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A-2

清晨醒來,一夜無夢。

桑離閉一下眼,又睜開,微微側頭,看見身邊的男人還在熟睡。

她翻身,手指沿他的額頭向下,一路滑過他的眉眼、下頜、脖子、胸膛……涼被外□着的皮膚顏色也很淺。桑離把自己的胳膊放過去比一比,突然想:如果自己和馬煜生一個孩子,應該也是白凈可愛、不輸給YOYO的吧……

這樣想着的時候,手腕突然被抓住!

桑離抬頭,看見面前男人分明剛醒,卻已然炯炯的目光。她愣一秒鐘,開始微笑。

馬煜收到這個笑容,也笑了,只是笑得更加意味深長。下一秒,桑離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翻身壓住她。她驚呼一聲,感覺到男人灼熱的體溫,她想伸出手推開他,卻感受到他的手沿她的身體曲線一路向下……

她好氣又好笑:“馬煜你不累嗎?”

聽了這句話,馬煜突然笑出聲,他翻身坐起來,順手掀開了被子。空調的冷氣觸上皮膚的剎那,桑離剛要尖叫,卻突然感受到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膝蓋。

她一愣,他已開口問:“這裏,怎麼回事?”

桑離沿他的視線看過去:晨曦籠罩里,仍然纖合有度的身材一覽無餘,熠熠生輝。唯一刺目的,是從膝蓋一直蜿蜒到骨盆的暗紅色傷疤,觸目驚心。

馬煜輕輕撫過那道傷疤,好像在撫摸一個剛出生的嬌嫩嬰兒,他抬頭看桑離的眼睛,卻看到她的目光仍舊很柔軟。

她似不在意地答他:“從樓頂摔下來,撿回一條命,腿廢了。”

馬煜恍然大悟,似乎終於明白為什麼她彈鋼琴的時候只要踩弱音踏板,身體就會大幅度傾斜。他心裏湧出大股憐惜的滋味,也不說話,只是獃獃地看桑離起身,穿衣服。直到她穿好衣服,回身看看還在發愣的馬煜,笑了。

她伸手,拉過馬煜,一件件遞衣服給她。最後遞到襯衣的時候,她卻突然又縮回手,端詳馬煜一眼,把手中的襯衣抖開,像幫YOYO穿衣服那樣幫他穿上。她一個個仔細地繫上扣子,還逗他:“忘記是誰說過的,男人的樂趣是每晚幫女人脫衣服,而女人的樂趣是每天早晨幫男人系扣子。”

說話間,她繫上最後一顆扣子,滿意地拂拂他的肩膀、領口,抬頭看着他微笑。馬煜喉頭一緊,胸口突生暖意。

似乎就產生了那樣的直覺:此後的每個早晨,都在這樣的晨光中醒來,都有眼前這個女子,一絲不苟系那些扣子,然後對他微笑。

馬煜無法說出心底的那些忐忑——為什麼,他總有不好的預感,覺得她會離開?

早餐后,馬煜照舊送桑離去老年大學。

路過和平路的時候桑離抬起頭,看見路口邊那塊寫着“離園府邸”的廣告牌,很認真地看了兩眼,然而很奇怪,這一次,心裏居然沒有多麼緊張的感覺。

或許謎底揭開了,需要直面以對的時候,就不會再恐懼。

桑離很欣慰自己的這種釋然: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她歪頭看看馬煜,他目視前方、神情平靜地開車,從側面看過去,認真的男人果然最好看。

“盛錦是我的表妹,”馬煜突然開口,“我告訴她我們要結婚了。”

“啊?”桑離愣住,獃獃看着他。

“桑離,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愛情和婚姻其實並沒有多麼分明的界限了,”馬煜聲音沉穩,似乎也在斟酌着用詞,“從愛情到婚姻,或者從婚姻到愛情,其實不過是邁出一小步。這一步,遲早都會邁出去,簡單得好像決定晚餐吃什麼菜一樣。”

桑離沉默。

“我知道要你在短時間內愛上我並不現實,但是我們會一起生活得很好,”馬煜扭頭看看桑離,“我們會有一個家,一個溫暖的家,而不僅僅是一間看上去還算漂亮的房子。”

桑離心底突然一動。

她抬頭,撞上馬煜的目光,他甚至笑了笑,他的笑容寬厚而和煦,帶着父愛的光輝,突然令桑離心折。

“桑離,我也是個念舊的人,所以我不會要求你必須要忘記什麼,或者必須在多久之內愛上我。你看,咱們扯平了,”他笑得豁達而又釋然,“咱們只要過好以後的生活,就會很幸福。”

幸福——這個概念太久遠,久遠到聽見它的剎那,桑離的胸口似乎被溫柔地撞擊一下。

可是,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可能幸福嗎?

不過這樣說也不完全對,畢竟對身邊這個男人,她的依賴與信任不是假的。

然而依賴與信任等於愛情嗎?

……

她有些困惑,有些混亂。

馬煜是過來人,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逼她答覆什麼。車到老年大學門口,他停下,趁桑離還在發獃的時候探身過去,在她唇角輕輕吻一下。

桑離驚醒,莫名其妙紅了臉。

馬煜笑了。他下車,給桑離打開車門,又握住她的手,拉她下來,給她整理寬下擺的裙裾。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一氣呵成,流暢自然。

好像之前曾經做過很多次,而她,只需要安靜地微笑,安靜地接受就好。

看着馬煜的車子漸漸駛遠,桑離站在原地,半晌沒有回神。

不得不承認,馬煜的這席話,讓她驚訝。

驚訝之後是惶恐、忐忑、擔憂——幸福這東西,她不是不想擁有,可是三年了,背負着那麼多沉重又凄厲的噩夢的自己,還可以再伸手抓緊它嗎?

課間的時候,桑離站在老年大學的九曲橋邊看游魚。

想要發獃的時候,她通常就會找這樣的景物,盯着,眼珠不怎麼動,腦子裏卻是天馬行空。這是個大學畢業后才有的新習慣,讀大學那會,那麼多理想在前頭,她忙着實現理想都嫌來不及,哪還來得及發獃?

“桑老師!”身後有人打招呼,把她從發獃的狀態中拽出來。

回頭,果然是秦阿姨。

淡青色旗袍、盤扣,挽了圓圓的髮髻——秦阿姨還是中式打扮,然而她的旗袍倒是從來不重樣。

桑離真心讚歎:“阿姨您是我見過的穿旗袍最好看的人。”

秦阿姨笑,溫和地拍拍桑離的手臂:“其實是外子最喜歡我穿旗袍,這麼多年了,也就習慣了。”

桑離略驚訝一下這個內地人不怎麼使用的稱呼,忍不住問:“阿姨您不是本地人?”

