生何等高明,怎這些兒就看不出?他說‘日孤明’,是譏老先生之目;‘路不平’是譏老先生之足;‘斷鰲’、‘撥雲’猶此意也。”晏文物聽了,羞得滿面通紅,勃然大怒道:“是了!是了!我被這小丫頭耍了!”因將綾畫並扇子都扯得粉粉碎。眾客勸道:“不信小小女子有這等心思!”宋信也勸道:“老先生如此動怒,倒是我學生多口了。”晏文物道:“若不是兄提破,我將綾畫掛在中堂,金扇終日持用,豈不被人恥笑?”宋信道:“若是個大男子,便好與他理論。一點點小女兒,偶為皇上寵愛,有甚真才,睬他則甚!”晏文物道:“他小則小,用心其實可惡!他倚着相府人家,故敢如此放肆。我難道不是相府人家,怎肯受他譏誚?定要處治他一番,才泄我之恨!”眾客再三解勸不聽,遂俱散去。
晏文物為此躊躇了一夜,欲要隱忍,心下卻又不甘;欲要奈何他,卻又沒法。因有一個至親姓竇名國一,是個進士知縣,新行取考,選了工科給事中,與他是姑表弟兄,時常往來。心下想道:“除非與他商議,或有計策。”
到次日,絕早就來見竇國一,將前事細細說了一遍,要他設個法兒處他。竇國一道:“我一向聞得小才女之名。那有個十歲女子便能作詩作文如此?此不過是山老要賣弄女兒,代作這許多圈套。聖上一時不察,偶為所愚,過加寵愛。山老遂以假為真,只管放肆起來。”晏文物道:“若果是小女子所為,情還可恕;倘出山老代作,他以活宰相戲弄我死宰相之子,則尤為可恨!只是我一個知府,怎能夠奈何他宰相?須得老表兄為我作主。”竇國一道:“這不難,待我明日參他一本,包管叫他露出醜來。”晏文物道:“倘能如此,小弟不但終身感戴不盡,且願以千金為酬。竇國一笑道:“至親怎說此話。”
過了數日,竇國一果然上了一疏。此時,天子精明,勤於政事,凡有表章,俱經御覽。這一日,忽見一本上寫着:
工科給事中竇國一,奏為大臣假以才色獻媚,有傷國體事:竊聞朝廷重才,固應有體,是以五臣稱於虞廷,八士顯於周代,漢設三老於橋門,唐集群英於白虎。此皆淹博鴻儒,高才學士。未聞以十齡侞臭小娃,冒充才子,濫叨聖眷,假敕造樓,鬨動長安,譏刺朝士,有傷國體,如閣臣山顯仁之女山黛者也。山黛本黃閣嬌生,年未出幼。縱然聰慧,無師無友,不過識字塗鴉,眩閨閣之名而已;怎敢假作《白燕》之詩,上惑聖主之聰,下亂廷臣之聽,妄邀聖恩,叨竊女才子之名,倚恃相府,建造玉尺樓之號。此其過分為何如?若藉此為擇婿聲價,猶之可也;乃敢賣詩賣文,欲以一侞臭小娃而駕出翰苑公卿之上,甚且狂言囈語,譏笑紳士。夫紳士,朝廷之臣子也。辱臣子則辱朝廷矣。山黛幼女無知,固不足責;山顯仁台閣大臣,忍而以假亂真,有傷國體如此,不知是何肺腸!臣蒙恩拔諫垣,目擊幼女猖狂,不敢不奏。伏乞聖明追回御書,拆毀建樓,着該部根究其代作之人。如此則狐媚現形,而朝紳吐氣矣。謹此奏聞。
天子覽畢,微微而笑,道:“他以山黛為虛名,說朕為之鼓惑,朕豈為人鼓惑者哉!此腐儒坐井觀天之見也。”因御批道:“竇國一既疑山黛以假作真,可親詣玉尺樓,與山黛面較詩文。朕命司禮監糾察。如汝勝山黛,朕當追回御書究罪;若山黛勝汝,則妄言之罪朕亦在所不赦。該部知道。”
旨意一下,竇國一見了,着慌道:“別人家的事倒弄到自家身上來了。我雖說是個進士,只曉得做兩篇時文,至於詩文一道,實未留意。若去與他面較,勝了他,他一個小女子,有甚升賞?倘一時做不出,輸與他,則諫官妄言之罪,倒只有限,豈不被人笑死!”因請了晏文物與許多門客再四商量。此時宋信亦在其中,因說道:“十歲女子善作詩文,定是代筆傳遞。若奏旨面較,着侍妾近身看緊,自然出醜。即使塗抹得來,以竇老先生科甲之才,豈有反出小女子下之理?若是竇老先生恐怕褻體,不願去,何不另薦幾個有名才學之士去較試,豈不萬全?”竇國一聽了大喜道:“有理,有理!”遂到次日另上一本道:
工科給事中竇國一為特薦賢才較試,以窮真偽,以正國體事:臣前疏曾參閣臣山顯仁之女山黛以假才亂真。蒙御批,着臣親詣玉尺樓,與山黛面較詩文以定罪。遵旨即當往較,但臣一行作吏,日親簿書,雕蟲文翰,日久荒疏,倘鄙陋不文,恐傷國體。今特薦尚寶司少卿周公夢、翰林院庶吉士夏之忠,雄才偉筆,可與山黛考較文章;禮部主事卜其通,山人宋信,古風、近體,頗擅《三百》之長,可與山黛考較詩歌;行人穆禮,聲律精通,可與山黛考較填詞;中書顏貴,真草兼工,可與山黛考較書法。伏乞陛下欽敕六臣前往考較,則真偽自明,虛實立見。如六臣不勝,臣甘伏妄言之罪;倘山鬼技窮,亦望陛下如前旨定罪,則朝士幸甚,國體幸甚!
天子看了,又微笑道:“自不敢去,卻轉薦別人。若不准他,又道朕被他鼓惑了。”因批旨道:“准奏。即着周公夢、夏之忠、卜其通、穆禮、顏貴、宋信前往玉尺樓,與山黛考較詩文。該部知道。”
旨意一下,早有人報到山顯仁府中來。山顯仁着驚道:“竇國一為何參我?”因着的當家人去細細打聽,方知為晏文物詩文譏誚之故。因與女兒山黛說知前事,道:“大凡來求詩文的,皆是重你才名,只該好好應酬他才是,為何卻作微詞譏誚,致生禍端?”山黛道:“前日這晏知府送綾扇來時,因孩兒在內看母親,侍女收在櫥中,失記交付孩兒,未曾寫過。他來取時,見一時沒有,着了急,就在府前發話,又跟到玉尺樓,踱來踱去,甚無忌憚。孩兒因窺他眇一目、跛一足,一時高興,譏誚了幾句,不期被他看破,有此是非,實是孩兒之罪。”山顯仁道:“這也罷了,只是有旨着周公夢等六人來與你考較詩文,他們俱是一時嬌嬌有名之人,倘你考他不過,不但將前面才名廢了,恐聖上疑你《白燕》等詩俱是假的,一時譴怒,由不可慮?”山黛笑道:“爹爹請放心,不是孩兒誇口,就是天下真正才人,孩兒也不多讓,莫說這幾個迂腐儒紳,何足掛於齒牙!他們來時,包管討一場沒趣。”山顯仁聽了大喜,道:“孩兒若果能勝他,竇國一這廝,我決要處他一個盡情,才出我惡氣!”只因這一考,有分教:丈夫氣短,兒女名長。不知後來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