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知識改變命運?汪海洋突然懷疑起來。

今天與魚胖他們一批中學同學聚會,魚胖邊喝酒邊呵呵笑着說:其實,知識不重要,努力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人生關鍵幾步的選擇,打個比方,你選媳婦時,是選個什麼樣的女人,是漂亮的呢,還是賢惠的,一念之差,就會改變一個男人的一生。

魚胖是汪海洋的哥們,中學時代的同桌,當年考試時汪海洋常把試卷推到他那邊去讓他抄個夠,回報是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從魚胖的錢夾里拿錢,魚胖更是教會了他抽生命史以來的第一根煙,哥們友誼就是在半純潔半污染中煉成了鋼鐵。

有人贊同,有人反對。贊同的人說,當初他沒留校去當大學輔導員而是進了房地產當銷售,眼下已經囤積了三套房子,這就是選擇決定人生方向的最好實證。反對的人說,只着重眼前利益那也太小兒科了,知識不重要,努力也不重要,選擇雖然有點重要,但依舊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有貴人,貴人!有貴人相助,那才是可以徹底改變命運的!

同學聚會上,這批30出頭的准社會精英們為美好人生中的最重要因素是什麼而熱熱鬧鬧地爭辯着。汪海洋插不上嘴。汪海洋是一貫相信知識改變命運,可是,從一開始,他的信仰就已經被老同學們認定那是過時的了。這種過時,猶如他才是選地皮階段,而人家一個個蓋瓦的蓋瓦,結頂的結頂,他根本趕不上趟。

若是3個月前,他一定會激情澎湃鬥志昂揚,哪怕他再趕不上趟,他也要說出他的觀點:知識改變命運!因為那時,他才回國,他即將成為名校的副教授,他志得意滿,每根髮絲上都掛着兩個字:信心。他毫不懷疑自己將是錢塘江上的快艇,雖然暫居末位,但是根本不把沉重行駛在浩瀚江面的小貨輪放在眼裏,他將嗖嗖嗖地飛馳,他將在半年之內超越它們。

不信?不可能不信。他是誰呀,德國以工科聞名的慕尼黑工大的博士后汪海洋!他學成歸國,他被長三角地區最著名的大學——建州大學——的學院院長邀請回國擔任副教授!

然而,快艇只動彈了一會很快就拋錨,而且一拋就是兩個月——副教授遲遲沒兌現,承諾的大房子也被擱淺,至於其他職務待遇,更是大大縮水。汪海洋有時也恍惚,這回國的3個月究竟是不是一場夢?

可惜,不是夢,是現實。

現實就是這樣——那些個小貨輪速度雖慢,但最起碼在動,何況本來就跑在快艇前面,結果快艇與貨輪的距離越來越大。所以,眼下汪海洋根本沒有與處於收穫階段的老同學們爭辯的基礎。什麼都要講究對等,不是同一高度,人家說句話要在三樓四樓處朝地面大聲吼他才能聽得到,數量級的差距讓汪海洋選擇閉嘴。

同學聚會在魚胖的簽單中結束。出酒店,魚胖摟着汪海洋的肩:“今天開心吧?”

汪海洋不置可否地嗯嗯了一下。

“老同學聚會就是這樣,不用說假話,有時聽着不好聽,但肯定全是真心話。”

汪海洋擠出個笑臉,說是的。

“怎麼過來的,開車還是打車?”

不問還好,一問,汪海洋就是一肚子鬱悶。他是坐公交車過來的,杭州高峰時期的公交車那是人疊人,汪海洋在人堆里擠了擠,結果旁邊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女生不高興了,“流氓!”她白了他一眼,並奉獻上這樣一個頭銜。

汪海洋當時一股血直往臉上沖。堂堂海歸博士后,竟然淪落到在環境惡劣的公交車上被人如此侮辱的程度。他氣得簡直要惡語相向:自己照照鏡子,要耍流氓也不需要找張這麼影響心情的臉來耍吧!不知為什麼,他這段時間總是想罵人,罵得越刻薄方才越解恨。不過終究還是忍住,好男不跟女斗。汪海洋瞪了她一眼,下一站就下,然後走了半小時的路,來到聚會的飯店。

汪海洋對魚胖說:“走路過來的。”

魚胖立即說:“徹底的環保人士啊……我送你回去吧?”

汪海洋搖頭:“我想走路。”

這是汪海洋的真話。在德國待了7年,飯後一小時散步成了他的習慣。

魚胖搖頭:“高端人士就是高端人士……真不要送?”

汪海洋說:“真不用。”

魚胖拍拍他的肩:“那我走了,我們下次再聚!”