秦阿姨眼神略暗一下,點點頭:“這裏是外子的故鄉。我們倆,一個在長江邊出生,一個在黃河邊出生,卻在香港長大結識,在新加坡結婚生子,在美國創業。外子去世后我就把他送回這裏來,也算是落葉歸根吧。”

桑離歉然地說:“對不起,阿姨……”

秦阿姨卻微微一笑,拍拍桑離的手:“沒關係的。”

她似慨嘆:“人啊,終其一生都在漂泊。卻惟有上了年紀才會真正悟懂,這世間除了死亡便沒有什麼算得上恆久。‘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多好的景緻,偏偏很晚才能明白它的妙處。”

桑離心有戚戚:“可是年輕的時候,哪懂這些。”

秦阿姨點頭:“年輕時總是要闖一闖的,只是這樣的闖,本就是為了能讓自己快樂一點,如果要附加那些哀痛,何其不值!偏偏,那時候我還小,不懂得,便錯過了那些良辰美景。”

桑離瞪大眼:“阿姨……”

秦阿姨淡淡地笑:“真是奇怪,我已經很久不說這些話了,怎麼看到你,總忍不住想懷舊?桑老師,讓你見笑了。”

“怎麼會,”桑離苦笑一下,“阿姨說的話,值得我們思考一輩子。”

“過去了,就不要思考了,”秦阿姨笑得溫和極了,“人啊,能悟懂道理是好事,然而總是被道理纏着,忘不了過去就不是好事了。說到底,誰都會犯錯,可是沒有必要用曾經犯過的錯來懲罰自己。你說是不是?”

“阿姨你……”桑離驚訝地看看秦阿姨,她的神情泰然,端莊慈祥。桑離甚至有些恍惚,這個阿姨,萍水相逢,怎麼居然會字字都說在自己心上?

“我今天早晨看見桑老師和你的男朋友了,”秦阿姨居然也是會打趣的人,“是不是好事將近?”

“本來沒有這個打算,可是聽了您的話,又覺得或許真的該考慮一下。”桑離笑起來。

秦阿姨表情欣慰:“年輕人,應該放手去追的就是幸福,對不對?”

桑離重重點頭,陽光下,湖水邊,似乎有什麼東西,籠了看不透的霧氣,然而又有答案躍躍欲試。

上午的課程不多,十一點的時候桑離站在教室門口,對告別的老人們說再見。

看着那些滿頭華髮的老人相攜走出教室,午間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讓那些笑臉都洋溢着愉悅超然的光輝。

身影或許傴僂,然而那些從容是騙不了人的。

到這個年紀,還有什麼看不開?到了這個歲數,還有什麼忘不掉?

哪怕是年輕時的口角、不快、爭執甚至是怨尤,都會化解了,直到變成相濡以沫吧?

似乎情不自禁就想起南楊媽媽說過的話——那年春節,她閃了腰,躺在床上指揮平日裏從不下廚的丈夫煮麵條,感慨着說了一句:“少年夫妻老來伴,到這個歲數,哪還講究那些情啊愛啊的排場,能一直有個人在身邊,就是大福氣。”

那麼,現在的自己,設若要嫁人,是少年夫妻,還是老來伴?

二十八歲的年紀,韶華正好,可是一顆心卻千瘡百孔。

馬煜,或許我不敢嫁你,不是因為我不喜歡你,而是因為我怕負了你……

A-3

“桑離?”身後突然傳來帶些遲疑的聲音,打斷桑離的思緒。

她回頭,隔着陽光的氤氳,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恍恍惚惚,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讓她瞬間哽住呼吸!

“真是你?”那女子也好像吃了一驚,她又走近一點,臉上的表情風雲變幻,幾秒鐘內已經是百轉千回。

那久違的帶着恨意的笑容,那多年不見的含着絕望的目光,一點點從記憶拉回現實!

“田淼?”桑離終於還是費力地說出這個名字。

眼前的女子,是田淼嗎?

上次見她是六年前,她站在花樹里木芙蓉的香氣中咬牙切齒地說:桑離,你知不知道你這就叫“人盡可夫”?

而最近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則是三年前,當自己躺在醫院裏萬念俱灰的時候,她用向寧的手機打來電話,在電話里嘶嚎:桑離,你為什麼還沒死?!

……

然而眼前的女子,妝容精緻,舉手投足間盡顯高級白領的優越和銳氣,她還是那個田淼嗎?或者,自己早已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桑離?

“我真是沒想到,還會看見你。”田淼的聲音還是冷冷的。

桑離苦笑,放在過去,自己一定會針鋒相對,可是現在,自己卻只想拂袖而去。

“你怎麼在這裏?”桑離抬頭看田淼,靜靜地問。

“我在沈捷的公司做事,”田淼冷笑着看她,“或許,你還記得沈捷是誰?”

桑離苦笑:“原來如此。”

“你就不驚訝我怎麼知道你和沈捷的事?”田淼眉梢一揚。

“當年不是就知道嗎,”桑離看着田淼的眼睛,“因為這件事,你還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不,你錯了,”田淼“哼”一聲,“當時我們只知道你為了一個有錢人拋棄了向寧,可是我不知道那個人是沈捷。”

“哦。”桑離點點頭敷衍她,心裏卻很想趕緊離開。話不投機半句多——這麼多年了,她們倆還是水火不容。

可是能怪誰呢,凡事都是有報應的,田淼即便有錯,也沒有她桑離造的孽多。

“我是在離園找到答案的,”田淼突然挑釁地笑了,“你要不要跟我去趟離園?”

離園?

桑離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漲在胸口,漸漸膨脹到堵住了呼吸。

“小離,你還記得蘇州的‘留園’嗎,和你的名字真襯啊……”

“我想將來做個旅館,名字就叫‘離園’……”

“縱然人生處處是別離,只要來了離園,總還是可以重逢。因為,別離本就是為了再相逢的啊……”

“離園府邸,江南舊夢,再相逢……”

時間呵,你停停腳步,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問問自己的心:那些做夢都想解開的謎底,到底要不要看?

及至坐上田淼的車,桑離才知道:其實自己從來都放不下那些未知的謎題。

她輕輕嘆口氣,看看窗外快速倒退的樹木,想了想才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田淼面無表情地邊開車邊答:“有公事。”

真是言簡意賅的好答案……

桑離嘆口氣,專心乘車,不再說話。

田淼的車是標緻307,很精緻溫存的小車,似乎很適合這樣年輕的女白領駕駛,加速算不上快,但還算平穩。從高架橋直接上繞城高速,距離市區15公里遠的郊區,車停的瞬間,桑離才想起來害怕:自己怎麼就頭腦一熱,答應來“離園”?

