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房奴日記
1
2007年晚秋的某個夜晚,易蕭蕭老家的座機響了,大人們還沒起身,費易軒掙脫蕭蕭爸的懷抱抓起了話筒,用清脆稚嫩的普通話說:“喂,你找誰啊?”
憋了大半年了,突然間聽到她的聲音,費溪禁不住心頭一熱,眼睛也有些酸澀。他穩了穩情緒說:“軒軒啊。”
“你怎麼知道我叫軒軒啊。你是誰啊?你找誰啊?”
費溪忍受不住了,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流淌了下來,一行順着嘴角流到了嘴裏,讓他覺得咸苦咸苦的;一行滑進了脖子裏,讓他覺得濕涼濕涼的。
“軒軒,我是爸爸啊。”
費溪聲音哽咽了。
“爸爸,爸爸。”她還沒把聲音和記憶對接成線。
片刻后,她兩眼含淚地轉身對看着她的大人們說:“媽媽,媽媽,是爸爸,是爸爸,我要爸爸。”
易蕭蕭火冒三丈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一把奪過話筒摔掛了電話。事到如今她還是放不下那份傷痛。
費溪拿捏不定主意了,是就此罷手還是將電話再撥回去,他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忍下了那份翻湧着的擔憂和思念,把手機關了。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筆記本電腦前,看着曾經寫的日記發獃,他後悔了,或許他不應該被曾經的記憶蠱惑,也不應該心血來潮地去打那個電話。
他對自己說:“你怎麼就這麼脆弱,經不起情感的折騰,讓她們平靜地過日子不好嗎?這下子好了吧,你就得瑟吧。”他抽着煙,自言自語地對自己冒失的行為橫加指責着,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原諒自己。
“每天早上一睜眼就欠銀行100塊錢。”這是他幾年前寫的日記里的一句話。
那時,他和易蕭蕭剛買了房子,剛開始供月供,這個數字是易蕭蕭計算出來的,她說把賬算清楚了,他們就會注意節省,不亂花錢了。
夾在手裏的香煙快燒到手指頭了,他卻渾然不覺,依舊悵然若失地游弋在過往的歲月里。他漂在北京的這段日子,切身感受到了獨身一人的凄涼和落寞。上班時還好,有事做,也有人和他說話;下班后就完了,除了自己的影子,陪着他的只有地下室四面冷冰冰的牆壁。
香煙陰謀得逞,狠狠地在他夾煙的指頭上灼了一口。他失聲地大喊了一聲,隨手把煙蒂扔在了地上,用腳使勁搓了幾下,消解了心頭之恨。
若沒有剛才的那一下灼痛,他還不知道啥時候才從過往中浮出來。他斂住心神,無聊地繼續翻看着他寫的日記:
×月×日
一直到今天晚上,我還沒有那種感覺,那種已經買了房子的感覺。
昨天簽合同的時候,我的大腦好像一直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大概是因為買房子的事折騰太久了,臨末了一點沒有喜悅的感覺。
簽合同的時候,我就像個機械人一樣,售樓小姐讓簽什麼就簽什麼。只有在把那從老家倒騰來的幾捆鈔票交給他們時,我的心才稍微有了點墜落的感覺。這可是我爸媽求爺爺告奶奶從鎮上銀行貸出來的。他們今後的日子肯定要更加緊巴巴地過了,我是不是很不孝和沒用?