熱鬧的大街上,汪海洋低頭走路。

秋天,天氣本來不錯,但是,今天心情不好……不,好長時間了,心情一直不好。今天的老同學聚會,本想着是放鬆心情的,就像魚胖說的,老同學聚會,才不會像辦公開會那麼憋氣,於是去了。可是,酒桌上老同學一番什麼選擇改變命運,什麼貴人改變命運的話題,又讓他更為鬱悶。

一陣秋風吹來,讓汪海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夾克外套,然後拉上敞開的拉鏈。

街頭拐角處有人支個流動音響在放聲高歌,邊彈邊唱,神情投入。又是流浪歌手。

結他彈得不錯,嗓子也不錯,汪海洋愛好音樂,上前關注。

流浪歌手在地上放了頂舊禮帽,帽子裏是幾枚硬幣,帽子前是幾張打印出來的白紙,壓在塑料膜裏面,白紙上用大號字寫着:本人化工專業碩士畢業,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又因為熱愛大自然,喜歡自由生活,所以四處流浪,用歌聲換取生活費。歡迎點歌,5塊一首,謝謝各位捧場!

為顯示流浪歌手如假包換的碩士生身份,白紙旁邊是大學畢業證書,學位證書,同時還有大學校園裏戴碩士帽的照片以及與班級同學合影的畢業照。

汪海洋探下身子仔細地看證書,不像是假的。他在流浪歌手旁站了一會,聽完了一首歌,是他喜歡的《在銀色的月光下》。

免費聽完歌,汪海洋繼續上路,一路繼續沉默。

知識改變命運嗎?

汪海洋,這個3個月前剛從德國留學回來的博士后,突然這麼問了自己一句。

也許吧……對於一個普通人,除了知識,還有什麼能改變命運呢……但好像,又不完全是這樣。

汪海洋搖搖頭,苦笑一聲,繼續走路。

當汪海洋在問自己“知識是否改變命運”時,他的表弟,22歲的詹小鵬背着個雙肩包,手拿一件外套,正茫然地站在公交車站旁,不知道今晚該去哪裏度過。

那個該死的報社記者,不知天高地厚還真以為自己是為民請命了。自從他暗訪了那個被他後來在文章中稱為“杭州市區里最密集的大學生蟻族聚集地”的三居室后,註定了居住在那的20位大學生蟻民們要為尋找新的“蟻穴”而流離顛沛上一段時間。

報道寫得很唬人,更唬人的是配有一副插圖:一套三室兩廳的公寓裏,住上了20個大學生。那圖畫得很有衝擊力,人人都認為住在裏面的人是難民。其實,他們根本沒覺得,因為那是他們已經習慣了的“蟻穴”。生活說到底就是一種習慣,習慣了,就沒什麼了。住在蟻穴里,本來挺好的,但是經這個記者一打攪,這群蟻民就紛亂了。

報道里說這裏有多少多少的不安全因素,什麼電線亂串,什麼衛生污染,什麼擾民,什麼什麼,結果引起房東連夜從外趕回,找到二房東,聯合報社和物管,把二房東好好教訓一頓。對於詹小鵬這樣的房客來說,報社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是責令二房東給這些蟻民們退回一個月房租以及全額押金。

大房東看到好端端的三居室被20多人折騰得又爛又臭,心痛得不行,又聽說裏面有亂串電的隱患,當即就不讓房客再入住,但出於人道主義精神,表示行李可以暫放3天,3天後一律清空。

於是,包括詹小鵬在內的20多個大學生蟻民,一夜之間失去了這城市裏雖然狹小但是溫暖可靠的棲身之地。

今天去哪裏混一晚呢?就算今晚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的日子,又該去哪裏呢?

是啊,在這個昂貴的城市裏,哪裏還能找得到350元一個月有網絡有空調還在市區裏的蟻穴了呀?

詹小鵬無盡空虛地走在大街上。他看到高架橋下有民工鋪好被子準備睡覺,突然想,他明天是不是也該效仿這位為城市奉獻青春和汗水的農民工朋友?

儘管毫無意識,但最終他發現,他是在往火車站方向走。也許,在很多人的概念里,火車站是最好的臨時度過一晚的地方。

秋天,飄着桂花香味的城市之夜是多麼迷人,儘管這是最後一波的桂花了。但詹小鵬沒有心思享受這些。一時間,他好像忘記了他曾是一名意氣風發的大學生,他滿腦子要考慮的是——就算他今晚混過去了,那明晚怎麼辦?後天晚上怎麼辦?不久以後的冬天晚上怎麼辦?

詹小鵬,中國211大學新聞專業的大學畢業生,他4個月前畢業,按他的說法,同時也是4個月前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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蟻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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