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72章
第70章
兩天後程睿敏在ICU中醒過來,看到譚斌,他似無限欣慰,但他的目光移到譚斌身側,立刻凝滯不動。那是一個衣着優雅的女子,服帖的棕色短髮,背影苗條而纖細,轉過臉來,才能見到歲月浸透的痕迹。譚斌輕輕退了出去,把時間留給多年未見的母子兩人。
四天後程睿敏ICU轉入特護病房,身上還連着不少管子,可是已經可以說話。譚斌提起那封郵件,“Tony到底幫你發了。”
他的眼睛立刻轉過來看着她,眼神顯得非常複雜。
譚斌說:“我看了,然後刪了,現在忘了。”
他沒有出聲,嘴型卻分明做出兩個字:傻子。
譚斌握着他的手笑笑:“傻子比較容易幸福。”
那年的冬天,寒冷而多雪,是一個多事而震蕩的冬天。先是普達集採的第一輪評標結果,再次爆出冷門。技術標排名第一的,竟是眾誠公司,第二是MPL,FSK屈居第三。技術標與商務標的分數加總之後,MPL出局毫無懸念,憑着第一的技術分和不錯的價格分,眾誠一躍成為頭一名,曾經市場份額第一的FSK,卻排在眾誠之後。幾天之後,五家供應商中標省份公佈,FSK和眾誠平分秋色。這個結果對眾誠,是絕對的勝利,對FSK來說,卻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接着普達宣佈原第二輪外圍設備投標規則作廢,第一輪的Shortlist不再具有任何參考意義,所有入圍廠商重新競價投標。藉著第一輪技術標第二這個理由,MPL死而復生,被允許重新參加第二輪的投標,最後的唱標,爆出一個令人瞠目的歷史最低價。一場集采,顛覆了原來跨國公司占絕對優勢的局面,價格殺得昏天黑地,每家供應商幾乎都被折騰到元氣大傷。
年底,普達梁總退休,田軍如願以償升任集團副總經理。但這一切都已和譚斌無關,她安靜地做着該做的事,為了給自己一個交待,也在等待着機會。雖然她彼時並不知道那機會將是什麼,何時到來。
她只知道任何人任何事,不可能永在風光的頂峰,也不可能永在低谷。低潮的時候只能咬牙堅持,柳暗花明更需要代價。藉助程睿敏那份資料的幫助,她挑出四個條件相對成熟的省公司,作為新業務銷售的試點。也許是對她有點愧疚,作為主管業務和市場的副總,田軍多少幫她在下面說了幾句話,為她的工作剪除了不少障礙。阻力反而來自內部,以前總部也試着推過類似業務,但本地的技術支持跟不上,最終往往無疾而終,留下一個爛攤子給中國區收拾。如今的各省銷售隊伍,聽到新業務幾個字就迴避不迭。譚斌無奈但是理解,當初做銷售經理時她也是同樣的態度。雖然處境艱難,但她還是竭力維持着信心,因為相信這是一個正確的Busienss方向。費盡唇舌,終於從總部爭取到幾個專家到中國,去四個省公司進行前期的交流研討。交流的最後一站放在上海。
客戶倒是很重視,交流當天,市場部經理出現在現場,MPL這邊卻出了問題。幾個當地產品經理,臨時一個個都找理由溜了號。沒有了翻譯,陪同的銷售經理傻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譚斌只好親自上場。她站在台側盡量不引人注意,但還是奪去了專家的不少眼球。銷售出身的磨練,讓她的措詞比產品經理們更加妥帖,臨行前又花了幾天功夫惡補了不少資料,技術專用詞語朗朗上口,時不時蹦出個小段子,引得笑聲一片,那天的交流效果,明顯要比前幾站好。只是四名專家,講了整整七個小時,譚斌也站了七個小時,最後結束的時候,她的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但她的表現引起一個人的注意,吃飯的時候他坐在譚斌身邊,問了她的背景,也問了不少關於中國的業務問題。
這個人就是總部業務發展部門的頭兒,Scott,一個不苟言笑的英國人。
交流結束,幾位專家從上海直接離開中國,譚斌去機場相送,Scott擁抱譚斌,話說得意味深長:“Takecare,girl,trustme,itwillbeok.”
