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0章
第58章
十月的最後一周,普達集團久候不至的集采標書,終於公佈了。還是分技術標和商務標兩部分,和常規文檔沒有太大出入。
技術標的截標日期,是三周后,即十一月十六日。
商務標,包括商務條款應答和最終報價,向後延遲一周,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截標,併當場唱標。隨後是為期十天的全封閉綜合評標。按照技術和商務的加總分數,從七個入圍供應商中淘汰得分最低的兩名,再把進入ShortList的五名供應商排出名次。
這個名次,對一期招標的後期商務談判,以及市場份額的分配,都有重要的參考作用。
譚斌和喬利維帶着幾個銷售經理,用一下午時間,把標書內容全部過濾了一遍。
將標書里各省分公司的實際需求,與銷售經理們挖到的情報兩相對照,雖然個別省份讓人大跌眼鏡,但整體規模的偏差,還在可接受的範圍內。
譚斌十分疑惑,看上去相當正常的一份標書,為何會一拖再拖?
找個機會問田軍,他回答:“設計院審查各省配置耽誤了時間,沒別的意思。”
聯繫其他部門的內線,打聽到的消息,都和他的解釋大同小異。
與劉秉康商量,他沒有太在意,只叮囑和客戶加強聯繫,邊走邊看。
雖然難以釋疑,但時間緊迫,也容不得譚斌多想,任務很快佈置下去。
工作強度相當大。
最終的技術建議方案書,包括二十多個省的軟硬件清單,都要在三周內完成。
除了幾個正在進行中的項目,MPL售前所有的資源,幾乎都被調動起來。
十六層的會議室,全部被投標團隊佔滿,日日人聲鼎沸,熱鬧得象集市一般。
用夜以繼日形容,並不算誇張。
每天晚上九點,當天的匯總會按時發送到譚斌的郵箱裏。
她是BidManager,要對整個投標期間的協調管理負責。
而內部銷售管理系統,流程環環相扣,每天的文件,都需要BM一份份過目,及時批准后才能轉至下一步驟。
所有工作完成,回家洗完澡躺下,通常已是凌晨。
有上次高燒的教訓,譚斌不敢再大意,每天如常鍛煉,即使沒有食慾,也強迫自己按時進餐。
只是天天十幾個小時盯着電腦,眼球四周的肌肉隱隱作痛,似已不會轉動。
抽屜里常備着眼罩,實在難受就躲進洗手間,坐在馬桶上閉眼熱敷幾分鐘,出來再接着工作。
一片忙亂當中,反而象完全找回了自己,心情異常平靜。
愧疚心痛依然存在,但不再象開始時那樣尖銳。
文曉慧曾陪她去醫院點滴,聽完經過,什麼也沒有說,只叮囑她少想多睡。
譚斌問她:“你不打算教訓我?”
文曉慧說:“男女之間緣來緣去,各有對錯,局外人哪有資格評價是非?”
譚斌剎時淚盈於睫,這是多日來聽到的最窩心的話。
難以入眠的時候,她枕着手臂假寐,一闔眼便似聽到沈培的聲音:“譚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
沒想到把她看得最透的,還是沈培。
一直以來,他幾乎把她奉做神明,走到盡頭,他發覺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和京城各大寫字樓里出入的白領女性,沒有任何分別。
甜蜜的時刻有很多,但譚斌已經不願去回想。
健忘和遲鈍,很多時候倒是最好的自我保護方式。
對錯無妨,她只想往前走,不願再難為自己。
這期間王奕幫了不少忙,工作中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
這女孩和人交往的態度,在譚斌看來,總是有點兒輕浮。可她嘴甜心細,做事麻利,周圍的男性,老中青無論年紀,都挺喜歡她。
和不肯合作的產品經理溝通,她一跺腳一撒嬌,對方立刻軟化,雖然一臉無奈,還是乖乖聽她吩咐。
譚斌嘆為觀止。
往回追溯幾年,她會對這種風格不以為然。如今不得不承認,此方式簡單直接,有的放矢,省卻了不少無效溝通的時間。
她很慶幸,原是不得已的選擇,如今竟是新添了一支生力軍。
藉著王奕在普達總部的背景,她把北京地區銷售額最高的客戶——北京普達分公司,調整到王奕的名下。
周楊很不高興。可他剛捅過的婁子還沒有撇清,心裏再不愉快也不好說什麼。
譚斌不知道自己做得對或錯。
她只是反覆糾結於一個問題:為什麼男性上司的信任,可以讓下屬熱血沸騰,甚至不惜士為知己者死,她對周楊完全放手的信任,卻落得如此結果?
