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偵察連連長林小軍要歸隊了,二十天的假期還沒怎麼過就過去了。無論叫誰說無論從哪方面說,林小軍都是個男子漢,結實精瘦武藝高強直率豪爽,唯有在戀家這一點上,不是,像個女孩子,還不如一般的女孩子。當兵第一年因為想家,差一點兒做了逃兵。當時父母在電話中聽出了他的這個情緒,火速把姐姐林小楓派去部隊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

姐姐長他八歲,從小,就是他半個家長。父母是話劇演員,演員的工作性質決定其作息

時間與普通人相反。於是,在父母有演出的那些個晚上、休息日裏,小軍都是由姐姐帶着。姐姐上幼兒園接他,姐姐照顧他吃飯,姐姐帶他睡覺。有時夜裏他尿了床,姐姐就讓他睡在她那一邊,她睡在被他尿濕的尿窩窩裏。

姐姐奉父母之命到部隊后,對小軍先是勸說,苦口婆心。沒用。最後,姐姐急了,說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反正你也大了別人管不了你了,但是小軍你給我記住,你要是當了逃兵,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弟,我不想我的弟弟這麼沒有出息。一句話便堵住了林小軍的退路。說到底,回家是因為了對親人的思念,如果他的回去使親人苦惱痛苦,那他回去還有什麼意思?有什麼意義?就這樣,林小軍在部隊裏堅持了下來。次年考上了軍校,三年後以優異成績畢業。爾後排長、副連長、連長,一路順風。

戀家的孩子除卻性格因素,大抵是因為了家的溫暖,因為了那家對他有着深深的吸引和眷戀。

林小軍走的那天是周六,十一點一刻的火車,父母晚上演出上午綵排沒有時間——他們退休后又參加了老演員《長征組歌》合唱團——於是,由姐姐一家三口代表他們送他去火車站。姐夫宋建平替他提着箱子,他一手拎包一手抱着小外甥噹噹。一路上,姐姐一再讓他把噹噹放下,他不肯;要替他拎包,他也不肯;話也少,兩眼平視前方,只是偶爾,向姐姐的左手投去閃電般一瞥。那手纏着雪白的繃帶,耀眼刺目。

"舅舅,有一個事我忘了跟你說了!"噹噹說。噹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奇怪自己怎麼會把這樣重要的事忘了跟舅舅說。噹噹是什麼事都要跟舅舅說的,舅舅是他心中的英雄,他崇拜的偶像。到目前為止,除了在電影電視裏,他還沒有見過比舅舅更棒的真人了。而電影電視裏的那些英雄,都是假的,裝的。作為演員的孫子,噹噹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就說姥爺吧,在電視裏演武林高手,打起架來虎虎生風,幾十個人一塊兒上都被他打得連滾帶爬稀里嘩啦;其實呢,真的他跟噹噹鬧一會兒就得喘上半天,歇上半天。而舅舅是真的棒,很棒,不僅是聽別人說,噹噹自己就親眼目睹親身經歷過一回。那件事至今想起,仍讓他激動得喘不動氣。

那是他小時候的事了。有一次,舅舅探家回來,帶他出去玩兒,他看到一個小偷正要偷一個人的東西,就告訴了舅舅,舅舅就告訴了那個人,小偷就沒有偷成。誰知那小偷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人。那三個人從此就盯上了他們,他們上哪,他們就跟着上哪。當時噹噹在舅舅的懷裏,眼睛朝後,看得一清二楚,嚇得要命。舅舅叫他不要怕,抱着他一直往前走,頭都不回。走到一個人少的地方,那三個人就圍上來了,噹噹本能地把眼睛埋在了舅舅的肩窩窩裏——至今他還為這事後悔,後悔因為自己的膽小沒能看到接下來發生的事兒。他只聽耳邊"砰""叭""呱唧"的一陣亂響,然後就聽到一個人在喊:"他,他,他是警察!……快走!"於是噹噹知道沒有危險了,睜開眼看時,果然,那些人正在逃跑,兩個人架着一個人,一拐一拐的。幸而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跑得太遠,使噹噹還有機會更正他們的錯誤。"我舅舅不是警察!我舅舅是偵察連長!"噹噹對着他們的背影大聲說道。其實當時舅舅還不是連長還是副連長,不過跟壞人就沒必要說那麼仔細了。

"什麼事?"聽噹噹有事要說,舅舅馬上轉過臉來問。舅舅對噹噹的事一向重視,不管什麼事。

"在幼兒園睡中午覺的時候,李南方老NFDA1我褲子,我都睡著了他還NFDA1,然後我就踹他的臉,然後他就咬我的腳,咬住我的大腳指頭不鬆口,疼得我都哭了。"噹噹說著,心裏又是一陣委屈。跟舅舅說這事,有告狀的意思,更有想讓舅舅給他撐腰的意思。

"是嘛!"偵察連長聽罷頓時嚴肅起來,想了想,認真說道,"不過噹噹,我覺着這件事情咱們得這麼看:你想啊,你用腳踹了他的臉,誰吃虧?他吃虧;反過來,他用嘴咬了你的腳指頭,誰吃虧?還是他吃虧!"