譚斌當時並不明白他的意思,逕自回上海辦公室處理白天耽擱的工作。
九點的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她正在噼里啪啦的回復郵件,有人走到身邊,把一杯水放在她的手邊,“Cherie……”
譚斌抬頭,旁邊站着的,是於曉波。
“你還沒走呢?”她不經意地問。
“今天的事聽說了,我替他們道個歉。”
“那件事啊,”譚斌微笑,“沒關係,他們都忙吧。”
這種小事,她早就懶得生氣。
“明天我約了普達的上海老總,你做好準備,給他講講我們的新業務。”
“真的?”譚斌驚喜地站起來,如果他肯相助,憑着他在上海客戶中多年的人脈,這件事會容易很多。
“真的。”於曉波抬腿坐在桌子上,認真地說。
“能問一下,為什麼良心發現嗎?”
“沒什麼,東區上半年的銷售,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故事,公司今年的大方向是轉型,多少配合一下。”於曉波眨眨眼回答。
元旦過後的第一周,譚斌在上海杭州兩地簽下兩份合同,局面漸漸打開,中國區也成為MPL全球第二個簽定新業務商業合同的地區。等譚斌回到北京,正趕上MPL中國的一場地震。新的組織架構宣佈了。李海洋隱忍半年,藉助去年集采事件對劉秉康的負面影響,終於把這盤棋徹底翻了過來。各個大區不再設置銷售總監一職,取而代之的是大區經理,除了銷售隊伍,售前和售後全部納入其管轄之下,均向MPL中國區總經理李海洋直接報告。中國區原有的銷售總經理職位,不復存在。關於大區經理的人選,各種版本的臆測和謠言流傳半個月之後,塵埃落定。原三大區的銷售總監,只有作風一向低調的於曉波沒有改變,原地就任東方區經理,創下了一個不倒翁的神話。原南方區銷售總監曾志強轉做PartnerManagent的總監,南方區經理的職位,由原產品部經理Philip擔任,這是一個香港人,在李海洋的勢力開始加強時,風向轉得最快的一個。北方區的經理由外部空降,一周后即將上任。新組織架構中,沒有原銷售代總監喬利維的任何位置。他在新架構宣佈的第二天,遞上辭職書就此消失。
他離開不久,周楊很快也銷聲匿跡了。他的離職被處理得非常隱晦,據說是被財務部門查出了報銷單中為數不少的假髮票。
王奕接替他開始負責整個北京地區的銷售,一如當年的譚斌。
譚斌身處局外,冷眼觀看這一場生旦凈丑齊全的鬧劇,想起自己也曾在其中樂此不彼地演出過,不禁啞然失笑。
她靜靜關掉電腦,收拾乾淨桌面,按時下班回家。
這段日子,除了出差在外,沒有什麼事比回家更讓她掛心。
程睿敏已經出院靜養,每天只能在家處理半天公務。好在春節前事情不多,有什麼必須他親自批複的文件,秘書會送到家裏來。
更多的時候,譚斌就是他的秘書,他口述,她幫着起草郵件或者一些文件。
草稿遞到他眼前,譚斌經常能聽到類似的挑剔,“譚斌,你這拼寫錯誤也太多了吧,怎麼在外企混了五年?”
譚斌忍無可忍,撲過去掐他,“我給你做事,一分錢沒有,你怎麼這麼事兒呀?”
