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可是,她不願意拿向寧和沈捷比。因為向寧於她而言是個特殊的存在,她不能放棄,不忍離開。
潛意識裏,她想拖下去,就這麼耗着,耗到沈捷筋疲力盡,或者自己筋疲力盡為止。因為總要有一方放棄,這根繃著的弦才能徹底鬆弛下來。
她那麼了解自己:如果想讓自己拒絕沈捷,她也做不到。畢竟,他的許諾,那麼光輝燦爛誘人的許諾,她拒絕不了。
於是,便只能等,她天真地等,想要等到沈捷主動放棄。
然而她沒想到,沈捷終究還是比她老道多了——他或許早就猜出她的緩兵之計,他那樣的人,又怎麼可能容忍一個小丫頭片子在自己面前耍花槍?
他不是看不出來:桑離早就動心了,否則也不會拿出花槍和自己耍。
他決定推波助瀾,方式很簡單,只需要在一系列宴會上和桑離偕同出現,美其名曰是帶她見世面,實際上卻是通過舉手投足的親昵讓所有人——包括段芮——都輕而易舉看出來兩人的關係早已不尋常。
而每次宴會前後,他更會去藝術學院門口接送桑離——那輛銀色寶馬第一次停在校門口時或許不過只能吸引一些驚嘆的目光,然而時間長了,次數多了,便在桑離都沒有察覺到的時候,使越來越多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漸漸,校園裏就有很多人都認識了那個極漂亮的女孩子,時常會有人在桑離身後指指點點,說“你看,那就是音樂系那個傍大款的”……
剛開始時,桑離對此一無所知。
因為,流言的傳播速度,往往比當事人的覺醒速度,要快得多。
相比而言倒是407的女孩子們反應比較快。
周六下午,桑離照樣看不見人影,剩下幾個人則在寢室里窩着。蔡湘也是猶豫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問穆忻:“桑離到底怎麼回事?”
穆忻從《國際廣告》裏抬起頭,表情迷茫:“桑離怎麼了?”
蔡湘奇怪:“你沒聽說?”
穆忻更迷茫了:“聽說什麼?”
顧小影本來在埋頭睡覺,聽見這麼具有建設性的話題,也把矇著頭的被子一把掀開:“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蔡湘憤憤的:“外面都傳遍了,說桑離傍大款。”
顧小影直覺性反駁:“不可能!”
穆忻沒說話,只是坐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盯着窗戶外面的樹枝看。
蔡湘皺眉頭:“我也覺得不可能,桑離和向寧多好啊,你沒看向寧不管多忙,還是擠時間打電話,我看桑離每次接電話的時候都一臉甜蜜表情,怎麼可能傍大款?”
顧小影坐起來問:“從哪傳出來的?”
蔡湘沒等答話,穆忻卻開口了:“無風不起浪,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啥?”顧小影和蔡湘嚇了一大跳。
兩人直直地仰着脖子往上鋪看,只見穆忻低頭嘆息:“你們就真的沒看見那輛車嗎?”
“什麼車?”顧小影只要不上課就躲起來看小說、寫小說,足不出戶,她聽得莫名其妙。
蔡湘卻瞪大眼看着穆忻:“你真見過?”
穆忻嘆口氣:“銀色寶馬,聽我們班男生說得一百多萬。憑良心說我不懂車,可是我知道這麼貴的車真不是一般人開得起的。”
顧小影和蔡湘倒抽一口冷氣。
穆忻看着窗外搖曳的枯樹枝,苦笑:“上周去上網,認識了一個省大的網友,大概讀大三,聽說我是藝術學院的,人家劈頭蓋臉就問了一句‘哎你們學校是不是很多女生在外面賣啊’,我當時怒從心頭起,都恨不得把眼前的電腦屏幕砸了。”
“這什麼人啊,”蔡湘尖叫,“這種素質還上省大?!什麼玩意兒!”
顧小影也很氣憤,穿上拖鞋站到床前仰頭看穆忻:“那你怎麼答他的?”
穆忻冷冷一笑:“我說是啊,我們學校就是有女生在外面賣,可是你們學校就沒有嗎?我好像還聽說過你們學校有女生因為‘綜合素質高’,不到一定身家都不肯陪。不過不同的是我們學校的女生那是明着賣,為推動GDP作貢獻;你們學校的女生那是一邊賣一邊還要立牌坊,恨不得賣了錢還能申報‘五一勞動獎章’。”
“噗”,蔡湘一口水噴出去,端着茶杯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桂英……你好狠……”
顧小英目瞪口呆:“桂英姐……你可真刻薄啊……”
穆忻想了想,忍不住笑了:“他被我噎得直接下線了,我當時只顧生氣,沒來得及回味勝利果實。現在想想,好像真的很刻薄呢!”
咳嗽完了的蔡湘卻哈哈大笑:“不過真是爽!這種人就得這麼刺激,他不要臉,你就得比他還不要臉!”
顧小影樂不可支:“這人就是欠抽!桂英你罵得好!怪不得呢,我就說你骨子裏有巾幗女傑的氣概,民族英雄啊!”
穆忻也笑,笑着笑着那笑容卻淡了,過會才扭頭問:“香菜,你是本地人,你倒是說說,在你們省城人的眼裏,咱們學校的聲譽怎麼樣?”
蔡湘愣住了。
顧小影也盯着蔡湘看:“是啊,香菜,我來這裏讀書之前,我們同學還正告我說這裏是省城第一大染缸,你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多年了,你真的覺得這裏是染缸嗎?”