沒人能給她滿意的答案。
閑時詢問王奕轉職的感受,王奕笑笑說:“總算能做點兒實事了,挺累,可是心情愉快,好過以前雲山霧罩,儘是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譚斌點頭,“那就好。”
“說實話,來之前我挺忐忑的。”
“真的?理由呢?”
王奕回答:“都說你要求特別嚴格,以前我就怕你,這回更怕合不來。真正一打交道,卻發現你是個挺好相處的老闆,理性,又不教條,Cherie,我特別想謝謝你,謝謝你給我一個機會。”
“Welcome.”譚斌微笑。雖是客套,卻是由衷的。
奉承話人人愛聽,尤其王奕說得如此自然動聽,句句象發自肺腑。
不過譚斌仍然奇怪,“那你當時為什麼選擇做客戶經理?”
王奕低頭,有點兒不好意思,“怕背Quota,感覺壓力太大。後來發現,我把自己繞進了死胡同,每年年終做Performanceevaluation時,都覺得無話可說。眼看着和我一起進公司的,都走在前邊,我還得從頭開始。”
譚斌拍拍她的手背,“別那麼想,現在開始也一點兒不晚。只要用心做,每份工作都有它的價值。你想想,在普達總部的這兩年,你親手建起了自己的關係網,其他SalesManager,誰有你在總部的關係深厚?”
“是,我也這麼安慰自己來着,后發制人嘻嘻……”
譚斌笑笑,問出心中埋藏幾天的疑問:“Yvette,我觀察你很久,發現你跟男的打交道,幾乎是手到擒來,可為什麼在總部那麼久,一直沒有搞定他們的總工陳裕泰?”
王奕捧着咖啡杯,歪頭想了想:“他呀,我就沒想過動他。”
“哎,為什麼?”
“我跟你說過,咱們公司有人得罪過他,還記得嗎?”
“記得。”
“你知道得罪他的人是誰嗎?”
譚斌拿筆敲敲她的腦袋,“別吊胃口,快說!”
“就是RayCheng啊。”
譚斌手裏的圓珠筆啪一聲,差一點脫手飛出去。
“那時候他是我的LineManager,您說我哪兒敢去刻意討好老陳呀!”
譚斌又開始啃咬杯沿,“Ray怎麼會得罪他呢?”
“聽說啊,我也只是聽說,有回在一起吃飯,當時的北方區SD張彤也在,已經喝多了,老陳還按着她硬灌,大概場面太火爆了,Ray過去,當著所有人的面,劈手把那杯酒給潑了,梁子就這麼結下的。”
譚斌靜默一會兒,“就這樣?”
“啊,就這樣。”王奕攤開手,“別看Ray現在四平八穩,當年也是一熱血青年。據說老陳狠狠告了一狀,他差點被開掉,是張彤拚命保下他。”
譚斌只是點點頭,對此不便發表任何意見。
但想起陳裕泰戴着眼鏡文縐縐的樣子,她又多少有些疑惑,“老陳迂是迂點兒,可不象那種人哪?”
王奕撇嘴,“怎麼說呢,有種人吧,出身特苦,小時候受壓抑過度,雖然靠自己的努力一路爬上來,可他心裏總是不平衡,覺得社會和周圍人都欠他的,所以他喜歡看別人吃苦,在他面前做低伏小……”
“行行行,別再做心理專家了,該回去工作了。”譚斌及時制止她。
公開議論客戶私隱並不是個好習慣。
王奕聳聳肩,乖覺地住嘴,回座位幹活去了。
譚斌發會兒呆,又探過身叫她,“Yvette,想交給你一個光榮的任務。”
“什麼?”
“有時間你去努力努力,務必請老陳出來吃頓飯。”
“我儘力吧。”王奕拖長聲音,無可奈何地答應,“要我做陪嗎?”