他就勢摟住她,然後她聽到他說:“丫頭,你這兩個月心太閑,已經開始長肉了,當心吃成個小胖子,我就不要你了。”
她心頭剛浮起的柔情蜜意被打壓得無影無蹤,直接一口咬了下去。
春節假期前,辦公室里人心漸散,小年這天,譚斌收到一份來自總部的郵件,發信人是Scott。
看到這個名字,譚斌就能想起他那口標準的BBC口音。
Scott在郵件里說,下半年起,全球幾個重點地區的分公司,業務模式將會有重大變化。涉及到相應的管理方式和流程的改變,需要這些分公司的協助,他看過譚斌的簡歷,感覺非常滿意,問她是否有興趣到總部工作六到八個月。
把這封不長的郵件反覆看了幾遍,她非常心動,如果接受這份工作,對她的人脈和發展將有極大的幫助,也是她重新開始的最好機會。
而且總部所在的國家,是個風景極度秀麗的地方,每次出差來去匆匆,譚斌都遺憾不能多停留一段日子,細細感受湖光山色。
她甚至覺得,也許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機會。但她猶豫了很久,還是寫了一封措詞委婉的回信給Scott,拒絕了這份工作。
她沒有想到,Scott的電話居然追到了家裏,她只能按照郵件里的回答再重複一遍。
Scott卻不肯放棄:“我聽得出來,Cherie,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逼得譚斌說了實話:“Scott,我非常感激你的欣賞,我也非常願意在你身邊工作,但是我的家人在中國,我離不開他們。”
這個理由一擺出來,Scott只好遺憾地掛上電話。
譚斌握着手機楞了很久,一回頭,發現程睿敏正靠在門框上安靜地看着她。
譚斌拉過他的手貼在臉上:“你都聽見了?怕不怕?我這輩子吃定你了。”
程睿敏卻說:“把電話打回去,告訴他你願意接受這個職位。”
“抽風!”譚斌白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把我遠遠打發走,趁着春天開幾朵桃花?”
程睿敏在她身邊坐下,“譚斌,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哦,好嚴肅,你前女朋友回頭了?”
“你正經點兒。”
“那就是你有個私生子,哇噻,太勁爆了,男的女的?”
“死丫頭,”程睿敏看着她啼笑皆非,“你聽好了,我已經遞了辭職信,後半輩子靠你養了。”
譚斌這一驚非同小可,差點跳起來,“什麼?為什麼”
“沒什麼,一場病想開了,畢業十幾年,一直在路上不停地走,我很累,想休息一段時間,做點兒自己喜歡的事。”
“你那荷蘭老闆肯放你嗎?”
“他當然不肯哪,不過明天他一定會同意。”
“為什麼?說說理由。”
“我去跟他說,老婆在哪兒,家就在哪兒。你也知道,FamilyFirst,在歐洲人眼裏,是優先級別最高的原則。”
“呸,誰是你老婆?”譚斌笑着揪住他的耳朵。
窗外的景色依舊帶着冬日的蒼白和寒冷,她卻明明嗅到了春天的氣息。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第71章
也許每個人的一生,都在尋找那個能讓自己象花一樣盛開的人。
雖然花開花落,是逃避不過的規律,但是這一次,譚斌決定盡情享受她的花開時節。
番外之玫瑰人生
在歐洲待了幾年,走過許多地方,我最喜歡的,依然是巴黎。
在很多人眼裏,巴黎這個城市已繁華不再,陳舊不堪中充滿着遊客嘈雜的氣息,但我仍然喜歡它。尤其是在晨光熹微的黎明,整個城市還未蘇醒,從卧室窗口眺望塞納河兩岸,巴黎淡灰色的天空從眼前掠過,彷彿人類的面孔,完全懂得微笑、悲傷和快樂。這是每一個擁有深遠歷史的城市所共有的特徵。如同北京,一個古老城市從過去到現在的生活原貌,透過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座建築,具體而細緻地呈現在熱愛它的人們面前。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整個巴黎也開始漸現生機。我一個人穿梭在巴黎的街頭,依舊身不由己地向著北部的目的地走去,那裏有巴黎最大的古董跳蚤市場。,聖圖安市場。
靈思枯竭的時候,我就喜歡逛跳蚤市場,那些美麗不可方物的古董傢具、古玩和擺飾,總能讓人有時光倒流的錯覺,恍似回到塵封已久的過去,留給我無數下筆的靈感。
我就是在那裏認識了Julie.
