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楊紅乘坐的飛機平安抵達美國洛杉磯機場。

踏上美國的那一刻,楊紅並沒有感覺到激動或興奮。想起很久以前,第一次乘火車出J省的時候,那樣一番激動,在心裏驚呼:我終於到過J省以外的地方啦!想起更久以前,每次學校組織出去春遊,都會有兩三天激動不安,連覺都睡不好。而現在,到了一個新的國家都不覺得激動了,反而有點懷念熟悉的家園,有點怪自己:我跑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來幹什麼?這裏的一切跟我有什麼相干?

楊紅驚覺地想,完了,我真的老了,記得朱PETER說過,當你踏上美國的那一刻,如果你想的是儘快回國的話,你就知道你老了,至少是心態老了,因為激動跟年紀是成反比的,年齡越大,越不容易激動;而懷舊跟年紀卻是成正比的,年齡越大,越懷念從前,越懷念故鄉。

楊紅想,朱PETER說的話不能算數,他是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傢伙,為了一鳴驚人,什麼話都要反着說,成語也好,格言也好,他一定要篡改得面目全非了才安心。就說這“葉落歸根”吧,誰都知道是拿來讚美那些在海外漂泊多年的華人,老了之後,心心念念地回到自己的故鄉的。但被朱PETER一改,就變成終生逃離之後無可奈何的回歸了。

他說小樹剛長出來的時候,都是拚命地往上長,拚命地把枝椏向四面八方伸展,離身下的土地越遠越好。如果不是被根抓住,恐怕會長得飛起來。那時候,樹葉對根沒有什麼感覺,不覺得是根在為自己提供生長的養分,反而覺得根是在羈絆自己。要等到樹葉老了,黃了,失去生命力了,才會倦倦地落下,回到根的身邊。但離根不值得唾罵,歸根不值得讚頌,因為離根和歸根,只不過是樹葉生命中的兩個過程、兩個階段。

楊紅覺得朱PETER的話很有煽動性,很能妖言惑眾。像他這樣的人,反右的時候肯定被打成右派,文化革命肯定被揪出來批鬥,反精神污染的時候肯定被當成一個污染源清除。他到今天還逍遙法外,用他自己的話說,只是因為他趕上了一個可以在屋頂上大喊“我沒有言論自由”的年代。

楊紅不知道自己這趟出國算不算離根。出國之前,老有人問楊紅:出去了還回不回來呀?連老院長都擔過這種心,曾專門把她找去,語重心長地告誡她:祖國培養你這麼多年,你要對得起祖國啊。半年過了,就馬上回來。今年下半年就要開始賣江北新修的那些房子,明年春天要搞幹部調整,你不回來,這些都沒你的份的。

楊紅自己也給人做了十來年的政治思想工作,仍然很佩服老院長的方法和技巧。現在你要說服一個人,光說些大道理是沒用的,大帽子底下開小差。不跟他的切身利益掛上鉤,他就算嘴裏被你說動了,心裏也不會動的。象勸你回國這事,祖國要端出來,不然你的愛國之心不會被震動;新房子的事也要端出來,不然你的愛家之心不會被震動;幹部調整的事更要端出來,不然你的愛權之心不會被震動。這樣三件事一擺,你不被說服?那你就是鐵了心要叛國了。

楊紅覺得別人這些擔心都是多餘的,不就一個半年的訪問學者嗎?哪裏就會賴在美國了?寧為雞頭,不為牛後。到了別人那裏,是為別人打工,怎麼比得上呆在自己的學校當研究生導師?楊紅當時當地就對老院長擔保:你放心,我肯定會回來的,我絕對不會留在美國。對老院長,你不能說什麼天打五雷轟之類的話,但如果可以的話,楊紅也不怕那樣說,因為她對自己很有把握,她是絕對會回國的。

楊紅就不理解,為什麼學校那些幹得挺不錯的老師,到了美國,就想方設法地留在那裏呢?學校作過統計,截止去年,有90%自費出國的老師沒有回來,有55%公費出國的老師沒有回來。

根據小道消息,女出國者的背叛之風比男出國者更濃,有人說是因為女人更容易找個老美結婚,一步到位地把身份搞定。據說中國男人找美國女人呢,就受到些生理上的限制,差不多就是牙籤跟竹筒的關係。哪個牙籤願意掉到一個空廣的竹筒里去受那個屈辱?但中國女人找美國男人呢,那就不同了,沒有這方面的比喻,但據說美國男人最欣賞那些在中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年紀一把,相貌不咋,知識淵博,談吐瀟洒。

楊紅開始還不信,後來院裏一位三十有五的老姑娘公派出了一趟國,就套牢一個老美,先回中國,再以美國公民未婚妻的身份去了美國,一個老姑娘把些個小姑娘氣得!

大家忿忿地說,這種人真是有吃狗屎的運氣。運氣這個東西,一旦來了,門板都擋不住的。對有運氣的人,大家羨慕一通,充其量也就心裏咒她日後離婚,或者被賣進窯子裏去。但有些人,憑的不是運氣,而是卑劣的手段,那大家就要公開地痛罵一下了,不罵不足以平民憤。

化學系有個老師是探親出國的,去了一段時間就向學校打報告,說她懷孕了,要生第二胎。學校當然不能說同意,就回了信,勸其不要生。楊紅聽說這事後,還跟周寧在家裏議論,說這個人也真是奇怪,你要生就生唄,還打個什麼報告?有點無事生非的意思,明知你這樣問,學校是不會同意的。不過事實證明那個老師打這個報告是英明的,或者用學校的話說,是別有用心的,因為她後來申請政治避難的時候,就有一封信可以證明她不能回中國,她回中國會受到懲罰甚至迫害。那個代表學校回信的人好像也倒了酶,被撤了職,因為他為美國政府攻擊中國計劃生育政策提供了一發炮彈。

大家聽說這事後,沒有一個不說那個老師卑鄙無恥的。大家一致認為象這樣投機取巧、背叛祖國的人,肯定是沒有好下場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懂行的人說,剛開始時,以計劃生育為由申請政治避難的,據說是100%地批准,現在這種申請多了去了,美國也搞不清究竟誰回國是真的有危險,誰是假的有危險,只有定個名額,每年不超過20%。所以大家預計化學系那個老師最終是哭哭啼啼地回國來。

但後來聽說那個老師居然就成了那20%里的一個,她申請成功了,雖然還沒拿到綠卡,但已經有了一個什麼卡,總之是可以呆在美國了。於是又有很多人私下羨慕她,說她這可是一生兩得,不僅比咱們多生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還為她賺了綠卡,不如給這個小孩起名叫“綠卡”吧。有人就說,聽說在美國生的,就是美國公民呢,應該叫“公民”了。周寧聽了,還呵呵笑着說:“說不定是個‘母民’。”

周寧的媽媽倒是有讓楊紅在外面生幾個小孩的意思。一聽說楊紅出國的事,連證都還沒簽到,婆婆就轉開了念頭。婆婆的方言不好懂,都是周寧翻譯給她聽的。婆婆說,聽說美國那邊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你到了那邊,也生幾個。我四個兒媳婦,這三個都因為超生被結了扎了,沒指望了。你沒結紮,我們周家就靠你了。

楊紅聽不懂婆婆,但婆婆聽得懂她,因為她說的是普通話。電視裏廣播裏天天用的話,婆婆還是聽得懂一些的。所以婆婆對她自己的語言能力一直有點自豪:我聽得懂你的話,你就聽不懂我的話。

楊紅說,就半年時間,哪能生小孩?懷個小孩都要十個月。婆婆說,你不會揣一個出去生?

“生了誰帶?”