“不用,你只負責把他約出來。”譚斌笑,“我準備祭出神龍教護身大法,怕你內力太淺,抗不住半路吐了,戲就演不下去了。”
坐下來繼續工作,郵件中看到一處疑問,她取過手機,想撥個電話給同事。
屏幕上顯示出一列起始字母為R的姓名。排在第一個的,是一個簡單的字母,“R”。
那是她終於輸進手機的一個號碼。
可是他沒有再來過電話,好像完全消失在空氣中。
不知誰的計算機輕輕放着音樂:不敢問卻一直想問,你心裏藏着什麼人,不敢猜卻一直想猜,如回去有沒有可能?我不夠完整,你給的從來不夠完整,你一個語氣都無法確認,這種缺乏是什麼象徵……
譚斌托着下巴看屏幕,微微苦笑,只覺歌詞甚為諷刺。
終於聽不下去,起身離開辦公室,溜到附近的星巴克。
她不再點最愛的焦糖瑪琪朵,而是換杯樸素的黑咖啡,狠狠加了雙份的糖。
此時西斜的陽光正透過玻璃窗,照在身上溫暖和煦,她喝完咖啡,躊躇半晌才不舍地離開,回去接着埋頭苦幹。
這天回家比較早,也已經過了十一點。譚斌在自家的車位上停好車,拎起鑰匙目不斜視地往公寓走。
路邊有人叫她一聲:“譚斌。”
那個聲音讓她一機靈,轉頭望去,就見路邊停着一輛車,一個人靠在車門處,含笑看着她。
他穿着黑色的商務正裝,襯衣的鈕扣已經解開一粒,領帶結扯歪在一邊,但依然英俊得難以形容,微敞的領口,拉出的每縷線條都象有一種誘惑存在。
譚斌愣住,彷彿被催眠一樣,近乎貪婪地看着他。
第59章
這個人明明就在眼前,觸手可及,卻總給她不真實的虛幻感。
程睿敏走近,語氣熟稔,好象昨天才和她見過面,“這麼晚才回來?”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顯然是剛從酒會宴席之類的場合退下來。
譚斌只好也做出沒事人的樣子,“啊,工作太忙。”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頭髮,抬到中途又改了道,只說:“你瘦了。”
譚斌笑笑,“正在應標,人人都掉了幾斤肉。”
“是嗎?”他低頭凝視她,目光中似有無限憐惜。
譚斌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不由轉開臉。
他的手還是放在她的肩上,停留片刻:“這兩天多少度你知道嗎?怎麼穿這麼少?
“早習慣了。”譚斌猶豫一下,“你……有什麼事?”
“沒什麼,剛從酒店出來,順路,就拐進來碰碰運氣。”程睿敏說得很坦然。
譚斌哦一聲,不知道怎麼接下句,想了想說:“跟我上去吧,你也喝杯茶醒醒酒。”
程睿敏的樣子,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不用不用,時間太晚,不多打擾,我馬上走。”
譚斌知道他在想什麼,無非是上回三人碰面的那一幕,仍讓他心有餘悸。
“那就花園裏走走好了。”看看他搭在臂彎里的風衣,她淡淡補一句,“你最好把風衣穿上。”
程睿敏順從地套上風衣,跟在她身後,走進冷冷清清的花園。
前兩天剛有一場寒流過境,室外氣溫驟然下降,只有十度左右。
但是颳了兩天兩夜的北風,吹走了北京上空的灰色霧靄,那夜墨藍的天空顯得特別明凈。
踱到樹蔭下的暗處,譚斌站住,問他:“為什麼不先打個電話?”
“我擔心你見了我的電話會立刻掛掉。”
他說得完全屬實,譚斌無法反駁,只得接着問:“你怎麼知道我還沒回家?”
程睿敏朝樓頂抬抬下巴,“你房間的燈一直沒亮。”
譚斌起了疑心,“你等了多久?”
“剛到。”他依然堅持,努力說得輕描淡寫。
譚斌站在他對面,手插在大衣兜里並不說話。黑暗中她的輪廓愈加柔和,兩隻眼睛晶光閃爍。
程睿敏被看得狼狽,退後兩步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一天十幾個小時的工作挨下來,他已無法站住。
“譚斌。”
“什麼?”
“我知道我很冒昧,不該輕易來騷擾你。可我今天實在想找個人說話,如果讓你覺得困擾,我很抱歉。”
譚斌端詳他片刻,慢慢說:“那我半夜把你叫到醫院,是不是也該說抱歉?有什麼都是我和他之間的舊賬,不關你的事。”
反正她已經習慣了做罪人,不用再拉其他人下水。
程睿敏被噎住,半天做不得聲。過一會兒他象是明白了什麼,臉上忽然綻開笑容。
那個笑容竟讓譚斌感覺辛酸,即使在暗影里,也能看到他眼底透出的如釋重負。
積攢多日的薄怨漸漸融化,她心一軟坐在他身邊,輕聲問:“出了什麼事?”
他沒有說話,只是垂下眼睛。睫毛的陰影似黑色的蛾翅,靜靜駐留在面頰上。
“那允許我猜一猜,簽了一份重要合同?”
程睿敏忽地抬起頭,“你怎麼知道?”
譚斌拉拉他的領帶,“這條領帶,至少已有三年歷史,三年中所有隆重正式的簽約儀式,它都會出現。”
那是一條登喜路,深藍的底色上,四處散落着小小的白色R字,他英文名字的第一個字母。
程睿敏牽牽嘴角,象是在笑,“譚斌,你太敏感了,簡直可怕。”
這就算是默認了。
至於那條領帶,並不是譚斌的敏感,它曾是公司八卦里生命力最長久的秘密。
每次看到它出鏡,她都忍不住暗笑,覺得款式巧合得驚人,也自戀得驚人,和他平日低調的風格,完全不搭調,他卻毫不在意地戴着它招
搖過市。
“那麼,你們代表處註冊升級分公司了?”譚斌追問。
代表處是沒有資格簽訂商務合同的,所以她才如此猜測。
“你猜的,全中。”程睿敏遲疑片刻,終於開口,“我們剛和眾誠公司簽了一份frameagreement,雙方在StrategyLevel進行全球合作。”
這下輪到譚斌大吃一驚,“你們和眾誠?”