下意識地想拿出手機給馬煜發短訊,可是手機居然沒電?!

抬頭,看見田淼正歪頭看着自己,唇角有嘲諷的笑:“害怕了?”

可是沒等桑離說話,她已經拎起自己的包下了車,關車門的瞬間扔下句話:“放心,中悅不做違法的事。”

桑離苦笑着看看自己手裏的手機,終於還是揣進包里,隨田淼下了車。

直到看清面前“離園”的外牆,桑離不得不承認:沈捷一向是個有文人氣質的商人。

比宣傳畫上還要漂亮的園林外牆,隱約能看見裏面蔥鬱的樹木,帶着青瓦屋頂,欲語還休地掩在園子深處。通往門口的甬路鋪了鵝卵石,在一排紅燈籠的映襯下,古樸可愛。

門楣上,碩大的匾額,刻着隸書大字:離園。

田淼也不多話,和設在門房處的前台打過招呼后便一路健步如飛地往裏面走——顯然,除了揭開謎底之外,她並沒有想要帶桑離觀光的意願。

桑離努力追上田淼的步伐,似乎想要克服腿腳不便所帶來的障礙。多麼奇怪:當她穿行在垂柳、假山中的剎那,恍惚着就要以為自己穿越了時空,來到自己從未見過,也未曾經歷過的莫名世界中!

終於,在越過一道長廊后,田淼在位於荷塘邊的一間屋子前停下腳步。她回頭看一眼桑離,目光里突然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情緒,桑離一愣,也站住了。

田淼轉回身去,略一頓,輕輕推開眼前的房門,跨過門檻走進去,再伸手打開屋裏的燈。

頓時,屋子裏變得異常明亮,連同那些明清味道的傢具都一起泛出熠熠光輝!

桑離站在門口,抬頭,瞬間梗住呼吸!

——堂屋正中,居然,是一幅自己的畫像?!

老道傳神的工筆,勾出畫中人物的線條輪廓,淡淡的色輕輕洇開,是女子淡粉的臉頰、淺灰的馬蹄袖上衣、月白的長裙,在一大片廣玉蘭的背景間,粲然一笑,傾國傾城!

像有什麼突然抽去桑離全身的力氣,她有些失神地看着那幅畫,看着畫裏的自己——那套衣裙還是沈捷送她的二十四周歲本命年禮物,價格不菲,但物有所值。第一次穿上的時候,在G城南部山區的沈家院子裏,大片廣玉蘭開得香氣四溢。沈捷看她看到發獃,過很久才盯着花叢里的她說:“我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

那天,他用手機給她拍了這張照片,時時刻刻帶在身上。後來某天他一邊欣賞照片一邊問她:“桑離,要是有一天你不漂亮了,你自己能接受嗎?”

當然不能——她那時在心裏回答他,然而臉上卻沒有什麼波瀾,只是敷衍:“那時候你可以把我甩了,反正你們豪門大戶,我也高攀不起。”

沈捷卻微微有些惱:“我還以為你會賴上我。”

“絕對不會,”她答得斬釘截鐵,“你放心,你的投入我會回報,但你一聲令下我就會躲得遠遠的。就像你是商人,所以要收支平衡一樣,我是演員,戲演完了就下台,這也是我的職業道德。”

那天沈捷的表情有點灰灰的,然而他什麼都沒說,仍舊還是牽了她的手出門,趕去偌大宴會廳中迎來送往,看觥籌交錯。那時,她怎麼能想到,他真的會建離園,還會有這樣的一幅畫?

不知過了多久,桑離把視線從畫幅上挪開,才看見這屋子裏的陳設熟悉得讓人心驚!

如意紋圈椅、品字攔河書櫃、荊竹紋屏風……而那張月洞形棚架床上懸了藕色細紗,風吹過來的時候,好像一團柔軟的雲彩!

桑離跌坐在床邊,目光獃獃的,像是失了魂。

靜謐中,她聽見田淼的聲音,僵硬而冷峻:“桑離,你是沒有心的女人吧?你就那麼狠心,離開向寧還不夠,還要離開沈捷!你怎麼就能狠得下心,傷害所有愛你的人?桑離,我詛咒你再也遇不上愛你的人!即便遇上了,也沒有好的結局!我詛咒你這輩子都得不到幸福!”

這詛咒聲,如陰狠冷漠的宣判,令桑離的心飛速沉到底,好像掉進千年冰窖!

半晌,她才苦笑着抬頭看田淼:“田淼,你不知道,當初,是沈捷說這是個交易的。”

田淼笑了,笑得凄厲:“桑離你這是自我安慰嗎?你長沒長眼睛?如果是交易,他會把你的畫像掛遍每一處‘離園’?他會把所有掛着你畫像的房間打扮得一模一樣?他會和那麼多女人交往曖昧,可是每晚卻只來有你畫像的這個房間睡覺?桑離,你不要騙自己了,你天生就是個禍害,害了向寧,還要害沈捷!”

伴隨這聲聲控訴,桑離的心臟猛地傳出尖銳的刺痛。

她閉一下眼,深吸一口氣,然後才問田淼:“是命吧?”

“什麼?”田淼不明白。

“是命啊,我們姐妹倆總是會愛上同一個男人,”桑離苦笑,“上天註定我們要成為一家人,互相折磨,終其一生。”

“你胡說,”田淼漲紅了臉,怒視桑離,“沈總是我的上司!”

“這是你今天第一次稱呼他‘沈總’,”桑離看看田淼,“而且遠沒有你稱呼他‘沈捷’的時候那麼情感豐富。”

“你——”田淼被噎住。

“他知道嗎,”桑離臉色蒼白地笑一笑,“他知道你是我妹妹嗎?”

“我怎麼會是你這種人的妹妹,”田淼冷笑一聲,“我和你本來就沒有血緣關係!”

“也對,”桑離疲憊地嘆息一聲,轉身往門口走,“走吧,我不喜歡在旅館裏過夜。”

“對你來說,這裏就只是一個旅館?”田淼瞪大眼看着桑離的背影。

桑離在門口收住腳步,不回頭,只是語氣平靜地答:“田淼,我只能告訴你,如果要說‘禍害’,我和沈捷也是五五分成。不信你可以去問問他,當初是不是他說我們在一起不過是場交易的。他要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陪他應酬、幫他暖床,而我要他幫我成為最光芒四射的女高音歌唱家,這就是交易的內容。”

她不看身後的田淼,只是看着眼前滿池荷花,靜靜地說:“可是後來,我不想做歌唱家了,也受了重傷變得不漂亮了,我離開他是成全他,難道不對嗎?”