晚上給甄玉強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買房了,他聽到后停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哈哈大笑,說:“恭喜你做了房奴。”
他說的話讓我突然間想到可以作為MSN和QQ個性簽名用。我從內心裏暗自小小得意了一把,我要向周圍的人宣佈我做房奴了。當然,從今天開始,我就要開始苦澀卻是心甘情願的還房貸生活,給銀行打工扛活了。
×月×日
以前坐出租車和司機瞎聊時聽他這麼說:“每天早上一睜眼,我就欠人家200塊錢。
我現在特別地能理解他們的感受。因為每天早上,我醒來后就會告訴自己,今天欠銀行100塊錢。
下午有個朋友叫我晚上出去吃飯敘敘舊,我想了想,最終找個借口拒絕了。雖然吃頓飯花不了幾個錢,但吃了別人總要還回去的。現在我不能和以前那樣了,我得節衣縮食,能迴避的就迴避吧。
有時候想想也挺好的,現在有更多的時間和老婆膩在一起了。
×月×日
今天晚上回來,我請示我們家的領導易蕭蕭同志,我說我是不是去買輛自行車,這樣每月能省下幾十元錢的公交車費。她一開始還不同意,怕我累着,怕我騎車出事,後來拗不過我的堅持,算是答應了。
不過,我沒同意她的提議,我想我還是去城東的舊貨市場轉轉,花個百兒八十的買輛二手車吧。我覺得二手車挺好的,一是省錢二是還能防盜,小偷不會惦記一輛破車子的。
剛給家裏打了個電話,走開了一會兒,一些事還沒寫完,現在忘了想寫什麼了,就寫寫剛才電話的事吧。
老媽讓我經常去工地上轉轉,她說這是她一輩子花錢最多的東西。她還說她一輩子也就是這一次見了那麼多的錢。老媽的話說得我挺心酸的,我或許真不是個孝順的孩子。
唉,想起來了,剛才易蕭蕭同志還埋怨說我說話不算數,有空也不陪她出去玩了,她說她不敢奢望去花錢的地方,但去免費的公園總可以吧。
想想也是,剛大學畢業的時候,我還信誓旦旦地說,掙了錢我們去桂林旅遊,現在看來一切都是空頭承諾,房子是我和她現在的全部了。
……
費溪看得淚眼婆娑,看得肝腸寸斷,看得近乎捶胸頓足,他從悲傷里醒了,未風乾的淚痕噬咬着他肌膚上的神經,讓他抹了一把臉,慣性地甩了甩手。他打開了手機,及時雨提示他有數個未接來電。
2
易蕭蕭吃了槍葯了,火氣大得連費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她說:“姓費的,你有病啊。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才有病。”費溪憋屈了半天的傷感和痛決堤了。他詰問說:“你說我還能咋樣?世界上歪理都被你佔着,我還有說話的地方嗎?孩子不是你一個人的,她身上也流着我們老費家的血。”
費溪蹲在地上,手指撥拉着幾根頭髮,這是幾個月以來,他和易蕭蕭第一次說這麼多話。剛才,若不是及時雨的提示,他說不定會把心裏翻滾着的失落和落寞帶進夢裏,現在他找到了泄憤的出口。
他們倆針尖對麥芒地吵着,話說來說去總繞不開孩子。費溪說他這個當爸的有看孩子的權利。易蕭蕭說他根本就不配當爸爸,幾個月了,哪裏盡到一點責任了。
費溪冷哼了幾聲說:“我想盡責任,你也得給我機會啊。我現在才明白你壓根就是一個不明事理的女人。我這一輩子就毀在你手裏了。”
“是啊,我不明事理,那個臭不要臉的明事理,她好,你讓她給你生個去啊。以後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別沒事了找抽,把老娘惹惱了,沒你的好果子吃。”易蕭蕭冷笑了幾聲,惡狠狠地說。
他們越說越不投機,翻出陳年舊賬,揪出了彼此的小辮子,不把對方踩在腳下吐幾口唾沫不算完。
費溪也傻,他換個說話口氣,就不會遭受易蕭蕭的謾罵和攻擊。她的性子,歷來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若是以硬碰硬只能自討苦吃。
費溪氣呼呼地掛了電話,憤憤地走出了住處,一個人疾步行走在大街上。
晚秋的天氣有些清冷了,風穿梭在北京的水泥叢林裏,忽東忽西,好像晝伏夜出的蝙蝠,在夜色里飛來飛去。殘存在枝丫上的樹葉抵擋不住秋風三番五次的襲擊,最終葉落歸根,躺在了行人路上,綠化叢里。
費溪雙手來回揉搓着裸露的胳膊,躲閃着路人疑惑不解的目光,轉身跑回了他的住處。他的手機無辜地躺在水泥地板上的角落裏,和幾個月前一樣被肢解成了幾塊。費溪傷感地蹲在地上,撿起了手機主體,撿起了電池,撿起了后蓋,把它們組合起來,開了機。
手機竟然還能用,他兀自得到了一些安慰。他想自己和易蕭蕭之間的感情摔跌了幾次,清晰的裂痕像田野里溝壑一樣難以抹平了。他啞然苦笑的時候,手機又響了起來,電話是宋鴻羽打來的。
宋鴻羽要結婚了。
費溪倍感意外地問:“房子首付款的事協商好了,都不在乎誰多出誰少出了?”