眾誠也是此次普達集採的入圍廠商之一,算是本地供應商中的領軍人物。
“是,本公司在中國大陸的第一個program。”
“Oh,really?”譚斌張大眼睛,睏倦頓時飛到九霄雲外,“你不會蒙我吧?挺大的事,怎麼事前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之前的消息,是封鎖得比較嚴密。兩個小時前才正式簽字,最遲後天,應該就能看到新聞了。”
“就是說,從此你們要高舉民族產業的大旗,鐵了心支持Local公司了?”腦子裏彷彿有火花閃了一下,她還沒有抓住,那點火花又熄滅了。
“可以這麼說。上次CEO來中國,費盡心思才讓他意識到這點,當時就拍板定下的基調。歐洲的研發中心,年後可能要搬一部分到中國來。”
“這些天你一直在忙的,就是這件事吧?”
程睿敏點點頭,神色間並不見多少喜慶之意,“折騰幾個月總算落停。今天的感覺很奇怪,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為了今天的結果,上海、北京、歐洲三點一線,四個月內他飛了無數趟,差點把命扔在一萬米的高空航線上。
譚斌垂下視線看着自己的腳尖,“明明是件好事,您怎麼意興闌珊的?”
“有點感慨,你應該能理解。十年前這些本地企業起步時,飽受跨國公司的打壓,十年後我卻要靠着他們的青睞,才能跨過中國的行業壁
壘。”
對他的鬱悶,譚斌深表驚異,“看來您的身份轉換還沒有完成,程首代,哦不對,應該榮升程總經理了,忘了恭喜,您現在不再是漢奸和
洋奴,您已經棄暗投明回頭是岸了。”
程睿敏看着她差點笑出聲,“擠兌我?”
“小的不敢。不過和內資合作,磨合期註定很長很痛苦,我對您致以萬分同情。”
程睿敏還是笑,“你說得對,可這是大趨勢,不可逆轉,整個行業遍地黃金的傳奇,已經徹底結束,如今的市場,不再是十年前的中國,
總要有人先行一步。”
譚斌依然在消化這個消息,不過她真正想的是另一件事,“正好評標前眾誠的利好見報,這時機選的,嘖嘖,你們用心真險惡。”
“兩碼事,我們的合作方向是海外市場,你別往一塊兒瞎琢磨。”
“哼,司馬昭之心,得了,以後咱們就徹底是兩條船上的了。”
“譚斌。”程睿敏拉過她的手,“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討論,現在說點兒別的行嗎?”
他的唇印落在她的手背上,冰涼,卻格外輕軟柔膩,譚斌心口一盪,要說的話便堵了回去。
他摸索她的臉,滿心苦惱,“想見你,見了面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譚斌輕輕嘆口氣:“很不幸,我也是。”
兩人之間真正有了開始的條件,反而都拘謹起來,手足無措,不知該做什麼,只好拿不相干的話搪塞。
她看着程睿敏,程睿敏也看着她,面面相覷片刻,他張開手臂,把她裹進自己的風衣里,緊緊抱住。
觸摸到他襯衣下透出的體溫,譚斌突突亂跳的心臟頃刻平靜下來。
他一直給她踏實的安全感。
猶豫一下,她伸手摟住他的腰,把頭擱在他肩膀上。
他的臉貼在她的臉上,那是寒風裏唯一感覺到溫暖的地方。
程睿敏低頭,小心翼翼地吻她,因為得來太辛苦,有不能置信的錯覺。
譚斌的回應有點慢,卻比他激烈。
他呻吟一聲,按着嘴唇躲開她的牙齒,“你幹什麼?”
譚斌說:“我討厭你!”
他壓着聲音低笑:“討厭我是這種待遇?那求求你恨我吧,我求之不得。”
譚斌一個呸字只吐出半聲,又被他堵住了嘴唇。
“譚斌,”他在她的耳邊低聲說,“有人在看我們。”
譚斌說:“再看就管他收費,不能免費娛樂他。”
程睿敏大笑,捏捏她的鼻尖,“你這個傢伙。”他停一停,“不過你總算肯笑了。”
譚斌摸摸自己的臉,好象肌肉是開始軟化,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
她在心裏嘲諷地笑笑,以為需要很久才能從負疚里走出來,原來這麼快就已經釋然。
可見人情薄如紙,世間並沒有永遠這回事。
她刻意離他的身體遠一點兒,“換個地方好不好?我覺得象處身西伯利亞。”
程睿敏為她豎起大衣的領子,“太晚了,你還是回去休息吧。”
譚斌問:“你不是還有話要說嗎?”