“送回來我跟你帶。”

楊紅想到婆婆帶小孩的方法,有點膽戰心驚,望而生畏。周寧幾個兄弟加上他們的媳婦都在外面打工、做生意,七、八個小孩都放在家裏婆婆帶。婆婆帶小孩那真叫有大將風度,基本上執行無為而治、自生自滅的政策。早上起來,也不用洗臉,大大小小一排都蹲在馬路邊拉尿拉屎。拉完了,再對彼此堆出的形狀、大小、氣味什麼的,互相評論一番,常常為意見相左打得不亦樂乎。拉在路邊的屎是不用掃的,等會車來人往的,壓的壓了,踩的踩了,很快就沒有了。

早飯吃了,小孩子便作鳥獸散,婆婆自己也鎖了門,上別人家打麻將去了。中午記得,就回來做一頓飯,不記得就莫怪婆婆記性不好。晚上這一頓是一定要做的,有沒有菜無所謂,小孩子都已經餓得發麻,風捲殘雲般地吃了,婆婆便用一盆熱水,把所有的小孩都洗了,大家上床睡覺。

楊紅一直很欽佩婆婆一絲不苟的作風,一盆水,洗到後來,連盆底都蓋不住了,顏色也變得越來越深,但婆婆一定要呵斥着,把每一個都擰過來洗過才讓睡覺。楊紅一想到自己的小孩要加入這個隊伍,就不由自主地打寒戰。

楊紅不好針砭婆婆帶小孩的方式,說了周寧也不會為她翻譯,還不如不說,就一笑了之。她再怎麼能耐,在婆婆眼裏,也只是個生小孩的機器。

楊紅想到這裏,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腹部,不知道這次有沒有真的象婆婆說的那樣,揣了一個到美國來了。裹挾在機場滾滾的人流里,楊紅四下張望着,想找到TRACY,但很快就失望了。在漢城轉機的時候,時間太短,根本沒空跟TRACY說話。後來在飛機上上洗手間時,看見她在同一架飛機上,坐在近水樓台先得廁所的地方。飛機上很安靜,乘客都在睡覺,或者戴着耳機看電視聽音樂,楊紅也沒好意思走上去跟TRACY講話,只跟她招招手,算打過了招呼。

這一路之上,朱PETER講過的一些注意事項,好像正在一點一點被實踐證明着。換機的時候該怎麼怎麼樣,在飛機上怎樣填I-94表,下了飛機怎樣租個小車推行李,等等等等,事無巨細,都料到了。

不知道是因為人在美國,舉目無親,還是朱PETER的話幫了她很大忙,楊紅覺得對朱PETER的印象和感覺都好多了。她覺得朱PETER應該在洛杉磯什麼地方,因為他對洛杉磯機場好像很熟悉。會不會是跟他自己說的那樣,是機場的清潔工?聽說文科博士在美國潦倒得當清潔工的大有人在。

這樣一想,楊紅對那些推着清潔車的男人就有點注意起來了。

入關很順利,問的問題沒超過朱Peter講的範圍,所以楊紅也沒覺得交流有困難。出國這種事,一旦語言沒問題,感覺就慢慢良好起來了。

楊紅小心翼翼地把護照等文件收好,又隨着大家站進另一個隊伍,聽說這裏是美國農業部檢查違禁農副產品什麼的。聽朱Peter講,過這一關就有點靠運氣了。大多數人什麼事都沒有,箱子都不用打開,問兩句就過去了。但也有運氣不好的,帶了形狀特殊的東西,孤陋寡聞的老美沒見過,一驚一咋,沒收再說。

特別是911之後,美國是草木皆兵,覺得男女老少都象是賓拉登派來的人肉炸彈,頗有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個的蠻橫。海關的工作人員,也並非個個都是精英,有些甚至是做parttime的,朱PETER說他就遇到過一個,是哪間中學的物理教師,平日裏教他的物理,周末就來海關把守國門,看見他帶的香菇,象牛頓看見墜落的蘋果一樣研究了半天。

楊紅有一點擔心,不知道自己箱子裏放的那些佐料啊、調味品什麼的,算不算形狀怪異。朱PETER在班上講過,說你一出國,就會發現,就算是天涯海角,也改變不了你的一個中國胃。你的胃呀,那真叫愛國,吃什麼東西,都比不上吃中國東西讓它受用。朱PETER說很多人剛到美國時,都是窮得吃不起青菜,只能吃雞腿。吃多了,一聽到“雞腿”兩個字就犯噁心。在國外什麼都不懷念,就是懷念中國的早點。順着那個長街,一溜地擺着各種各樣的小吃攤,一天吃一樣,可以吃一個月不重複。想中國的早點想成了瘋,想起那些小吃攤上飛來飛去的蒼蠅,都有了親切的感覺。如果早點不好吃,哪來的蒼蠅?所以美國的早點可以說是糟到了連蒼蠅都不喜歡的地步!

但朱PETER的另一句話卻引起了楊紅的反感。他說他在美國每天早上牛奶麵包地吃了一年,對移情別戀都能理解了:不管什麼東西,你吃久了,就吃厭了。

楊紅記得自己反駁他說,你天天吃米飯沒吃厭呢。

朱PETER強詞奪理地說:“那不同,吃米飯是為了飽肚子,沒菜也吃不下去的。人們的注意力都是在菜上面的。天天吃米飯,不是吃味道,而是吃習慣,餓了拿來飽肚子而已。菜還是要經常換一換的,不然就吃膩了。”

楊紅是順着他那個移情別戀的路子聽的,所以很生氣,心想,這話真實地反應了你們男人的心理。男人吃一個女人吃膩了,就想着換個口味。女人有什麼膩不膩的?女人大概就如被吃的飯,根本不關她胃口的事。你膩,丈夫也是要吃的;你不膩,丈夫還是要吃的。他有問過你膩不膩嗎?你想不想嗎?

楊紅雖然不喜歡那個比喻,但關於中國胃的話還是聽進去了的。她知道自己肯定是有一個中國胃的,天天啃麵包喝牛奶肯定是不行的。她的胃恐怕還不是一個普通中國胃,差不多是一個方言中國胃,因為川菜、粵菜什麼的,她都不愛吃,就愛吃自己家鄉的菜,所以她帶了很多家鄉食品。經過一番精打細算,她帶的大多是作料、調味品之類,這樣份量不重,但用的時間長,可以說是帶着家鄉菜的精華和味道,其他原材料到時候就地取材。象榨菜、辣醬、酸菜魚底料等等,帶了不計其數。不象是到美國做研究的,倒象是來開餐館的。

還隔着兩、三個人,楊紅這一隊的那個officer就在向她招手,嘴裏說著些什麼,但楊紅一緊張,就一句也聽不懂了。她身後有幾個人指着前邊,大概在告訴她officer在叫她。楊紅覺得頭腦發暈,為什麼叫我上前?他有透視眼,看見我箱子裏形狀怪異的東西了?她搬着沉重的腿,挪向那個officer,心裏頭惶惑不安,難道我臉上寫着“危險分子”幾個字?或者我的表情告訴他我帶了違禁品?那根本不是什麼違禁品啊,看來是遇到一個業餘打工的officer了。

楊紅先入為主地想着呆會要怎麼告訴officer那只是香菇,英語應該是driedmushroom。但是酸菜魚底料用英語怎麼說呢?她很半天沒弄明白officer究竟為什麼叫她上前。又被身後的人重複了幾遍,楊紅才聽出officer是請他幫忙,先問她會不會講中文。

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問題,心裏重複過多遍的問答應該是:

DoyouspeakEnglish?

Yes,Ido.

雖然這樣答,有點欺世盜名的意味,但培訓班、磁帶什麼的,都是這樣教的。練多了,也可以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說出來了。

現在被問到DoyouspeakChinese?反而不知怎樣回答了。DoIspeakChinese?楊紅問自己一句,又順水推舟一般地回答:Yes,Ido.

officer聽到這一句,很高興地笑了,沾沾自喜地說,”Iknowit.”然後指着桌上一盒東西問楊紅:What’sthis?

楊紅恍恍惚惚地覺得又回到了中學英語課堂上了,老師指着一些再明白不過的東西,比如她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什麼的,嘴角掛着竊笑,一本正經地問學生What’sthis?What’sthat?操練句型啊?