宋鴻羽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屁。他們還都是那個德行,還是一副鋼牙利齒,死咬着不鬆口。嘿嘿,我老婆前幾天回家把戶口簿偷出來了,我倆尋思着生米煮成熟飯後,再向家裏通報。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父母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要是等他們點頭,我得等到花兒都謝了。”
“你打算什麼時候舉辦婚禮啊?結婚沒有個儀式總感覺會缺少點什麼。”費溪提醒道。
宋鴻羽說:“大動靜是搞不出來了,我得省下錢買了房子后還房貸,小動靜得搞出一點來,人這一輩子就這麼一回。我想10月2號請朋友和同事一塊坐坐,我們搞個簡單的儀式就算了。”
費溪答應他,不管多忙都趕回麥城參加他的婚禮。
宋鴻羽掛電話前向他透露了一個消息,說前兩天冷歆萌給他打電話要過費溪北京的手機號,還說她還問他有關費溪的一些事情,他猜測她好像有什麼事要找費溪。
忽然間,費溪抓住一直若隱若現在心裏的那份不安,他清醒地意識到一切就要來了。他不想逃避,卻不知道坐等會結出啥樣的果實。她會要他怎麼辦?他心裏沒底。
這一夜,他時睡時醒,又開始做幾個月前同樣的夢,一會兒是費易軒掙脫易蕭蕭的懷抱,張着胳膊向他跑來,摔倒了,趴在地上哇哇地哭;一會兒是冷歆萌好像挽着他的胳膊拉住了他走向孩子和易蕭蕭的腳步,最後,易蕭蕭抱起孩子幽恨地轉身消失了。
3
天還沒有亮,夜晚在黎明前垂死掙扎着,試圖逃脫陽光的禁錮。
費溪坐在木板床上,手裏的香煙一明一暗地閃着紅色的光亮,水泥地板上一片狼藉,長短不一的煙蒂散落着,若不打掃,連腳都別想插進來。
凌晨三點多,費溪就坐起在床上,一個人無奈又無聊地抽着煙,和心裏漫散着的痛苦死磕着。
這是他到北京后第一次失眠。他剛才夢見父親了,父親說了些什麼,他聽不清楚,想靠近一些的時候,卻醒了。
出門前,他打開了筆記本電腦,猶猶豫豫地點了幾次鼠標右鍵,始終下不了刪除的決心。這是他當房奴那段日子的真實記錄,字裏行間流淌着讓他刻骨銘心的感受。他吸了大半天的煙,把責任歸咎到了日記上,他覺得它們就是慫恿他打電話的罪魁禍首。
“確實要把‘房奴日記’放入回收站嗎?”電腦屏幕上的提示刺激着他的神經,他的手哆嗦了幾下,然後點了“否”。他再一次打開了文件,想最後看一眼。
×月×日
今天有關小產權房的新聞。新聞里說市政府開始對城郊接合部的違規建築進行整頓。以前就聽到了這方面的風聲,那是還不相信,今天看到被拆除的房子,我禁不住擔心了……
×月×日
曾經的擔心、曾經的痛苦,現在都化為了泡影。今天我真的好高興,兩室一廳的房子終於姓費了。如果不出意外,陽曆新年之後我就搬家。
今晚我可以在夢裏偷着樂了,麥城終於有一盞燈為我而亮了……
