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大了,什麼草都長

第六章 山大了,什麼草都長

何半音是個性情孤僻的孩子。他不喜歡和同伴玩,在路上碰到小夥伴也立刻躲開或繞道走。他常常一個人獨自遊盪。他有兩個姐姐,但從不和姐姐呆一起,他不愛和外人來往尚可理解,但和自己的姐姐都那麼疏遠就叫人想不通了。

半音不愛與人相處,並不見得沒有快樂。一隊螞蟻搬家,他可以靜靜地蹲在地上看半天;燕子銜泥在樑上砌窩,他天天守着看,一直要看到它們將新巢築成,然後看到它們有了小燕子,他才能夠放下心去關心別的事情;他不愛和人玩,卻喜歡和貓狗對話,十八里鋪的貓狗都喜歡他,只要他一出門,貓和狗就集合了,他發明了各種指揮貓狗的口哨聲,一聲令下,所有人家的狗都不聽主人的了,會屁顛屁顛跟着他跑,為此全十八里鋪的孩子都嫉妒他,這是他最開心的時候,他帶着它們奔跑在山野間,儼然一個司令……

於政委來十八里鋪視察工作時,順便去看望他昔日的恩人何了凡。這時於政委轉了業,在了丁縣當縣長,但十八里鋪人還是習慣叫他“政委”。

其時正是文化大革命最火爆的時候,其他縣的縣長,十有八九都被弄下台去了,為什麼於縣長不倒呢?恐怕是武裝部他那些老部下保了他,那時候只有軍隊說的話還管用。再說他的剿匪功勞餘威仍在,一條沒有腿的空空蕩蕩的褲腳立馬可讓人肅然起敬,造反派一時也奈何不了他。於政委得知半音八歲了還窩在家裏看螞蟻搬家,沒去上學念書,便把孩子叫來問話。

政委問:你想讀書嗎?

半音望着於政委,不回話。父親示意兒子點頭,半音點了點頭。

政委:一個孩子應該讀書。

他又點點頭。

政委:要好好讀。

半音再點頭。

政問何了凡:喂,你這個孩子,不會是個啞巴吧?

了凡忙答:政委,這孩子從小不愛講話。

政委:要是這個樣子,這書怎麼讀?

父親問兒子:你會讀嗎?

半音點點頭。

何了凡向政委保證:真要是到了教室里,他會講話的。

於政委道:這就對了。

於政委掏錢給何了凡,讓他立即去給孩子置辦行頭並付學費,並通知十八里鎮小學安排半音插班。

半音興高采烈地背着新書包去上學,腳板有意在十八里鋪的石板上踩得“噼噼啪啪”響。十八里鋪的鄉鄰從來沒見這個孩子這麼精神過,真替他高興。大家也從心底里感謝於政委,他真是個重感情的人,並不因為何了凡不爭氣被工廠里開除了就疏淡他,還想方設法幫他解決生活上的問題。十八里鋪的所有貓狗都來送半音去上學,這種場面很壯觀,也令老鄉們感動,人不知,狗有義,貓狗也情長呵,這孩子並不孤獨。待送到下山的一棵大松樹旁,半音叫它們回去,大家才戀戀不捨地夾着尾巴離去,它們是不願他去上什麼學的。當何了凡牽着背着新書包、穿着乾淨衣服的兒子的小手,靦腆地出現在教室門口時,老師立即中斷講課,向全班同學介紹來插班的他:同學們,這位新來的同學,叫做何半音。為什麼取名叫半音呢?我看他唱歌一定會把4(發)和7(西)唱得很准。

同學們哈哈大笑。

半音一臉麻木,他還不曉得什麼叫4(發)和7(西)。

見狀老師不再開玩笑:同學們,歡迎何半音同學。老師帶頭鼓掌。

大家鼓掌歡迎。半音的嘴角歪了一下,他這便算是笑了。

但是,半音只在小學校里呆了一天,便不願再去上學了。老師教他認的字,他全部認得。當時十八里鎮的小學只有三十幾個學生,一個老師在一個教室里同時教幾個年級的課程,這種班叫做“複式班”。教一年級的課文時,二、三年級的同學便寫作文或做算術。二年級上課時,一年級和三年級不許講話,埋下頭來干老師佈置的活。待到教三年級,其餘者也這樣。八歲的半音是去讀一年級的。當他一口氣聽完三個年級的課、又討來二、三年級的課本,能一字不差念完課本上的字時,就再也不去上學了。原來以為上學讀書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這層神秘的面紗,只一天便被他揭開了。在他看來,讀書遠遠不如螞蟻搬家和燕子砌窩那麼神奇。