“What’sthis?”officer又問一遍。

楊紅回過神來,認真看了看那個盒子和盒子裏盛着的東西。這回可不是中學英語老師慣常指着發問的那些東西了,楊紅看了一會,覺得用中文都答不上來。盒子裏裝的是一些貌似香腸、又勝似香腸的東西。形狀象香腸,但顏色泛灰泛黑,不知是什麼東西,只好說:Idon’tknow.“Thenaskhim,please.”

officer指指站在楊紅身邊的一個男人。

楊紅現在才注意到這個男人,原來自己的這一場虛驚,都是因為這個男人。這完全是個扔到人海里沒法認出來的那種人,現在能榮幸地引起美國海關重視,也是因為他帶的那盒東西。那人現在當然是急得手足無措,滿臉冒汗。楊紅還沒開口,那人就象見到救命恩人一般,衝著她就嘰哩呱拉地講了一通。

楊紅一句也聽不懂,肯定不是普通話,肯定不是周寧的家鄉話,好像連廣東話也不是。楊紅甚至懷疑那是不是中國話,說不定是越南話、柬埔寨話、泰國話什麼的,因為那個男人生着一張馬來人的臉,眉骨突出,嘴唇外翻,膚色偏黑,應該是那一帶的。

“Whatdidhesay?”officer問道。”Idon’tknow.”楊紅說完這句,覺得四周一片安靜,不知道那裏出了問題,反而靈魂出竅般地想起朱Peter說過的笑話。他曾問口語班的人,說如果你只能學三個英語單詞,你應該學哪三個詞?那些年輕的女孩就嬌憨地說要學“Iloveyou”,結果朱Peter說答錯了,你們應該學Idon’tknow這三個詞。

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現在你能對這個officer說“Iloveyou”?楊紅又說一遍:Idon’tknow.

officer狐疑地看了楊紅一眼,又把她的護照拿起來仔細檢查了一番,軟中帶硬地問:AreyouChinese?AreyoufromChina?

楊紅恨不得回敬他一句:那護照上不是寫着嗎?但自己的英語還沒純熟到可以吵架的地步,只好簡單地回答:Yes.

officer彷彿找到了楊紅邏輯中的一個大漏洞一般,舉起她和那個男人的護照,一字一頓地說:YouareChinese,andheisChinese.Youdon’tunderstandhim?

可能因為他講得慢,楊紅不費力地就聽懂了這幾句,但她張張嘴,說不出一句話。只在心裏責怪朱Peter百密一疏,口語班裏沒有講到這一個場景,所以自己沒有操練過這方面的回答。

如果不是語言障礙,楊紅差不多要給那個傢伙上一堂政治課了,不扯遠了,就從中國有56個民族說起,這些民族大多都有自己的語言文字,中國還有數不清的方言,中國人聽不懂中國人的話是很正常的,不要說這個從未謀面的漢子,就是我自己的公公婆婆,我也是聽不懂的。

楊紅在心裏試圖將這些話翻譯成英語,然後一氣呵成地說出來,好說服這個officer,但已經有另兩個officer走過來,很客氣又很堅決地把她和那個男人帶到一間office里去了。

楊紅呆坐在那個小小的辦公室里,看幾個officer忙進忙出的,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要把她怎麼樣。楊紅也很奇怪這個男人帶的究竟是什麼。是不是一種特殊炸彈?這麼小一盒,能炸出什麼效果來?那麼是生物武器?楊紅這樣一想,就很驚慌了,比那些officer還驚慌,因為那盒子裏的東西真的是很可疑。剛才她又離得那麼近,這會好像喉頭開始發緊了。

楊紅想,我得儘快離開這個地方,就清了清喉嚨,又Excuseme了幾次,Sorry了幾次,但幾個officer都在忙着打電話。最後終於有一個officer打完電話,眉開眼笑地對她說:Don’tworry.EverythingwillbeOK.

楊紅見幾個officer都靜下來等候,知道是自己的救星來了,沒來由地就覺得待會出現在門口的會是朱PETER,不由得想起他平日裏給誰幫個忙,都是嘻皮笑臉地問人:“是不是有點無以回報,以身相許的感覺?”

想必女人報答救命恩人的最高規格就是嫁給救星了,所以美女一定要被英雄救,不然就會嫁得窩心;而英雄一定要救美女,不然就無法消受那個報答。而且這對英雄美女最好都是未婚的英雄美女,不然也是白搭。不過,如果英雄救人的時候先看看是不是美女再決定救不救,那就不是英雄而是色狼了,因為命運也不是只讓美女落難的。是英雄,就上去救人,救了不求回報,才是真英雄。

楊紅知道自己不算美女,但朱PETER好像也算不上英雄,他整個人都給她一種滑稽的感覺。他姓了這個“朱”,就有幾分滑稽了,哪有英雄姓朱的?再加上他叫個什麼PETER,也是滑稽多於洋氣。大家又故意叫他朱PETER,而不是PETER或者PETERZHU,也是存心要保持他的滑稽形像。他的穿着打扮、言談舉止都是往滑稽上靠。這樣的人如果也算英雄,也只能是搞笑版英雄。

容不得楊紅多想,救星就一腳踏進門來了,不是朱PETER,而是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國人,典型的學生臉,長相沒有任何抓得住記憶的地方,楊紅的學生中有太多這樣的人,分不清他們、記不住他們的名字是楊紅最大的頭疼。

天降大任於這位救星,大概是因為他也能講那種楊紅不知為何物的語言。救星跟那個生物武器的主人交談了幾句,就轉身對幾個officer解釋了一下。幾個officer和那個救星都哈哈笑起來。攜帶生物武器的漢子也跟着呵呵地笑。楊紅沒聽懂,不知是該跟着笑還是不跟着笑,看幾個男人都笑得有點曖昧,就決定不笑。

楊紅當然是沒事了,當她還在心不在焉地聽那個年輕的OFFICER長篇大論的解釋時,救命恩人就趁機溜走了,好像完全沒有心思認識自己解救的美人,使楊紅再一次認識到自己老了。

被這樣折騰了一通,楊紅對美國的印象壞極了,恨不得馬上打道回府。但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打道回府,因為朱PETER沒教,他說他教的東西可以COVER你從中國上飛機到你在目的地下飛機這一段。對一路上的各種情景,他都按場景分類,編寫成ROLEPLAY,讓學生演練過了,但如何在中轉機場就打道回府,他並沒有教過。

楊紅憑直覺認為只要朝剛才來的方向走就能走回海關去,也不多加思索,就反着大多數人的方向走起來。剛走了一會,楊紅就看見TRACY正推着行李,朝自己這邊走來。大概以為楊紅是特意去找她的,TRACY很感動地搶上來:“哇,你好快啊!一直想跟上你,但我的座位太靠後,等我下了飛機,已經找不到你了。”

楊紅看到TRACY,簡直就象看到親人一樣,委屈地說:“剛才要是你在,就不會出那事了。”

“什麼事?不急,不急。我們先去辦轉機手續,把行李託運了,再找個地方吃東西,邊吃邊聊。”

楊紅忘了自己要打道回府的計劃,糊裏糊塗地就跟着TRACY辦了轉機手續。兩人在一個麥當勞店買了食物,在一個小桌前坐下,楊紅就把剛才的經過講了一下。

TRACY越聽越帶勁。聽完了,有點遺憾地說:“可惜我沒碰上。我這個人,追新聞把新聞都追怕了,新聞見我就逃。你運氣不錯,這種百年不遇的事都讓你遇到了。我可以把你這件事寫篇文章發表。讓我來想想怎樣寫比較轟動,比較能觸及一些人的痛處,讓他們忍不住要跳起來罵娘,只要有人罵,就有人看了。應該提到種族歧視的高度,也要把美國人的孤陋寡聞狠狠抨擊一下,或者從美國安檢制度造成的風聲鶴唳談起。”

楊紅看她興緻如此之高,心情也好多了,就笑着說:“什麼煩心的事到了你那裏,就變得有趣了。”

TRACY也嘻嘻笑着:“沒辦法,搞新聞的人,就是這種幸災樂禍的脾氣。國家不幸詩家幸,旁人不幸記者幸。國家災難深重的時候,詩人可以寫出流芳百世的詩。旁人不幸的時候,記者可以採訪到轟動新聞。這兩類人,唯恐天下不亂,最怕的是平安無事。你別介意啊,如果這事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我也會這樣幸災樂禍的。”

楊紅想,如果我對自己的不幸能象記者一樣幸災樂禍了,那我就修鍊到家了。她有點疲憊地說:“我不介意,不過我覺得我這次在美國不會很順,這個頭就沒開好。美國對我一點都不友好,真恨不得馬上就回去。”

TRACY正色說:“就是因為對你不友好,才要待在這裏出口氣,鬥爭到美國對你友好為止。哎,我覺得你應該告他們,要求一大筆賠償金。就說這事引發了你的抑鬱症什麼的。”

楊紅擺擺手:“算了算了,我沒抑鬱症,也不想打官司。再說他們也沒把我怎麼樣。”

“沒把你怎麼樣?那就是你不懂依靠法律為自己爭取權益了。精神上的傷害是很嚴重的,是難以計量的。當然正因為難以計量,才可以多敲他一些。我告訴你,美國人是很愛打官司的。你該告不告,他不認為你善良,反而認為你不懂法律。聽說有個美國婦女,在一家麥當勞店絆倒,摔傷了尾椎骨,就要求那家店陪了成千上萬。你知道她為什麼摔倒?是她自己的小孩把她絆倒的!”

