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亮代表誰的心
1.
又是一個加班的日子。謝宇抬起手腕看錶,時針又走過了12點。
廣告人的生活就像灰姑娘,通常是過了12點才開始精彩。不過對於謝宇而言,這個世界早就沒有了什麼精彩不精彩,只有習慣不習慣。
比如在看到Lily的頭像和名字出現在手機屏幕上的時候,就是不習慣。
“還在加班嘛?”Lily習慣在講話的時候尾音上挑,綿綿密密的甜,像聲訊台的客服小姐一樣,比親人還親切,卻透着一股陌生。
當然也許只是謝宇單方面的陌生。
“快搞定了。一會兒就走。”
“哇,才十二點吶,連我都覺得早。”
“那恭喜你了,你已經做好了從事我們這個行業的心理準備。”
Lily在電話那邊笑得特別開心。至少聽上去是這樣的。反正平時謝宇這樣講話,何蔓是不會笑的,久而久之謝宇也覺得自己說話一點都不幽默,現在聽到Lily每天這樣笑,他反倒詫異起來了。
人的幽默感是相對的吧,熱戀中的情侶連最無趣的笑話都能頭對頭笑半天,他和何蔓兩個人又是怎麼回事,彼此都心知肚明。笑點越高越寡情。
“怎麼還不睡,不困嗎?”
“困的呀,”Lily尾音嗲嗲的,“但是想陪你。”
“你怎麼陪我,你又不能陪我加班。”
“看全世界都睡著了,是不是很寂寞?這時候呀,你只要一想到,遠處還有一個人也亮着燈在等你,會不會很開心?”
謝宇終於明白Sweetheart(甜心)這個詞的來歷了。有些姑娘是可以嗲到人心裏去的,雖然實際上她什麼都做不了,但大家都是都市成年人,本來也不需要別人真的做到什麼。
一兩句甜言蜜語就夠了。
可能他們就是因為少了這一句甜言蜜語。每天少一句,每天少一句,然後感情死無葬身之地。
他想到的“他們”當然是自己和何蔓。
有了新歡再對比舊愛是不厚道的。可是說這話的人哪裏知道,但凡做得到,誰願意再不停地想起舊愛?
“困了就要睡覺哦,睡不夠可是會老的。”
謝宇在電話里這麼講道,語氣是輕快的,關切得有點不像他,刻意製造出一種熱戀甜蜜的感覺,好像是在為自己剛剛想到何蔓而向Lily表示歉意。
也算是他為這段新戀情付出的努力。
謝宇掛下電話,還在發獃,忽然聽見旁邊傳來“咣當”一聲,他回頭一看,四眼仔面朝下砸在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鍵盤上。
“活着?”
四眼仔頭也不抬,悶悶地答道,“活着。”
謝宇失笑。四眼仔是他這兩年招進來的最得力的手下,自從大學畢業之後他就一直跟自己,謝宇眼看着他一步步從實習生晉陞到客戶經理,也眼睜睜看着他的髮際線向逃兵一樣慢慢地、慢慢地後撤。
“東西還差多少?寫不完就明天吧。昨天剛看到新聞,也是一家4A廣告公司的,做策劃的,勞累過度猝死了。”
“能死了還好了呢。”四眼仔就保持着面朝下,語氣半死不活。
謝宇走到四眼仔的工位,拉過椅子坐到他旁邊,翹起二郎腿,一邊玩手機一邊和他閑聊。
“怎麼,又有人生困惑了?”
“老大,咱們那些甲方客戶是不是在招聘員工的時候有個統一的要求?”
“什麼?本科學歷?”謝宇引他講下去。
“不長腦子。”
謝宇失笑。四眼仔的工作壓力很大,如果說謝宇作為部門總監面對的更多是統籌壓力、夾層負擔,那四眼仔這種每天都拿着策劃案直接和客戶人員對接的小兵來說,壓力更多來自甲方客戶的龜毛要求和混亂標準。
“在這行混了四年,我算是活明白了。”四眼仔繼續悠悠地說。
“哦,明白什麼?”謝宇忍笑。
“咱們所有客戶對廣告和公關方案的要求,總結起來就一副對聯。”
四眼仔說到這裏,忽然整個人都從座位上彈了起來,雙眼透過厚厚的啤酒瓶底看着遠方。
“上聯是,高端大氣國際化;下聯是,時尚抓人有個性。”
謝宇適時補上一刀:“橫批:眼前一亮!”
