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秋天剛到,悲傷就跟着來
夜?色酒吧,燈影迷離。宮薇坐在幾個衣着入時的男女中間,神情略顯蕭索。
這是一場畢業十五年的同學會,如今還能聚在一起的同學都已經是各個行業的翹楚。那些會上不出現的同學,不是已經真的忙到腳打後腦勺,就是混得不好不想見人。
《時裝》雜誌的主編朱涼擁住宮薇的肩膀:“怎了,一整個晚上都是悶悶不樂的。”
宮薇撐開微笑:“沒啊,可能這陣子工作忙,有點累。”
朱涼呵呵一笑:“要不,改天上我那邊的攝影棚玩玩兒?介紹幾個小男模兒給你認識,個個啊,嘖嘖,比那小姑娘還柔嫩……”
宮薇笑着推了朱涼一下:“不怕你那攝影師小男朋友吃醋啊?”朱涼許是在時尚傳媒圈裏混久的緣故,觀念很是看得開,三十五歲的“高齡”卻跟個二十歲的新銳攝影師公然出雙入對,曾經在他們的同學圈裏被當作異類。不過朱涼一點都不在乎,反倒拿這件事兒當最有興趣的談資,就連兩個人在床上的種種,也不吝嗇地拿出來跟一眾女同學分享。
朱涼樂了:“那更好啊,薇薇啊,你是沒嘗過那種滋味啊,攝影燈一打,小小的棚里一片燥熱,你跟那柔軟的小男模在鏡頭前暗潮湧動着,儘管可以藉著擺Pose的借口揩下小男模的油,然後想着隔着鏡頭有雙冒火的眼睛火辣辣地偷窺着,啊,銷魂啊……”
宮薇終於被朱涼逗笑:“你,不會是故意的吧你……”
朱涼隱秘一笑:“當然是故意的!等不到下班,他就會一路捉着我飛車到家,房門都來不及關,直接把我推上床!哈……那種激動之下的床上運動,別提多爽了!”
宮薇的面頰騰地就紅了,即便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下,也逃不過朱涼的眼睛。
朱涼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宮薇:“真的,你該嘗嘗年紀小的男孩子……味道,真的不一樣……我看你現在心都老了,需要找點年輕的刺激了……”
宮薇趕緊推了一下朱涼:“去……”她心底卻不無愧色。林寒便也正是這樣一個小男孩,她現在越來越食髓知味,漸漸有點離不開林寒那鮮活的身體了。
朱涼聳了聳肩膀:“還想拿你家穆清雲說事兒,對不對?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你的初戀,可是你倆畢竟沒正式結婚不是?從法律上來說頂多算個事實婚姻,說不好聽了還是非法同居呢!你何必明知道那關係有了問題,還這麼斬不斷理還亂的?!”
宮薇一震:“阿涼,你,竟然都知道了?”
朱涼抓過一杯啤酒,一邊喝一邊看着自己的手指:“沒錯,我對你家穆清雲曾經有過那麼一陣子好感。你也知道,我歷來喜歡氣質乾淨的男生,你家穆清雲又總是一件白襯衫的樣子,曾經讓我動過心。我藉著跟他聊你的由頭,單獨約過他一次,那次他告訴我的,還一直說委屈了你……我沒見男人真的為女人哭過,不過那天我在他眼睛裏看見了淚,雖然不過是一閃而過,可是我知道那是真心的……所以,我的迷夢立馬就醒了,這樣的男人我沒有自信去碰,所以只好繼續心甘情願做你的老友咯!”
宮薇美目睜,卻不是因為知道朱涼曾經試圖誘引穆清雲,而是——聽見穆清雲一直說對不起她……
朱涼猛地又是一口酒:“不過,我一直想不通的是,你家穆清雲竟然還跟我說,如果你身邊遇到不錯的男孩子,要我幫你們撮合……他怎麼會這麼想?他不是明明那麼愛你?”
宮薇連忙垂下頭,酒吧里的燈光折射在威士忌的方形水晶杯上,閃爍着熠熠的暗金色光華,瀲灧着的都是宮薇心下的悲傷。
可是,她卻寧願獨守這份悲傷,也不對別人說。
汐妍跟安在臣的關係,微妙了起來。
明明人叢之中獨獨看見了,卻要生硬地別開眼神裝作沒看見;明明心裏針扎一樣地在意着,卻要硬撐出一份雲淡風輕的淡然。這是需要相當高的演技的。在真實的生活里做戲,比之舞台上,更累。
汐妍是怎麼想的,安在臣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己每當走近汐妍,心裏就像被活活戳出來一個大窟窿。
他覺着,汐妍她一定跟他的感受不一樣吧。人家現在正跟高朗齊在最甜蜜的階段,兩個人幾乎天天膩在一起,早晨剛上班高朗齊的鮮花就送到了辦公室,中午的午餐經常是高家的廚子親自做好的私房好菜,一下班高朗齊的黑色沃爾沃更是早早就等在了路邊。安在臣心裏輕哂:“安在臣啊安在臣,換了你自己是個女人,面對高朗齊這樣的貼心,也早該動心了吧?!”