楊紅簡直象聽天方夜譚一樣,張着嘴合不攏:“那怎麼能怪店裏呢?”

“當然怪店裏,因為他們有責任制止小孩在店裏打鬧的嘛。”

楊紅有點不相信地說:“如果真是那樣,那說明美國的法律是很看重人的。”

TRACY問:“你想不想告他們?說不定你可以拿一大筆錢,或者乾脆問他們要個綠卡算了。聽說在美國投資一百萬,或者辦企業招收三十人以上就可以拿綠卡。”

楊紅懷疑地問:“你說這事能陪償一百萬?”

“誰知道?所以要試試,不試就永遠不知道。”

楊紅想了想說:“算了,我看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牽扯到官司里去。再說,朱PETER也講過,說在美國打官司,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證人,我現在到哪裏去找證人?那個幫了我忙的人,連謝都沒謝他一下。”

“男的女的?長得怎麼樣?”

“男的,看都沒看清楚長相。”

TRACY笑笑說:“那肯定不是很帥,要很帥的話,就是刀架在脖子上都看得清。救命恩人是男的,那你是不是象PETER說的,很有點無以回報,以身相許的感覺?”

楊紅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這把年紀了,還許誰?想許別人都不會要。”

TRACY恨鐵不成鋼地說:“這就是你太沒自信了,你很不錯呢,有前有后,雖然生過孩子,但一點沒變形。你願意以身相許,是看得起他,他不要是他的損失,那小子損失慘重啊!”開過玩笑,又嚴肅地說,“看來我應該去追蹤一下那個傢伙。他知道那人究竟帶的是什麼東西。嗨,TERESA,我們一定要保持聯繫,你可能是那種NEWSMAGNET,走到哪,都會有新聞跟着。我是NEWSREPELLENT,天天想遇到新聞,偏偏遇不到。”

楊紅問:“真的,還沒問你,你到哪個學校,學什麼?”

TRACY說:“我去M大,學大傳。”“大船?”“就是大眾傳媒,MassCommunication.我以後要進CNN,還要到白宮做INTERN,專寫總統風流韻事。”

“總統有風流韻事?”

TRACY嘻嘻笑着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等我去了,就會有了。”

TRACY好像很能適應新環境,到了哪裏都是勁頭十足,吃美國麥當勞也吃得津津有味。

楊紅問:“你覺得好吃嗎?我覺得一點不如中國的麥當勞,我現在就在懷念我們那裏的叉燒包了。”

TRACY聳聳肩說:“可能你是愛國型的,走到哪裏,就把自己家鄉的文化帶到哪裏,象早年出去的那些華人一樣。他們是至死不改自己的生活習慣的,反倒在異國他鄉造出一個個中國城、唐人街。我是國際主義者,愛的是整個人類,四海為家,入鄉隨俗。”

楊紅髮現TRACY有點喜歡借題發揮,扯野馬,一扯就扯遠了,自己有點跟不上。再說她這話聽上去有點不愛國,楊紅聽了很不舒服。愛國這樣的事,大家就是私下對自己,也是一口咬定的。你可以不愛某個朝代、某個皇帝、某個政府,但連自己的祖國都不愛了,你也真是不可救藥了。不過,TRACY活得真是滋潤,無憂無慮,毫無顧忌,想說什麼說什麼,想幹什麼幹什麼,自己要是能活到這個份上,那真是活出頭了。

“真是很羨慕你們七十年代的人,活得這麼輕鬆,不像我們六十年代的人,活得太沉重。”楊紅由衷地說。

TRACY撇撇嘴:“你只看見強盜吃肉,沒看見強盜挨打。我們這一代人,活得比你們艱難。你們那時候多單純啊,把書讀好就行了。找個老公,一談搞定,男不尋花問柳,女不紅杏出牆,安安穩穩過日子,羨慕死了。”

楊紅想想自己,就嘆口氣,說:“那你也是只看見強盜吃肉,沒看見強盜挨打。我們哪有你們活得輕鬆?”

“我覺得還是我們這代人累。你那代人最怕跟別人不一樣,我這代人最怕跟別人太一樣。你只要一路跟風就行,別人穿什麼,你穿什麼,想都不用想。我們呢?想與眾不同,那就得絞盡腦汁了。現在的美女,說是如雨後春筍都還不夠氣勢,簡直就如蝗蟲一般,一會兒就冒出一大堆。也不知是因為天生麗質的人越來越多,還是因為會化妝會打扮的人越來越多,現在又可以做美容手術,變人工美女。我們要想出個眾,吸引幾個眼球,比希望工程還難。走在大街上,滿眼都是美女,也不知道是天然的還是人工的。人工的多了,就算你是天然的,別人也以為你是人工的。你天天跟這麼多美女競爭,不累?”

楊紅想了想:“怎麼樣才算美女?”

TRACY說:“你們那時候的人大概只看一張臉,而且只要皮膚白,眼睛大,就認為是美,一白遮三丑嘛。不過現在呢,要臉白很容易,要大眼睛也很容易,所以大家的注意力都轉到三圍上去了。波要大,籮要大,腰要細。這些都是遺傳的,爹媽給的。你如果不幸沒個好遺傳,那就倒酶了,要麼挨刀,要麼死餓,還要天天鍛煉。像我吧,老媽胖,老爹瘦,遺傳算是一半一半,所以要靠自己盯住自己,一不小心就胖了的。哎,活得累啊,吃顆巧克力都要作半天思想鬥爭。今天吃了這頓麥當勞,又得減肥好幾天了。”

楊紅不懂這“波”啊“籮”的,但跟“三圍”連在一起,也就估摸出是什麼了,一面想着周寧的審美觀還挺超前,一邊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下TRACY的“波”,在襯衣下面很氣勢洶洶的樣子。

TRACY順着楊紅的眼光看看,笑着說:“在估摸我的罩杯尺碼?告訴你,是假的,我戴的是液體奶罩,裏面水水的,不光高聳,而且手感不錯,雖然騙不了情人,但在公車上被人輕薄一下,還不至於穿幫。”

楊紅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替TRACY難為情,這種事也講給人聽。而且聽口氣,在公車上被輕薄還比不上穿幫令她難堪。看來自己和TRACY中間隔着不知幾個代溝,就象兩個世界裏來的人。

“競爭對手多,還不是最累的部分,最累的是競爭的對象卻都是些殘次品,”TRACY說得有點忿忿不平起來,“現在的男人哪,質量完全沒搞上去,有貌的無才,有才的無貌,才貌雙全的花心,不花心的陽萎。你想,我這代人,要跟這麼多高質量的女人競爭那麼幾個低質量的男人,那還不累死?人不累死,心也累死了。“

楊紅想了想,說:“不過有些男人,沒才沒貌也可以花心的。”

“就是,最可惡的就是那些沒才沒貌還花心的男人。”TRACY點點頭,“你說他什麼都沒有,還花個什麼?可這世界就是這樣,沒才沒貌的男人,還偏偏花得出去。你們大學裏面可能好一點,外面這幾年完全是亂七八糟,簡直是回到了萬惡的舊社會,切,可以說是比舊社會還舊社會。地下情人,露水姻緣,髮廊妹,按摩姐,學生雞,進口雞,二奶,小蜜,什麼都有,遍地野花。男人時時刻刻都可以花,而且現在是越花越光彩。真箇是擋不住的花:道德擋不住他,婚姻擋不住他,只有陽萎擋得住他,現在又有偉哥啦。”

“你說男人為什麼要—–花呢?”楊紅試探地問。

“誰知道,天性如此,骨子裏就這樣。前些年,是社會風氣不允許,現在真是女的開放,男的搞活,大家都在花,他還不花?中國人是有從眾心理的嘛。”

楊紅嘆口氣說:“有時真不明白,幾年、十幾年的夫妻,什麼原因也沒有,男的突然就出軌了。”

TRACY說:“說沒原因,是不對的,什麼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只能說沒理由。有時原因太小,太沒道理,就顯得沒原因了。像我採訪過的一個女囚,他老公花的原因就很簡單,說她床技不好。”

“床技?”