蔡湘終於也苦笑了,在穆忻和顧小影灼灼的目光里,蔡湘緩緩說:“我表姐就在咱們學校讀器樂的研究生,我媽一直很努力想幫她介紹男朋友。上周跟我們鄰居家的叔叔提起這事,一開始人家聽見表姐的條件還覺得挺好,後來聽說是藝術學院的,就直接問‘能不能找個不是藝術學院的’……你們都不知道,當時我有多生氣,可是又不能表現出來。”
她緩緩低下頭,坐到床邊,一邊擦眼鏡一邊低聲說:“其實本地人里當然還是好人多,可也總有那麼一些人,帶着這樣那樣的偏見。比如聽說你是藝術學院的女生后,就總以為你可以不被尊重,言談舉止就很輕佻;還有人聽說你是藝術學院的,就覺得你應該很漂亮,如果不漂亮那就是十惡不赦;還有上周我去眼鏡店配眼鏡,店員還好吃驚地問我‘你們藝術學院的人不是不看書嗎,怎麼還會有近視眼’……”
她戴上眼鏡,抬起頭嘆息:“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畢竟總有一些人習慣了以偏概全,對於這種人,你講不通道理的。”
連顧小影都苦笑:“也是,要麼說‘沒文化,真可怕’呢。所以說哲學是一定要學的,馬克思爺爺多英明,早就告訴大家要學會兩分法、兩點論,總不能為了一兩個繡花枕頭就打死一船人啊。”
“那桑離算哪種?”穆忻突然問。
沒有人回答。
冬天了,窗外北風呼嘯,407屋裏卻是罕見的安靜。
也是這個冬天,桑離和向寧的愛情進入最脆弱淡薄的那一段。
向寧工作很忙,忙到很少有時間和桑離聯繫。偶爾的聯繫都很短暫:電話里,他說的她聽不懂,大致只知道他忙着培訓、忙着翻譯、忙着接待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頭頭腦腦們……他說他每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桑離有點心疼。
而她能做的,不過是一遍遍地囑咐:哥哥你要注意身體,要自己照顧自己……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所以從高中時代最興奮與最惦念的階段走過來,剩下的便只有這樣不咸不淡的問候?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和沈捷無關,和沈捷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是,她也不是不忐忑:如果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她還強調這些幹嘛?
她害怕,她悄悄地、隱忍地害怕着,她怕那些曾經的牽挂、想念、不舍,以及那些熱烈肆意的小情緒都真的消失不見。她驚恐地發現自己在向寧不在身邊的日子裏已經越來越少地想起他,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自己太忙碌了,她永遠不會承認這一切的改變都一定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呼之欲出,卻被緊緊按壓。
她那時或許並不知道,愛情來得太早,帶來的最大後果,或許就是在於,當一切都來得太順利,你沒有嘗過失去的痛苦,便不會心心念念的珍惜。
更何況,那個本該珍惜的人,他遠在千里之外,維繫彼此感情的,是青梅竹馬的自信,是中國電信的電話線——那時候,對學生而言手機並不是很普及的物件,想要隨時隨地抒發想念,那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當一場愛情走向凋敝的時候,除開那些不得已的外力,一定還有些什麼,是來自我們不願意承認卻始終存在的心甘情願。
直到那個如噩夢般的夜晚到來時,就好像一條引線,遇見了火光,便順理成章地燃燒。
B-2
鄰近春節的時候,藝術學院早就放了寒假。校園裏平時人就不多,這會更是冷冷清清。
向寧除夕才能回家,郭蘊華因為母親生病早早就離校奔赴娘家,向浩然是市委書記,別說這會,就是除夕也要在那個陌生城市裏慰問不能回家過年的人們……每個人都忙,桑離孤零零地守在寢室里,咳嗽一聲都能聽見迴音。
於是桑離乾脆整日都呆在中悅和暖的咖啡廳里替段芮彈琴,美其名曰是要段芮安心考研,實際上是因為她不想回寢室看那冰冷的四面牆,也不想回家看桑悅誠和田淼冰冷的兩張臉。
沈捷也忙,不過只要有時間,他還是會帶桑離去南部山區的家裏喝野菜粥,或者陪她去音樂學院上課——漸漸,連葉郁霞都會調侃沈捷“你父親是不是要感謝我,讓他兒子這麼頻繁地跑回上海來”。
然而桑離知道,沈捷其實從不帶她回自己在上海的家。
不過這是件好事,和他的世界保持越遠的距離,桑離內心裏的安全感就會越多,自責就會越少。她承認自己還是有些貪婪的——貪婪他帶給她的某些機會,或許也貪婪他在她冷、孤獨的時候帶來的那些溫情。
女孩子,就算可以抗拒機會,卻很難抗拒寒冷夜裏的雪中送炭。
那天真的是下大雪,桑離從中悅出來的時候大約十點半,公交車已經停發,她打不到車,很絕望地在街頭愣了有幾分鐘,終於決定徒步走回學校——3公里左右的路程,其實算不上遠,如果抄近路走菜市場旁邊的小衚衕,大概還會更近一些。
走前她還仰頭看了看中悅樓頂燈火輝煌的旋轉餐廳,那下面就是沈捷在中悅的套房。這麼晚了,他大概不是在應酬就是在處理公務。整晚都沒見他來咖啡廳坐坐,桑離心裏突然有點沒着沒落。
路上的雪很厚了,桑離一步一步艱難地頂着風雪往前走,偶爾抬頭看看四周,別說出租車,就是私家車都很少。她認命地嘆口氣,拐彎就進了可以抄近路的小衚衕。衚衕里昏黃的燈光下一個人影都沒有,桑離走過去,就看見自己的影子變成細細長長的一條,投在雪地上,有點嚇人。
是突然,就在桑離還琢磨着到底哪天回家的時候,從身後衝過來的外力猛地把她拖倒在地。那一瞬間桑離還有些發懵,可是緊接着捂緊她嘴的大手套和耳邊呼哧呼哧的粗氣告訴她——不是自己摔倒,也不是做夢,而是……搶劫?
下一秒,連喊聲都沒來得及出口的桑離被巨大的力量拽進衚衕里的一處死角,那裏沒有光線,漆黑一團,頭頂上方大約是遮雨布,身後是潮濕的磚牆。桑離拚命掙扎,可是一個厚實的手套緊緊捂住她的嘴,她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能哭着踢、拽、踹,可是不知道又從哪裏多出來兩隻手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往她嘴裏塞了團東西后就把她摁倒在地。緊接着,一雙冰涼的手探進她的衣襟,拖出她的毛衣,用巨大的力量拽斷了她的內衣帶子,那雙骯髒的手,就這樣摸上她的身體!
桑離的頭徹底炸了!
漆黑的角落中她“嗚嗚”地叫,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後至少有兩個男人,更能感受到身體暴露在空氣中時那成片的雞皮疙瘩還有如潮水般湧上的恐懼與絕望。她的眼淚嘩嘩地湧出來,可是她的手被捆住了,腳踝被抓緊,嘴裏塞了東西,她連“救命”都喊不出來!
那雙手,看不清來自哪裏的那雙手,毫不猶豫地拽拉她的褲子,桑離急了,可是她無法掙脫。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掙扎,身體在粗糙的沙石地面上不斷地扭動,甚至都能感受到皮膚被磨爛時那樣犀利的疼。就在她的雙腿徹底暴露在空氣中的剎那,桑離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往前一竄,頭撞在一個鐵皮桶上,鐵桶倒地,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在狹小的角落裏越發響亮!