×月×日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以前我還不相信,現在我信了,房東都是一個模子複製出來的。我們這些租房子的就是他們種在房裏的莊稼,他們想什麼時候收割就什麼時候收割……
也好了。想想能提前住進屬於自己的房子裏,不用整天提心弔膽地生活也不失為一件快樂的事……
×月×日
從今天以後我就慘了。易蕭蕭行市見長,她說她既然做了我老婆,就得和我約法三章。
她堅毅的神情讓我不敢頂嘴,她說不管以後經歷什麼,我們一起承擔。但有一點她着重強調了,她說:“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許你欺騙我,尤其在感情上。將來你要是有一次出軌,咱們就完了。”
想想她說的話,這也沒什麼的,我又不是拈花惹草的那號人。不過,我生氣的是她竟然繳了我的財政支配權,要我每個月發了工資就上交。
……
×月×日
元旦假終於結束了。明天就要上班了,放假前有小道消息說,老謝晉陞為項目經理了。這可真夠操蛋的。
我現在不敢奢望什麼,只想老老實實地做好本職工作,多拿點獎金,減輕一些壓力。住着新房,還着房貸,每天如履薄冰的生活,我快受夠了。
……
×月×日
從準備結婚到現在,一直就沒有停下忙活。現在和老婆待在婚房裏,感覺不出與沒結婚時有什麼不同。
不過今天,說起結婚那天預定的婚車被婚慶公司打亂了計劃的事,我依舊耿耿於懷。就他們那朝令夕改的服務水平,早晚得關門。
×月×日
這兩天感覺自己活在雲裏霧裏的似的,一會兒高興得上了天,一會兒又跌在了地上。
由於沒做好防護措施,我們家領導易蕭蕭意外懷孕了。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壞事就來了。她上班的路上,因為擠公交車被一個王八蛋踹了肚子,我們的寶寶還沒出世就夭折了。萬幸的是我們家領導沒事。
奶奶的,別讓我逮着他,我不扒他一層皮,我就不姓費。
……
×月×日
我把辛苦策劃了一天的過年方案提交了我們家領導,沒承想遭受了她一頓訓斥。她說我沒事閑的,腦子被驢踢了。我也是好心好意地想浪漫一把,誰承想弄巧成拙。人啊,倒霉運來了,真是喝口涼水都塞牙。
×月×日
今天和易蕭蕭吵架了。若不是戴菲菲守着我們幾個大老爺們換褲子,我們也不會吵架了。後來想想也是,大冬天的在辦公室里換褲子還無所謂,這陽春三月,一個女人整天在身後換褲子,這算哪門子事。
這還不算,糟糕的是戴菲菲中了易蕭蕭的圈套,她發回短訊說愛我,要是我沒結婚的話,她肯定追我。你這不是存心添亂嗎?當然事也怨易蕭蕭,她不該用我的手機給戴菲菲發短訊。
×月×日
“放愛一條生路”,這是戴菲菲給我留的字條上唯一的一句話。
戴菲菲走了,或許是我傷害了她。她說要去北京,真的假的我不想問了。昨天晚上如果我忍不住,和她再進一步發展,我想今天就不會這樣的結果了。但我還是慶幸自己的清醒,在她脫掉衣服的剎那裝睡了過去。
