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風雪夜歸人
其實這一切的發展也不是一點預警信號都沒有,靜雪那時就發現自己的丈夫工作是越來越忙,回來得越來越晚,換下衣服的氣味也越來越複雜,由煙味和酒味逐漸過渡為煙酒與香水的混合氣味。人也顯得很疲憊和不厭煩,連造愛也比以前顯得更加短、平、快和沒有情調了。
但她還是十分信任自己的丈夫,覺得以他們的感情基礎,就是全天下所有的夫妻都出軌了,也輪不到他們。至於那些工作上的迎來送往,甚至逢場作戲,她也能理解,男人么,總要以事業為重。而且,他們已經商量好了,決定辦理海外投資移民,並在海外購產置業,這樣等到老公過了幾年一來加國,他就還是徹徹底底的自己的男人,過去的一切朦朧就一筆勾銷,她也懶得過問了。
然而,在孤獨的海外,這些年輕而苦守的少婦們又要經歷多少的寂寞和孤獨呢?她們本來在年紀和生理上是正值鮮花怒放,最最需要陽光呵護和雨露滋潤的時候,可偏偏沒有男人能在身邊陪伴自己。同時,一個弱小的女子在異國的生存和創業又要面臨什麼樣的艱難困苦呢?
多市的冬季是寒冷而漫長的,雖然溫室效應讓冬天裏的某些日子會比以往年份更加溫暖些,讓人可能會誤以為春天就會馬上提前到來了,但隨後突如其來的暴風雪會把人們再次拉回到寒冬的現實中去。暴風雪往往選在冬季里漫長的黑夜突然降臨,所以經常是人們一夜醒來,忽然發現屋子外面已經積雪盈尺、銀裝素裹了。所以多數熟睡的人們是根本經歷不到半夜暴風雪的強悍和猛烈的,可是對於總要上夜班的韓正陽來說這已經是習以為常了。
去年他剛來麵包廠,就不得不選擇別人都不愛上的夜班工作,而現在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日落而做、日出而息的顛倒生活,更主要的是,他申請並得到了一個在一所城市大學利用業餘時間攻讀工程碩士的機會,他要在白天或是下午去校園上課,因此這份夜班工作正好提供了一個學習和掙錢兩不耽誤的不錯機會。正因為如此,在深夜裏頂風冒雪地上下班去掙幾個活命錢就成了韓正陽在深冬經常要面對的情況。
這天又是一個漆黑的深夜,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暴風雪襲擊了多市。韓正陽剛下班回來,拖着疲憊的身體往自己的住處走。這時候已經是凌晨了,但天空還是漆黑一片,猛烈的西北風夾雜着漫天鵝毛大雪在街道上橫飛着,狂風又捲起地上堆累的積雪,讓之順風飛揚而起,分不清這密密麻麻的雪團,哪些是從天上降下來的?哪些是從地上飛起來的?韓正陽只有低着頭,裹緊厚厚的羽絨服,腳下踉蹌着用力往回趕路,可實際上由於兩腳深陷在雪裏,根本邁不開步伐,他只能象只做慢動作的企鵝一樣,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前行。
就在他已經接近自己居住的那座仿哥特形式的高大房屋時,他突然看到了一個人影在房子的車庫前奮力地忙碌着,一看動作就知道是張靜雪。她試圖在用巨大的雪鏟清除地上厚厚的積雪,可顯然這是徒勞的,她剛剛挖出這邊的一點積雪,那邊挖出的雪坑就又很快被雪團填平了,她清除積雪的速度根本趕不上雪層積累的速度。張靜雪就這樣從雙車庫寬大的車道的這頭跑到那頭,又從那頭跑到這頭而疲於奔命着,突然地,她一不留神而滑倒了,手中的大雪鏟也被甩出去了老遠。
面對此情此景,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無動於衷了。韓正陽更覺得實在看不過去,不顧自己也是腳下發滑、幾乎跌倒,緊跑了幾步把她扶了起來,然後拿起她的大雪鏟幫助鏟起雪來。張靜雪那邊在爬起之後也只是簡單地道了聲謝,之後從車庫裏又抽出一把鐵鍬繼續匆忙地幹着。就這樣,他們兩個人“戰風斗雪”了足足兩個多小時,終於在天亮之前,清理出了一條從車庫到馬路的窄窄車道,以及一條沿着行人路供行人走路的小道,算是無論自己出行還是路人行走都不會有什麼麻煩了。這個時候,暴風雪也已經停了下來,街道兩邊慢慢有了行人,張靜雪又急急忙忙地從車庫中倒開出了自己那輛嶄新的豐田佳美轎車,準備去自己經營的咖啡屋上班了。