噹噹眼睛一亮,立刻高興起來:"我的腳可臭了!"

"就是!臭死他!"

"臭得他好幾天都不能吃飯!"

林小軍再也忍不住地放聲大笑,宋建平和林小楓也笑。噹噹看大人們都笑便也跟着笑,帶着一點兒幸福的茫然……

進站了,到了上車時間。

"噹噹,舅舅走了?"林小軍說。噹噹一聽,眼淚嘩一下子就下來了,一條小胳膊更緊地摟住了舅舅的脖子,偵察連長用粗大的拇指抹去那張小臉上的淚,"哎,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來,給舅舅笑一個!"

噹噹邊流淚邊努力地笑,那一臉燦爛的假笑使林小軍眼圈一下子紅了,把孩子往姐姐懷裏一塞,掩飾地轉過身去接姐夫手裏的箱子,順手拉姐夫一把,"走,姐夫,我跟你說句話。"

二人走到一邊,林小軍說話面無表情,"姐夫,你是知道的,我很愛我姐,我們的感情跟一般姐弟還不一樣,我姐對我有恩。我爸我媽也是,很愛我姐。我媽說,我姐長這麼大,他們從來沒有戳過她一指頭……"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個意外……"

"要是故意的你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裏!姐夫,只此一次。若有二次,我,"他頓了頓,"——絕不原諒!"

回來的路上,宋建平抱着睡著了的噹噹,一句話沒有。林小楓也沒話。一家三口來到公共汽車站,林小楓眼睛看站牌問宋建平:"咱們回家還是上我媽家?"沒聽到回答,她回過頭去,"問你話哪!"宋建平仍是不響,林小楓這才想起了丈夫的一路無話,此前她是一點感覺沒有。快十年的夫妻了,有話正常,沒話也正常。於是問丈夫:"你怎麼啦?"

"……威脅我……居然敢,威脅我……"就咕嚕了這麼兩句,沒頭沒腦。

林小楓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進一步的解釋,只好又問:"你說什麼哪?"

"你就別裝了!"

"裝?我裝什麼了我?"

宋建平終於爆發了:"你跟你弟怎麼說的?"林小楓依然是滿臉的不解,宋建平進一步指出,"——就你手受傷的事!"

林小楓這才明白,一下子笑了起來:"怎麼說的?實話實說。……小軍跟你怎麼說的?"

宋建平沒理她,自言自語:"絕不原諒——我用得着他原諒!原諒怎麼著?不原諒又怎麼著?……不就是會些拳腳嗎?可惜啊,晚生了二百年,要擱二百年前還可以算是條好漢,可以叱吒一下風雲,現在?現在是法制的時代,科學的時代,文明的時代,他這樣的算得了什麼?哼,區區一介武夫!"

林小楓聽明白了,同時也不高興了,"宋建平,有話當面說去呀,背後逞什麼英雄!"

"背後逞英雄?我這叫不跟他一般見識。"

林小楓輕蔑地哼一聲把臉扭向一邊。宋建平轉到她的臉對面,追着她問:"你哼什麼?哼什麼?……問你話哪,你、哼、什、么!"

林小楓仰臉看天,"你呀,也就是敢沖我厲害,欺軟怕硬,膽小鬼!懦夫!"