她的聲音里,漸漸,就帶了苦澀,以及無法忽略的憂傷。

田淼愣住了。

這時,有風吹過來,帶來清新的荷花香。

兩個同樣年輕的女子,就這樣靜靜站在“離園”最深處的荷塘前,身後是掛着桑離畫像的屋子,四周是綠樹青山、雕樑畫棟,時光走過去,留下空蕩的足音。

不可遏制的,記憶回到八年前。

桑離想,其實,自己第一次隨沈捷去上海時,就該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悄悄改變航向——那時候,我們年輕到無法拒絕這繁華世界的誘惑,於是只能眼睜睜,看少年時候單純的愛,漸漸變得斑駁……

B-1

那年十月,上海的天氣已經開始轉涼。

桑離站在上海中悅總部樓下,仰頭,看見高聳入雲的樓頂,在陽光折射下,似乎光輝奪目得變了形。

她在車水馬龍中摒住呼吸:這高樓密佈的城市、這車來車往的街道、這男男女女衣着光鮮的背影……不過是一個半小時的飛機航程之外,這樣的城市告訴你,人與人的生活,也可以有質的不同!

毫無疑問,這是個生活節奏很快,然而卻充滿激情與朝氣的城市。難怪有那麼多人,就算一路漂泊居無定所,也願意到這樣的城市裏來淘金……

“哎,”身後突然有人拍她一下,她回頭,看見沈捷正在奇怪地看着她,“進去啊,愣什麼?”

桑離垂下眼帘,老老實實拎起自己的小行李包往門裏走。可是還沒等邁出步子,手裏的行李包已經被人接過去,她抬頭,看見沈捷正把手裏的小包遞給旁邊一個穿黑西裝、神情殷勤的男人。

那一瞬間,她心裏有些訝異:這樣表情嚴肅,充滿威嚴與霸氣的沈捷,她似乎從來都沒有見過。

她忍不住稍稍慢一下腳步,有意識地走在他身後兩步距離的位置。他還回頭看了她一眼,可是沒說什麼,仍然在前面快步走向電梯。沿途,她看見那麼多穿着職業裝,氣質無可挑剔的男男女女立正、微微彎腰,對他說“沈總好”。

而他,只是微微頷首致意。

桑離似乎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對走在自己前面的這個男人,肅然起敬。

一直以來,他都強調說把桑離當成自己的妹妹,那麼是不是說,他就是她可以去認可的一個“哥哥”?

如果是,為什麼她總覺得這不過是個借口與噱頭?

如果不是,為什麼她還是一次次按照他說的話去做、按他指的路去走?

她迷惑了,在這個完全陌生卻無比吸引人的城市裏,在這幢高聳入雲的高樓中,直到踏進電梯,她還是沒有給自己一個清清楚楚的答案。

沈捷在中悅總部的辦公室整潔而簡單:辦公桌、書櫃、文件櫃、沙發,唯一顯得溫馨點的是靠近窗邊的一套玻璃質地桌椅,在下午的陽光里熠熠生輝。小圓桌上放一個水晶花瓶,裏面插一支紅色玫瑰花,桑離看直了眼。

沈捷關上辦公室的門,一回頭,看見桑離直直地盯着花看,忍不住笑:“倒不知道他們還有擺花的習慣,你喜歡就拿去。”

桑離回過神,沒好氣地看他一眼:“才不稀罕呢!膚淺!”

膚淺?沈捷納悶:什麼膚淺?玫瑰花膚淺?還是他膚淺?

桑離很快就給了他答案:“一個老男人的辦公室,還放玫瑰花……”

她做出嘔吐的表情,然後快速扭過頭不再看他,背着手在他辦公室里開始參觀。

沈捷又被氣到了。

老男人?

剛想發作,有人敲門,沈捷壓壓火氣說“請進”,看見董事長特助郭柏威推門進來。這也是個年輕好看的小夥子,穿一身深色西裝,手裏抱一疊文件夾,趨前放到他辦公桌上,一一解釋:“這是董事長要您簽的文件,這是酒店剛剛傳真過來的合約,這是……”

沈捷“嗯嗯”地點頭,一邊翻看一邊和郭柏威交談。桑離在一邊好奇地看着,越看越覺得有趣:這個認真工作的沈捷,原來看上去很一絲不苟!

沈捷一邊說話,一邊感受到桑離饒有趣味的注視,他抽空抬頭瞪她一眼,立即看見她捂嘴偷笑。然而就是這一瞬間的目光交匯,迅速被納入郭柏威的視野——他似乎有點恍然大悟,也扭頭仔細地看了桑離兩眼,稍頓,對沈捷說:“沈總,董事長問您明天的晚宴帶誰做女伴?”

沈捷愣一下,認真看看郭柏威:“他什麼時候連這種事都要管了?”

郭柏威笑:“任命書您也看見了吧?在咱們大樓里可是張貼了足有十幾天了,估計董事長是想借這次周年慶昭告天下,您這微服私訪也該結束了。”

論淵源,沈捷是郭柏威同一所大學高兩屆的師兄,除開公事,二人私交甚篤。沈捷也不避諱他,直接頭疼地揉揉太陽穴:“我在那邊一共才呆了一年半,他怎麼就這麼放心交權?”

“恐怕問題不在交權上,”郭柏威語含深意,“G市終究還是太遠了,董事長的年紀也大了……”

沈捷深深嘆口氣。

郭柏威走後,看桑離還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看風景,沈捷喚門口的秘書進來,交待:“兩杯咖啡。”

秘書是從G市中悅帶回來的,是個精明幹練的女子,也不多問,點點頭離開。

沈捷走到窗邊,沿桑離的視線往下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隨着紅綠燈的更替,行人們如分流的水,呼啦啦涌過去,呼啦啦涌回來。

桑離仰頭,笑着看沈捷:“我以為總經理的辦公室都會很莊嚴很氣派,可是這兩把椅子很可愛。”

沈捷也笑了,坐下,敲敲眼前的鋼化玻璃桌面:“我也是第一次進這間辦公室。”

“啊?”桑離很吃驚。

“我一畢業就被父親扔到中悅在深圳的度假村,從客房經理開始做,一路做到度假村經理、中悅大酒店經理……七年了,很少有人知道我父親就是中悅的董事長,”他似乎有些疲憊地靠在椅背上,微笑地看着桑離,“不過現在他想交權了,我就要回來了,所以這個辦公室也是他們臨時佈置的。”

剛說完,秘書敲門,送進來兩杯咖啡。只是在她離開的剎那,似乎將視線在桑離身上稍作停留。

桑離留意到了,皺皺眉頭:“我是不是不該來?可能……我該直接去找住的地方。”

沈捷大笑:“中悅就是開旅館的,你要去哪裏找住的地方?”