Julie是個活潑的法國女孩,有着一張百合花一樣雪白的面孔,眼睛湛藍如那不勒斯海灣上空明凈的藍天。她雖然看上去只有二十齣頭,卻早已是巴黎美術學院的藝術史碩士。畢業后在意大利的龐貝博物館實習了兩年,回法國和朋友合資開了一家古董店。店址所在的地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玫瑰大街”,她的小店,也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玫瑰人生”。
我第一次在Julie的店門口駐足,是被櫥窗里一對銀燭台吸引,那正是我在尋找的東西,適合做新婚禮物。
我按了鈴推門進去,店裏暗沉沉的,烏金色的背景裝飾,襯着滿目琳琅,如步入一千零一夜中的阿拉伯宮殿,卻分明只有兩種材質,水晶和純銀。穿着一件簡單黑襯衣的Julie迎出來,向站在門口的我綻開微笑。頭頂半舊的水晶吊燈被風微微吹動,累累光暈一層層折射在她的臉上,恍惚得如一個不真實的夢境。
我記得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為什麼你看上去如此眼熟?你是日本人?”
當時我很不高興,異常生硬地回答她:“讓你失望了女士,對不起我是中國人!”
她大笑,絲毫沒有感覺被冒犯:“好吧,中國人,為表示我的歉意,店裏所有的東西,以後都對你九折。”
那對銀燭台,她最後給了七五折。在聖圖安市場買東西,可以大肆殺價,但有特殊的規矩,並非單純的討價還價,只有專業的買家,對物品的歷史和出處如數家珍,才有可能從店家拿到最好的折扣。
Julie後來解釋,那些東西都是她從歐洲各地輾轉淘來的,每一個都有自己獨立的靈魂,她寧可便宜些賣給識貨的有緣人。
我付了款,Julie用舊報紙仔細包紮起燭台,隨口問道:“你自己用還是送朋友?”
我回答:“送朋友。”停一停又說,“她要結婚了。”
她停下手,凝視我很久,然後問我:“可是你愛她,對嗎?”
“你在說什麼?”我有點兒吃驚:“你怎麼知道?”
她聳聳肩,“男孩,你的臉上寫滿了時光不再的惆悵。”
我啞然,心口又有了那種熟悉的窒息感。就像兩年前看到她和另一個男人從電梯裏走出來,彼此間默契的從容,讓我明白自己已成為過去。我曾以為時間可以掩埋一切,沒想到事過兩年,一個陌生人依然能窺破我的心事。
Julie的敏感,象極了當年的譚斌,但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恬淡從容,卻是譚斌所缺乏的。
我握緊燭台,一時間說不出一句話。
Julie關了燈,披上風衣對我說:“來,中國人,你是我今天最後一樁生意,如果你不介意,我們一起去喝杯咖啡可以嗎?”
那是一個夕陽如血的傍晚,我們在街邊的咖啡座坐下。秋深了,一陣旋風捲起街心的塵土,金黃的梧桐葉翩然落下。研磨咖啡的香氣,帶來的卻是閑適安靜的氣息。
我問Julie:“為什麼會錯認我是日本人?”
她含蓄地打量我:“因為你長得太美麗。亞洲人里,我只見過日本的男孩子,能有這樣柔軟的輪廓。”
我憤然放下咖啡杯,“偏見,完全是偏見!”
Julie卻忽然說:“我明白了,為什麼會覺得你眼熟。”她望着我,“你是那個有中國皇家血統的畫家。”
我頓時哭笑不得,問她:“你也看過那個專訪?”
Julie點頭:“我怎麼會忘記?”她笑得有些調侃,“‘神秘低調的東方美少年,眼神憂鬱,舉手投足間充滿貴族的優雅’。這樣明顯出自女性記者的形容,會讓任何一個女人都過目難忘。”
我沉默,不想發表任何評論。那個訪談曾令我很不愉快,一直耿耿於懷。
兩年前曾有很長一段日子,我異常憎恨自己的容貌。記得來法國前,兩個月的時間,我就胖了將近十五斤,鏡中的形象讓自己都感覺陌生。來了法國后,幾乎半年水土不服,瘦下來便再也胖不回去。記得那篇專訪刊出后,我把它扔在經紀人Enzo臉前質問:“你找的是個什麼記者?通篇她都在胡說些什麼?什麼皇室後裔?我們家往回數八輩子,都和愛新覺羅沒有一點兒關係。我的作品呢?畫風呢?技巧呢?為什麼不見她提一句?”