TRACY瞪大眼睛:“你別告訴我你不懂床技是什麼,就是床上功夫唄。現在的男人對女人要求可高呢,要你進得廚房,出得廳堂,上得大床,缺一不可。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你在床上是條死魚,你老公不罵你?不去找別人?”TRACY嘿嘿笑了一會,沒得到楊紅的回應,止了笑,正色說,“我採訪的這個女囚,太老實天真,在床上只知道讓老公擺弄,老公嫌她床技不好,想跟她試幾個花樣,她又不肯,結果老公在外面找了個雞做情人。老婆發現后,兩人吵起來。那老公說其實他也沒想過離婚什麼的,包養那隻雞是因為老婆床技不好,只好到別的女人那裏去切磋床技。如果老婆願意求進步,他可以介紹老婆去跟那雞學幾招。老婆一氣之下,用刀砍了老公那個情人,把自己砍進牢裏去,判了終生監禁,結果徹底把她老公解放了,老公現在肯定放心大膽地去考察別的女人的床技去了。”

楊紅聽得心情很沉重,不明白TRACY怎麼可以眉飛色舞地講這種故事:“這個女人真可憐。”

“可憐的女人多啦。女人在中國是越來越難活了。有段時間我天天採訪女囚,很多是為情所困的女人,有的是因為老公要離婚,有的是因為情人變了心,反正是為了個情字,拿自己的性命當兒戲。你要願意聽,我可以跟你講十天十夜。報上見到的,只是那些比較轟動的,有代表性的,一個故事下面,不知埋着多少類似故事。現在這種事多了,你想搏個頭版頭條都不容易。”

“天天寫這些,不把自己寫得灰心喪氣?”

“何止灰心喪氣,簡直是前途無亮。我就是把自己寫得垂頭喪氣了才想到要出國的。在中國我是找不到好男人了,我上美國來找找,聽說中國的精英男人都到美國來了。”

楊紅警告說:“這些精英就不花了?”

TRACY說:“聽說精英們都忙着學習工作,沒有多少人有功夫去花,至少不能公費去花,也不會引以為榮。你知道我那時為什麼突然離開了口語班?”TRACY摘下左手上的手鏈,把手伸到楊紅眼前。

楊紅看見一道細長的、烏溜溜的傷疤。

“這是我切腕留下的。”TRACY說“切腕”的口氣就象是在說“洗碗”一樣,臉上的表情,又彷彿是在炫耀一枚國家科技進步獎章,“我的男朋友是我們晚報的記者,才貌都不錯,就是花。到北京公幹一段時間,就花上了一個北京妞,被我一個好朋友告訴我了。我打電話問他,他承認了,說是因為我不在他身邊,他太寂寞。我就追去北京。吵了,鬧了,他還捨不得放開那妞,我就來了這一手。當然也沒想過切深,流了一些血,但死不了。”

“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象搞笑電視劇了,不值一提,他後來跟那妞吹了,又回到我這裏。”

“那你還要他?”

“當然不要,這故事好就好在結局,因為我最後把他甩了,終於出了這口氣。”TRACY說,“我去北京前,就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愛他,一個不忠實於愛情的人,有什麼可愛的呢?但我要把他贏回來,贏回來再丟掉他,不然我這一生都會在自己面前抬不起頭來。”

“這不跟賭氣一樣?還差點陪上自己的命。”

“我不過是做得過激一點,說得大膽一點罷了。雖然大家都不願承認這一點,但大多數人都是更愛自己的面子、自己的自尊的。那些為情所困,為愛殺人的女人,有幾個是因為沒了丈夫生活上就過不下去的人?都是有頭有臉有工作的人,自己養活自己根本不成問題,但就是咽不下那口氣。不願輸給另一個女人,就殺那個女人;恥於被一個男人拋棄,就殺那個男人。殺不殺,只是個怕不怕死,法制觀念強不強的問題,如果沒有法律的威攝,如果殺了人不受懲罰,很多人都會殺人。不過像我這樣法制觀念強的人,就不殺別人,只殺自己。我殺自己你不能把我投監獄裏去吧?”

楊紅被TRACY這一番殺氣騰騰的高論搞得糊裏糊塗的,總覺得這個邏輯有點什麼問題,但又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問題。楊紅也不敢表示反對意見,因為她已經感覺到TRACY是那種生來就抬反杠的人,你越反對,她越執着。可能TRACY採訪了太多這種事,耳濡目染,三句話不離本行,還是由她去說。

但是TRACY沒心思再說下去了,她還有別的安排,她要到比佛利山去參觀荷里活明星們的豪宅,去中國劇院門前看那些名演員的腳印手印什麼的,還要去一條什麼街碰運氣,因為那條街上,有許多店鋪,都是明星們經常光顧的,說不定就能碰上某個明星,讓他在自己手上、乳罩上籤個名。

“哇,我喜歡BradPitt,還有NicolasCage。可惜Nic頭髮都快掉光了。我更喜歡JohnnyDepp和OrlandoBloom,年輕,又帥,看着就舒服。GeorgeCloony生得那叫一個正!但太老了點。TomCruise嘛,又矮了點。不過能碰上這幾個當中的任何一個都是不錯的啦。”TRACY一口氣甩出一大串電影明星的名字,圈的圈,點的點,褒的褒,貶的貶,扒拉來,扒拉去,象盤點自家店鋪的存貨一樣。

楊紅一個也不認識,一個也沒聽說過,她即使看外國電影,也只記得劇中人的名字,不知道演員的名字。她只覺得TRACY談論這些明星時的口氣,就象那些明星都排成一條隊,老老實實、卑躬屈膝地等着她挑一樣。

“那些明星結沒結婚?”楊紅小心翼翼地問,不想打擊了TRACY的興緻。

“他們結沒結婚干我何事?”TRACY笑着說,“只是看看而已。我有‘美男情結’的嘛,只要是美男,我都喜歡看。他要跟我來個一夜情,我也不反對,哪裏就想到要他娶我了?看來你還是老觀念,看男人之前,就在想他會不會娶你,娶,就看他一眼,不娶,就不看。你跟男人之間,就只能有嫁娶的關係,不能有別的關係?”

楊紅說:“也可以有同事關係或者普通朋友關係。”

“那也叫關係?”TRACY好奇地問,“嘿,你有沒有過情人?想像不出來,你這樣的人有了情人會是什麼樣。”

楊紅紅着臉,支吾着:“什麼算情人?”

TRACY笑着說:“看你這個樣子,也不會有情人。老老實實一黨的幹部,一生過得乾巴無味,還為自己的乾巴無味感到自豪。現在黨的幹部也蠻花的呢,可能黨的女幹部要好一點。嗨,你們黨的幹部出去應酬、腐敗的時候,吃完了,男的去花,女的幹什麼?”

楊紅聽她說得太離譜,不太高興地說:“我們出去從來沒人花。”

“大學領導花的也不少呢,我就曾經報導過一個,把他弄得,那叫一個臭!可能你們學校好一點。我看你現在到美國了,就別把自己當黨的女幹部了,找個情人,看看天會不會塌下來。不然你一生當中,只跟一個男人做過愛,那可真虧了,你沒有比較,連他做得對不對都不知道。不過,我警告你,不要一上來就談嫁娶。現在的男人,最怕你要他娶你了,做情人可以,你要他娶你,那肯定把人家嚇跑了。”

“我覺得女人應該自珍自愛……”

“你太幽默了!”TRACY前仰後合地笑了一通,勉強忍住笑說,“如果不是有點了解你這個人,還以為你在搞笑呢!你這個人很值得採訪一下,很有特點,基本是活在你那個空中樓閣里,閉着眼睛不看世界。女人怎麼樣算自珍自愛?一生只愛一個人?一生只嫁一個人?你怎麼知道他一生只愛你一個?一生只娶你一個?哼,我遇到的男人,愛字都是各種時態混着用的,從前愛過別人,現在愛着別人,今後將愛別人。你在那裏為他目不斜視,他那裏刀都刺到別處去了。”

TRACY看看錶,抱歉地說:“跟你聊天很好玩,本來還想給你普及一下現代愛情知識,但我現在要瞻仰明星去了。我只有六個多小時,不抓緊就來不及了。你去不去?”

楊紅算了一下,她轉乘的飛機離起飛還有將近十小時,不去的話,一個人呆在這裏,肯定很寂寞,就問:“要花錢的嗎?”