我現在頭疼的是我和易蕭蕭的關係,我們倆該怎麼辦啊。事鬧到今天,我已經毫無辦法了。我不想離婚……
×月×日
今天太幸運了,差一點就釀成大錯。王落落若不給我打電話,我還不知道易蕭蕭會背着我們大家去做人流手術。幸好,孩子保住了。或許,這是我們倆重歸於好的機會。我一定要抓住。
過往的歲月浮現在眼前,他有些捨不得了。突然間,他冒出了一個念頭,把房奴日記發給易蕭蕭。以前,她一直拐彎抹角地從費溪嘴裏套着密碼,卻屢屢被識破,不能遂願。
費溪心隨念動,把文件拷貝到優盤裏,然後就換上衣服出門而去。
這個時間,天已大亮,寂靜了一夜的城市又活躍和喧囂起來。費溪在天安門那裏下了地鐵,然後沿着城牆行走在去公司的路上。昨夜,路邊的白楊樹殘存的樹葉又落了一地,幾個清潔工正在清掃着,等到人頭攢動的時候,這裏又將是一片乾淨的天地。
4
進入十月的麥城,秋高氣爽,也是一年當中最喜慶的日子,除卻大街上為迎接國慶節煥然一新的裝扮外,還有時不時路過的婚車,吸引着過往路人的目光。
離開北京之前,宋鴻羽就給費溪打過電話,說結婚的人太多,好一點的酒店都被人預定了,只好選了庫南路的孟府家常菜大酒店。
費溪算好了時間,提前幾天預定了火車票,今天早晨七點多抵達麥城,出了麥城火車站,打的去麥城步行街。按照他的設想,他想參加完宋鴻羽的婚禮回老家一趟。他母親雖然現在還不認他這個逆子,他卻不能不認他的媽。
“你們看,婚車來了。”
費溪在庫南路轉悠了半天,問了執勤的交警才算找到地方,氣還沒喘勻,今天的主角就到了。跟隨着駐足守候的人們迎了出去,費溪沒有看到浩浩蕩蕩的婚車車隊,只看到了一輛加長林肯裝扮的婚車孤單地駛到酒店門口。
有些寒酸的婚禮讓費溪觸景生情,想起了他和易蕭蕭的婚禮,他們那時的排場也好不到哪裏去。當時,若不是易蕭蕭堅持,費溪還想連婚車都省了,不是他摳門省下錢來下崽,而是他做房奴做得實在擠不出多餘的錢。
“新娘子真漂亮啊,宋鴻羽艷福不淺啊。”
“新郎也挺帥挺精神的。他們倆挺有夫妻相的。”
“他們倆是新新人類,他們結婚,家裏父母都不知道呢。我聽說啊,他們父母因為買不買房子,誰家出錢多少的事鬧着彆扭呢。”
“你個人,嘴怎麼這麼快啊。人家大喜的日子,你叨叨這些鬧心的事做什麼。”
……
人們唧唧喳喳地說笑着,簇擁着走向了婚車,看着新郎抱着一束玫瑰花打開了車門。費溪站在人群外遠遠地觀望着,一個熟悉的身影讓他抿嘴笑出了聲——戴菲菲做了女主角的伴娘。
在喜慶的鞭炮聲和禮炮聲中,在人們喜悅洋溢的評頭論足聲中,宋鴻羽把新娘抱出了婚車,他們在婚車車頭上擺出親昵的造型,留下今生最珍貴的幸福的瞬間。
簡之又簡的結婚儀式結束了,人們簇擁着新郎和新娘走進酒店。費溪悵然若失地愣了一會兒,看到參加婚禮的人都進了酒店,才回過神跟了進去。
路過隨禮的地方時,他看到了正彎腰簽字的甄玉強,他的腳步略作遲疑后,快步走進了喜宴廳,找了個空位置坐了下來。