可是,明知如此,安在臣卻又實在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更管不住自己的心。只能在擦身而過之後才敢立足回眸,定眼望着汐妍的背影漸行漸遠,直到——灼熱的視線披滿秋日的風,點點寒涼。
汐妍竟然從來沒有如他一般,會在擦身而過之後回眸而望……
愛情,曾經從來不是安在臣心裏挂念的事兒,那些男女之間曖昧流轉的眼神、隱秘而行的調情,對於他來說,來得是那麼容易。
或許是因了他的家世,又或許是他優秀的外在條件使然,幾乎從初中起,安在臣的身邊便圍繞着各色的女人。那時候,愛情之於他是一場遊戲、一種談資、一份可以拿出來排遣寂寞的玩具。
他從不渴望愛情,更不缺少女人。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個失了心的男人,失了心便學不會動心了。
即便是當年對宮薇,也不過是對美麗的純然嚮往,喜歡看宮薇在金軟的陽光中柔柔地笑,喜歡看宮薇外柔內剛地認真工作。
即便後來宮薇明確告訴他,她心裏已經有了別人,她只想嫁給那個人,安在臣也不過是一夜的酒醉,隔天早晨醒來便恢復了常態。那時候他難過,可是他卻不悲傷。
難過只需要一場大醉,悲傷卻是植入心裏,無葯可醫。
現在面對汐妍,他感受到的卻是悲傷。甚至,比悲傷還要疼痛,那種隱忍潛入心底,成了說不出又藏不住的疼痛。
這種感覺,像極了他八歲那年的那場遠行;像極了當他看到那個小女孩隱忍着眼裏的淚時候的心痛。車輪滾滾,再不迴轉,他就一直看着她小小的白裙身影,長長的髮絲掛滿水霧,站在灰暗的雨幕里,直至消失……
那是他心底的一個秘密,一個從來沒對人說起過的一個秘密。
多年以後他以為他已經忘卻了那份疼痛,沒想到汐妍的出現將那一切感覺重新激活,而今又加進了另一份疼痛在他的心裏,更疼……
天氣也好似心情,瞬息就變了。
早上還是晴空一碧,白雲浮遊,還不到中午卻已經迷迷濛蒙下起了秋雨。一場秋雨一場寒,秋天的雨總是讓人心裏格外蕭瑟。
這或許是天意。安在臣望着窗外掛滿天地的雨幕,心被埋葬在多年前的那段記憶里,走不出來。於是他索性決定午飯時間出去走走,在雨霧中漫步,放縱一下自己。
雲層越來越厚,天色越來越陰沉,街上各個店鋪的燈光次第亮了起來,晦暗的天地瞬間有了色彩;燈光在雨中夢幻般迷離着。
雨霧與秋寒讓人們都將自己躲藏起來。或是掩藏於雨傘下,或是疾步走入街旁的店鋪里,甚或鑽進出租車,熙攘繁華的商業街因了這一場寒涼的秋雨,人去街空,仿似一片無垠的荒涯。
安在臣收緊外套,抱着雙臂疾步走過一個廣告牌,那是一個樓盤的巨幅廣告,咖啡色的廣告牌,打着橘黃色的射燈,溫暖而堂皇。安在臣驀地抬頭望去,廣告牌上寫着張愛玲那句經典的話:“千千萬萬人之中遇見你,於千千萬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後面又被開發商加上了一句:“遇見你,就是一生一世。”或許開發商是寓意他們開發的樓盤,無論從工程質量還是人的感情,都值得一生居住。
這句話卻讓安在臣心下咯噔一聲。
彷彿一瞬間,他突然明白,為什麼小說中總是將愛情與命運聯繫到一起,原來任何一段愛情都有着命運的元素吧。為什麼是她?為什麼獨獨是她?為什麼明明知道自己已經被她傷透了心卻依然還在喜歡着她?……除了命運,還可以用什麼來說清?
安在臣仰着頭,正陷入沉思之中,腰上砰的一聲被一個人撞到,緊接着一個嬌脆的嗓音驀然響起:“哎呀,對不起對不起……”
安在臣連忙垂下頭,歉意地扶住身前女子的肩膀,沒看見她的臉,她低着頭,長長的頭髮蓋住了她的面容。
安在臣抱歉地說:“小姐,還好吧?有沒有哪裏磕到?”
“啊……沒有沒有,都怪我,光顧着躲雨都沒看清前面有人……”說著,那個女子一邊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東西,一邊抬起了頭……
“啊,安總,原來是您?!真不好意思……”
安在臣一愣,想了一下:“你是,黎小夢?”
來人,正是黎小夢。
黎小夢趕緊站直了身子:“是我啊安總,您還記得我啊,真榮幸,咯咯……”
安在臣尷尬一笑,他怎麼好意思說記得住黎小夢完全是因為汐妍的關係呢:“哦,你怎麼走得這樣急?沒帶雨傘嗎?”