也是那一瞬,外面的路上有人大喝一聲:“誰?!”
身上的外力在頃刻間消失,桑離的身體墜落地面的瞬間,她只隱隱看到奔跑着的兩個背影,纖瘦的、青澀的……分明就是兩個沒長大的孩子!
隨後,眼前一黑,桑離終於徹底暈過去。
中間短暫地醒過來一次,隱約,只記得周圍有刺目的白,似乎是在醫院裏。
大約有個女警察問:“小姑娘,你告訴我,怎麼跟你家裏人聯繫?”
桑離迷迷糊糊地便報出了沈捷的手機號。
後來許多次,當桑離回憶起那一段的時候,她都會問自己,為什麼那時候,她只想到了沈捷?
她不願意回答。
因為她無法否認,就在那個時候,在自己最害怕、最孤獨的時候,她的潛意識告訴她,沈捷會保護她。
在這個城市裏,只有沈捷在她身邊。
那時,她或許真的不愛他,可是不能否認,她信他。
凌晨一點半,沈捷剛準備休息,就接到了公安局的電話。
他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壞了。
桑離差點被□?
沈捷嗓子裏的一口氣都險些沒上來!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出門,衝進電梯,直奔地下停車場。隨後,寂靜的雪夜裏,G城街道上,一輛銀色寶馬以每小時上百公里的速度闖着紅燈!
沈捷嚇壞了。
從中悅到中心醫院不過十幾公里的路程,路上車很少,沈捷一路踩着油門沒用多久就衝進了醫院大門。直到他在觀察室看見桑離的剎那,看見她閉着眼安靜地躺在那裏的樣子,那一顆心才從嗓子眼漸漸落回去。
他輕輕走過去,走到桑離的床邊,看桑離蜷縮在被子下面,縮成小小的一團。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一角——不出所料,皮膚上滿是划痕和青腫,已經塗了葯,卻還是面目可怖。
沈捷眼神一暗,轉身走出觀察室。
門口女警察照例盤問:“請問你和被害人是什麼關係?我們想給她做筆錄,但是她目前情緒很不好……”
“我是她叔叔,”沈捷打斷她,但語氣誠懇,“謝謝你了警官,不過我不想看見她再受一次傷害。律師馬上就到,讓他和您談吧,我想在律師來之前我還是先陪着她。”
他轉身指指桑離,女警官猶豫一下,點頭答應了。
桑離真正醒過來時已經是近中午。
她睜開眼,看見一個陌生的房間。微微轉一下頭,能看見身側是厚厚的窗帘,陽光被窗帘擋住,只從縫隙里漏出些許光芒。再看看,昏暗的房間裏傢具很簡單,床、床頭櫃、衣櫃,僅此而已。
她沒有來過這裏。
這裏是哪裏?
她下意識地動一動四肢,皮膚和柔軟絲綢之間的觸感告訴她,被子下面的自己不着寸縷。
記憶漸漸回來。
那是一場夢吧……那個漆黑的夜晚,風雪交加;粗礪的地面,沙石磨在身上時細碎而尖銳的疼;那樣的絕望,在冬天的深夜,求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桑離閉一閉眼,深呼吸一口氣。再睜開眼時,她伸手掀開身上的被子。
暗淡的光線里,身上大塊大塊的瘀青和一道道的划痕觸目驚心,似乎都在告訴她:不是夢,真的不是一場夢……
她就這樣靜靜坐在床上,靜靜地看着自己身上一道道的傷痕,在昏暗的屋子裏顯現出一團團的暗影。沒有受傷的地方仍舊是細膩皎潔的皮膚,這是自己的身體——是她以為只能留給新婚之夜的向寧的身體。為這,她還曾用毫不亞於拒斥暴徒的力度拒斥過沈捷。
可是,就在真正遇見危險的時候,向寧,你在哪裏?
她不笨的,她知道這裏是沈捷的房間。她甚至記起昨夜半昏迷中,自己複述的那個電話號碼——你看,她再怎麼拒斥,還是會被這個人看遍自己的身體。
而且,還是這樣一個遍體鱗傷的、骯髒的身體……
有什麼東西,濕而滑,一路墜落,濺在真絲被套上,迅速消失不見。
突然響起敲門聲。
桑離抬起頭,看着房門的方向,卻沒有說話。
她就那麼靜靜地坐着,靜靜地,看着門口。
隱約聽見沈捷試探的問話:“桑離,醒了嗎?”
她沒有回答,他便又敲一下門,再問:“桑離,醒了嗎?”
她還是沒有回答。
沈捷以為她還沒醒,便輕輕推開門走進來。剛進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還沒適應屋裏的昏暗,只是隱約覺得有人坐在床上,可是又看不清楚,只能憑藉自己對屋子的熟悉往床邊靠近。
直到眼睛適應了屋裏的光線,他才猛地被嚇一跳,瞪大眼看着坐在床上的桑離。
桑離也直直地看着她,她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那些傷痕張牙舞爪地暴露在空氣里,讓人不忍看。
“Shit!”沈捷低低地罵一句,一個箭步邁上前,抓起被子圍住桑離的身體,一直圍到她脖頸處,圍成不透風的一個繭子,這才順勢坐到床邊,把桑離攬到懷裏。
他的動作輕輕的,顯然是怕碰到桑離的傷口。
這一次,她沒有絲毫的抗拒。她只是無比順從地靠在他胸前,感受到他的兩臂圍住自己,圍出一片無比踏實、無比安全的小小空間。就像那次在溫泉度假村一樣,漸漸就感受到他的體溫,透過軟而薄的被子,緩緩溫暖了桑離冰涼的身體。
她疲憊地閉上眼,微微歪一下頭,靠在沈捷頸窩處。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還有他的擁抱,帶給她的不是恐懼而是暖洋洋的依靠……
沈捷輕輕嘆口氣。
漸漸,沈捷肩頭的襯衣便濕了。
可是他沒有動,她也沒有動。
寂靜的房間裏,除了彼此的心跳聲,什麼都聽不到。
B-3
後來過了很久,桑離終於不再哭泣。
沈捷放開桑離,伸手從床邊拿過一件真絲睡袍放在她身邊,而後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拉開內層的窗帘。
陽光透過白色紗簾照耀進來,驀地,刺痛了桑離的眼。
看見她眯眼的樣子,沈捷轉身走回她身邊坐下,一邊幫木然的桑離穿睡袍一邊半開玩笑:“別害怕,這附近沒有比中悅更高的樓,所以我就算拉開窗帘也沒人能看到你。”
桑離扯扯嘴角:“現在,我還怕人看嗎?”