他喝口咖啡,起身笑着看桑離:“走吧,我帶你去你房間。”

桑離乖乖地起身,跟在他身後,乘電梯下樓,到一個自己也數不清楚的樓層,換電梯,再上樓,電梯開的剎那,眼前赫然是寂靜的走廊。

桑離低頭看看腳下的地毯,是柔軟的咖啡色地毯,襯着電梯間對面牆上的油畫,處處古樸又高貴。

直到走到一扇門前,沈捷掏出房卡開門。室內燈光亮起的剎那,桑離站在門口倒抽一口冷氣。

居然是套房?!

乳白色的沙發、寬敞的行政桌、淺咖啡色床上用品、深咖啡色地毯……她抬頭,看見沈捷走到窗前,拉開白色紗簾,外灘景色呼啦一下子盡收眼底。

桑離愣住了。

這時沈捷推開陽台的門,招手喚她過去,她獃獃地走過去,看見他伏在欄杆上,正眺望遠方。有風吹過來,帶一些秋涼,卻莫名的沁人心脾。

她也微微眯了眼眺望遠處,看見傍晚的金色陽光籠罩在高聳的建築物尖端,盛開出一小朵一小朵明亮的光環,黃浦江聲勢浩大地泛出粼粼波光,各色廣告牌高聳在樓宇之間,向遠處看去,天空在樓宇背後被分割成小塊的金紅……

這世界,蔚為壯觀,與她自小見過的世界,何止是一點半點不同?!

再見沈捷時已經是晚上。

十點半,桑離獨自在樓下餐廳吃過飯,回房間洗了澡,趴在床上看電視。床很寬、很軟,只是酒店的被褥永遠都帶着揮之不去的陌生感。桑離研究了一會,覺得十有八九是洗得太乾淨的緣故——缺少人氣的被褥,當然不會有家的感覺。

可是如果不清洗乾淨……啊太恐怖了,桑離不敢想下去了。

門鈴響的時候桑離被嚇了一大跳,心臟狠狠撞擊幾下,下意識想: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裏吧?那會是誰?壞人……可是這是五星級酒店……

正想着,聽見壓低的聲音:“開門,是我。”

沈捷?!

桑離長吁一口氣,走過去開門,剛打開門,迎面而來濃郁的酒氣。

“你喝酒了?”桑離瞪大眼。

沈捷不說話,只是走到客廳的沙發前坐下,桑離第一次看見他拉松自己的領帶,一副疲憊而不修邊幅的樣子,不禁嘆為觀止。

一直以來,人前的沈捷,多麼英俊、儒雅、斯文、有禮……那簡直就是禮儀課的範本啊!

可是有多少人見過這樣的沈捷?

正感嘆着,聽見他說:“桑離,幫我倒杯水。”

桑離忙不迭去倒水,一邊倒一邊用手試試溫度,確定不燙才遞給他。

沈捷接過,一飲而盡。喝完了順勢往沙發上一倒,也不說話,只是那麼躺着。桑離呆了一會,還是覺得於心不忍,便從裏屋拿了薄毯給他蓋上,又塞一個枕頭在他頭下,而後關掉電視和壁燈,只開了卧室里的小夜燈,縮在床頭看雜誌。

中間沈捷不舒服地哼哼了兩聲,桑離聽到了,有些納悶,於是下了床,赤腳走到沙發邊,湊近看了看。月光下,她似乎剛發現:31歲的老男人還真是很好看。

雖然老吧,但老有老的韻味……桑離這樣感慨着,又竊笑,心想這個評價可千萬不能讓沈捷知道,萬一把老年人氣出個三長兩短,自己豈不是要背一輩子心理包袱?

正琢磨着,突然聽見說話聲:“你笑什麼?”

桑離又被嚇一跳,抬眼看見沈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睜開眼看着自己——他躺着她蹲着,高度差不多,視線碰撞的剎那,桑離嚇得徑直往後倒,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後的玻璃茶几。

然而沈捷的動作比她還要快,只見他瞪大眼睛的同時已經快速起身,伸出胳膊攔住她的後背。雖然無法阻擋她的跌倒,但他的胳膊卻代替她承擔了與茶几親密接觸的責任,只聽“砰”的一聲,桑離和沈捷雙雙跌倒在地!

皎潔月光下,桑離一手捂着後腦勺,皺着眉頭抱怨:“詐屍啊你!”

沈捷正“嘶嘶”的抽氣,哀悼自己受傷的右臂,一抬眼,卻看見仰躺在自己身側的女孩子於月光下皎潔的側臉。還有銀色清輝的籠罩中,她身上的紅格子小熊睡衣儘管樣式保守,卻還是勾勒出一道起伏有致的曲線……

沈捷的呼吸突然變得有些急促起來。

對天發誓,他已經忍了很久了——認識一年還沒出手,這完全不像沈捷的風格。

儘管,他還是有些拿不準,不知道一旦沾上手到時候能不能甩得掉,可是那一瞬,或許是酒精的作用,或許是月光本身就太醉人,總之在桑離還忙着絮絮叨叨譴責“老年人酒風太差”的時候,沈捷終於決定用實際行動告訴她究竟什麼才是酒風差!

他只是一探身,便準確覆上她還在絮叨的唇,那一瞬間,桑離的目光猛地停滯,全身都迅速僵成堅硬的一塊!

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似乎也要奪去她的理智:這是什麼情況?這個人是誰?他在做什麼?

B-2

那一刻,桑離的大腦完全亂了,她只能感受到身體上方這個男人霸道的親吻,他像個征服者,堅定不移,沒有絲毫的猶豫,甚至沒有向寧那樣青澀的試探,而是帶着強烈的男性氣息,囂張無比地、狠狠地,吻到她窒息!

他的手一個個挑開她的衣扣,初秋的溫度適宜,地毯那麼厚,她全身都僵住了,壓根沒有感覺到有什麼變化,而他的手便一路攻城掠地,沿着她的鎖骨、胸口一路狠狠撫捏下去。絕對不是向寧的輕柔,而是帶着濃重的□氣息,帶着一個男人顯然已經相當豐富的經驗,準確地向下探去。直到他鬆開桑離的唇,埋下頭,輕輕噬咬她胸口的剎那,胸前濡濕的微痛與一路灌進氣管的空氣終於帶來如雷擊一般的清醒。同一時刻,桑離發出“啊——”的一聲尖叫!