兩個人一起笑起來,謝宇抓起四眼仔工位上亂糟糟的一沓材料敲在他頭上。
“不過啊,我們都覺得,甲方再變態,也沒有何蔓姐變態。”
四眼仔一開始只是單純地以提到隔壁部門的嚴苛總監的心態隨口一說,轉眼就看到了謝宇停滯在臉上的笑容。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下,很快謝宇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又把材料甩回到了四眼仔的桌上。
“把你這桌子收拾乾淨。工位太亂很影響工作效率的,找什麼都找不到,心情也不會好。”
“這老大你就不懂了,這叫亂中有序。”
“沒看出來你哪裏有序了。還有,公司給你辦的健身卡,你去過沒有?每天坐在這裏不動,下班就吃夜宵,早晚有你受的。”
謝宇站起身,把椅子一推,拍了拍四眼仔的後背。
謝宇又工作了一個小時才算是把工作收尾完畢,離開辦公室前,回復了Lily的最後一條簡訊。
每一天,Lily掛斷晚安電話之後,還會來再一輪簡訊問候。
一般沒聊幾句,謝宇就會催促她去睡覺,她會回復“好的⊙﹏⊙b”。一開始謝宇以為這就算結束了,可是還沒過三分鐘,她就會發來一條新簡訊控訴他不回短訊的惡劣行為。
“怎麼不回?”
“你不是去睡了嗎?”
“怎麼可能睡得着。你哄我睡。”
“好好好,我哄你。現在可以去睡了吧?”謝宇無奈。
“好吧。那這次我睡去啦!^_^”
謝宇吃一塹長一智,在這條之後又回復了一個笑臉符號作為結束語。
沒想到Lily也打了一個笑臉符號回來。
女人到底想怎樣啊?
2。
謝宇把車停回車位,然後從後備箱拿出一罐啤酒。拉拉環的聲音讓地下停車場顯得更加空曠孤寂。
謝宇喝酒很快,走在回家的林蔭道上,自家的小房子還沒影兒呢,一罐啤酒就已經見了底。
他已經很節制了。每天一罐啤酒,連頭暈的感覺也不會有,只是會讓人微微有一點點開心的感覺。誰不希望睡着的時候是快樂的。
最開始的時候,他和何蔓剛到這個城市,兩個人都很窮。房子租的離市中心很遠,也沒有私家車,兩個人坐末班地鐵到終點,在路邊小店買三罐啤酒,謝宇兩罐,何蔓一罐,慢慢喝着走回家,一路笑得好開心。
再後來,何蔓竟然比他先升部門總監。他們加班時間不同,總是何蔓走得更晚些。剛開始謝宇還會在辦公室等等她,後來她說他不必等。
於是他自己喝掉三罐酒。
慢慢就越喝越多。
不過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自從離了婚,他就戒了酒,只是最近好友Danny送了他幾箱啤酒,他留了一箱在後備箱,所以又開始像以前一樣,開着一罐酒步行回家。
抬起頭看到今晚有月亮,跟着他沿着蜿蜒的小路向前走,偶爾被頭頂的繁密枝葉遮擋住,在路上投下斑駁的樹影。
月亮。何蔓最後記得的月亮。
謝宇仰頭看着月亮,不禁失笑。
他想起前幾天何蔓的姐姐何琪給他打來的電話。
失憶?騙誰啊。
3。
何蔓車禍的消息是她的姐姐何琪打電話告訴謝宇的。那天謝宇只是注意到何蔓沒有去上班,但是他也不關心為什麼——也許是出差見客戶,也許是生病了,誰知道呢。
接到電話時已經是下班后了。那天謝宇特意沒加班,因為答應了lily要把她正式介紹給自己的狐朋狗友,所以早早就約在了Danny的店裏一起玩遊戲。謝宇輸了好幾輪,臉上滿是紙條,接到電話的時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謝宇幾次想開口問問具體的情況,嘴型都擺出來了,可是何琪下一句就能給出答案,所以也沒有問的必要。他皺眉聽着,周圍朋友都安靜下來,一齊盯着他打這個一言不發的電話。
掛掉電話,謝宇就站了起來,說:“何蔓出了車禍,我得去看看。”
Danny尷尬地咧咧嘴,其他幾個朋友也面面相覷,紛紛猶豫着問道,“沒事吧?”
Lily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古怪,但是很快就換上了甜甜的笑容。
“嚴重嗎?要不要我陪你去看看?”