老話不是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嘛。費溪屁股還沒坐熱,就被宋鴻羽請到了甄玉強入座的那桌上。他說,費溪坐在那裏不合適,他特意安排以前公司的同事坐在一起,大家也好敘敘舊。
費溪走近一瞧,熟人還真不少,老謝、甄玉強、董克欽以及幾個以前廣告公司的同事都來了。他們喜上眉梢地坐在座位上,嘻嘻哈哈地說笑着,直到費溪走近,才默不作聲了。
“喲,費校長。”老謝眯縫着眼,不懷好意地說,“大半年了,難得見到您老人家一面啊。”
老謝的風涼話語驚四座,熟悉費溪和甄玉強他們的人都投來關注的目光,他們靜待着,看費溪如何收場。
費溪笑吟吟地環顧一眼四周,當仁不讓地坐在了甄玉強對面,他說:“謝總,人家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咱們別了也得百兒八十個三日了吧,我聽說你當主編了,我得祝賀你,過會兒,我借花獻佛敬你一杯。”
他話一出口,幾個剛才還蠢蠢欲動的人打消了戲謔他的念頭,他們聽出來,費溪是給宋鴻羽留面子,否則,今天夠老謝喝一壺的了。
酒店大廳熱鬧了起來,人們推杯換盞的說辭和飯菜的香味混合起來充斥着偌大的空間。菜過五味,酒過三巡,有些人支撐不住,喝得依然有些醉了。費溪等待新郎新娘敬酒的空當,甄玉強倒滿了酒,想和費溪冰釋前嫌,費溪借故躲開,去了洗手間。
費溪恨得牙痒痒。
若不是甄玉強,他和易蕭蕭也不會離婚;若不是甄玉強,他父親也不會舊病複發,中年過世;若不是甄玉強,他就不會骨肉分離,家庭破碎。
甄玉強是費溪這輩子的仇人,他絕不會放過任何復仇的機會,他暗下決心伺機打垮他,以消心頭之恨。
5
費溪醒了,他呼呼大睡了一夜,在他還續着房租的房子裏。他沒有立即起床,慵懶而舒服地躺在床上,他覺得這張床比北京地下室里的木板床舒服得多。
“煤氣,煤氣,灌煤氣的來了!”
費溪盯着附滿黑色灰塵的屋頂,耳朵里聽見了樓下灌煤氣小販的吆喝聲。他去北京之前,還從小販那裏灌了一罐煤氣。以前,他和易蕭蕭租房住的時候,他還不敢用煤氣,是她手把手教的他。
易蕭蕭做飯像挖地雷一樣的身影浮出來,費溪盯着屋頂和吊扇的眼睛不動了,他內心平靜地想起了過去,也想起了甄玉強,還想起了昨天在宋鴻羽的婚宴上拼酒的事。他一個人單挑了老謝和甄玉強,把他們倆放到了,自己也吐字不清楚了。
“清洗油煙機、煤氣灶,專業清洗油煙機、煤氣灶。”
灌煤氣的小販聲音剛消失沒有多久,攬洗油煙機活計的聲音傳進了屋內。他先是在樓前喊叫着,接着又去了樓后,再後來聽着就有些遠了。這個聲音讓費溪有些浮想聯翩了。
以前,他和易蕭蕭走在馬路上,聽見這樣的聲音,還會煞有介事地去模仿,惟妙惟肖的吆喝聲總要得到她的奚落。她說他干別的沒本事,干這個蠻在行的。她那時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地活過來,像加了蜜的砒霜一樣荼毒着他所有的心情。
“黃瓜、茄子,大蔥!土豆和豆角!”