他低頭想了想,“好象該說的都說了,至少今晚能睡着覺了。”
“就因為簽了個破協議?”
“你說呢?”
譚斌凍得直哆嗦,不打算和他耍嘴皮子,“那我走了。
“先別走,商量件事。”程睿敏一把拽住她的手,再次拉進懷裏。
“說。”
“我要你的時間,每天一個小時,中飯或者晚餐,你自己選。”
譚斌答:“不可能。”
“那麼一周三次?”
“一次。”
“兩次?”他也相當執著。
“好吧。”譚斌無奈,不再討價還價,“那就兩次,不過時間由我定。”
但隨後的一段日子,她並沒有遵守自己一周兩次的約定。
程睿敏提前透露的消息果然見報。MPL內部開會討論,認為會給眾誠公司的技術標加分,但不會對最終的結果有太大影響。
MPL目前的當務之急,還是儘快完成技術方案建議書,以及向總部申請最大的折扣。
日日周而復始的數字遊戲,枯燥而乏味,似乎永遠也望不到盡頭,到了後來,每次看到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字,譚斌簡直有嘔吐的沖
動。
和程睿敏見面,就成了唯一的調劑。他的電話一來,她的心先就飛了過去。
其實見了面也做不了什麼,有時候她趕時間,他為她帶快餐來。明明胃口不佳,她還是象吃藥一樣勉強下咽。
偶一抬頭,見程睿敏正怔怔地盯着她。
她詫異地問:“怎麼了?”
他不說話,只是理理她的鬢髮,過一會兒說:“我心疼。”
譚斌的嘴和牙齒停下了所有動作,低頭看看咬了一半的三明治,嗓子就有點哽咽。
她咳嗽一聲掩飾過去,勉強笑笑,“真肉麻!”
他一聲不響摟過她,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一下一下撫着她的背。
他沉默,她也不想出聲,唯恐破壞這一刻的靜謐和溫存。
車裏只有低低的音樂聲在隱約迴旋,是那首《Answer》。
Iwillbetheanswer,Attheendoftheline,Iwillbethereforyou,Whytakethetime,Intheburningofuncertainty,
Iwillbeyoursolidground……
空靈的女聲音色純凈,如耳邊的低語。
車窗外就是使館區附近的街道,枝頭尚未脫落的梧桐葉,遮蔽了路燈的微芒。
他的襯衣外套了件羊絨背心,細軟的羊毛蹭着她的臉頰,溫煦貼心。
她聽到他的心跳,一聲接一聲,低沉而規律,令她心神安寧。
可惜如此相處的機會也並不多,更多時候她累得東倒西歪,吃完飯精神一放鬆,說著話就睡著了。
他無限容忍她,把車停在她辦公室附近,坐在駕駛位等她睡醒一覺,再送她回去。
譚斌的歉意越來越深,他也很忙,但仍肯陪着她浪費時間。
每見一次面,他眼下的陰影就似加重幾分。
譚斌揉着他的眉心,“合作很難是嗎?”
“嗯,”程睿敏閉上雙眼,“觀念太多衝突,幾乎天天都在死磕,我快把這輩子的耐心用盡了。”
他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手指修長,但毫無血色。
譚斌握住他的手,“真對不起,“她說,“抽不出太多時間陪你。”
程睿敏笑笑,卻不大介意:“這是小事,非常時期我願意遷就,不過親愛的女士,請記着,欠我的,我保留追加利息一起償還的權利。”
他只有一個要求:“私人時間我們可否不談公事?”
“好啊。”譚斌一口答應,“那我們就來談談,那回在塘沽,你先用色相極盡引誘,然後再挖人牆角是怎麼回事?”
那是一直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
程睿敏立刻顧左右而言它,“哎,納斯達克指數今天居然下跌了十個點……”
譚斌氣得牙癢,但對方不肯配合,她也無可奈何。
比這些略大一點的事,卻讓她緊張。
他打算帶她去見一個人。
第60章
乍聽到這個建議,譚斌嚇壞了,她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不覺得太早了點兒?”
程睿敏忍笑看她一眼,“你想到哪兒去了?又不是帶你去見公婆,探探病人而已,至於嚇成那樣?”