謝宇沒想到lily居然提出要跟着,愣住了,本能地覺得有些尷尬。
還好老友Danny及時站出來解圍:“哎呀,Lily你就讓謝宇自己去啦,他作為一個大男人,前妻出了車禍,總是要去看看才顯得禮貌,肯定一會兒就回來了,你還是留在這裏吧。”
“憑什麼?”Lily語氣有些沖,不解地看着Danny,終於有機會把對謝宇的一點不滿衝著別人發泄出來了。
Danny不以為意:“他走了也就算了,本來我們也不是衝著他聚到一起的啦,大家都是為了跟你玩的,你走了我們還有什麼意思?”
其他幾個人非常識相地連連點頭。Lily有了面子,也不好再堅持,但還是站起身送謝宇出門。
“希望她沒事。”Lily眨着大眼睛看着謝宇。
“應該沒什麼事兒。”謝宇有點心不在焉,腦子裏很亂。
Lily敏感地注意到了,沒有再說什麼,撲上來擁抱了他。
“別怕,她一定會好的,”她把頭埋進他胸口,用很輕的聲音說,“我在這兒等你。”
謝宇輕輕在她臉頰親了一口:“乖,我很快回來。”
然而他那晚卻在醫院守了一夜。
車禍很突然。早高峰時搶黃燈的車攔腰撞上了何蔓坐的出租車,司機重傷,何蔓昏迷。醫生說何蔓無大礙,理論上說治療一陣就會醒過來。何琪晚上還得回去照顧小孩,謝宇自然而然地就留下來了。
“謝宇,我也怪不好意思的,本來不應該給你打電話的,可是我老公出差了,家裏就我一個人。爸媽去世得早,都是我帶着她,這次實在沒法分身,所以就只能再麻煩你一次了……”
謝宇搖了搖頭,輕聲說了句:“姐,你回去吧,明早來換我就行。”
Lily發了好多短訊詢問何蔓的狀況,其實傻瓜都看得出她是希望他趕緊回去。謝宇回了幾條手機就沒有電了,也沒有急着充電,索性就坐在何蔓床邊看着他,腦袋放空,也不記得在想什麼。
可能是想起了蜜月的時候,他倆的摩托車開下了馬路,直接撞在了棕櫚樹上,謝宇胳膊腿擦傷一大片,何蔓暈了過去。那天晚上在當地的醫院裏,何蔓也是像現在一樣被包得像個粽子,頭上纏着一層一層的紗布,蓋住了頭髮,像個小和尚。
他當時也是在床邊,聽着來來往往的醫護人員講着他不懂的語言,一邊焦慮地等她醒來,一邊想起兩個人撞樹的行為,又覺得好笑。他拿起還勉強能用的DV,把何蔓躺在病床上的樣子一併錄了進去。
他們後來還把這段視頻剪輯成了安全駕駛的搞笑短片,在公司年會上播放,被同事命名為“秀恩愛,死得快”。
謝宇一邊回憶,一邊忍不住想笑。再看看此刻靜靜躺着的何蔓,他不禁想要將眼前的畫面切分成兩半,一邊是五年前蜜月旅行時的何蔓,一邊是此時的何蔓,然後好好問一問自己,這中間的一道豎線里到底發生了什麼。
切分成了過去和現在,也切分了他們兩個人。
月光從窗子投進來,照在她臉上。和五年前一樣的月光。
4。
後來謝宇又去看了何蔓幾次,時間很短,再也沒有守夜。何蔓的氣色越來越好,何琪說醫生預測她很快就會醒來了。
何蔓除了腦部受到震蕩以外沒有其他嚴重的傷勢,醒過來就等於是好了大半。自打何琪發短訊說何蔓醒了之後,他就再沒去看過她了。
見面了也沒話說。
他也不希望她覺得自己還很在乎她。倒也不是害羞什麼的,好歹他也是這麼大的人了,不過就是不希望熱臉貼着冷屁股。
離婚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連話都不說一句了,何況現在,醫院的白牆白燈白被單,沒來由的讓人緊張。
不過有一次他倒是遇見了Lily。
他守夜那次之後,Lily就跟他鬧了彆扭。早上他回家之後給手機充上電,發短訊給上司請了個假,之後就倒頭睡去了。醒過來之後看到了幾個未接來電,除了一個是Danny的,其他全部都是Lily的。
他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對,有點心虛,可是回撥過去,Lily卻不接。
也發了幾個道歉的短訊,統統石沉大海。
他問Danny,Danny只是恨鐵不成鋼地跟他說,你喲,身在福中不知福,活該。
這樣冷戰了幾天,謝宇一次去看何蔓的時候,還沒走到病房口,就看到Lily提着水果籃,像只兔子一樣乖巧又小心地透過門玻璃往裏面看。