沈捷臉色一沉:“別胡說八道,我問過醫生了,你就是些皮外傷,沒事的,過段時間就好了。”
桑離低下頭,看着沈捷正在給自己系腰帶的手:“真噁心是不是?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噁心的自己。”
她抬頭看沈捷,眼睛裏灰濛濛的一片:“大家都看到了……警察、醫生……你也看到了……還有誰,還有誰看到?”
沈捷心裏一緊,也顧不得桑離身上的傷,伸手緊緊抱住她,急忙解釋:“沒有人看到,真的沒有。警察巡邏的時候看見你,接着就幫你穿了大衣,送到醫院的時候大夫也是例行檢查,我去之後直接用醫院裏的被單把你包回來的。本來想幫你穿衣服,可你身上都是傷,又剛塗了葯,我就直接把你帶到這裏了。真的,我發誓沒有人看見,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他從來沒發現,原來自己也是這麼誠惶誠恐,還啰里啰唆的一個人。
桑離的眼睛便再次變得濕漉漉。
沈捷給桑離穿好睡袍,問桑離:“餓了吧?想吃什麼?我讓餐飲部送上來。”
桑離搖搖頭:“我什麼都不想吃。”
沈捷嘆口氣:“不吃飯怎麼行,要不,喝點粥?”
桑離還是搖頭。
沈捷看看桑離,起身把屋裏的中央空調溫度調高一點,然後轉身回來,一伸手,就把桑離抱起來。
桑離並不反抗,反倒伸手環住沈捷的脖子。沈捷低頭看桑離一眼,沒說話,直接走出卧室,一直走到客廳里,走到靠近落地窗邊的沙發前,輕輕把桑離放下。
桑離抬頭,越過沙發靠背,能夠看見窗外是高樓林立的城市。
正午的陽光灑在建築物的頂端,那上面還有殘存的雪,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發光。
而沈捷在她身邊坐下,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真誠:“桑離,看看窗外,太陽升起來,這一天就是新的了。”
他揉揉她的頭髮,滿含寵愛:“你還是好好的,這是不幸中的大幸,知道嗎?你看,你還有一千一萬種機會,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你自己能忘記,我保證沒有任何人會知道昨晚的事。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陪你去公安局,壞人一定能被抓到,你相信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在她木然的目光里自嘲地笑笑:“現在看來我真的是老了,昨天晚上接到電話的時候,我的心臟都有些不堪重負了。”
他頓一頓,好像終於下了什麼決定:“桑離,從現在開始,我們的交易取消。我不逼你了,你願意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吧。”
桑離目光一震,定睛看看沈捷,過會才說:“你嫌棄我?”
“怎麼會?!”沈捷脫口而出。
之後才忙不迭地解釋:“我只是不想再委屈你了,桑離,我知道你有男朋友,我還比你大這麼多……”
他再次自嘲地笑笑:“我昨天晚上才發現,自己其實和那些人也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在強迫別人去做不願意做的事。唯一不同的,不過是他們只是單純掠奪,而我是給你開了某些交換條件。”
他深深吁口氣:“能認識是緣分啊,桑離,既然有緣,我一定會幫你。不過,我不逼你了。”
他說完這句話便站起來,轉身走到沙發后,面向落地窗看窗外,只留給桑離一個背影。
桑離看看沈捷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暴露在空氣里的小腿,伸直雙臂,手腕處還有被繩子勒出來的淤血痕迹。
心裏,有酸楚的液體漸漸泛濫成災。
向寧,現在,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你了。
如果愛,為什麼在我最害怕的時候,想到的不是你?
如果不愛,為什麼在我準備離開你的時候,還會有滿滿的疼?
是的,是的,這一次,我真的想要離開你了。
我矛盾了這麼久、掙扎了這麼久,到這個時候,我突然覺得我已經很累很累了。
這是場很划算的交易不是嗎?
有人照顧我,有人庇護我,有人負擔我想要實現的一切願望……而我要付出的,不過是我自己。
雖然我除了自己,也一無所有,可是,也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收下我這個人之後給我這麼多回報的。
或許他愛的不過是我的這張臉、這個身體,然而換回的除了專業上的幫助還有無處不在的關懷——應該還是我賺了。
……
桑離在安靜的空氣里沉默着,沉默到沈捷終於迴轉身往門外走的時候,就在他拉開門的剎那,突然開口:“不要取消,我同意。”
沈捷驚訝地回頭,驚訝地,看着陽光里那張依然如此美麗的少女的臉。
她看着他,目光堅定:“不要取消交易,我同意,我會和我男朋友分手,和你在一起。不是強迫,不是威脅,是我心甘情願的。”
沈捷呆住了。
桑離看着他,認真卻又疲憊地說:“只要給我半年,暑假后郭老師就要調離藝術學院,到那時我再對向寧提分手。不管怎麼說,郭老師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讓她為難。至於你原來提過的比賽,我想現在我還不具備獲獎的能力,兩年後再說吧。”
她吁口氣:“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沈捷,謝謝你在我身邊。”
沈捷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這個剛剛二十齣頭的女孩子,看着她單薄的身影與莫名散發出來的堅定的力量,不知道該說什麼。而桑離看着窗外,看着那些屋頂上的殘雪,看着那散落的陽光,心裏想:太陽升起來了,真的,就是新的一天了。
此時此刻,她突然覺得,愛一個人或不愛一個人,對她來說其實沒有多麼大的界限。
最大的界限,或許只在於你在我身邊,還是你不在我身邊。
向寧你太美好了,我如果想要走到你身邊,路太遠,我無法抵達。
所以,我放手了。
不過,在放手之前,我會送你一件禮物。
而我,也只有這一樣東西可以送給你……
B-4
八月末的北京,仍然很熱。
從北京火車站到向寧的住處並不遠,可是因為不熟悉,兜兜轉轉,桑離還是用了很久才找到。明明五點多就下了火車,可是敲開向寧房門的時候,已經是早晨七點。
而迷迷糊糊打開房門的向寧,在那一瞬間,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愣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而後驚喜地看着那個站在自己面前的、皎潔得像茉莉花一樣的女孩子,半晌不會說話。
還是桑離先笑了:“哥哥,你不讓我進去嗎?”