“當然要花錢,聽說有專門的旅遊服務項目,可以隨團走,也可以自己租個車去遊覽。我們現在時間緊,可能要包車,了不起一百來塊錢吧。”

楊紅在心裏一換算,吃了一驚,看個電影明星要那麼多錢,比進動物園還貴,就脫口道:“算了,還是你自己去吧,太貴了,我不去了。”

TRACY看她那麼堅決,知道勸也沒用,就悻悻地說:“那我去了。”

等TRACY走了,楊紅又萬分後悔了。不就幾個錢嗎?壹佰塊也就是八百塊人民幣,在家裏不也常常一花好幾百嗎?現在一個人被扔在這裏,要等十個小時,太難熬了。正在她懊喪不已的時候,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心裏一喜,便快步追上去。

楊紅看見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在飛機上的鄰座,那位坐在18B的中年婦女。楊紅跟她從H市坐到漢城,差不多沒講什麼話,因為飛機上實在是很安靜,沒有人講話。轉機后,楊紅沒有看見她。現在一個人呆在機場,看見了她就象一個與組織失散多年的地下黨員看到了黨派來的接頭人一樣,份外親切,立即就走上前去打招呼。

那位婦女的激動也不亞於楊紅,兩個人互問了姓名,一下就成了好朋友。那位婦女叫周剛,是Z大的,去D大做訪問學者。說起來,兩個人的研究方向居然很相近,不過Z大比H大名氣大,周教授比楊副教授高一級,D大也比楊紅要去的A大多顆星。若是在平時,楊紅對這樣的人就有點敬而遠之,因為別人樣樣比自己高一等,自己有壓力。不過今天不同了,到了美國,只要是中國人,看見了就很親切,學術方面誰坐第一把交椅的事以後再計較。

兩個女人碰上,很少有侃伊拉克戰爭或者世界盃的,都是聊彼此的家庭。有人說,如果你要討好一個女人,那就誇她的丈夫,比誇丈夫還管用的,就是誇她的孩子。千萬不要說她丈夫和孩子的壞話,即使她自己說她丈夫和孩子的壞話,你也不要接碴,因為她那樣說,一是圖個嘴巴快活,二是想聽到相反的意見。

不知道楊紅知不知道這個真理,反正她就是這麼做的,從來不說別人丈夫孩子的壞話,能恭維時恭維,實在覺得沒什麼可恭維了,就不啃聲。今天把這政策照搬,一下子就跟周剛成了好朋友。

楊紅開心地說:“我們還是家門呢,我丈夫也姓周。你比我丈夫大幾歲,我們周怡應該叫你大姑媽。正好他家沒女兒,周怡沒姑媽,就認你這個大姑媽了。”兩個女人就把座次排排好,把關係擺擺正,一個姑媽,一個舅媽,如果不是周剛的女兒比楊紅的兒子大得離了譜,差不多就要違反婚姻法,定個娃娃親了。

大姑媽因為口語不太好,磨磨蹭蹭地掉在後面,才剛剛過了那幾關,還沒吃東西,楊紅就自告奮勇地帶她去吃麥當勞。大姑媽畏畏縮縮地不敢上前去買,楊紅就勇敢地做起翻譯來,問了她想吃什麼,就上去為她點了,跟什麼SAUSE,配什麼DRINK,都是一順溜地聽懂了,答對了,很為自己的英語自豪,順便也有點感謝朱PETER訓練有方,上了口語班跟沒上口語班就是不一樣。

大姑媽吃的時候,楊紅就陪在旁邊跟她聊天。大姑媽跟她的名字倒還有點相配,性子挺剛的,說話直爽,當即就許諾說如果她那邊有好的機會,就想辦法為楊紅在那邊找個位置,畢竟學校好一些,今後前途也大一些。再說,姑媽舅媽地住在一起,等兩個人都把孩子辦來了,還可以有個伴。

“我來了這麼短的時間,就有點喜歡這裏了。”大姑媽坦率地說。“這裏胖人多,而且個個活得很坦然。你看那個賣麥當勞的胖大嫂,比我胖三倍,人家那叫活得!我注意觀察了一下,在美國,像我這樣的,只能算中等偏瘦,比在中國時感覺好多了。”

楊紅打量一下大姑媽,其實她也不算胖,不過比較壯,脖子和四肢都顯得結實粗壯,屬於那種即使是不吃不喝而且猛跑步也減不了多少磅的人。楊紅想不到一個堂堂Z大的教授,還會為自己的胖煩惱。“你在中國也不算胖吧?”楊紅安慰說。

“你不知道,教書呢,倒是沒誰管這個,你胖也好,瘦也好,沒有人會為這個不評你職稱。但我先生在公司工作,經常有應酬,常常有帶家屬出席的晚會什麼的。剛開始我還去去,後來就覺得那種場合瘦女如雲,一瘦遮千丑,我在那種地方感到壓力太大了,去了丟臉,所以也懶得去了。”大姑媽用餐巾紙擦擦手,從錢包里摸出一張照片,遞給楊紅:“你看,我年輕時也滿不錯的呢,一百來斤。生了小孩后,就象吹汽球一樣,一下子就吹了這麼大,收都收不回去了。聽別人說,生前越瘦的人,生后越胖。”

那是一張質量不怎麼好的彩照,照片上的大姑媽的確很漂亮,瘦瘦的,五官生得很端正。大姑父倒顯得一般,有點偏老,兩個人看上去象父女。

大姑媽又遞過一張照片,是她全家三口剛照的,大姑媽就是現在這模樣,大姑父反倒顯得比以前有了些風度,兩人看上去有點“女大三,抱金磚”的包辦婚姻味道。女兒呢,活脫脫是年輕大姑媽的翻版,就越發襯得大姑媽老了。

楊紅又端詳了一會,就還給了大姑媽,心裏有一點優越感,因為自己雖然也生了小孩,但還沒有吹汽球。

“談戀愛的時候別人都覺得我丈夫配不上我,我父親是Z大教授,我自己也是第一名考進來的,人又生得漂亮,他那時只是班上一個很普通的學生,才貌都不出眾。不過他追得很緊,女人怕追,一追就追上了。”大姑媽似乎對自己的戀愛婚姻都有點事過境遷、好景不再的感嘆,“現在你看看,他反而顯得比我年輕、比我出眾了。哎,女人不經老啊。”

楊紅也有同樣感嘆:“不然怎麼說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三十一朵花呢?”

“男人到了三、四十的時候,有了成熟男人的風度、地位和金錢,而女人到了三、四十的時候,人也老了,體也胖了,浪漫也被磨損了,就是不磨損,配着一個氣球一樣的身材,也不可愛了,這個時候,婚姻很容易出問題。所以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女人,活得最難。”大姑媽坦率地說,“以前是我丈夫緊張我,現在是我緊張他。他在外面做生意,經常要接觸各種人,有時候跟公司的頭出去,別人到什麼地方,他也得到什麼地方,難免會碰點葷腥。”

楊紅不敢相信大姑媽這樣的人,對丈夫在外拈花惹草會持這樣開明的態度,就安慰說:“也許他在外面挺規矩的。”

“你不用安慰我了,他自己都承認的,他說這是為工作所迫,沒辦法的。你的客戶、你的頂頭上司都開了房間,叫了三陪,你不開?你不叫?那他們就會以為你要去揭發他,你還想在那個公司干?現在這個年代,潔身自好是要付出更大的代價的。你出污泥而不染?那污泥就要懷恨在心,往你頭上潑污水,讓你比污泥還污。”

這是楊紅第一次聽到如此悲壯、如此高尚的嫖妓宣言,感覺大姑父為了工作,忍辱負重,犧牲色相,肉體肯定被摧殘得不成體統,內心肯定是淚流成河。

“你相信他?”楊紅忍不住問。

“相信什麼?相信他是為了工作才這樣的?”大姑媽撇撇嘴,“一半一半啦,形勢所迫也有一點,自己想換個口味也有一點。不過他還算有良心,他說為了保護我,他都是用套子的,我們也有很久都堅持用套子了,不想染上病。”

楊紅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姑媽,心想,Z大的教授,都要忍受這樣的婚姻,中國女人的地位可想而知了。

楊紅昧着良心,才找出一句恭維的話:“你心胸真寬廣,如果是別的人,怕是早離婚了。”

