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詹小鵬收到了老媽寄來的快件,是兩件毛衣,還有一封手寫的信。
小鵬:
你現在怎麼樣?生活還好嗎?工作累不累?
這是媽媽給你和你女朋友織的毛衣,是情侶衫。你們都好好的吧?媽問你啊,你能不能春節帶你女朋友來我家玩呢?媽好想看看她。
我們這裏已經很冷了,我每天看杭州的天氣預報,杭州比我們這裏暖和多了,不過,你還是要多穿衣服,一人在外,自己照顧好自己,媽媽惦記着你,不要生病,不要出事,你平平安安的,是媽媽最大的心愿。
你的農曆生日快到了,別省錢,出去吃頓好吃的。若你在媽媽身邊,媽媽一定給你燒你最愛吃的大盤雞。
媽媽想你。
媽媽
最後兩句話,讓詹小鵬眼睛裏濕濕的。
誰說媽媽忘了他的生日?最不會忘記自己生日的就是媽媽。她一個月前就惦記着了,一個月前就開始準備生日禮物了。
詹小鵬心裏很暖和,很感動。
他撫摸着漂亮的毛衣,其實,本來他想給媽媽買件衣服的,兩個月前,一次經過商場見到模特穿的毛衣,很時髦,很適合他媽媽,他想買,可是,他沒錢……其實,也不是真沒錢,後來,他賺了一些錢,完全可以從中拿出300來買那衣服的,但是,最後,他還是決定拿錢去與沈思雨一道旅遊去了。
旅遊回來,每次再見到那件衣服,他總心裏有點愧疚——因為旅遊回來后他真的再拿不出錢來買衣服了,他必須要先管好肚子。但是他總希望某一天能發筆小財,若中個獎,他一定毫不猶豫先把那件衣服買下。後來,他始終沒發到財。再後來,那漂亮的衣服被撤下了,換上了其他衣服,他着急地進店去問,售貨員說前一天一位顧客把那款最後一件買走了……他心裏很失落。
等他找到工作就好了。
可是,他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一份安穩點的工作呢?
煩惱的事情不去想,越想越會煩惱,工作的事情,邊走邊看吧,反正現在也能養活自己,能開心過好每一天就盡量開心過……嗯,對了,手中的毛衣真好看,老媽的手工活真是沒得說,這樣一件衣服給沈思雨,她一定會以為是從MarcO’Polo的專賣店裏買的呢,她可喜歡這個牌子的衣服了。詹小鵬心裏歡喜,好了,終於有件送得出手的禮物了,周末,他一定要去看望他的小老婆,他好想好想她啊。
終於下雨了,天氣降溫了。這個秋季,暖和得不像秋天,都11月份了,還是只需穿單件毛衣,稍微動一動,就一身熱汗。古媽古爸埋怨這樣異常的天氣已經好久了,尤其古爸,他喜歡涼快。
古霏霏的媽媽從柜子裏拿被子。厚點的被子拿出過兩回,蓋了兩天又都塞回去,天熱,吃不消蓋,今天下了場雨,看來終於可以徹底換下薄薄的棉被了。
古爸爸在幫老伴幹活。
“老頭,你把這床厚的新棉絮被子放下面的一個柜子吧。”古媽媽對古爸爸說。
“為什麼?”
“下次霏霏他們來,讓他們帶床新棉被去。”
“嗨,人家才不稀罕你這樣老土的棉絮被子呢,人家要絲綿的雲絲的什麼的。”
“上次霏霏還說呢,說她還是喜歡棉絮的,我聽着,就記住了。”
“人家隨便說說嘛。”
“老頭,你心裏有沒你女兒的?人家不說就算了,說了喜歡棉絮的,那我當然要準備了,哪像你,人家說了還當隨便說說……”
見老伴嘮叨,古爸爸趕緊拉白旗投降。
“唉,我們霏霏好久沒來電話了,也不知她和海洋怎麼樣了?”古媽媽想起了女兒。
“海洋和霏霏肯定很忙的,他們才到新的單位,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你也不用記掛他們,海洋能幹着呢,你那女兒,也不像是會被人欺負的,放心吧!”古爸爸勸慰她。
“什麼時候我們去杭州看看他們,聽飄飄說他們要準備買大房子了,我們正好在杭州玩玩,我們還沒在杭州好好玩過呢……”古媽媽在盤算。
“等他們站穩了腳跟再說吧,不然,我們去,是給人家添亂,兒女也都有孩子了,我們若能幫他們忙,就去,若不能,還是識相點,待在家裏吧。”古爸爸很體諒女兒。
“我當然知道。”古媽媽整理好了柜子裏的東西,關上櫃門。
“對了老頭,天要涼了,你也別老是動不動解扣子,你不是人家年輕人,你經不起凍,知道不?”