經紀人鎮靜地回答:“培,在巴黎這個地方,畫得好的人,塞納河邊數不勝數,但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值得投資。你只需埋頭在你的畫裏,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事情。”
我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從此拒絕任何採訪,但經紀人總有辦法讓記者寫他想寫的任何東西。
此刻Julie又提起這件事,我頗感羞愧。藝術一旦沾染商業的氣息,便不再具有赤子之心。可是如果象梵高一樣,生前潦倒不堪,死後卻聲譽鵲起,這不是我要的人生。所以這輩子我也許不會為衣食發愁,但我永遠成不了大師。
“你的名字,叫‘培’對嗎?”Julie興緻勃勃地問,“我看過你的畫,那副叫做《生命斷層》的油畫,畫風冷峻而凝重,沉重滯澀的青灰色,充滿了掙扎的痛苦,卻又能看到不屈服命運的希望。可是你本人,如此年輕而輕靈,令人驚奇的矛盾和統一,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笑笑,“Julie,生命其實是場騙局,只有經歷過絕望的人,才能在生命的無常中感受到希望。”
她看着我,伸手指指燭台,“是她嗎?她讓你感受到絕望?”
“不,不。”我搖頭,“她是個好女孩,我愛她,可是我們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她活在現實中,而我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在她最艱難絕望的時候,我不能給她任何幫助,所以她放開了她的手,我沒有怪過她。”
“哦,培……”Julie的藍眼睛一動不動注視着我,充滿了同情安慰之意。
這段塵封的往事,除了心理醫生,我沒有對任何人詳細提起過。但在遠離中國的土地上,面對一個陌生的異國女孩,我卻有了傾訴的慾望。
甘南之行中那些糾結猙獰的回憶,我情願世間真有時光黑洞,能把它永遠留存在黑暗之中。所以我只告訴Julie,和譚斌初識時的點點滴滴。
我至今難忘第一次見到譚斌時她的樣子。
印象中是一個春日的上午,陽光穿過大廳明亮的玻璃長窗,碎金般跳躍在大理石地板上。她就站在光影里,黑色的過膝裙,秀氣的低跟鞋,白色軟檐帽,整個人如六十年代赫本的翻版,那點懷舊優雅的風味,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
雖然幾次見面之後,我就知道她清秀細緻的外表完全是個假象,也知道她大我兩歲,可這些並不妨礙我對她的迷戀。
我一直喜歡她那兩道濃密秀麗的長眉。雖然母親說,眉毛過於濃密的女人,脾性往往固執而強硬,絕非佳偶。但美麗的女孩藝術學院裏比比皆是,我卻是第一次遇到可以用英姿颯爽來形容的女性。
Julie一直安靜地傾聽着,沒有太多評論,直到我送她回家。她下了車,背對着我靜靜地說:“培,我店裏那些將要出售的東西,它們每一個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個都是我的寶貝,所以每次送它們走的時候,我都會難過不舍。可是我知道,會有人比我更了解它們,給它們更好的照顧。”
我當然明白她在說什麼,於是微笑:“謝謝你,Julie!”
不是我們不會愛,而是沒有相遇在合適的時間。一個人要走進另一個人的心裏,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天時地利與人和,缺一不可。
Julie笑笑走開了,我目送她苗條的背影漸漸遠去。秋風鼓起她米色的風衣,后擺飄蕩如羅浮宮前白鴿的翅膀。
Julie卻突然停下腳步,轉身,雙手攏在臉前,大聲喊我的名字:“培~~”
我抬起眼睛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麼。
風挾着落葉掠過身側,也帶來她清脆的聲音:“。這就是人生……玫瑰人生!”