“是親戚?”譚斌表示訝異。
“不是親戚,是這些年真正關心我的一位長輩。”
譚斌發覺此刻他臉上蒼茫的神情似曾相識,就象當初他離開MPL,滿眼萬念成灰的凄惶。
她曾因那個表情而心動,如今卻情願它永不再出現。
提前安排好工作,下了班她上車跟他走。
程睿敏的車停在公司側門一百米外。這方面他一向小心,不願給譚斌帶來任何麻煩。
譚斌走過去,頭髮已被風吹得亂七八糟,她先用發卡盤在頭頂,對着鏡子照一照,覺得露出尖尖的下巴,形容過於單薄,又把頭髮放下來。
程睿敏從未見過她如此怯場,不禁驚奇。
譚斌尷尬地解釋:“我一向沒有老人緣。”沈培母親留給她的陰影,實在太深了。
程睿敏拍拍她的頭:“我喜歡就行了,你怕什麼?放鬆放鬆……”
譚斌只能依單照辦,“好吧。”
下班高峰,北二環上照例堵得水泄不通,遇到紅燈能排出三百米外。
程睿敏見怪不怪,停車間隙索性取出報紙翻閱。
譚斌也湊過去靠他肩膀上,掀到後面的娛樂八卦和文化版,漫不經心地瀏覽大標題。
她的目光突然定住,許久不能移動。
有條不顯眼的新聞映入眼帘:青年畫家沈培拍賣舊作,所得款項盡數捐獻甘肅省希望工程。
她本能地縮回手,神色有點僵硬。
程睿敏沒有留意到她神情的變化。前方變燈,長長的車龍開始挪動,他放下報紙跟上去。
譚斌掙扎半天,還是取過報紙,把那條新聞細細看了一遍。
新聞中說,沈培的一幅近作,《最遠的距離》,會上備受關注,以42萬的價格落槌,創下此次拍賣會,也是他個人作品的最高價。
文章最後提到,沈培將於年底受邀赴法,作為青年畫家的代表,參與籌備中法藝術家的交流展覽。
那幅畫,旁邊就附有照片,青綠的底色,層層灰暗蔓延,糾纏的枝蔓間兩張模糊的人臉,譚斌再熟悉不過。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什麼?
泰戈爾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
沈培賣掉這幅畫,等於徹底埋葬了過往的一切。離開她,他竟象火鳥一樣開始重生。
譚斌收起報紙,轉頭望向窗外,忍不住微笑,卻笑得苦澀而難堪。
後來一路她都沒怎麼出聲,直到目的地。
一直聽說雍和宮附近的衚衕里,藏着不少精緻的四合院,外面卻看不出一點端倪。
見識過眼前這一家,譚斌完全相信了這種說法。
高槐深院裏日影暗移,滿院秋蔭蕭瑟有聲,進門處一座玲瓏的雕花屏風,紫褐明潤,透出不動聲色的富貴之氣。
主人是位六十齣頭的老太太,收拾得乾淨爽利,舉手投足透出一股知性和優雅。
程睿敏恭敬地叫“乾媽”,態度異常親昵。
路上譚斌已經知道,她就是程睿敏那位過世發小的母親。
她帶兩人去廂房的小客廳,一路嗔怪道:“睿敏你天天在忙什麼?不是我病了,都見不着你的人影。這姑娘是……”
譚斌立即乖覺地微笑:“阿姨,叫我譚斌。”
她看看譚斌,客氣地笑:“小譚是吧?我聽嚴謹說了。”
程睿敏馬上問:“嚴謹來了?”
“可不是,那孩子比你跑得勤快。”
程睿敏赫顏,“乾媽……”
“沒怪你,知道你忙。你看看你的臉,都快跟牆一個色了。”
進了廂房,果然見到嚴謹。正大馬金刀地在屋裏坐着,一個人佔了半張沙發,兩條長腿直接橫在茶几上。
這天的嚴謹穿了件規規矩矩的黑色套頭毛衣,掩去不少痞氣。看到他,譚斌頓時鬆弛下來。
程睿敏卻走過去踢了他一腳,“腿放下,象什麼樣?”
嚴謹沒理他,把腿伸得更長,歪在沙發上懶洋洋地問:“小么,你還欠我一頓謝媒酒呢,打算什麼時候還哪?”
“什麼謝媒酒?你胡扯些什麼?”程睿敏皺眉。
每次到了嚴謹跟前,他就英雄氣短,平日的伶牙俐齒全派不上用場。
他是怕嚴謹口無遮攔,把上回的事說漏了。雖然那天什麼事也沒發生,講出來還是尷尬。
嚴謹大笑,利落地翻身坐起來,“妹子,瞧見沒有,他是恨不得把我滅口啊!”