賣菜小販的叫賣聲響起的時候,費溪已經起床了,他受不了傷感的折磨,從床上一躍而起。
家裏或者說他們租的房子裏停水了。費溪打開房門一眼就發現了戴菲菲留的字條。她說:“費哥,家裏停水了。你要洗臉就去洗手間熱水器里接點吧。我出去了,看你沒睡醒就沒叫你。我十一點多回來,若沒事,我請你吃午飯。”
字條上娟秀的字跡撩撥着費溪敏感的神經,他感受到了戴菲菲留給他的溫暖,也想起了“放愛一條生路”。那時候,她是被逼無奈離開麥城去了北京,現在他們倆的處境似乎互換了,只是境遇不盡相同而已。
他搖了搖頭,瞟了一眼手裏的字條后,找出他的洗臉盆去了洗手間。他被公司總部借調兩個多月了,看形勢,領導們還沒有放他回來的打算,若再在北京待下去,下個月之前他就得把房子租出去,他不想枉花一分錢。
他清洗着臉上的香皂泡沫,想起了蒙曉瑞,他想他要是過來租,也算是一舉兩得了。
早晨清冽的陽光流下來,麥城的大街小巷明晃晃的,搖曳着靜謐的安詳。費溪站在陽光垂愛的陽台,渾身上下若鍍了一層金光。他隱藏了手機號,意欲捉弄一下蒙曉瑞。
“你好,我是祝甸鎮派出所的。我們接到協查舉報,說你為逃避計劃生育,躲到我們這裏生孩子。”費溪可以改變着聲音,瓮聲瓮氣地說。
“哦,是嗎?誰給你舉報的,我能見見舉報人嗎?”蒙曉瑞心領神會,聽出了費溪的聲音。
費溪繼續裝着,說:“你沒學過法嗎?舉報人是受法律保護的,我們無權向你透露相關信息。請你今天上午到派出所來一趟。”
“哦。和你說個事啊,我好幾天不打架了,骨頭痒痒得厲害,我想給你一大耳刮子。小樣啊,去北京混了兩月就把自己當北京人了。你豬鼻子插蔥裝什麼象啊。你現在在哪呢?”
費溪和他嘻嘻哈哈說笑着,差點忘了正事,問:“你換房子了沒有?要是沒換,就搬我現在住的地方吧。樓房總比你住的簡易樓舒服。”
蒙曉瑞說:“早換了。就是上次你過來時,我和你說的那地兒。對了,你和易蕭蕭怎麼樣了?”
“還那樣唄。”
費溪洋溢在臉上的笑容不見了,臉色一沉,好像寒冬臘月天掉進了冰窖,那表情要怎麼難看就怎麼難看。他和易蕭蕭那檔子事就是一股寒流,一旦橫掃心境,內心就拔涼拔涼的。
6
深秋的田野,莊稼已收割,紅褐色的泥土裸露在上午的陽光里。秋風穿過遠處那片樺樹林,一路無阻地掠過平整了的土地,掀起了一層細小沙土。
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人,猛然間要他們吃糠咽菜,他們肯定不會適應。費溪被易蕭蕭晾在一邊那麼久,突然間從她嘴裏聽到一些讓人溫暖的話,他也很是不適應,以為自己在夢遊。
昨天,蒙曉瑞說前幾天易蕭蕭還向他打聽費溪的消息,勸費溪給易蕭蕭打個電話,抓住機會,能復婚就復婚吧。
當時,費溪是越聽越糊塗,說:“十多天前,我們還通過電話,我想見見孩子,她還把我好一頓罵和羞辱。她怎麼會打聽我的消息呢?”
蒙曉瑞說:“我不知道你們倆是怎麼一回事,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讓我們這些外人看着都心急。我覺得你還是先別回老家了,去她家一趟得了。我還不知道你們倆啊,你們就是窮折騰,好好的日子過膩了,沒事找事。”
當時,費溪掛斷電話就想起了房奴日記。他那天一早上班后就打開QQ,以發送離線文件的方式完成了即時興起的心愿。從時間上推斷,易蕭蕭可能是看了日記,過往的點點滴滴消除了她內心的戾氣。
當天,費溪忐忑不安地給易蕭蕭發了短訊,他說:“易蕭蕭,你好。我是費溪。因參加同事的婚禮,我昨天回到了麥城。我想假期這幾天和孩子在一塊兒待幾天,不知道行不行?”