韓正陽為怕她忙中出錯,把嶄新的轎車倒進車道兩邊的雪堆,就給她看着後面,喊着口令指路,她的車子最後終於緩緩地穿過被積雪包圍的窄小車道,安全倒駛進了平整的馬路。張靜雪於是低頭換檔,然後抬頭準備加速前行,可就在韓正陽要轉身回屋的時候,他的餘光透過紅色佳美轎車的玻璃車窗,依稀看到了張靜雪對他揮揮了手,然後用右手擦拭了一下眼睛。
他卻是顧不上想太多的事了,因為他的身體已經精疲力竭,頭腦已經昏昏欲睡了。於是回到自己的地庫房間,脫掉衣服倒頭便睡了去,而這一睡就是大半天。韓正陽在一陣懵懂的昏睡之後就開始進入各種夢境,在黑暗之中依稀夢見了自己兒時的家、兒時總是亂逛的熟悉街道、街道上的熟悉玩伴、以前的漂亮女友們、然後是漫天的大雪、和緊裹棉衣但容貌俊美的張靜雪、、、
不知過了多久,韓正陽被“刺啦”的一聲爆炒菜肴的聲響給吵醒了,這本來是他在中國所十分熟悉的聲音,他的父母和他的一位四川女友在炒菜做飯的時候就會發出這種聲音,然後一番煎炒烹炸之後,總會想變戲法一樣給他端上一桌可口的菜肴。父母的時代,大家都很窮,飯桌上的肉食和油星兒不多,而後來時代進步了,那個女友就總會做些大魚大肉的葷菜,讓他一度以為女友的烹飪手藝比父母更好,直到後來公司應酬的宴席吃多了,發現父母的清湯素菜也很可口。可這次又是誰呢?樓上的夫妻應該在上班,而且沒有那個女的數落他那窩囊老公的閑言碎語,應該不是他們。那麼難道是女房東靜雪回來了?他這樣想着但由於還沒從夢中完全蘇醒,加上昨晚的徹夜勞累,讓他渾身酸痛、毫無力氣,所以還是賴在床上,不想起來。
又迷迷糊糊地過不知多久,韓正陽聽到自己地庫房間的門前彷彿有腳步之聲。他趕緊鑽出被窩,穿好衣服,走出房間來觀看。一看,原來是房東張靜雪穿着一身家庭主婦打扮的衣服正在門口靜靜地佇立着。
韓正陽往着她很美的、略施淡妝的臉不解地問道:“你不是上班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又有事情要幫忙么?”
“沒有、沒有”張靜雪趕忙解釋着,並接著說:“現在已經快三點了,那裏人不多了,我提前把咖啡屋關了門,為了專程回來謝謝你,怕你又要出門上學見不到了。為了謝謝你半夜和早晨的幫助,我專門炒了幾個小菜,想請你上來嘗嘗好吃不好吃?”
韓正陽先是客套了一番,可是看人家是真心實意地要酬謝一下,實在不好拒絕,於是就出門走上了樓,來到他很少光顧的一樓客廳的餐桌旁邊。那裏早已擺上了幾盤冒着熱氣的葷素菜食,宮保雞丁、糖醋魚、炸蝦、玲琅滿目,還擺了一瓶百威啤酒。韓肚子裏的饞蟲就一下子被勾了出來,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唾沫。自從他來到加國以後,已經有一年多都沒有見到過這麼熟悉、這麼可口的家鄉美食了。其實相對於北美其他的城市,多市在享受中國風味餐飲的方面已經是這塊新大陸上最有吸引力的天府之地了,這裏成百上千的中國各地風味的餐廳每天都能吸引從其他各大城市湧來的華人和洋人食客們。但是韓正陽在這座城市裏既無額外的應酬,更無額外的金錢來享受那些美味。所以今天當他看到這一桌為自己專門準備的中國美味的時候,就立刻感覺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甚至眼角也有點微微地濕潤了。不過他努力地保持住鎮定的常態,裝作很得體的樣子,對房東張靜雪禮貌地說道:“張太太,你真是太客氣了,咱們都是出門在外的人,彼此幫一點小忙是應該的,也是順手能做的事情,你何必如此見外呢?”