她站在他宿舍門口,伸手在他面前晃一晃。她的笑容燦爛極了,下一秒,向寧向前跨一步,狠狠的,把桑離擁進懷裏!
他的擁抱那麼密實,桑離險些喘不過氣。
然而她什麼都沒說,她把臉深深埋在他胸口,狠狠地吸幾口氣,似乎是想要把他的氣息記住,記一輩子!
向寧喃喃地:“小離,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桑離抬起頭,伸手拂過他的臉,他光潔的額頭、他濃黑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唇……她突然笑了,那笑容在向寧眼裏奇妙地綻放,好像一大朵艷麗的紅色曼陀羅花,帶着濃重的迷幻色彩,引他沉入無邊深谷。
她踮起腳尖,吻上他的唇,向寧猛地一震,低頭看看桑離,卻從她的眸子裏看見一個呆若木雞的自己——他有些被嚇到了,她的小離,幾時這麼主動過?
然而,也就是在那瞬間,向寧分明聽到有什麼東西爆裂開,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並且愈演愈烈!
那是個寂靜的周末——部里的宿舍區還沉浸在早晨的寧靜時光中,樓上樓下偶爾有早起鍛煉的人零星的腳步聲,然而在屬於向寧的這間一居室單身宿舍里,他聽見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些聲音,如此清脆而又響亮!
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他低下頭,深深吻上懷裏的女孩子,直到感覺到她在推他,他才如夢初醒般意識到這是在自己宿舍的門口。他急忙把桑離拖進屋裏,關上門,有點不好意思地帶桑離到房間裏坐下。屋子很小,桑離只能坐在床邊,向寧站在她面前,有些手足無措地笑着看桑離。
好像也是第一次,他在面對桑離的時候,居然會羞澀?!
看來,從一開始,這就是一次詭異的相逢。
後來是如何開始的,桑離已經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向寧的吻,一路從額頭到唇際到脖頸到胸前,掠過小腹掠過髖骨……當桑離潔白如玉的身體在向寧面前徐徐綻放的時候,汗水沿他的額頭滴下來,匯成一道蜿蜒的小溪,滑過他的臉龐。
對他們來說,這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沒有絲毫經驗的兩個孩子,憑着衝動、熱血、期待與愛,一點點摸索。向寧的呼吸越來越重,桑離緊緊摟住他,努力想要克服那些自己無法言說的恐懼。向寧覺察到了,他停下來,撐起自己,定定看着桑離,看着她眼睛裏的那些忐忑與緊張。
他的聲音低啞,他說:“小離,你害怕嗎?”
桑離愣一下,緊接着堅定地搖了搖頭。
向寧俯下身,輕輕噬咬桑離的耳垂,她聽見他說:“小離,我愛你,一輩子。”
她的心裏突然漲滿細密的疼。
然而她不說,她只是用牙齒咬住下唇,瞪大眼睛看着他,眼裏漂浮着霧氣,雙手抓住他的後背,似乎下了死力想要把自己和他固着到一起!
向寧抬頭,猛地就在桑離的瞳孔里看見了他自己。他眸子一暗,也是那一瞬間,他之前試探了無數次卻仍然無法前進的勇氣瞬間膨脹,他看着她的眼睛,心一橫,握住她的腰猛地一使力!
被撕裂的疼痛劈頭蓋臉而來!
桑離忍不住“啊”地叫出聲,淚水突然湧出來,帶着一些痛楚、一些委屈,還有那些不能言說的歉疚,呼嘯而出!
是那一刻,當腫脹粗礪的疼痛隨每一下摩擦襲來的剎那,桑離咬緊牙關,閉上眼,用全部的意念去銘記這一刻的向寧——銘記他青春勃發的身體、他積蓄已久的力量、他發自內心的愛……
向寧,我愛你!
在我成長路上這漫長的時光里,我真的愛過你!
我愛你……
淚水滑落下來,落在枕巾上。
燦爛晨光里,桑離絕望地閉上眼,緊緊摟住懷裏的這個人——這個她曾用自己全部的青春去愛過並以為可以永遠愛下去的人——無聲地哭泣。
那一刻她知道:她是愛他的。
只是,橫亘在她面前的阻礙太多了。
她要往前走,就總要捨棄一些什麼——既然小人魚可以放棄美妙的聲音,直到變成一枚毫無怨言的泡沫,那麼她就一定可以放棄少年時代最青澀單純的愛,直到站上最光輝燦爛的舞台!
那是她要的。
是永不可以後悔的……
那是桑離最幸福的36小時。
周日中午,當她踏上回G城的特快列車時,她還是忍不住在發車前跳下列車,最後給他一個緊緊的、緊緊的擁抱。
向寧有些意外,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膽、這麼依依不捨的桑離。
他笑了,摸摸她的頭:“小離,乖,上車了,如果暑假有時間再來,我帶你去爬長城。”
桑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緊緊摟住他,抬頭看着他。
向寧再看看桑離,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囑咐她:“萬一葯不管用,記得給我打電話……”
她的臉一紅,他已經把她摟緊在胸口,在她耳邊小聲說:“對不起小離,是我不好,如果我剋制住自己,就不會害你吃藥,那東西對身體不好……”
桑離覺得自己快哭了。
她在他懷裏狠狠搖搖頭,然後抬頭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堅定地告訴他:“哥,是我自己願意的。”
而後,她的眼神漸漸溫柔:“哥,以後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工作忙,要注意休息,要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如果有漂亮姑娘,要奮起直追……”
向寧好氣又好笑地打斷她:“胡說什麼呢?”
她卻再次踮起腳,吻上他的臉頰。
他愣一下,再抬頭,看見已經上車的人們有人饒有趣味地透過車窗看着自己,臉一紅,伸手點點桑離的額頭:“好多人看你的,小丫頭。”
然而卻敵不住桑離熱切的目光,終於嘆口氣,也彎下腰,親親桑離的臉頰,笑得無奈:“小離,你再這樣,我會捨不得你走。”
桑離卻含着眼淚笑。
這時,列車員開始催促沒有上車的人們抓緊上車,向寧看看桑離,鬆了手。
桑離抬頭看着向寧的臉,最後緊緊抱他一下,轉身往車廂走去。上車前的剎那她迴轉身,大聲喊:“哥哥,我給你發了電子郵件,回去後記得查收啊!”