夜半時分,這聲尖叫刺耳又底氣十足,沈捷略一分神,桑離已經揚起手,完全憑直覺,“啪”的一聲打上沈捷的臉!

所有的動作與時間,在那一刻凝滯!

幾秒鐘后,沈捷從意亂情迷中抬起頭,卻驀地撞上桑離呼嘯而出的淚水,她掙扎着坐起來,哆嗦着,一隻手指着他,聲音顫抖卻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王、八、蛋!”

酒精在瞬間退去,沈捷一下子清醒起來!

他晃晃頭,看見桑離眼裏含着淚,惡狠狠地看着他,泣不成聲:“沈捷,你是個王八蛋!”

她氣壞了,似乎只會說這句話,她的全身都在哆嗦,兩隻手想系扣子,可是哆嗦着怎麼都系不上。皎潔月光下,女孩子發育良好的胸脯在衣襟間若隱若現,怎麼看怎麼像是一種無聲的誘惑。

沈捷在心裏苦笑一下,輕輕咳嗽一聲,往前邁一步想要幫她。可是就在他靠攏過去的剎那,她突然像受驚的小鹿一樣迅速捂住胸口後退——“砰”的一聲,又撞到了電視櫃!

“啊——”這次不是尖叫,而是疼出眼淚來的呻吟。

沈捷終於深深嘆口氣,趁桑離還在摸着後背掉眼淚的時候一步衝上去,猛地把她摟進懷裏!

桑離愣一下,馬上開始反擊:推、踢、踩、拽……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最後一口咬住沈捷的肩膀,死也不鬆口!

那一刻,沈捷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麼邪了,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鬆手,不能鬆手,一定不能鬆手!

於是,直到肩膀被她咬出血來,他還是沒鬆手!

他也琢磨不明白:自己非要和一個小姑娘較什麼勁啊!

他只知道自己直覺做出這樣的判斷:不要鬆手,不要鬆手!如果鬆手,她會跑得遠遠的,她一定會離開中悅的!

他就這麼緊緊箍住桑離,一動不動,直到她筋疲力盡,絕望地啜泣起來。他才微微鬆開胳膊,空出一隻手,給她系衣服扣子。當他的手指觸到她睡衣衣襟的時候,他能感覺到懷裏的女孩子猛地一震,還想把他推開。可是他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他只是再緊一緊圈住她的那隻胳膊,而後用另一隻手摸索着把一個個扣子扣好……

桑離終於在驚訝中止住了哭聲。

沈捷這才鬆開手,也坐到地毯上,伸手把已經哭得沒有絲毫力氣的桑離攬進懷裏,讓她面對外面的璀璨燈火,在她耳邊說:“桑離,對不起。”

桑離低下頭不回答,還一下下地抽泣,他嘆口氣,道:“桑離,我說真的,跟我吧,你考慮一下。”

桑離一愣,連抽泣都莫名其妙地哽住了,她直起身,卻感覺到沈捷的胳膊輕輕用一下力,又把她拽回去,靠在他胸前。

他在她耳邊低聲說:“我保證,我能幫你實現夢想,我可以帶你去見最權威的老師,送你去參加歌唱比賽,讓你拿獎,幫你灌唱片、開個人演唱會……這些,你不想要嗎?”

桑離的心臟一震,可還是沒有說話。

沈捷的手握住她的腰際,滾燙的熱度穿透睡衣烙着她的皮膚,她的目光迷離了:他承諾的這些,不正是她夢裏都想要的嗎?現在都擺在她面前了,她要不要推開?

“我知道你有多在乎自己的夢想,可是桑離,可能現在你也知道了,有些事,不是僅僅靠勤奮就能解決,”他微微嘆息,“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拿到你想要的,而不過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有那麼難嗎?”

良久,桑離終於啞着嗓子回答:“微不足道的?什麼是微不足道的?”

她回頭,定定地看着他:“我的身體,我的初戀,還是別的什麼?我還有什麼?”

沈捷看着她,目光並不躲閃:“桑離,我謹保證幫你實現願望,換來你和我在一起,至於這個‘在一起’是什麼含意,需要我直說嗎?”

他甚至微微一笑:“如果用你習慣了的詞彙來定義,或者可以說,是請你做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桑離嘲諷地笑笑,“你愛我嗎?”

“我迷戀你。”沈捷揣度一會,才這樣用詞。

“迷戀?”桑離咂摸一下,“也就是說你暫時迷戀我,所以我和你在一起了,你不迷戀了,我就可以離開了……沈捷,你是想要玩玩我嗎,那你就直說好了。”

“你要我娶你?”沈捷反問。

“我沒想那麼遠,”桑離聲音裏帶哭腔,“我還有10天才過20周歲的生日,我從來沒有想過婚姻是什麼樣子。”

“那不就得了,”沈捷的手微微使力,甚至有點箍疼了她,“我們在一起,各取所需,走一步看一步,有什麼不好?”

“我有男朋友的,”桑離抽抽鼻子,正色道,“他已經畢業了,將來會是很出色的外交官。如果說將來我要結婚,那也一定是和他結婚。沈捷,你喝多了,你回去睡覺吧,不要胡說八道了,我也累了。”

她深深嘆口氣,手撐地想站起來,卻連一絲力氣都沒有,又頹然坐下。

她真的嚇壞了。

沈捷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了她幾秒鐘,然後起身,打橫將桑離抱起來。

“啊!”桑離又是一聲尖叫。

“別叫了,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沈捷面無表情,將桑離一路抱到卧室,輕輕放在床上,又扯過被子,給她蓋上。桑離瞪大眼睛看着這一切,突然覺得剛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場錯覺。

然而他臨走前說的那句話卻分明打破她的僥倖:“桑離,我不逼你,我給你時間考慮,什麼時候你覺得我說的辦法可行,隨時可以來找我。”

說完,他隨手關上夜燈,走出去了。

房門在他身後發出“咔嚓”一聲輕響,桑離在黑暗中瞪大眼,沒出聲。

那一晚,她就這樣睜着眼睛,目光空洞,大腦僵滯地過了一整夜。

第二天晚上的宴會桑離是沒法參加了。

下午沈捷來找她的時候,只見她靜靜地趴在行政桌上,一動也不動。

沈捷走過去,推推她:“桑離,怎麼了?”

她還是不出聲。

沈捷有些擔心,伸手摸她額頭,見沒發燒,才鬆口氣。過會他嘆息一聲,揉揉桑離的頭髮:“換衣服吧,晚上還有活動呢,不是說好了你要唱歌的嗎?”