“哦。”譚斌不明白他倆在說什麼,只把鮮花和果籃交給保姆,笑一笑搪塞過去。
乾媽用力在他後腦勺拍一下,讓他閉嘴,然後對譚斌說:“我們一直等着看睿敏的女朋友,他居然藏了這麼些日子才帶你來。”
譚斌大大方方地回答:“可能他覺得需要足夠的勇氣,才敢帶我出來見人吧。”
乾媽楊起眉毛笑了。
看得出來,她很喜歡譚斌。人與人之間的氣場,有時候契合得非常微妙。
她說:“睿敏的脾氣有時候非常彆扭,你要多給他點兒時間和耐心。”
“是嗎?”譚斌看一眼程睿敏,“好象他隱藏得很好,還沒機會看他現出原形,等明年端午節吧,我多備一壇雄黃酒。”
嚴謹噗哧噴出一口茶。
程睿敏神色如常,只是斜眼看她,一副打算秋後算帳的樣子。
乾媽家的晚飯清淡而精緻,她一邊招呼譚斌多吃,一邊看着程睿敏犯愁:“這孩子,怎麼吃多少都不見長肉呢?”
嚴謹嘀咕:“乾媽您見過刁德一長肉嗎?給他吃什麼都是浪費。那點兒東西,全讓他拿去長心眼兒了。”
譚斌朝他眨眨眼,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
飯後保姆端上水果,幾個人挪到起居室。乾媽招呼譚斌坐在身邊,絮絮問了一些家常問題。
譚斌感覺她的氣場雖然柔和,卻十分強大,並不敢造次,老老實實一一作答。
最後是程睿敏替她解圍,岔開了話題。
電視開着,只有譚斌心不在焉地看兩眼,嚴謹早不知溜到哪兒去了。
程睿敏蹲在乾媽身邊,兩人儘管壓低了聲音,譚斌依然隱約聽到她說:“你爸到底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你總避而不見也不是辦法……”
涉及別人家的私事,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雖然沒有刻意避開她,譚斌也覺自己尷尬,屏住呼吸退了出去。
出了門,看到嚴謹正站在葡萄架下抽煙,黏稠的夜色中,一點紅色的火星在他臉前時明時滅。
她走近,嚴謹露出一口白牙,隨即遞上煙盒,“來一支?”
譚斌回頭看看身後的燈光,猶豫着抽出一支。
嚴謹把火機湊她跟前,嘴裏叼着煙含混不清地問:“不會吧?你怕小么啊?”
“誰怕他呀。”譚斌極力分辯,“我一抽煙,就要聽他教育抽煙有害健康,怪煩的。以前沒發現他這麼羅嗦。”
嚴謹哂一聲,“你甭理他,這人打小就這樣,道貌岸然的,總不招人待見。”
譚斌忍笑忍得煙灰簌簌直落。
其實她一直好奇,程睿敏和嚴謹的性格南轅北轍,一個爽朗張揚,一個溫潤內斂,怎麼能成為過命的哥們兒?
“嗨,這話說起來就忒長了。”嚴謹吸口煙,做出回憶狀,“高一的事兒了,那時小么剛從廈門回來,說話還帶南方口音。他上學上得早
,比我們都小一歲,人長得瘦小,脾氣也怪,仗着成績好老師寵他,見了我們總是愛搭不理陰陽怪氣的。我平時最討厭三腳踹不出屁的人,每
回一瞅見他那小模樣就想抽他,時不時地撩撥他一下。”
譚斌聽得氣不過,一口煙全噴在他臉上,“原來是你以大欺小,還好意思說?”
嚴謹沒避過,連笑帶咳地說:“我是大哥,能幹那沒品的事兒嗎?願意代勞的小兄弟多的是。可這孩子吧,挨了打也不長記性,下回見面
還那樣,為這個他沒少吃虧。結果有一天,一小子口無遮攔,說到他爹媽,終於把他招急了。甭看他平時蔫不出溜的,打起架來還真不含糊,
掄起磚頭就把人瓢兒給開了。我一瞧嘿,欺負到我嚴謹兄弟頭上了,也擼起袖子衝上去。兜里有把彈簧刀,原是想嚇嚇他的,沒想着他抬手一
擋,胳膊上劃了這麼長一口子,血嘩嘩地往下流……”他在自己手臂上比劃着,“喏,就這兒……”
譚斌不禁嘖嘖連聲,“你們打架居然來真的,真見了血呀,那後來怎麼收場?”
“唉,我們都給拎到派出所蹲着,通知學校和家長來領人唄。我被我們家老爺子胖揍一頓,然後才知道,他爸媽離了婚,姥爺因為這事被
氣成腦溢血,剛過世不久。小二,哦,就是乾媽的親兒子,掐着我脖子去找他道歉,我跟小么說,以後什麼都不用怕,大哥我會罩着他,就這
么着成了拜把兄弟。”
譚斌長出一口氣。果然是這樣,難怪第一次去程睿敏的住處,就發現他家裏似乎缺點什麼。
當時並沒有意識到,後來聽到同事提起他的父親,才想起,那片掛滿照片的牆上,有他的外公、母親、同學和朋友,就是沒有他父親的任
何蹤影。
嚴謹扔下煙頭,用腳用力碾滅,“那事過後吧,小么就等於沒家了,所以我一直覺得欠他的。”
譚斌錯愕地抬起頭,“沒家了?什麼意思?”