C‘estlavie,這就是人生,法國人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笑起來,朝她揮揮手。
我就這樣和Julie成了朋友。
Julie一直是個外向討喜的女孩,她跟着我出入各種沙龍和聚會,很多人都喜歡她。一半因為她的美貌,另一半卻是因為她對各種古董藝術品的了解,娓娓道來如數家珍,並非虛有其表的花瓶。時間長了,我們難免會被人看做一對。我想認真澄清,卻發現根本無從分辨,因為Julie對此一直保持沉默。
我非常不安,也就存了心留意Julie.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看我的眼神起了變化,明顯多了些其他的東西。我心中明白,卻無力回應她。因為那段時間我正在籌備第二次個人畫展,每天要在畫架前站十幾二十個小時,晨昏顛倒異常辛苦。而且兩年前透支的感情令我疲憊,我還沒有準備好去重新接受另一段感情。
我只好暫時裝傻,想等畫展結束,再找個機會和Julie說清楚。
但是人們期望的,總是和真實遭遇的背道而馳。中國人總結得最為精闢,這叫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久之後,我在法國的生活因為一件事被徹底改變。
那是四月的一個早晨,我和經紀人Enzo與畫廊談完畫展的細節,他送我回畫室。從美術街出來,走不多遠,我就發覺街道上的氣氛有點異常,無數面熟悉的紅色旗幟,全在朝着一個方向快速移動。
我搖下車窗觀察一會兒,不解地問:“今天是誰來訪問?胡?溫?”
Enzo無言地望着我,然後搖搖頭:“可憐的孩子,看來是我把你逼得太緊,這段日子你過於用功,完全和外面的世界脫節……難道你忘了,今天是奧運聖火在巴黎傳遞的日子?”
啊,是,我當然想起來了。盼了七年的日子,居然無聲無息做夢一樣逼近了。
我興奮地敲着司機的座椅:“請跟上他們,謝謝!”
車轉過一個街口,前面就是巴黎市政廳。黑壓壓的人頭攢動,一片嘈雜。除了五星紅旗,另有一種藍紅兩色的旗幟在人群上方飄動,其間竟然晃動着無數防暴警察的身影,顯然出了什麼事。
我還在伸着脖子詫異,前方驀然傳來一陣歡呼聲和掌聲。我循聲望過去,這一剎那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巴黎市政廳的某個窗口,居然挑出一面雪山獅子旗,那些歡呼聲最大的地方,就聚集着數面同樣的旗幟。
忽然間我明白了一切。
Enzo嘆口氣,小心徵詢我的意見:“培,我們還是走吧,都是些政客的無聊遊戲,和你無關。”
我垂下頭,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和堵心。
“看那邊。”司機指點着艾菲爾鐵塔的方向。
警察正在設法取掉塔身上懸挂的旗子和標語。我瞪着那座著名的鐵塔,心頭有股邪火開始熊熊燃燒。
“哦,基督啊……”Enzo在一旁驚叫,“她以為她是德拉克拉瓦的自由女神嗎?”
他說的是一個扛着旗幟爬到樹上去的法國女人。
我的忍耐瞬間到了極限,氣沖沖跳下車,用力關上車門,朝着人群密集的方向跑過去。
Enzo隔着車窗喊:“你要去哪裏?別忘了下午和電視台的約會。”
“滾你媽的法國佬!都他媽的欠揍!”顯然明白自己是在遷怒,我下意識換了中文大聲罵出來。
晚上回到畫室,我對着畫架上的半成品發了半天呆。
那是一副已經完成大半的油畫,是我第一次嘗試用中國水墨畫的寫意技法,勾勒出法國南部的鄉村風光,Enzo對這幅畫出奇制勝的效果寄予了厚望。我盯着凝聚了將近一個月的心血,耳邊依然迴響着白天街道上刺耳的聲音,忍了一天的怒氣突然爆發,我把手中的顏料一次又一次狠狠拍在畫布上。
Julie來的時候,我正蹲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設法安慰被嚇得瑟瑟不止的小蝴蝶。
看到她進來,小蝴蝶立刻從我懷裏掙出來,怏怏躲到其他房間去了。這傢伙從小就有個毛病,除了譚斌,它對其他人類女性,似乎總抱着莫名的敵意。
面對滿地飛濺的顏料,Julie波瀾不驚,眉毛都沒有抬一下,只是從洗手間找出一塊舊毛巾,跪着一點點抹去地上的痕迹。
我站在一邊看一會兒,實在過意不去,也拿了塊毛巾,和她一起清理頗似炸彈爆炸后的現場。
Julie問我,“我聽Enzo說,你執意要取消畫展,回中國去?”