“我不去了。”桑離還是趴着,悶聲答。

“到底怎麼了,”沈捷有些冒火,硬是伸出手,捏住桑離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看着我說話!”

然而,他卻在看見桑離的剎那猛地愣住了,過幾秒鐘,想放聲大笑,看看桑離已經很難看的表情,才強自忍住了。

桑離恨恨地看着沈捷憋笑的樣子,終於怒火中燒,掄起拳頭朝沈捷身上砸過去:“都怪你,都怪你,你這個王八蛋,你這個禽獸,你這個流氓!”

沈捷一邊招架一邊笑:“我還以為怎麼了呢,原來是眼睛腫,你冷敷一下不就可以了……哎哎你輕點踩……還有那個黑眼圈用粉底蓋住不就可以了?”

“我恨你!!”桑離又尖叫。

沈捷一把捂住桑離的嘴:“小姑奶奶,你小點聲吧,這層樓的服務員都知道我在你這裏,你給我留點面子啊!”

“你這種不要臉的人哪裏有面子?!”桑離掙脫開,惡狠狠地問。

她一邊說,一邊抓起沙發上的抱枕就要揍人。沈捷見勢一把奪過來,再迅速轉身把桑離圈在懷裏摟緊了道:“好了好了,不去就不去吧,你小點聲說話,明天還要去見老師,你保護一下聲帶。”

聽到這句話,桑離立即安靜下來。

她只是瞪着他,拚命想要從他懷裏掙脫,兇悍的樣子像足一隻憤怒的小獸,沈捷低頭看看,只是想笑。

“放開我!”桑離冷聲威脅。

沈捷仔細看看桑離,突然在她頰邊吻一下,這才鬆了手。

桑離一愣,第一個動作是伸手狠狠蹭自己的臉,同時瞥沈捷一眼,不作聲了。

“晚上你打算幹嘛,”沈捷坐在沙發上問,“要出去嗎?”

桑離坐在距他足有三米遠的桌邊:“我哪裏也不去,都毀容了,去哪兒啊!”

沈捷無聲地笑笑:“這邊沒有你的同學朋友嗎?”

桑離低頭鬱悶地答:“有,我哥哥。”

“哦?”沈捷挑一下眉毛,“你如果不願意和我去參加宴會,可以去看看你哥哥啊!”

“真的?”桑離眼睛一亮,“我可以住他那邊嗎?他們那裏一定有女生寢室的。”

沈捷好笑地看看她:“你放心,我今晚不會來騷擾你了,你就老老實實住在這裏吧,明天早晨一起走,還方便。”

“我自己又不是找不到音樂學院的大門。”桑離嘟囔。

“是,你能找到,”沈捷起身往門外走,戲謔地笑笑,“但是如果我不帶你去,恐怕沒人會接待你。”

說完,他打開房門,揚長而去。

桑離氣鼓鼓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裏再次把他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

B-3

通過持之以恆的冷敷,到晚上的時候,桑離的眼睛果然消了腫。黑眼圈還很頑固,她打了粉底,心想如果南楊問起,就說自己認床,睡眠不好。

不過令她驚訝的是,當她在外灘流光溢彩的江邊看見南楊的時候,他居然一點都沒有看出桑離的眼睛有任何問題?!

桑離有些納悶了:是自己化妝的水平太高,還是外灘的燈光太昏暗?

事實證明——南楊其實是被久別重逢的喜悅沖昏了頭腦。

南楊看見桑離的剎那激動壞了,他恨不得像小時候那樣抱起她轉圈:從過年到現在,他已經整整八個月沒見她!

他開心地摸摸桑離的頭髮,問了她很多關於學校、專業、同學之類的問題,說到專業問題的時候他雖然聽不太懂,可還是依自己豐富的大學生活經驗建議她應當如何給未來做籌劃……

桑離開心地看着他:這麼多年過去,或許所有人都變了,可是她的南楊哥哥始終都沒有變。

他仍然是她最親近、最信任、最依賴的哥哥啊!

當她和他並肩走在那些古老而又洋派的建筑前面時,她甚至奇怪地想起了那年他送她的那件文胸,想起他的那張小紙條,想起他陪她成長的這一路。

她突然有點小小的哀怨,忍不住問他:“哥哥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讀研究生啊,你要是考本校的研究生,現在還可以在省城陪着我。”

南楊笑了,伸手刮她鼻尖:“我不在,小離你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啊!哥哥怎麼能守你一輩子呢。”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有點感傷,停一會才看着她晶亮亮的眼睛說:“以後向寧會陪你的,你要乖啊,不要給向寧添亂。”

桑離撅嘴:“幹嘛這麼說我啊,你怎麼不說向寧哥哥都給我添亂?”

南楊笑了:“還‘哥哥’啊,你平時也這麼稱呼他?”

桑離納悶:“不這麼稱呼,那怎麼稱呼啊?”

南楊的心情似乎突然愈加好起來,他的笑容綻放得再大一點:“行啊,那我倆待遇差不多嘛。小離不錯,是乖小孩,沒有重色輕哥!”

“重色——輕哥——”桑離咂摸一下,眨眼:“好酸……”

話音未落,被南楊彈個爆栗在頭頂:“說誰呢!”

桑離笑眯了眼,開心地抱着南楊的一隻胳膊在大馬路上蹦蹦跳跳。南楊隨她鬧,只是用寵溺的目光看她,給她解釋那些建築的由來、買大杯的泡沫紅茶,甚至在她的強烈要求下合了影。

是快捷的一次成像:照片里的男孩子摟住面前端了大杯紅茶、笑得燦爛無比的女孩子,他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而她擺出一個經典的傻“V”手勢……

看上去,那樣的親昵,就像所有來旅遊的情侶一樣。

然而,他們不是情侶。

在桑離心裏,這是和哥哥的合影,是兄妹之間最美好忠實、永不變質的情感。

在南楊心裏,這是和喜歡的女孩子的合影,是等了近20年,終於可以擁她在懷的溫暖。

儘管她不愛他,但他愛她,這就足夠了。

是送桑離回中悅的路上,南楊才有些擔憂地問:“你們經理這人怎麼樣?他為什麼這麼好心,帶你來拜師?”

桑離心裏一沉,臉上卻仍舊保持了笑容,回答他:“是交換條件啦,我要無償給他們演出很多次的。”

南楊聽聽,似乎邏輯上可以說得通,便點點頭:“別的我也不多說了,你也長大了,凡事三思而後行,學會保護自己,知道嗎?”

桑離點點頭,覺得眼眶有點酸。

然而南楊下一句話及時轉移了她的注意力:“田淼考上外國語大學了,英語系,厲害啊!”