他看到她推門走進去,自己就站在門外看着。
何琪也許是去上洗手間了,並不在場。Lily穿着很高的高跟鞋,卻努力踮着腳,輕手輕腳走進去,好像她的腳步聲真能把何蔓吵醒過來似的。
她把果籃放在了病床旁邊的小桌子上,然後就探過身去小心翼翼地端詳着何蔓,也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好看的。
謝宇就在門口等着她,Lily走到門口還一直留戀地回頭盯着病床上的何蔓,剛一走出病房,轉頭看到謝宇,整個人都嚇傻了。
謝宇不禁失笑。
被抓包的Lily也忘了自己正在和謝宇鬧脾氣。兩個人面面相覷好一會兒,謝宇走過來伸手牽起Lily,拉着她離開。
“你不生氣?”Lily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生什麼氣?你不生氣就好了。願意來看病人,是你的好心啊。”謝宇漫不經心地說。
“其實也不全是因為好心啦。”
“那是為什麼?”
“病人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大熊貓,”Lily嘟着嘴抱怨,“還不是因為她,因為她你才……”
謝宇立刻打斷她,“所以你剛才送的水果下毒了?”
“亂講什麼啦!”Lily被一句話岔開,氣得笑出來,追打謝宇,“我就是好奇而已啦。”
“好奇到需要伸手去戳她的臉?”謝宇皺眉。
Lily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想摸摸她素顏皮膚怎麼樣嘛。”
女人腦子裏到底都在想什麼啊,謝宇無奈地捂住了眼睛。
然而這是Lily最像何蔓的時候。
發嗲的時候不像,撒嬌的時候也不像,回簡訊回個沒完的時候更不像。
但是偶爾的這種奇怪的舉動,女孩子的小心思,莫名其妙的想法……真的很像。
像當年的她。
謝宇揉着Lily的頭髮,攬着她走出醫院大樓。Lily還回頭看,謝宇有些心煩,脫口而出,“到底有什麼好在意的啊?”
Lily撇了撇嘴,“你說呢?”
謝宇隨口安慰道,“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他掏出車鑰匙解鎖,幫Lily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又走向駕駛室那一邊。
背後隱約傳來一句很輕很輕的埋怨。
“就是過去才麻煩。”
5。
謝宇把空啤酒罐扔進路邊的垃圾桶。
不遠處自家門口的橙色路燈還亮着,給他心裏增添了一絲暖意。他打着哈欠走過去,忽然被旁邊的人影嚇了一跳。
黑暗中的人形像來自過去的剪影,挪動了兩步,站在了路燈下。
是何蔓。
但又不是何蔓。
她不再穿着黑白灰的OL職業裝,換上了一身很久很久都沒穿過的休閑衣服,鬆鬆垮垮的,謝宇看着很眼熟。
好像就是蜜月度假時候穿的某一身。
又是夏天了。謝宇不合時宜地走神了。
何蔓的頭髮也不再盤得無懈可擊,此刻散着放下來,垂在耳邊,在橘黃色的燈光下,看上去安靜又溫柔。
她就這樣抬眼看着他,看得他心跳如打鼓。
你回來了?
話差點脫口而出,謝宇生生把它拐了個彎兒。
“你……你出院啦?”
這麼久沒和她說過話,謝宇實在是不自在,表現得非常不淡定。
但是再不淡定也沒有接下來的一幕不淡定。
何蔓幾步衝上來,雙手環抱住他的腰,整個人埋進他懷裏。謝宇感覺自己的心臟被踩了一腳,大腦供血不足,眼前一片白。
漸漸胸口有溫熱的感覺。懷中的女人像一隻受傷的小獸,抽抽噎噎,一抖一抖,溫柔得一塌糊塗。
謝宇僵硬的雙臂也緩緩放下來,輕輕地將她摟在懷中。
“謝宇,我失憶了。”
胸前傳來帶着鼻音的、糯糯的一句話。
謝宇渾身所有的浪漫溫柔被這句話瞬間清空。
你他媽是在逗我玩嗎?
他輕輕地、卻不容反抗地,將何蔓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