“嗯。”我心情不好,不想多說一個字。
“為什麼?Enzo說,開完這個畫展,他有把握,可以讓你的單幅作品拍賣價超過三十萬美金。”
“我只懂畫畫。”我有些不耐煩,“至於賣多少錢,那是有錢人倒來倒去的遊戲,和我沒關係。”
“那你為什麼來法國?”
我扭過頭沒有回答。為什麼?因為巴黎是最適合藝術交流的地方,也是最能展露藝術才華的地方,對它的嚮往和渴望,曾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Julie停下手,認真地看着我:“我知道你今天不太高興,可是培,藝術是沒有國界的。你如今正在創作高產期,巴黎有你需要的一切資源,為什麼要中途放棄?”
“對,藝術沒有國界,可是我有。”我已經熄滅的怒火又被重新點燃,扔下毛巾站起來,聲色俱厲,“我有自己的國籍,也有無法喪失的尊嚴。我不能在一個侮辱我的祖國的地方舉辦畫展!”
Julie也站起身,“我覺得你從小在中國長大,對某些問題的認知過於狹隘。”
“放屁!”我頭一次對一個女士出言不遜,“你們法國人,寫過一本《人權宣言》,就以為自己有資格對其他國家的內政指手畫腳,其實你們懂個屁!問問那些湊熱鬧的白痴法國人,他們之中有幾個真正去過中國去過西藏,真的了解中國和西藏?”
“培……你怎麼能這樣說話?”Julie睜大眼睛看着我,似乎不能相信如此粗俗的語言竟出自我的口中。
“這麼說說你就受不了?那你知道我今天是什麼心情嗎?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母親在異鄉被人羞辱,我卻無能為力,心如心割你明白嗎?”我大力扯下污損的畫布,用力冷笑,“是不是只有未經開化的蠻荒西藏,才是你們心中的香格里拉?你也和那些人一樣,無知,愚昧,自大……”
我只顧自己慷慨激昂地痛快發泄,卻沒有留意Julie的反應。直到我意識到彼此間過久的沉默,才轉過身。
Julie正怔怔地望着我,一顆又一顆的眼淚無聲而洶湧地流過她的面頰。
我的心頭驀然一陣酸楚,想起和譚斌分手的那一天,她也是這樣定定看着我,沒有任何聲音,只有眼淚肆意滂沱。記憶中她的每一個表情都鮮活而生動,彷彿發生在昨日,歷歷在目,清晰得讓我幾乎心碎。
我心軟了,前一秒還在支撐的怒氣,在Julie的淚水中頃刻潰不成軍。
我走過去,摸摸她的頭髮,“Julie,對不起……”
Julie推開我的手,迅速抹去眼淚,輕聲說:“不要說對不起,也許我們都需要冷靜。”
她輕輕關上門離開了,我頹然坐倒在地板上,渾身上下酸痛不已。小蝴蝶蹭過來,猶猶豫豫地舔着我的手。我揪一揪它的大耳朵,苦笑着問:“我們回中國去你願意嗎?”