這時正好有一路公共汽車到,林小楓一閃身上了車,同時撂下一句:"我上我媽家去!"也沒說讓宋建平去否。宋建平一時拿不定主意何去何從,猶豫間車門關了。車載着妻子走了,剩宋建平一人懷抱兒子孤零零站在車站,滿心憤懣。

肖莉來了。

當時宋建平剛剛進家,剛剛把噹噹在床上放好,小傢伙睡了一路,壓得他胳膊都麻了,他硬是咬着牙堅持下來,把兒子放上床鞋都沒敢給他脫,生怕把他弄醒。他要醒了宋建平今天就別想清靜,六歲的孩子,纏人得很。肖莉就是在這個時刻按響了他家的門鈴。門鈴一響噹噹即醒,令宋建平所有的辛苦化為烏有。

肖莉住宋建平家對門,在醫院五官科工作。說起來既是鄰居又是同事,兩人卻很少來往。沒有來往的必要,也沒有來往的由頭,因而彼此了解也不是太多。就宋建平這邊,只知道肖莉的年齡跟林小楓差不多。性格似乎也好,因從來沒看到也沒聽說她跟什麼人紅過臉、鬧過彆扭。比較明確的是長得不錯,不是漂亮,而是美麗。就是因為了這個肖莉,宋建平才發現,在女人的身上,漂亮和美麗是有區別的。漂亮更多的是與生俱來,是天賦是遺傳,美麗卻還需要有後天的因素,比如,言談舉止的從容優雅。

肖莉想讓她女兒妞妞在宋家待一會兒,她有點兒急事。宋建平一口氣連說了三個"可以";不是客氣,是真心歡迎。兩個小孩兒在一起可互為夥伴,省得他給那小子當全陪。

說是"待一會兒",但是直到晚飯時分,肖莉也沒有來。

宋建平端着菜去了大間,兩個孩子正在大間的餐桌上畫畫玩。妞妞畫一個小人兒,說是她媽媽,又畫一個矮點兒的小人兒,說是她,又畫一座帶煙囪的房子,說這是她和她媽媽的家。

噹噹想了想,問,你爸爸呢?

妞妞說爸爸和她們離婚了。

宋建平聞此吃了一大驚,離婚了?什麼時候離的?一個醫院,對門住着,事先怎麼沒有一點跡象一點風聲?本想就此詳細問問妞妞,正思忖怎麼開口的時候肖莉來了,把妞妞接走了。那一刻宋建平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臉,那臉顯然是剛剛洗過,但哭過的痕迹是洗不掉的,眼白上佈滿血絲,眼皮子又紅又腫。

這天晚上林小楓沒回來。安排兒子睡下后,宋建平一個人躺在床上久久難以入眠。不是為了林小楓的沒有回來——跟丈夫一鬧矛盾就往娘家跑是所有女人的通病,不管在城市在鄉下,有文化沒文化——宋建平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令他難以入睡的是肖莉。

顯然,肖莉所說的"有點兒事"的事,就是想一個人待會兒,一個人哭會兒。替她想想也是,感情上的創傷自不必說,單說一個三十多歲往四十上奔的女人了,得工作,得帶孩子,往後,怎麼過?曾經是那麼般配、出雙入對的兩個人,說散,也就散了。不用說,問題出在男的身上,有新歡了,有錢了嘛。

肖莉的老公,前老公,原先也在國家事業單位供職,辭職下海后成績斐然,不到一年工夫就買了車,本田汽車;有一陣兒兩口子還到處張羅着看房買房。這些事兒都是林小楓回家說的,意在激勵丈夫,學習對門好榜樣。一直,肖莉就是林小楓具象化了的生活理想,肖莉的丈夫,則相應地成了宋建平精神上的一塊傷病。而今,理想破滅傷病消弭,心情有一點點激動也是正常。

曾幾次想往老岳母家打個電話,跟林小楓說說這事,讓她看看,看看她的榜樣她的理想。終是把這個念頭給按下了,終是覺着不好,有那麼一點幸災樂禍的味道。其實他打心眼裏是同情肖莉的,尤其看到她選擇這樣的方式來消化痛苦:一個人,什麼都不說,躲起來獨自舔舐自己流血的傷口。如果需要,如果可能,他非常樂意幫她做點什麼。但只要她不說,他就不能說,那會傷害到她的自尊。才發現肖莉是那麼自尊的一個人,令宋建平在油然起敬的同時,產生了一份憐惜。

林小楓在那邊一直沉默,直到第二天,還沉默。不回來,沒電話。她沉默宋建平也沉默。從前每鬧矛盾都是以宋建平的服軟或說大度告終,不想倒給了她錯覺給她慣出毛病來了。妻子像彈簧,你弱她就強。他膩了,也煩了,尤其是小舅子林小軍那番沒頭沒腦的威脅,更如同火上澆油使他陡生反感,決定,這一次,決不讓步,決不能再助紂為虐。