“你當我沒想過離婚?怎麼會沒想過呢?誰願意過這種生活?連舊社會都不如。但是有很多實際問題不好解決,小孩的事啦,房子的事啦,還有這些年的感情,也不是說放下就放得下的。關鍵是跟他離了婚,我又能找誰呢?像我現在這把年紀,再找也是離過婚、喪過偶的了,兩個人帶着這麼深重的過去,要過得好也很不容易。再說,除非不找在公司乾的,否則很可能比我現在的丈夫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大姑媽看看楊紅,說,“你丈夫跟你在一所大學,那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了。”

楊紅不知該怎麼樣回答這個問題。女人感謝對方信任自己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隱秘也透露出來。楊紅雖然被大姑媽感動加帶動,有一吐為快的衝動,但畢竟是多年的習慣,覺得家醜是不可外揚的,於是只含混地說:“差不多吧。”

大姑媽把食物打掃完畢,喘口氣,說:“所以我對這次出國抱有很大的希望,我準備一到學校就開始為我丈夫和小孩辦探親,如果快的話,他們一兩個月內就可以到美國來。我幾個朋友幫我打聽過,像我這種專業的,在這邊還比較好找工作,找到工作就可以在美國安定下來了。”

楊紅沒有聽懂留在美國跟剛才講的故事之間有什麼聯繫,只覺得大姑媽也是跳躍性思維的人,一跳就從中國男人的不軌跳到中國女人在美國找工作的問題上去了。

大姑媽繼續構想着她的宏偉藍圖:“呆在這邊呢,我的丈夫就不用跟着他的老闆到處應酬了,他可以老老實實地呆在大學裏做研究。聽我那些在美國的同學講,他們夫妻之間都過得挺好的,最起碼是安安穩穩,絕對沒有我在國內所遇到的那些麻煩。你知道的,我們這個專業,出國的多,我那個班,至少有90%的人在國外。其實我年輕時要出國也很容易,但是我丈夫不肯出來,所以就沒動那個心,不然早就在美國紮根了。”

楊紅有點心不甘:“但是人並沒有改變啊。他出過軌,就是出過軌,到了美國他不出軌是因為他沒有機會出軌了,但他骨子裏不還是個出軌的人嗎?”

大姑媽笑起來:“你是個認死理的人,一棍子把人打死。我要這麼嚴格,早就離婚了。你想想,他在中國那種環境當中,他也是沒法。說實話,他當初從Z大跳出去從商,還是我的主意,因為兩個人都守在大學裏,經濟上也不那麼寬裕。那時候,凡是家裏有一個人在公司的,都買了三室一廳了,只有我們,還住在學校分的兩室一廳里,想給小孩買個鋼琴也買不起。所以有時候我也不怪他,一個人,最好不要遇到這種考驗,不然的話,就很可能背叛。出污泥而不染,是很難的。”

楊紅突然想起朱PETER關於出污泥而不染的高談闊論,那話當時聽了,只覺得是朱PETER又一個嘩眾取寵的包袱,但現在想來,卻有幾分道理。

朱PETER說,那些誇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的人要麼是嚇了眼,要麼是睜着眼說瞎話。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其實是因為它有一根長長的莖在那裏托着,離污泥還遠着呢,如果你把一朵荷花塞到污泥里去,踩兩腳,再拉出來,你看它染不染。更準確的說法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想不變黑,就別到墨身邊去。

那時有人笑他,說我們現在近了你這個朱,為什麼反而變黑了?朱PETER笑着解釋說,因為我的中文名字叫做“朱墨”,你們近了我,是既近朱又近墨,你們要變得黑里透紅了。

看來大姑媽是治病治根,把大姑父連根從中國拔起,再把他種到美國來,想以這樣的方式來挽救她的婚姻。不讓大姑父近墨了,他就不會變黑了。不知道美國到底是朱是墨還是朱墨並存,不過她有點象大姑媽批評她的那樣認死理。她覺得真正清白的人,就應該在什麼地方都是清白的,如果不是,那就不是真的清白。一個人一旦不清白過了,那他就永遠是不清白的了。

楊紅問:“那你丈夫他現在願意到美國來?”

“願意來,來;不願意來,拉倒。”大姑媽堅定地說,“這個我想好了,如果他不肯來,我們就離,但我的女兒一定要到我這裏來。聽說美國這邊對離婚的女人比中國那邊寬容,有些美國人找了拖油瓶的女人還覺得賺了一個。吃起飯來一大桌,問起姓來各姓各的家庭很多,大家見怪不怪,這樣小孩就沒壓力。在中國不敢離婚,怕的就是別人瞧不起,說閑話,孩子在外受欺負。如果沒這幾個擔心了,離婚有什麼可怕?女人又不是養不活自己。”

“這點你說得很有道理,沒有男人,女人也養得活自己,但是感情上的空白還是沒法填補的。”

“我丈夫他還是不願意離婚的,他也很念往日的情分,對外面那些應酬,他是能躲就躲,能溜就溜,對女兒也照顧得很好。他也知道,外面那些女人,有幾個是真心跟他好呢?不都是為了幾個錢,逢場作戲嗎?男人雖說四十還是一枝花,但到了六十、七十的,反而不如女人了,生的生病,中的中風,還得靠女人來照顧。風月場中的女人是靠不住的。”

“那他過來能做什麼呢?”

“我丈夫他也是學我這個專業的,有碩士學位,在這邊找個工作應該不成問題。”

楊紅想到TRACY,又想想眼前的大姑媽,突然想到人們出不出國,留不留在美國,完全不能用愛國不愛國來丈量。這兩個女人,一個出生於七十年代末,一個出生於六十年代中,一個到美國來尋找好男人,另一個到美國來培養一個好男人,動機都是很女人的。

大姑媽的飛機在三小時內就起飛了,楊紅戀戀不捨地把她送走,一個人找了個僻靜的位置坐下,回想她們兩個人的話。TRACY跑社會新聞的,她看見的都是社會的陰暗面,但楊紅也知道,那些陰的暗的,正在冠冕堂皇地變成陽的明的,人們已經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了。這股風正在強勁地吹向大學,楊紅自己就參與處理過院裏一個在外叫雞被派出所抓住的老師。

不論是TRACY採訪過的那些女囚的反抗辦法,還是TRACY自己的反抗辦法,都是楊紅不贊成的。殺人也好,殺己也好,都不能把一個變了心的男人殺回來,都不能解決問題。楊紅也不贊成女人以花對花,在她看來,女人胡亂地跟男人上床,只能是自取其辱;而且女人青春短暫,以花對花的階段也是短暫的;況且,等到夫妻兩在那裏COUNTNUMBER決定誰花得更多的時候,還有什麼愛情可言呢?

現在的社會的確象個大染缸,男人越來越放縱自己,女人也越來越放縱自己。男人越放縱,越覺得自己有本事有本錢;女人越覺得自己有本事有本錢,就越放縱自己。楊紅想,像我這樣“奔四”的女人,既沒有本錢放縱,也不願放縱,又不甘心自己的丈夫放縱,哪能活得不累?TRACY和大姑媽對付這些陰暗面的辦法就是跑到美國來,企圖找到在中國找不到的好男人,或者拯救一個被污染的好男人。

難道美國是女人的天堂?

楊紅無精打彩地看着機場的乘客,有行色匆匆的,有步履沉重的,也有像她一樣,坐在那裏,無所事事的。沒有人注意到她,她也沒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百無聊賴之中,就想起朱PETER曾經說過,如果你不知道如何打發候機的時光,就把過往那些痛苦的記憶搜羅出來,打成包,丟棄在機場。

那好像是他寫的或引用的一首英文詩,他先念了英文,然後隨口把它譯成了中文,大意是:

機場是一個丟棄痛苦記憶的好地方。

不想污染你最無憂無慮的童年記憶,就不要將你的痛苦丟棄在生你的故鄉。

不想被漂浮在空中的憂愁擒獲,就不要將你的痛苦丟棄在你常住的故鄉。

也不要把你痛苦的記憶丟棄在你乘坐的飛機上,那小小的銀燕,載不動這許多哀傷。

把那些痛苦的記憶打成包,丟棄在機場吧,

因為那裏每個人都是過客,沒有誰會注意到陌生人的惆悵。

這樣當你再上飛機的時候,你已經與往日的陰影告別,等着你的,將是新的篇章。

朱PETER說他就是這樣打發候機時間的。這可能是他說過的最一本正經的話,一說完,就引起全班哄堂大笑。楊紅想像不出,象朱PETER這樣的人,會坐在機場的一隅,神色凝重地把自己痛苦的記憶打包。痛苦是一種沉重的感覺,痛苦是一種深刻的體驗,像他那樣即使不算淺薄至少也算得上輕浮的人,能有什麼稱得上沉重而深刻的體驗嗎?