小蝴蝶跳上我的膝蓋,把前爪搭在我肩膀上,喉嚨里嗚咽幾聲,似乎頗不情願,因為它對兩年前那趟赴法旅程,相當不滿意。
第72章(結局)
夜深了,室外又開始下雨。巴黎今春的雨水好像特別多,淅淅瀝瀝的雨聲在靜夜中聽起來非常陰鬱。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記起還在美院上學的時候,曾在暑假跟着幾個師兄跑到西藏阿里,在古格王國的岩洞裏,臨摹了一個月的壁畫。那段日子充滿未知的恐懼和刺激,多年之後回憶,卻能感覺到內心異樣的寧靜。
想來想去思緒混亂,我乾脆起身回畫室,在畫架上綳起新的畫布,打算憑着記憶重新描繪阿里迷人的藍天碧水和雪山。
我的人在忙碌,不知為什麼卻感覺慌亂局促,象是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最終我停下筆,側耳細聽着門外的動靜,然後光着腳走過前廊,猛地拉開了大門。
門開的瞬間我看到了Julie,她就坐在大門前的台階上,渾身上下被澆得透濕。
我吃驚地瞪着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只是這個夢讓人崩潰,我心口有處地方象被人生生刺了一刀。
“Julie,你在做什麼?”我痛心地問。
“我一直不敢離開。”她緩緩回頭,雨夜中燈光慘淡,照着她的眼神毫無焦點,“培,我覺得如果這樣走了,我們之間就永遠結束了,我再也見不到你。”
我上前一把抱起她,把雨水冰冷的腥氣徹底關在室外。她的臉軟軟地貼在我的肩頭,肌膚涼得沒有一點生氣,就像畫室中的石膏像。
我抱着她進浴室,一邊往浴缸里放水,一邊為她脫去濕透的外衣。當我解開她的襯衣紐扣時,Julie似乎瑟縮了一下。
我柔聲說:“沒事的,Julie,不脫掉濕衣服,明天或許你會染上重感冒。”
浴室中很快蒸汽瀰漫,冰涼的空氣漸漸溫暖起來。Julie青紫的嘴唇逐漸恢復了紅潤,光潔的身體呈現出驚人的美麗,令人無法逼視。
我挪開目光,盡量不去看她的身體,勉強克制着自己的慾望,把她抱出浴缸,用浴巾裹着放在床上,拉過被子蓋好。
Julie從頭到尾沒有出聲,直到這時候才伸出手臂摟住我的脖子,“我是不是特別傻?”
我蹲在床邊,頭擱在她的胸前,心裏哆嗦得沒了力氣。“不,Julie,你是個好女孩……是的……特別傻……”
“我愛你,培,我一定要讓你知道,不管你是否接受,我都要讓你知道,你在我心裏是不可複製的珍寶……”
我低下頭,用力吻上她的嘴唇,她雙唇的皮膚象孩子一樣嬌嫩細膩。我也嘗到了她的眼淚,有一點苦,有一點澀,還有一點咸,我耐心地將它們一一吻干。
Julie的回應卻激烈得令我吃驚。她的嘴唇所到之處,象導火索一樣,將我的身體寸寸點燃。我的腦中一片暈眩,幾乎是隨着她潮起潮落,一同翻卷飛升,直到最後一刻,她伏在我的耳邊低聲說:“培,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我不要讓任何人再傷害你。”
那天夜晚我們都沒有睡覺,我摟着她靠在床頭,靜靜聽着窗外的雨聲。
“Julie,願意跟我回中國去嗎?我帶你去看看西藏,真正的西藏。”
Julie歪着頭想了想,懶洋洋地回答:“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哪怕是地獄,我也會跟你跳下去。”
我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能夠抵禦這樣的承諾,反正我是在這一刻,真正愛上了Julie這個法國女孩。
當年那位心理學教授對我說過,他說人在嬰幼兒時期,只會憑着本心做事,而所謂成長,其實就是強迫自己忘記應該記住的,卻牢牢記住應該忘記的。
我想不了那麼深,我只知道生命就像竹子,長完一節就要長下一節,命運不可阻擋。
世間有無數人,註定是兩條平行線,窮其一生無法相遇,也有人曾經瞬間相交,卻愈行愈遠,更有人在同行一程之後,不得不分道揚鑣,但是只要我們真正相愛過,其他的,我並不在乎。
附註:中國青年畫家沈培在2008年8月攜未婚妻回國,留給巴黎一場沒有畫家本人在場的個人畫展。他在法國完成的最後一副作品,描繪中國西藏阿里風光的油畫《牧歌》,被巴黎大區某市收藏,並記載進史志檔案,成為法國永久的文化遺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