“真的?”桑離有些驚訝。

“暑假你沒回去,沒看見你常姨都快激動壞了,”南楊微笑,“也真是不容易啊,英語系是大系,田淼小丫頭最後那一年可真是拼了,據說連長頭髮都剪了,說是梳頭耽誤複習時間。”

桑離愣愣地聽着,好久才感慨:“好有勇氣……”

南楊笑笑,卻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問她:“向寧不外派嗎?他現在住哪裏?”

桑離老老實實答:“聽說住單位宿舍,本來說國慶節要回家,結果也沒回,郭老師很生氣呢。”

說完悄悄吐吐舌頭,心想:幸好向寧沒有回來,不然看不到自己,還不知道會惹多少麻煩。

“哦,田淼找我要向寧的電話,說是在那邊總要有個熟人,我覺得有道理,就把向寧的電話號碼給她了,”南楊遲疑一下,“你讓向寧有空的話就去看看她,或者給她介紹個師兄師姐什麼的照顧着,自己就不用常往學校跑了。”

桑離是何其敏感的女孩子:“田淼不會是喜歡向寧哥哥吧?”

南楊急忙否定:“別胡思亂想!這些年對向寧有好感的女生還少了嗎?他還不是為你這個長不大的小丫頭守身如玉。你別誤會他啊!”

桑離臉一紅:“哥你說什麼,什麼守身如玉啊,不要帶壞小孩子。”

“小孩子……”南楊哈哈大笑,“也對,你是小孩子嘛。”

他一邊笑一邊感慨地看着桑離:“可是現在,就連我們的小孩子都有男朋友了……”

他的聲音里有如此明顯的感傷:“我們的小桑離到底還是長大了。不知道將來小桑離會在哪裏,在做什麼?會不會就連我們想見你一面,都只能在電視上?”

桑離聽了,抱住他的胳膊撒嬌:“哥你想什麼呢,別說我壓根不可能那麼出名,就算我將來真的上電視了,你們發個話,我敢不回來嗎!”

聽了這話,南楊終於笑出來。他攬過桑離的肩,一邊走一邊聽她滔滔不絕地講自己的那些關於理想、關於人生的計劃。

南楊不知道,其實只有在他面前,桑離才覺得自己是個什麼都不缺的、擁有一切愛與關懷的小女孩。

這一點,就連向寧都是不能比的。

不過桑離早就該想到:沈捷的話是不能信的。

那晚,沈捷還是在晚宴結束後到桑離房間來坐了足足一小時,不過出乎桑離意料的是,這一小時裏,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一杯杯地喝茶。

喝到第四杯的時候,一趟趟跑着給他倒水的桑離不耐煩了,重重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拍,橫眉冷對,“我要去睡覺了,你想喝水自己去倒,要麼就去樓下咖啡廳,找侍應生給你倒!”

剛要轉身走開,卻被沈捷拉住手腕拖到身邊坐下:“陪我坐會兒。”

並沒有多少命令的語氣,聽起來,倒好像是哀求。

桑離愣住。

她低頭看看握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突然有些吃驚的發現:或許是因為長久以來兩人的交流始終都很愉悅,也或許是因為那一瞬她突然心軟,再或者是因為她心寬所以忘得快……總之,她竟然沒有因為前一晚發生的事情而對他產生多麼強烈的敵視?!

並且她還有些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並不是多麼排斥沈捷的接觸,雖然她知道這是不對的、不純潔的、不道德的,可她竟然還是容忍他悶聲不響地伏在自己肩頭足有半小時?!

難道,自己天生真的是“紅顏禍水”,真的從骨子裏就不檢點?

這個想法令桑離忍不住全身發冷的哆嗦一下。沈捷感受到了,終於抬起頭鬆開桑離,疲憊地靠近沙發里,長長嘆口氣。

桑離又愣了。

她幾時聽過他嘆氣?

“你怎麼了?”過很久她才問。

“沒什麼,就是累。”沈捷皺着眉頭答。

“哦,那你不要回去睡覺嗎?休息一下就會好的。”桑離當即建議。

“你不用急着趕我走,我其實就是想來坐一坐,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他閉着眼,似抱怨,“不管我走到哪裏,他們都有辦法找到我,都有辦法逼我,大概也只有在你這兒,他們才不好意思來煩我吧。雖然,得委屈你背黑鍋。”

桑離依舊發愣。

過好久,才聽見他嘆息一樣的聲音:“桑離,如果我常駐上海,你會很高興吧?”

“怎麼會?!”桑離脫口而出。

沈捷一愣,睜開眼看着她,似乎有些難以置信:“你說真的?”

“當然,”桑離表情嚴肅,“如果你不在G市中悅,我肯定也不能再兼職了,那我從哪裏賺這麼多薪水攢學費啊?!”

沈捷張口結舌,有點好笑,又有點失望,過會才曉得答:“我的作用,就是給你發薪水交學費?”

“也不是啊,”桑離有些不忍,“你教會我很多事,我都沒來得及謝謝你。”

其實這是實話,至少是在認識沈捷之後,她與人交往的能力大大增加,似乎再不是從前那個只會躲在角落裏哭泣,或者只肯纏南楊一個人的桑離了。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終於還是說:“我今天中邪了你知道嗎?我居然為了一個黃毛丫頭提出延期回中悅總部就職,我父親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啊?”桑離瞪大眼,難以置信又忐忑不安地用手指自己,“你不會是……說我吧……”

聲音一點點、一點點毫無底氣地低下去。

沈捷斜她一眼,嘆氣:“父親說的對,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瘋了。”

他一邊嘆息一邊站起身往門口走,走到門邊時突然停住,仍然背對桑離說:“桑離,記住我說的條件,如果你想參加明年春天的青年歌手大獎賽省內選拔賽,現在就該動手準備了。”

說完,他才打開門,離開。

這夜,桑離再度輾轉反側地失眠了一整晚……

B-4

第二天,桑離隨沈捷去上海音樂學院。那是她第一次踏進葉郁霞的家,一抬頭,客廳里碩大一幅劇照,赫然就是盛裝的葉郁霞光輝奪目的舞台瞬間。

她羨慕地看着那幅劇照,葉郁霞沿她的目光看過去,微笑:“那是我回國后的第一場演出,我演卡門。”

她回頭和沈捷寒暄:“你母親還好嗎?”

沈捷畢恭畢敬:“謝謝阿姨,她還好,一直住在G城,最近去美國看一些舊友,所以不能同行。”

葉郁霞點點頭,輕輕嘆口氣:“直到今天,我都記得你母親演出結束后和州長一起合影的樣子,可是一晃,三十幾年的時間就過去了,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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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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