“知道知道。”古爸爸不耐煩。古爸爸喜歡涼快,就算下了一場雨降了5度的溫,他照樣襯衫外面一件毛衣。
大雨嘩嘩嘩地下。
這鬼天氣,前段時間一直大晴天,晴得讓人心裏浮躁,可是,今天搬家,它卻從昨天起一直下雨下個不停。古霏霏望着堆在房間裏淋得半濕的幾大箱東西,心裏是說不出的鬱悶。
花了一個星期找房子。終於知道了杭州房價的厲害,它真的是把刀啊,再白領的薪水,在房價這樣的刀刃前,兩刀下去,也成了赤貧。
平心而論,汪海洋建大1500一月的房租還真不算貴,雖然只是單身公寓,一個大間,但是是新房,乾淨明亮,配套齊全,還有全天候熱水,住着儘管擠,可是洗澡什麼方便啊。跑了一周的租房市場,依舊拿1500作為參考,但是,那都是些什麼房子啊?
一周過去,建大那邊得騰房了,沒得選擇了,古霏霏心不甘情不願地簽下了一套兩居室,60平米,很老的房子,公共樓道很破舊,而且被強悍的鄰居佔用了不少,進了房子,小小客廳鋪的是看不清顏色的塑料地毯——天,這年頭,竟然還有用塑料地毯的啊?連着客廳是朝南的兩個單間,這是她選擇這個兩居室的最充分理由了。還好,兩個單間,都鋪過地磚,只是,那地磚估計是10年前鋪的,那顏色要多土有多土。
幾個紙箱以及幾個蛇皮大袋子扔在一個房間裏,都淋濕了。
當然,淋得更濕的是他們倆。
本來,若找個搬家公司,也不至於那麼狼狽,但古霏霏想,總共就那麼點財產,找搬家公司太不划算了,要300塊呢,去裝修市場裏找個民工,用輛大板車拉一趟,最多50塊,汪海洋自然聽她的。但是,沒想到天不作美,從昨天開始下雨,今天中午時候好不容易停了一陣,趕緊找個民工,民工蹬着三輪車,汪海洋押車,古霏霏騎車在後面壓陣,路到一半時,一陣瓢潑大雨,躲也沒地方躲。農民工朋友露天作業多了,見慣了這樣的天氣,風雨無阻,但汪海洋古霏霏可是溫室里出來的,兩人狼狽不堪,尤其是汪海洋,因為行李裏面最值錢的是他的電腦和資料,汪海洋脫下身上的雨衣緊緊抱住那兩個行李,而他自己,被澆得濕透。古霏霏騎在後面,好歹身上有雨衣,看着汪海洋的狼狽和痛苦樣,心裏難受——若不是為了省250塊錢,何至於這樣啊?
唉,窮人啊,窮人的日子好辛苦。
終於到家了,農民工朋友三下兩下把行李扛進房間,然後甩甩濕頭髮,拿錢,走人——走人前不忘記做一個動作:把50元綠色錢幣對着窗戶仔細辨別了一番真偽。是真的,錯不了。然後民工朋友對他們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瀟洒地一揮手。
古霏霏一點都笑不出來。累死了,冷死了,而且行李也濕了,待會會多出很多的活來。但是,現在,她得讓汪海洋先去洗個熱水澡,然後她洗,不然,會凍出病來的。
打一下煤氣熱水器,沒反應,再打,還是沒反應。***,關鍵時刻就是掉鏈子。古霏霏氣呼呼地打電話問房東,房東終於想起什麼,說:“哦,忘記告訴你們了,那煤氣熱水器有時好使有時不好使,你們最好自己換一個,換一個也不貴,幾百塊錢,走時候你們可以搬走。”
古霏霏恨得幾乎要踢門。
汪海洋在廚房燒開水,沒熱水澡洗,那就燒點熱水隨便擦擦身子吧。
夜已經很深了,但古霏霏還在洗手間裏擦擦洗洗搞衛生。汪海洋叫她早點睡覺,她沒回應,自下午搬到這裏后,她幾乎沒跟汪海洋交流過。
老房子的衛生間很狹窄,很灰暗,抽水馬桶很臟,底部已經看不出一點白色,全是污垢,她一個下午用了一整瓶白醋洗刷,總算讓馬桶恢復一點原來的顏色,但是,這並不能改善很多。洗手間的瓷磚地板是破的,瓷磚牆壁是裂開的,一些金屬架子以及掛鈎是銹跡斑斑的。她蹲在地上,戴着塑膠手套,不停地擦啊,洗啊。
擠在建大的房子裏時,她以為他們已經到了背運的谷底了,但是,眼下的情況,才是谷底……不,不能說的太早,誰知道是不是谷底呢?也許,這還不是真正的谷底!