雨水順着黎小夢長長的烏絲靜靜流下,那本來又長又順的頭髮打着捲兒黏在黎小夢嬌小的面孔兩邊,將她小巧的臉孔襯托得更加精緻動人。灰暗雨霧之中,黎小夢靈動的大眼睛幾乎敲碎了世界的陰暗,長長的睫毛閃着快樂與好奇,她羞澀地盯着安在臣:“不,不是……我是出來吃午飯的,結果到了快餐店才發現忘了帶錢包……”
一絲紅暈悄然爬上黎小夢的臉頰,讓這座水霧迷城變得更加鮮活:“我這是趕緊回去取錢包……安總,您也是出來吃午飯吧?怎麼也沒帶雨傘?”
安在臣連忙收拾了一下面上的表情,他不想被下屬看到自己這樣的一面:“啊,是啊,是出來吃午飯,忘了帶傘。”
看着黎小夢楚楚可憐的大眼睛,安在臣忽然想起自己該做的事,他連忙掏出自己的皮夾,抽出兩張紅色紙幣遞給小夢:“小夢,下着雨就別回去取錢包了,用這個吧。如果中午的雨還不停,我或者可以幫你跟宮總監說一聲兒,說你可能晚一點回去。”
黎小夢美麗的大眼秋波一轉,卻沒接錢,笑着望住安在臣:“安總,那多不好意思。要不這樣吧,反正您也是來吃午飯的,可不可以我們一起吃,算是安總請我一頓啊?安總有沒有約了人啊,這樣的話不會不方便吧?”
安在臣着實猶豫了一下,不過又不得不承認,黎小夢這個建議倒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她能吃上飯,而他不至於自己吃飯的時候滿腦子胡思亂想。
安在臣微笑點頭:“好。想吃什麼?”
黎小夢那微微帶着嬰兒肥的小臉頰登時飄滿興奮的紅暈:“想吃——肯德基!肯德基新出的那份兒七隻蝦的漢堡已經在電視廣告裏誘惑我好久了!”
看着黎小夢星子一般閃亮起來的雙眸,安在臣不由得微笑:“原來是想吃肯德基啊,那你打電話叫外賣送過來就好了嘛!”
黎小夢羞澀地搖頭:“安總,您不知道,我以前一直把坐在肯德基漂亮的椅子上、隨便吃自己想吃的東西作為一個夢想……”
安在臣微微一愣,心下不由得泛起憐惜。
在肯德基,安在臣和黎小夢坐在面向窗子的座位上。因為下雨的緣故,店裏客人不多,難得的清靜。背景音樂靜靜流淌着,隔着玻璃的窗外世界變得迷離而有距離感。
黎小夢大大地咬了一口漢堡,又喝了一口熱咖啡,心滿意足地高高仰起小臉兒,望着安在臣滿足地笑。
安在臣被黎小夢的快樂感染到,也大口地咬了下去,順便數一數漢堡里有沒有七隻完整的蝦:“如果少一隻,你猜我們去投訴的話,他們會不會給免單?”
黎小夢哈的一聲笑出來:“安總,原來你也有這樣的想法啊,我剛剛就正在想,哈……”
安在臣微笑:“難得看你吃快餐都能吃得這麼開心。”
黎小夢一邊快樂地咀嚼着,一邊深深地吸入漢堡熱熱的香氣:“安總,不知道是不是雨天的緣故,還是您今天特別沒有老闆的架子,我特想給你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兒呢,您願意聽嗎?”
安在臣點頭,想起了黎小夢剛剛說過的那個夢想。
黎小夢深深地吸了口氣,將目光投射到窗外雨霧迷濛的世界中:“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快到十歲了都不知道漢堡是什麼味道的。直到有次一個做義工的姐姐帶我來吃,我簡直被這裏的一切迷住了。一個漢堡十塊錢,對於我來說幾乎是天價;而義工姐姐又是學生,也沒有多少錢,所以只能請我吃一個漢堡。我望着滿滿一屋子的小朋友,都在盡情吃着薯條、聖代、土豆泥,有的吃了一半就扔在了一旁,只有我一個漢堡吃得連一點渣子都不捨得丟掉……那時候我就想,我一定要趕緊長大,一定要賺好多好多錢,只要想吃,就能坐在裏面吃個夠……”
黎小夢再回眸過來看向安在臣的時候,那雙大眼睛裏已經漾滿了眼淚,她卻還可以漂亮地微笑,笑得很用力:“安總,我是不是沒出息呀?一頓快餐不但能讓我吃得心滿意足,甚至差不多成了我一生的夢想……”
安在臣壓得住自己眼睛裏的驚訝,卻壓不住了心底的疼惜。真的沒想到,這個年輕的女孩子,竟然有過這樣令人欷?的身世。
安在臣努力微笑:“好吧,我今天就做你的長腿叔叔,說說看,還想吃什麼,我們今天就把肯德基所有的東西都吃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