向寧笑着點點頭,揮揮手。
列車門關閉,而後,漸漸駛離他的視線。
那天,他就這樣帶着滿滿的幸福感回到住處。
所以,當他打開自己的電子信箱時,他還以為那是一個玩笑。
那封郵件,只有一行字:哥哥,我們分手吧。
他心裏有些微微的惱,覺得自己真是把這個小女孩寵壞了,居然拿這種事開玩笑。
他琢磨着,桑離乘坐的火車要4小時30分才能抵達G城,那他就在晚上給她打電話好了,開頭一定要訓斥她:小小姑娘不學好,怎麼什麼都敢拿來說?!
可是那時他根本不會想到——她把自己給了他,不過就是為了從他的生命中,整個地、義無反顧地消失掉!
B-5
那晚,向寧快要把407的電話打爆了。
可是,那天桑離壓根沒有回公寓!
向寧覺得莫名其妙,繼續往407打電話,接電話的總是顧小影:“哥哥,我沒騙你,她真的沒有回來……火車啊,是啊火車肯定早就到站了,可是她去了哪裏我們真的不知道啊。你找她有急事嗎,唉你看你又不肯說……”
顧小影一把把地抹冷汗:“真的啊哥哥我不騙你,我騙你就不得好死……那你說你找她有啥事,我讓她給你回電話……可是我哪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啊!”
顧小影真快哭了。
穆忻坐在上鋪無比同情地看着顧小影:“小蒼蠅,你看,這就是睡下鋪的壞處,整個一個接線員。”
顧小影放下電話,惡狠狠地瞪穆忻:“老娘煩着呢,別找事。”
又拍桌子:“死桑離,等你回來,我饒不了你!”
穆忻若有所思地插嘴:“你有沒有發現最近幾個月桑離不太正常?”
顧小影莫名其妙地往上看:“有嗎?”
“有,”蔡湘推門進來,正好聽到最後幾句對話,便接話茬,“無比膩歪,接電話的時候恨不得能鑽電話里去,真不知道向寧怎麼受得了。”
顧小影瞥蔡湘:“這才正常,戀愛的人智商低你不知道啊?”
穆忻摸摸下巴:“是嗎?你最近不是號稱很迷戀桑離他們系裏的那個鋼琴王子?看你智商還行啊。”
顧小影很得意:“那當然,我又不是一般人。我是誰?我是超級無敵神勇小霹靂!”
“噗……”蔡湘又噴了。
穆忻嫌惡地瞥瞥蔡湘:“注意衛生!”
蔡湘被嗆得咳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霹靂,你還好意思說啊,現在咱年級甭管哪個系的都知道管理系有個女生堪稱小霹靂——雖然長得不胖,上體育課的時候練立定跳遠倒差點把沙坑砸透了。我說你使那麼大勁幹嘛?看看你當時吃那一嘴沙,咱是運動神經有點萎縮,也不能那麼丟人啊,哈哈哈……”
“你給我閉嘴,”顧小影抓起抱枕就扔,“不準在我傷口上撒鹽!”
“安靜安靜,”穆忻敲敲床,“跑題了跑題了!”
顧小影這才氣哼哼地收兵,蔡湘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香菜你上來的時候看見桑離了沒有?”穆忻趴在床上問蔡湘。
蔡湘搖搖頭:“沒看見。”
穆忻納悶:“她能去哪裏?雖說樓長現在對咱也沒剛開始那麼嚴了,她也不能不回來睡覺啊,萬一被抓到,那是要通報批評的。”
顧小影坐在床邊嘆氣:“聽向寧那意思,肯定出什麼事了。”
“除了分手,還能有什麼事。”蔡湘若無其事地一邊換睡衣一邊信口說。
“分手?”顧小影大腦里靈光一現,突然倒抽一口冷氣,站起身,仰頭看穆忻。
穆忻也好像突然想到什麼,兩人的目光相撞的剎那,異口同聲喊一句:“沈捷?”
可是話音未落蔡湘就擺手:“不可能不可能,那麼膩歪分什麼手啊?準是鬧彆扭了。別瞎想,從現在開始全方位立體化地堵截桑離,就算她不回來睡,總不能不去上課啊!”
她一邊抹護膚霜一邊輕鬆地說:“大家都去打聽一下桑離的課程表,去琴房樓堵她不就行了?”
果然是合理的打算,407這才恢復往日的寧靜。不過在睡覺之前,顧小影還是悄悄把電話聽筒從電話機上拿起來擱在一邊,心裏念叨着:向寧哥哥你不要怨我啊,我們也是怕你晚上鬧午夜凶鈴嘛……我保證給你找到桑離,你不要恨我啊……
在那時候,407們也沒想到——當她們趕到音樂系后,聽到的消息卻是桑離去上海學專業了,請假兩周的消息。
而當桑離再次出現在大家面前時,時間真的過去了兩周。
這兩周里,向寧的電話打了無數遍,而桑離卻真的音信全無。
407的所有人都快瘋了。
這也直接導致當兩周后的早晨,桑離推開407的門時,顧小影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恨不得揪着桑離的領子活活勒死她!
她咬牙切齒:“桑離你跑哪去了?”
桑離像是什麼都料到了一樣,表情淡淡的:“去上海啊,剛回來,好累。”
她隨手把包扔到自己床上,伸手拍拍顧小影正抓着自己衣服的手:“鬆鬆手,勒死了!”
顧小影氣哼哼地鬆手:“你知不知道向寧找你找得快魔障了?你抓緊給他回個電話,你個小沒良心的,跑那麼遠也不跟男朋友報備?”
桑離淡淡地看周圍人一眼:“不用了,我們分手了。”
“什麼?”聲音最大的居然是一直沒出聲的蔡湘和穆忻。
她們瞪大眼,面面相覷,半晌后終於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桑離的表情那麼平靜,平靜得讓所有人都無法接受,“就當我瘋了吧。”
“難道是……”蔡湘囁嚅一下,“沈捷?”
桑離微微有些驚訝地看蔡湘一眼:“你怎麼知道?”
“真的?”穆忻瞪大眼,“桑離你不是開玩笑的吧,你怎麼捨得?你愛上沈捷了?還是你已經不愛向寧了?”
“愛……”桑離微微嘆息一下,可是很快又變得沒有什麼情緒,“說不上愛吧,只是覺得他在我身邊,向寧……他太遠了……”
“只是這個原因嗎?距離,距離是本質原因嗎,”顧小影氣得哆嗦,“桑離,你真讓我失望,你怎麼……你怎麼能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
她說不下去了。
桑離抬眼看看顧小影,挑挑眉毛:“哪樣?”