“什麼呀?我看你才是見外呢,我不就是順手做幾個小菜么,一點都不費事。你們很多大男人把做飯看成天大的難事,把上廚房炒菜
看作是登天一般,其實在我們女人看來真是並不難的,一日三餐熟能生巧嘛。快來嘗嘗,看你還能張嘴吃下去不能?別太難吃了。”女房東說到。
“能、能、何止是能用嘴吃下去,我現在都恨不得拿眼睛就給它們通通吃下去了。”韓正陽也漸漸放下故作的矜持,放鬆語氣打趣地說。
“你可真逗,都在這裏住了好幾個月了,沒看出來你還挺幽默的?”女房東嫣然一笑道。“快吃吧,再不吃就涼了。”
“好好,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們就一起來吃吧?”韓正陽答道。
“還是你吃吧,我中午剛剛吃過,還飽着呢。”女房東推辭道。
“那哪行呢?我哪能自己一個人吃獨食呢?你要是不餓,那就等到晚上餓了大家再一起吃吧。”韓正陽實在不好意思就因為給房東除了次雪就白吃人家一頓美味獨食,所以很堅決地回答道。
“好啦,好啦,拗不過你這個人,那咱們就一起吃吧。”女房東張靜雪於是請韓正陽走到桌前,相互側對着一起坐下,暗暗地讓韓正陽為上座,張靜雪自為陪座彼此坐定,開始吃飯。其實說是吃飯,韓正陽才是真正地狼吞虎咽,橫掃千軍,而房東靜雪只是用筷子輕輕點幾下菜盤罷了。
等韓風捲殘雲地把桌上的美味佳肴收拾得差不多的時候,才發現人家房東靜雪幾乎沒吃幾口。他才夢醒過來,很不好意思地說:“你也快吃呀?”
房東靜雪先嫣然地笑笑,然後低垂下長長的睫毛和閃亮的雙眸,低聲問道:“我做的飯菜還好吃么?”
“好吃,好吃極了,我都要連盤子一起吞進肚子了。”
“那你以後就不要總是在下面吃方便麵了,對身體不好,以後我總給你做好吃的。”
韓正陽聽后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又覺得自己多心了,於是隨口開玩笑說:“那麼我就到你的食堂去買飯票了。”
“別說傻話了,你給我幫忙鏟雪我也沒給你工錢呀?何必客氣呢?這以後斷不了會下大雪,就算你幫助我,我也幫助你,我們互相幫助吧。”
“那就謝謝廚子大姐了。”韓正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看來應該是自己想多了。緊張過後也感到了一股暖流湧向心頭,所以不知怎的,開始稱呼起房東張靜雪為大姐來了。
“別一會兒叫太太,一會兒叫大姐的,我很老么?其實只不過比你大一、兩歲罷了,如果沒有外人在就叫我靜雪好了。”
韓正陽當然知道‘沒有外人’的這個‘外人’是指誰了。
“那就叫靜雪小姐好了,叫‘小姐’顯得更年輕。”
“我呸,叫‘小姐’那我成什麼人了?沒想到你表面上看上去斯斯文文,挺老實的樣子,可實際上凈亂說話,心理那麼複雜,和其他男人沒兩樣”靜雪打開了話匣,半真半假地嗔怪道。
這多少有點讓韓正陽感到意外,他其實在說出“小姐”的稱謂時根本就沒有想到那麼多。沉吟了片刻,他趕緊知趣地站起來幫助把吃過的空盤、空碗收拾起來,準備送到廚房水池上去清洗,可靜雪忙搶過來說:“不用了、不用了,我有洗碗機來洗,你去休息吧,天不早了,我知道你又要出門上課了。”
靜雪平日裏觀察得果然不錯,今天他的確是要出門上一節大學裏的課程,時間不早了。可是韓正陽又着實不甘心就這樣默默地讓一個女人“安排來”和“安排走”的來回擺佈,他還沒成家難道就要讓個女人管么?於是在離開靜雪的客廳之前,他終於把自己憋在心裏許久的話吐了出來,以示“抗議”:
“靜雪,我知道你其實年紀並不大,可為什麼總是把自己打扮得像過去中年婦女的樣子呢?你的服裝太過時了,就不能換上青春一點的嗎?你要是換上年輕人穿的T恤衫、低腰褲或太陽裙,就會至少年輕十歲,來當我的小妹都不為過。”
這句話象一下子打開了廚房電爐的開關,眼看着把靜雪粉白的面龐燒得泛起了紅暈,象是剛開的桃花一樣艷麗動人,她在那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獃獃地佇立着,目送韓正陽自鳴得意地走出了門外。
從那以後,這兩個人心中既像是有了默契,又象是隔了些什麼。每到暴風雪來臨的日子裏,韓正陽就會默默地趕來幫房東靜雪一起把車道清掃出來。而每隔一兩天,靜雪就會用一個精緻的日式漆器食盒把自己精心燒制的幾樣飯菜盛好滿滿一盒,悄悄放到韓正陽的屋子門口,等敲過門讓韓知道后就轉身走了。他們彼此的交往深了,可說的話卻少了,各自又在想着各自的心事。靜雪想着她那遠在中國而分散的家,而韓正陽則想着他那個累死累活卻僅能填飽肚子的工廠里的煩心事,因為有一件事,使他很可能在這個工廠里再也干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