還有兩個重要的原因,一是何半音過不慣集體生活,他一個人獨處慣了,一下子與這麼多人在一起,老覺得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他,弄得他心神不定。再是怕吵鬧,一下課孩子們尖叫亂蹦,他的心便跟着狂跳,像蟲子鑽進了腦殼一般“嗡嗡”叫。

半音下午回家時,臉色蒼白。他對父親說他不想去讀書了。

何了凡沒有罵他。知子莫過父,原因他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不久於政委知道了半音逃學的事,狠狠地罵了何了凡一頓。

了凡委屈地說:老師教的那些字,他都認得,就坐不住了。

於政委為此事專門找了十八里鎮小學的老師。老師也證實這孩子一口氣可把一到三年級的語文書全部念完,一字不錯。

於政委問了凡:你兒子沒上過學,怎麼認得字?

何了凡說兒子早該上學了,可是他又供不起,再說讓一個才幾歲的孩子走十八里路去上學,他也不放心,就打算自己來教他開眼睛。他想要是把寅齋公教他的那點文化傳給兒子,也就差不多夠用了。他還找來一些孩子讀過的、不要了的舊課本用來教兒子。半音讀書認字的興緻很高,記性也好,生字教一遍就認得了,也就年把工夫,待到他去上學時,能把初中語文課本上的字全認出來。

這麼一講,政委也不好說什麼了。

正好這時半音撿柴回來,於政委叫他過來。

半音嚇得掉頭就跑,他辜負了於政委的栽培,內心深感愧疚。

政委道:你過來,我不批評你。

父親也叫他過來。半音這才顫抖着過來。

於政委說:聽說你認字蠻厲害,來,我來考考你。說著政委掏出身上的《毛主席語錄》,翻到中間的一頁,叫半音認。

聽說只是要他認字,半音便放鬆了,他只看一眼,便按着這一條語錄往下背誦。《毛主席語錄》也是家家必備的“聖經”,半音早在上學前就爛熟於心,這怎能難倒他。他一口氣便背完大半本,經父親的堅決制止,他才停下來,他有些不快地瞥了父親一眼,怪父親打斷了他的興緻。

於政委臉上便有了悅色,說:去拿紙筆來。

半音找出半支鉛筆,一張皺巴巴的紙。

於政委指着一條語錄:這樣吧,你從“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這一條開始,往後默寫五條。

因有字寫,半音勁頭更大,馬上伏在吃飯的桌上,刷刷刷飛快地寫開了,於政委歪過頭看,見這孩子的字倒也寫得又快又工整。不一會,交上捲來,一字不丟,字字清楚。

於政委嘆一聲:孩子,你是生不逢時,生不逢時呵。

何了凡聽罷眼圈一紅,而半音卻不知是什麼意思。

何了凡帶回一個私生子並因此丟掉飯碗,十八里鋪人不認為是一個什麼問題。在地少山多、水少風大的山裏謀生,要付出更大的力氣,只有男人才有足夠在山裏生活的力氣,所以一戶人家一定要有男子,男子再生男子,不然就撐不起一個家,就算不上一戶像樣的人家。何了凡的老婆生下來一對雙胞胎女孩后,肚子再也鼓不起來了,所以後來了凡在外面生個男孩,不但無人指責,卻是家家戶戶都上門去祝賀。當討論到工作要緊還是兒子要緊時,全體十八里鋪人一邊倒:兒子比工作重要。

但何半音在十八里鋪生活得並不好,他的兩個比他大十歲的姐姐一點也不喜歡他,在她們看來:這個“野種”一旦進入這個家,便是野狗佔了家山,今後這份家業就都是他的了。

何了凡把半音帶回來的第五個年頭,他老婆上山扯筍子時被五步蛇咬死在山上,從此兩個女孩當家。只要何了凡一離開家,她們便想出種種陰毒的辦法折磨半音,他的屁股和大腿兩側常常是一塊青一塊紫的,不讓他吃飽更是常見之事。這事倔犟的何半音從來沒有對父親講過。如此看來,童年時何半音被扭曲成個古怪的不近人情的性子也不為怪,連同父異母的姐姐尚不能容他,叫他怎麼相信別人?他也不會相信學校能給他帶來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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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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