顧小影張張嘴,卻說不出口。
桑離卻笑了:“說我傍大款?說我始亂終棄?”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她。
她的笑容帶着濃重的自嘲:“他們沒說錯,我真的和向寧分手了,始亂終棄,為了我自己的慾望,跟了一個有錢的男人。”
她環視一下面前曾經朝夕相處整兩年的女孩子們,神情冷然:“真的要聽本質原因嗎?那好,我實話實說——他能幫我實現我的夢想,能幫我拿獎、幫我出名,幫我站在中國最好的舞台上唱獨唱,所以,我就跟他了。”
她說得雲淡風輕,臉上的表情卻是讓大家驚訝的陌生。
說完后桑離就開始自顧自地收拾東西,看着她的背影,幾個女孩子都被嚇到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她們從來沒有想到一個人可以變的這麼快,快得好像只是一個暑假過去,青梅竹馬的感情就可以拋棄,曾經單純的內心就可以顛覆。
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世界?
而桑離,她真的是407的那個桑離嗎?
那一瞬間,想像力最豐富的顧小影甚至想到了《聊齋》——眼前這個桑離,真的沒有被任何莫名其妙的鬼魂附身?
“桑離,你確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對不對?”就在桑離準備拿東西離開寢室前,蔡湘卻擋在了門口。
她的表情很平靜,語氣很和氣。
桑離抬頭看看蔡湘:“是。”
“桑離,在我印象中,你不像是這種人,”蔡湘搖頭,“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其實我也懶得管這些事情,但是我們一起生活兩年了,說沒有感情是假的,所以你就容我多管閑事一次吧。你告訴我,你真的是因為他有錢才跟他的嗎?”
桑離嘆口氣,說:“是。”
蔡湘的表情終於冷下去,漸漸,就掛上了譏誚:“顧小影說得對,你真讓我們失望。桑離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羨慕你和向寧?有一個人,陪你長大,對你那麼好,就連他的爸爸媽媽也那麼喜歡你。你可能不知道,向叔叔曾經是我爸爸的同事,他甚至在一次飯局上說過他兒子的女朋友是個很懂事的小姑娘,他提起你時的表情就好像在說自己的女兒一樣!我沒有對你說過,是因為我知道這本來就是事實,既然存在,就不需要重複。可是桑離,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在你眼裏,感情就是這麼不值錢的一件事情嗎?”
她越來越激動,手微微有些抖,指着四周:“就在你回來之前我們還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們說自己千辛萬苦打敗上萬人才考進這裏來,可是一進來就要被外面的人打上不端莊不正派的標籤,被人用有色眼鏡看待。桑離,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像你這種人的這種舉動,連累了多少無辜的人?我告訴你吧,你這就叫‘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蔡湘的臉都漲紅了,眼裏也含了淚光:“桑離,你知道嗎,在很多人眼裏,藝術學院的女生就算再正經,那也是假正經。他們甚至都不相信藝術學院還會有處女。可是我告訴你,就在這棟公寓樓上,還有那麼多的女生認認真真地保護自己,一心期待一場乾乾淨淨的愛情!你知道嗎,外人對我們有多偏見,我們自己就會有多頑強,我們那麼努力在向外界證明藝術學院的女生不是繡花枕頭更不是風塵女子,就算和別人撕破臉也要捍衛藝術學院的名聲!可是,你怎麼就忍心雪上加霜?”
一滴滴的眼淚掉下來,蔡湘終於無力地閉上眼。她轉身,打開門,再不看桑離一眼。
她指着門口,低頭說:“桑離你走——你今天走了,就再不是407的人。”
桑離愣愣地立在了原地。
顧小影終於忍不住,走上前拉住桑離的手,帶着哭腔:“桑離,你不要走……”
穆昕沒說話,卻緊緊盯着桑離。
可是,不知過了多久,桑離還是輕輕抽出自己的手,最後拍拍顧小影的肩膀,低頭,似乎是對所有人說了一句:“對不起。”
爾後,她拎起自己小小的行李袋,快步走出407的門!
就在她踏出407的同時,她聽見門在她身後被狠狠闔上!
門后,蔡湘聲嘶力竭地喊:“桑離,你沒人性!”
那是蔡湘對桑離說的最後一句話。
直到後來桑離指揮搬家公司搬走自己的全部行李,蔡湘都再也沒有對桑離說過一句話。
她的目光,始終冷冷的,沒有感情,沒有情緒。
甚至連曾經的憤怒、嘲諷、譏誚都不再有……桑離知道,那是因為她不屑。
二十一歲,桑離記得,她就這樣與那個曾經單純的自己,與那些善良的朋友們,分道揚鑣!
A-1
現在,七年過去,桑離知道,蔡湘沒罵錯。
那時候的自己,的確沒有人性。
人性是什麼呢?是感恩、是珍惜、是溫暖,還是愛?
真遺憾,那時她不夠感恩,未曾珍惜,缺乏溫暖,遠離愛。
那麼現在呢?
夏天炎熱的午後,離園裏的荷花應該開始全速盛放,“櫻園綠景”的樹也全都綠了,然而病房裏,卻每天都是這樣毫無生氣的白。
在這樣的背景里,她還來得及愛嗎?
每天,她就那樣靜靜地坐在床邊給沈捷讀報紙。沈捷躺在床上,有時候閉目養神,有時候會認真地看着她。然而,無論他是否睜開眼睛,都一定握着她的一隻手。
而桑離,也真的只用一隻手拿報紙、翻報紙,一定需要離開他身邊的時候,她會像一個母親安慰一個孩子那樣,輕輕拍拍他的手,微微一笑。
他們都知道這場手術有多大的不確定性,於是,他們就真的把這些日子當作生命最後的相逢,一點一滴都不捨得漏掉。
在等待肝源的日子裏,沈捷的體力一天不如一天了。有時候桑離讀着報紙,沈捷就已睡去。每到這個時候,桑離都能感覺到眼角的濕潤,只是,不可以哭。
她突然想起電影《20,30,40》裏面的張艾嘉。
人到中年,失去婚姻,帶着一身的滄桑去老人院裏做義工,也是給人讀報紙,在自己寂寥的聲音里看流年老去……那種孤獨、那種絕望、那種無法言說的凄涼,如果不是身在其中,未必能夠感受得到。
有時候,桑離也會問沈捷:“你為什麼不去美國做手術?”