楊紅現在願意相信,一個人能把過往的不愉快打成一個包,丟棄在機場。坐在一個陌生的機場裏,沒有一個人認識自己,好像思維都跟着大膽起來了。在熟悉的環境中,彷彿思維都是有聲的一樣,想一想,都會被人聽見,都會被人察覺,都會變成笑柄。這裏是美國,就算思維被人聽見了,因為語言不通,可能都沒人能懂。

候機的時間,也是難得的清閑時光,平日裏忙忙碌碌,不管是痛苦還是幸福,都沒有時間去咀嚼、去提煉、去歸檔。

人在異國他鄉,與故時故日故地的生活拉開了一段距離,你的心境更平和,你的眼光更敏銳,使你能夠更客觀地看待自己的過去。

楊紅想像着自己正攤開一塊塊布,然後把從前那些痛苦的記憶,分門別類,一點一點地放在布的中央,湊足一個包裹了,就包起來,紮緊,丟棄在這裏。

她最先要打包的,是有關陳大齡的記憶。不管那是痛苦還是幸福,那都是她一生中最沉重的記憶。

陳大齡自下鄉后,就象一個隨風飄舞的風箏,從楊紅的生活中飄出去了。開始楊紅還期盼着,以為陳大齡會從鄉下寄一封信給她,告訴他的通信地址,那她就可以寫信到他下鄉的地方去。那時她每天從樓下門衛那裏過,都希望劉伯會叫一聲:有你的信!每次到系裏去,也要滿懷希望地伸手到信箱裏去摸一摸,希望能摸出一封陳大齡的信來。常常是摸出了一把信,但都不是自己急等的那封,有時只好拿那無辜的信出氣,把它撕個粉碎。

楊紅知道自己可以去數學系打聽到陳大齡在鄉下的地址,或者去找他弟弟打聽。但她都沒有做。如果他想跟我通信,他會寫給我的。他既然沒有寫,就說明他不想寫。他不想寫了,我又為什麼還要寫呢?我不是想好要放開他的嗎?

一直到了第二年了,過完新年到系裏去時,楊紅才收到陳大齡的一張明信片。明信片是年前就寄到了的,但她沒想到有人會寄信來,所以根本沒去系裏取信。

陳大齡的明信片上寫着:“祝新年快樂萬事如意”。她心情很激動,拿在手裏把玩良久,翻過來翻過去地想找到點什麼,又把那卡的圖案研究了半天,得出的結論是,陳大齡要麼花了心血選了這張絕對不帶任何特殊情義的明信片,要麼命中注定,他隨手一拿,就拿了這麼一張乾乾淨淨的。明信片圖案是一幅風景畫,有山有水,但沒有蝴蝶,沒有鴛鴦,沒有相依相偎的小貓,更沒有相擁相抱的情侶。

楊紅覺得自己應該回一張給陳大齡,雖然新年已經過了,但來而不往非禮也。於是她也到學校書店裏,精心挑選了一張同樣乾乾淨淨的明信片,象應聲蟲一般,恭恭敬敬地寫上“祝新年快樂萬事如意”。她不知道陳大齡鄉下的地址,只好也寄到他系裏。也不知他什麼時候能收到,估計他每次回H市都會去系裏拿信的。

自那以後,兩個人都形成了規律,一年兩張明信片,新年一張,生日一張。新年的那張兩人差不多是同時寄出,生日的那張總能在生日到來之前的一兩天到達。明信片上面,除了應景的問候祝願,也會有一兩個報告生活中重大轉折的句子。就是從這些報告中,楊紅得知陳大齡從鄉下回來后,很快就調到上海去了,然後讀起了在職博士。

這兩張明信片就象維繫風箏的那根線,一頭拴在風箏上,一頭握在楊紅的手裏。每年拉一拉,就知道風箏還在那好好的飄着,但風箏什麼時候飄回來,就沒人知道了。如果有朝一日這根線斷了,陳大齡就會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永遠也找不到了。想到這一點,楊紅就不寒而慄。

楊紅剛開始還怕周寧會抓住陳大齡這事,跟她沒完沒了,但後來發現周寧比她想像的要“漢子”得多。周寧沒怎麼提陳大齡的事,提到也只是一笑了之,說:“你那還不是剃頭匠的挑子一頭熱?人家陳大齡會看上一個結了婚的女人?說你愛他,我信;說他愛你?我才不信呢。了不起也就是找個女人玩玩。雖然俗話說的是‘會玩的玩媳婦,不會玩的玩姑娘’,但那是說結了婚的男人。象陳大齡那樣沒結過婚的男人,不會玩媳婦的,他嫌臟,怕壞了他的名聲。他要找個人玩,也會找個沒結婚的姑娘玩。玩得好,結婚;玩得不好,兩人拜拜,不欠良心,不留手尾。你看他下鄉了,就不理你了吧?”

然後周寧就把自己的理論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擴大到整個女人:女人嘛,不切實際地動動心,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不對身邊的陳大齡們動心,也會對書上電視上的某個小白臉動心。女人的春心,總是對那些得不到的男人萌動的嘛,丈夫算個X。

再然後,周寧就把自己的理論波及到整個男人:女人就是這樣的啦,她看一個電視劇,就可以愛上一個男主角,看一本書,就可以臆造出一個生死戀,你要跟女人心中那些無窮無盡、不着邊際的意中人競爭,那你還不累死?你只要盯緊她,不讓她給你戴有形綠帽子就行了。無形綠帽子嘛,嘿嘿,每個男人頭上都有幾頂的啦。

楊紅沒想到自己刻骨銘心的戀情,到了周寧嘴裏就變成了鬧劇,有好幾次,她都想證明給他看,她和陳大齡之間絕不是兒戲,絕不是周寧所說的剃頭匠的挑子。她想說,現在我就跟你離了婚,去跟他過。但她有點底氣不足,陳大齡的確是下了鄉,就沒理她了。雖然一年寄兩張明信片,也象是一口忽忽悠悠的氣,一根若即若離的絲,如果不是自己也緊緊拉着,每年寄明信片回去,恐怕早就斷了。

楊紅不相信陳大齡只是“找個人玩玩”,但“嫌臟”兩個字,卻深深地印在了她腦子裏。這個概念其實是早已存在在她的心底的,只不過她從來沒捨得用這麼一個粗俗的詞。當初她覺就得自己是結過婚的人,配不上陳大齡。為什麼結過婚的人就配不上他?不就是一個“臟”字么?一個跟別的男人上過床的女人,在另一個男人心中,不就是被玷污了么?不然男人為什麼那麼重視那個處女膜?陳大齡也是男人,他能不嫌臟?楊紅覺得自己能理解陳大齡,也不怪他一去無蹤影,只怪自己跟他沒緣分。

工作繁忙是楊紅唯一的救星。她本來就是一個好勝的人,讀書時想得第一,工作了想做最好。而且她發現自己只要一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就忘了那些個人的煩惱。她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推測,學校里所有工作積極的老師,都是因為個人生活不幸福。再推而廣之,所有有成就的人,都是個人生活不幸福的人。個人生活太幸福了,就會被幸福淹沒了。幸福使人慵懶,幸福使人獃滯,幸福使人不思上進,幸福使人沉醉目前,太幸福的人,就沒有心思干工作搞研究,也就做不出成果了。

工作了一年後,楊紅髮現自己可以讀在職研究生了,就努一把力,很順利地考上了系裏梁教授的研究生,攻讀碩士學位。又工作又讀書的日子,就更繁忙更充實了。慢慢地,楊紅覺得自己深刻領會了那句歌詞: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你並沒有刻意地去想這個人,甚至可以說你是在刻意地忘記這個人。但這個人的一切,都象烙在你記憶里一樣,隨時隨地都會為了一個最不起眼的蛛絲馬跡突然跳到你的心中。楊紅聽到一個“陳”字,都會立即想到陳大齡。聽說誰要去上海,都要羨慕她一通,好像一去上海就是走近陳大齡了。《梁祝》的音樂那更不用說,什麼時候聽到,楊紅的眼就止不住被淚水溢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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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樹之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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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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