嚴謹被問得更奇怪:“小么沒告訴你?”他撓撓頭,“算了算了,當我多嘴,回頭你還是問他吧。妹子,哥喜歡你,所以告你句話,小么
脾氣磨嘰,可人挺好。你想收服他,就一個辦法,對他好,惡狠狠地對他好。”
譚斌挑起眉毛看着他。
他手插褲兜里,望着她笑笑,“因為這小子有個毛病,別人對他不好呢,他覺得是應該的,人一對他好,他就手足無措。”
最後一句話,象根刺一樣扎進譚斌的心裏。
那晚程睿敏送她回家,她一直想擼起他的袖子看個究竟。
他納悶,“你老拉我胳膊幹什麼,甭搗亂,我開車呢!”
她到底還是看見了,右臂上兩寸長一道傷痕,傷口已經平復,只留下一道白印,旁邊還有縫針的痕迹。
她把嘴唇貼上去,輕輕蹭了幾下。
程睿敏奇怪地看着她:“你今天是怎麼了?”
譚斌手插進他的頭髮,湊過去親親他的臉,“睿敏。”
“什麼事?”
“沒什麼。”她放低聲音,“我愛你。”
程睿敏手裏的方向盤幾乎打滑,前面一個紅燈,他一腳剎車停下了,轉頭看着她:“你……你說什麼?”
譚斌白他一眼:“你明明聽見了,裝什麼蒜?”
“我有間歇性失聰,關鍵時刻總掉鏈子,真沒聽見,再說一遍吧。”
譚斌氣結:“僅此一次,過時不候,下回你最好配個助聽器。”
程睿敏便不再追問,右臂繞過她的肩膀,手停在她的脖子上,上上下下摸索。
譚斌莫名地感到壓力,不禁抗議:“你幹什麼?”
“算賬。”他說,手指作勢收緊,“剛才是誰說的,要準備雄黃酒?你才是條蛇,美女蛇。”
譚斌素來怕癢,拚命笑着掙扎:“放手,不然我就喊救命了。”
他卻扳過她的臉,緊緊箍着她,不管不顧強吻下去。
唇舌的輾轉倉猝而急迫,伴着綠茶清冽的氣息,令她情不自禁開啟雙唇,任他濕潤的熱吻恣意深入。
綠燈亮了,後面的車開始頻閃大燈,並按着喇叭抗議。
譚斌終於掙脫他的手臂,低聲說:“咱別做沒公德的事,快開車。”
程睿敏放開她,換檔起步,過了路口之後才試探着問:“跟我回家?”
譚斌極低極低地嗯了一聲。
於是程睿敏再次失聰:“什麼?你大點兒聲,我沒聽見。”
譚斌抬手就拍在他臉上:“小樣兒!”
不疼,但聲音極響,他捂着臉佯做惱怒,“行,你等着,看我怎麼收拾你。”
譚斌不屑地抱起雙臂,冷笑:“好,我等着。”
回到他的別墅,剛關上門,譚斌便轉身,拽緊他的衣襟,用力往前一帶。
他整個人都俯向她。
“你想收拾誰,嗯?”她故作輕佻地問道。
程睿敏極煞風景地笑起來,“不行不行,這眼神兒,差太遠了。”
譚斌手下使力,讓他貼得更近,“你說什麼?”
他還是笑:“譚斌,你知道演員怎麼練習色迷迷的眼神?你得看着我,好好看着我,想像眼前是塊油汪汪的五花肉……”
譚斌攢了一路的氣勢頓時一瀉千里,只剩下笑了。
他卻趁機把她頂在牆上,順勢吻上她的雙唇。
譚斌扭來扭去躲着他,含糊地笑:“我不吃肥肉,只要排骨。”
他的手從她的襯衣下擺伸進去,四處游移,“喏,脊骨在這兒,肋排在這兒,胸骨……嗯,胸骨……”
聲音停下來,他的手卻留在某處,力道漸漸加重。
譚斌立刻不能動了,半邊身體象過電一樣酥麻,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然後不知怎麼回事,她就倒在他身上,兩人身下是客廳的羊毛地毯。
她俯視着他的眼睛,那雙眼睛黑沉沉看不到盡頭。
他安靜地回望她,唇角輕揚,很少笑得這樣純粹。
譚斌伸出手,一粒粒解開他襯衣的紐扣,柔軟的嘴唇貼上去,溫柔流連,漸漸向下。
一直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