沈捷會微笑:“你會陪我去嗎?”
桑離猶豫一下,還是點點頭。
沈捷笑了,他拉過桑離,把她攬進懷裏。
他輕輕抱着她說:“其實在哪裏都一樣,反正手術那天會有醫生從國外趕過來。可是我不想像我父親那樣,一旦出了事,還要辛苦自己的骨灰飄洋過海。”
話音未落,桑離已經忍不住自己的眼淚。
沈捷還是笑:“小姑娘,以前,我都沒指望你會為我哭。”
桑離瞪他,擦把眼淚,沒好氣:“以前的日子多了去了,說我沒為你哭過,你什麼記性啊!”
沈捷愣一下,看桑離說得確有其事的樣子,真的開始冥思苦想。
而桑離只是趴在他懷裏,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玩他的手指,偶爾還抽抽嗒嗒。
這樣的親昵,會讓所有人以為,時間從來沒有分開過他們——別說三年,連三天都未曾有過。
沈捷是真的不記得了。
或許也是沒有意識到——桑離第一次為他哭,其實就是那年剛與向寧分手后,在上海。
那時,桑離的心情很糟,葉郁霞看出來了,毫不客氣地指責:“桑離,唱歌是件專心的事,作為一個職業歌唱演員,個人的任何情緒都不能帶到舞台上。”
桑離受教,很快便斂了心神,努力地、專心致志地唱歌。
然而,每到晚上,站在中悅酒店高聳入雲的頂端,在套房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流光溢彩的夜晚,看着那些燈火,她的心臟都會有刀絞一樣的疼。
她會想像:那些燈光後面,會不會有兩個相愛的男女,他們在這個時刻吵架,吵完了卻又馬上和好,他們一起做一餐晚飯,這時有小孩子從外面背着書包走進來……
可是,這一切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本來就沒有了奢望這一切的資格。
她不是不感謝沈捷的:他帶她來學專業,在學習之餘帶她遊走在中悅的各個應酬場合……當她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華貴美麗的衣裙迎來送往的時候,她幾乎沒有時間去哀傷。
除了宴會散場后的深夜。
那些寂寞的、安靜的夜晚裏,她一個人站在夜風徐徐的露台上,想像着:向寧你在做什麼呢?你是在到處找我,還是當我是在開玩笑……
她這樣想着,想很久很久,想一整夜。
她開始失眠,而且,還越來越嚴重。
其實,每晚當沈捷送她回房間后,門關上,他離開的剎那,桑離都會不由自主陷入深深的恐懼與悲涼中——許多次她都想拉住沈捷的手,請他留下來。可是,沒有勇氣,也不甘心。
她無法忘記向寧的吻、向寧的擁抱、向寧的身體、向寧的味道……
而沈捷也乾乾脆脆地告訴她:他可以等,等到她認為能夠從心底里接受這場交易的時候,等到她自己心甘情願走到他身邊來的時候。
於是,她便真的縱容自己等下去。只是,這樣縱容的結果,就是她的失眠越來越厲害,漸漸,長期的睡眠不足導致了越來越嚴重的偏頭疼……終於有一天,她倒在葉郁霞家的琴房裏。
那天,是沈捷把她抱回中悅。
後來才知道,那天,沈總經理的舉動不啻於一枚重磅炸彈,炸得整個中悅八卦不斷。甚至連沈捷的父親秦礪中董事長都專門召見自己的獨生兒子,聲色俱厲地警告他要謹言慎行……
這些,當時的桑離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睡得並不安穩,醒了很多次,卻又不是真正醒過來的那種。每次都迷迷糊糊地想哭,而逢這時就有人坐到她身邊摟住她,給她一點水喝,再哄她繼續睡過去。
她昏睡了整整兩天一夜。
醒來的時候是晚上,她睜眼,只見身邊坐着沈捷——因為她緊緊摟住他的胳膊,他便只好用剩下的一隻胳膊在筆記本電腦上敲敲打打。他使“一指禪”的樣子很滑稽,可是,眉眼間卻是那麼嚴肅認真。
是第一次,桑離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從最近的距離上,觀察這個男人。
她得承認,其實從一開始,她就並沒有覺得他比她大很多。現在近距離安安靜靜地看起來,發現他其實也是有些小皺紋的,在眼角,不仔細看倒也看不出來;他的唇很薄,聽顧小影那種言情專家說這樣的人薄情,不過還好,她桑離也不是多麼深情的人;他的耳垂不是很大,按老人們的說法應該不是很有福氣,可是有福又怎樣呢,一輩子的事情誰都說不準……
她輕輕嘆口氣。
沈捷覺察到了,馬上轉身,看見桑離睜開的雙眼,終於吁口氣:“你醒了?嚇壞我了。”
他把電腦放到一邊,心有餘悸地俯下身摸摸桑離的額頭,又把手探到她頸后試試溫度,這才真正放下心,和顏悅色地問桑離:“想吃點什麼?我讓他們給你做。”
他的聲音里有明顯的心疼,桑離聽出來了,眼眶一熱。
她不太明白,自己這樣的人,不過是個“物物交換”過程中的交換物,憑什麼值得別人對她好?
她只是搖搖頭,說“我不餓”。
沈捷卻不依,仍舊是打發樓下餐飲部送了小米粥上來,很仔細地喂她喝了,之後才放心地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回房間。然而就在他拎起電腦包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拽自己的衣襟,他低頭,看見桑離有些蒼白的面孔。
她說:“留下來吧。”
沈捷一愣,仍然不確定:“你說什麼?”
桑離給他一個微笑:“留下來吧,陪陪我,我不想再失眠了。”
沈捷猶豫一下,終於還是放下手裏的東西,留了下來。
那晚,桑離知道了,總有一些事,是治療失眠的良藥。
在他沉入她身體的剎那,尖銳的疼痛再次將她包圍,淚水流下來的剎那,沈捷看到了,眼神一暗,動作微微一緩,卻在桑離喘息的剎那猛地加快了速度!
帶一些明顯的報復、一些或許已經壓抑了很久的不甘心,他在她身體裏橫衝直撞,一次又一次,直到筋疲力盡。她流淚,她哭喊,她抓住他的後背,指甲嵌進皮肉里,她甚至能感覺到指尖帶出輕微的血腥……
她是為他哭的,真的是他,不是向寧。
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也壓根猜不到——當金燦燦的光芒爆裂在桑離眼前的時候,汗水淋漓的擁抱里,她想到的那個人,真的是他沈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