古霏霏背後一股涼氣冒上來。
真的是這樣,一周前,他們兩人好歹還是杭州的兩個小白領,一個是建大的講師,一個是貴族中學的行政,兩人加起來的工資也有9000,說起來也算是小康了,雖然沒房沒車,但是每月有固定收入啊,可是,汪海洋這樣一辭職,少了近一半的收入……雖然他拿回家的錢七扣八扣后只剩2018塊,但好歹有房子住了呀,而且那房子還不錯,有漂亮的衛生間,有熱水,比起這,真的算是天堂了……可是,現在,他們兩人要只依賴她那5000的收入來生活了,5000,一家三口,而這樣的破房子,就花了她1600元,全部收入的近1/3,那麼,接下來,他們該怎麼生活呢?慕慕的幼兒園費用,一家的生活費,慕慕的玩具衣服支出,許諾了自己父母的房子裝修費用……怎麼夠啊?
古霏霏突然恐慌起來,她以前一直那麼堅強的意志,此時,突然像被抽掉一根主梁一樣,她幾乎不敢想像,以後,以後會怎麼樣……
真的,以後會怎麼樣啊?
古霏霏手拿馬桶刷,眼望四周,突然無聲地痛哭起來。
當古霏霏的意志開始逐漸被洪水湮沒時,汪海洋坐在房間裏發獃。古霏霏收拾好的房間終於有那麼一點溫馨的味道了,房間裏有一張大床,一張木桌,一個木櫃,都是很土的那種傢具,就是床上的被單被套,因為是古霏霏前段時間精心挑選買的,很漂亮,終於讓這老房子蓬蓽生輝了一些。望着房子,汪海洋說不出話來。說真的,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也是他想像不到的,但是,不知怎麼回事,就是一步一步變成這樣了。
下午,古霏霏悶頭擦那木頭床,擦了一遍又一遍,他知道古霏霏愛乾淨,依她的性格,搬家肯定是要買新床的,但是眼下,因為他的衝動辭職,必須要節儉再節儉了。
他後悔辭職嗎?
有點後悔吧——不,不後悔。
他在建大太不開心了,他覺得受夠了無信、不尊重、冷落的種種遭遇,再待下去,他說不定會抑鬱跳樓的。他在建大還算輕鬆就拿4000的工資,一怒辭職,是會有些損失,但是,作為知識分子,他覺得自己不僅要有生存的需求,還需要有成就感上的需求,但是,在建大,他有什麼成就感?
不,他一點成就感也沒有!他需要考那些他看來是非常愚蠢的“教師資格考試”,他質疑了幾句,就被秘書搶白了一頓。他在填報報銷單子時因為沒用勾勾而是用叉叉結果又遭受行政人員的白眼,可在國外,選定某個選項都是用叉叉的,這是國際通用,他習慣了……他被院長要求只抓“基礎教育”,但他看來,依他所受的教育和學術水平,這是種赤裸裸地封殺和雪藏!他應該是做科研的料的,他是那麼熱愛科研,可是,建大的新院長給了他與他的學術能力相配套的環境了嗎……
他委屈了兩個月,終於認定不能再委曲求全下去,高能低聘不是能突顯自己的寬宏,只會人人得而踩之,根本沒有尊嚴,根本沒辦法做到學術自由!那麼,他就走吧——天下那麼大,哪會沒有他汪海洋的安身之處呢?
雨越下越大,古霏霏在洗手間裏,越想越悲傷。當一個大雷狠狠地打在不遠處的半空中時,古霏霏的意志之牆決堤了,她扔掉手裏的馬桶刷,雙手扶住牆壁,忍不住放聲大哭。
汪海洋衝出房間,跑到洗手間裏,看着古霏霏痛苦的表情,他像發誓一樣向古霏霏大喊:“老婆,明天開始,我就去找工作。我一定能找到一個好工作,一個一進入就是副教授身份的工作!這是我對自己的承諾!老婆,你其他都可以不相信,但你一定要相信,你的老公毫無疑問是優秀的!其他人都可以不知道我的價值,但是我的老婆一定知道我的價值所在!”
古霏霏睜大眼睛看着他。
那一瞬間,汪海洋恢復了自信,甚至,此時,離開了建大的汪海洋比在建大時的他更自信了,因為,以前,他心向明月,但明月不把他當回事,以致讓他真以為自己一無是處,但現在,他,不稀罕明月!這世界上,除了明月,還有太陽!
汪海洋緊握拳頭。對,他要給自己一個承諾,給妻兒一個交代:他汪海洋絕對擔得起副教授的身份和位子!不久之後他就可以證明給人看!
不信?那就等着吧,最多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