易蕭蕭這次倒爽快,對他的態度也來了個九十度大轉彎。他不敢設想和她復婚的事,他覺得她能讓他看孩子和孩子在一塊兒待幾天就是令人十足高興的事。
差一刻上午十點,費溪抵達了易蕭蕭老家的汽車站。昨天易蕭蕭和他約好,她把費易軒送到車站,讓他接走孩子,和孩子在一起玩幾天。
費溪走下長途客車,腳一落地,就看見了易蕭蕭母女,她們站在出站口附近的陰涼地,不時向車站停車區搜尋着。上午的陽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他用手遮擋在眉檐上,抵擋了一些陽光,才發現她們母子的位置。
易蕭蕭變了,人消瘦了整整一圈,精神頭倒比他倆離婚那幾天好了很多。費溪緊張不安地向她們母子走去,路上卻埋怨起了自己,他竟然想起他倆去民政局辦理離婚的事。他們簽完字,易蕭蕭哭得像個孩子似的,無論人怎麼勸也止不住。那副樣子不像是她要離婚,倒像是費溪遺棄了她。
至今,費溪也沒明白易蕭蕭為什麼會哭成那個樣子,也搞不懂婚都離了,她的哭還有什麼價值。如果想復婚,他們不用出門,馬上就可以辦理。若真那樣,他們倆可就是一對二百五了。
“這是她的換洗衣服。她晚上愛踢被子,睡覺的時候注意點,別讓她着涼了鬧肚子。”易蕭蕭冷若冰霜地把收拾好的衣服包遞給了費溪。
“哦,我知道了。”費溪眼睛一熱,聲音有些哽咽。他說:“你還好嗎?咱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談吧。”
易蕭蕭說:“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好談的。你照顧好孩子吧,我走了。”
費溪還沒反應過來,易蕭蕭已轉身走出了好幾步遠,若不是費易軒哭着喊“媽媽”,他還僵立在當場。易蕭蕭捂着臉跑遠了,費易軒哭喊着掙脫着費溪的懷抱想追上去。費溪看着易蕭蕭身影消失的地方,眼睛裏涌動着悵然若失的神情,感覺像是撿了個元寶還沒捂熱就丟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抱着哭成淚人的孩子坐上了去麥城的客車。回麥城的一路上,費易軒不停地問費溪:“爸爸,媽媽呢?媽媽什麼時候來啊?”
費溪無語地搪塞着,孩子就是孩子,就是那麼好糊弄,她很快就忘記了,在車上又是唱又是跳,看得他心裏發酸。
“爸爸,我們去大房子裏嗎?我想媽媽。爸爸,我們等等媽媽吧,她來了,咱們一塊去大房子玩遊戲。”他們父女倆下車后,費易軒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話。
費溪看着她懵懂無知的眼睛,強忍下湧出來的淚水,他給戴菲菲打了個電話,說他們到了。他希望他們父女團聚的這幾天,她能快快樂樂的,也希望她能記住他,今後見面時不再躲避在大人身後不敢出來。
老話不是說,父母離婚遭罪的永遠是孩子嘛。費溪切身感受到這句話裏面包含的痛苦和懊悔甚至是無奈。他很是愛憐地抱着費易軒,心裏淤積着濃重的傷感,一年前他和易蕭蕭不堪回首的過往,像個陷阱捕獲了他的心情。
或許,他該死心了,卻又割捨不下,看着躺在懷裏睡着的孩子,他禁不住潸然淚下。或許2006年的那個中秋節就註定了今天的結局,他和易蕭蕭已經回不去了。
他異想天開發給她的房奴日記,換來的僅僅是他父女短暫的團聚而已,而不是他們破鏡重圓的機緣。難道就這樣聽之任之下去?費溪心有不甘,卻又毫無辦法。
要想治病還得找到病根。他和易蕭蕭形同陌路的根在哪裏?費溪苦思冥想着,2006年中秋節以後發生的那一幕幕浮現在了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