上午,值班護士來電話說宋建平的一個病人突然出現劇烈腹痛,於是,宋建平把噹噹送去了對門肖莉處。病人是胃潰瘍。胃潰瘍突然劇烈腹痛極有可能是穿孔,是穿孔就得馬上手術,一旦手術,時間就很難把握,因此必須先得把噹噹安排妥當。送去肖莉那兒心裏不是沒有過躊躇,昨天你剛幫了別人,今天就要求別人幫你,是不是有一點覺着理所當然的意思,有一點淺薄?但是,不求肖莉就得求林小楓。最終決定了求肖莉,也算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幸好病人不是穿孔,只是由於飲食不當加上精神過於緊張導致了腹痛。宋建平及時處理后,又在病房裏守了一會兒,確定沒什麼問題后就離開了。到家時是下午一點,肖莉家沒人,打她手機,說是在紫竹院公園的兒童遊樂場。

遊樂場裏,噹噹和妞妞正玩得不亦樂乎,盪鞦韆,走平衡木,在鋼筋水泥澆鑄的假樹洞裏鑽進鑽出。肖莉則坐在一旁看他們玩耍;走近了,才發現她的目光並沒在孩子們身上,沒在任何地方,她在沉思,那目光是視而不見的,異常專註的,因而當宋建平出現在面前時,她竟受驚般一下子跳起來。隨即她就鎮定下來,寒暄了幾句后坐下,把目光投向玩耍着的孩子們,饒有興緻的樣子。儘管宋建平什麼都知道,但是不能說。可兩個人一塊兒坐着,長時間的什麼都不說也不正常,在宋建平搜腸刮肚想說幾句什麼的時候,肖莉先開口了。"林小楓還沒有回來啊?"宋建平沒吭聲。肖莉笑:"去請啊!"

"我這回還就不去請她了,抻吧,看誰抻得過誰。動不動就往娘家跑,俗不俗啊?……別以為別人離了你就不能過,照過,過得更好。想用這一套來要挾我,你以為你是誰?你不是美國,我也不是伊拉克,要挾我?沒門兒!……"

"老宋,這你就沒勁了,不像個男人了,跟女人你較什麼真兒呢?女人圖什麼?不就圖句話嗎?話說到了,你讓她給你幹什麼吧!說句話又不費勁,還實惠……"

宋建平把頭搖得貨郎鼓一般:"這次不一樣,肖莉,你不了解情況。這次不是一句話的問題,這次是一個原則問題:你說,我憑什麼非要按照她的安排她的設計去走,我為什麼就不能有我自己的愛好我自己的人生追求?"

"她也是為了噹噹,為了你們這個家。"

"噹噹很好。我們這個家也很好,不愁吃不愁穿。"

"老宋,"肖莉搖着頭笑,"我發現你這人有時還真的是不太講理啊……"

宋建平也笑:"你也開始發現了?慢慢發現吧,越發現毛病越多。"肖莉看着,依然笑,笑而不語。宋建平問:"怎麼不說話了?"

"不能說,怕你驕傲。……妞妞!"

她忽地跳起,向孩子們玩的地方跑去,妞妞摔了,摔得不輕,小手掌擦破了一大塊皮,肖莉帶着她先行離去。談話就此中斷。

妞妞摔得真不是時候。但也許這樣更好,模糊着,朦朧着,給人留下一大塊可供想像的美好空間。對一個經常遭受妻子打擊的男人來說,來自女人的認可顯得分外寶貴,尤其當這女人還是一個檔次不低的女人的時候。

夫妻冷戰持續快一周了。

一周里,宋建平忙上班忙孩子忙得暈頭轉向。林小楓惦念孩子記掛家裏精神上備受折磨,都不好受,但是都不肯讓步。最後如果不是因為了林家的一個突發事件,這場冷戰真不知得持續到什麼時候才結束。

林小楓遠在山東的姑姑突然病危。

電話打來時一家人剛吃完晚飯不久,林小楓收拾廚房,爸爸媽媽去了客廳,客廳里電視開着,老兩口邊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着,邊說著話。結婚快四十年了,兩人還是有着說不完的話,絮絮地,細細地,不慌不忙地,有滋有味地。全不像林小楓和宋建平,結婚還不到十年,就已然沒有多少可以說的話了。

"這個演員叫什麼?"林父看着電視問妻子。

"看着有點兒眼熟,叫什麼?"林母皺着眉頭想,想不起來。

"他學過表演沒有?根本就沒走心嘛,不會走心,壓根就不是干表演的料!你看看你看看,一表演痛苦就皺眉頭,一表演高興就咧嘴巴,就這倆表情,輪流着來,嘖嘖嘖,沒法看,慘不忍睹!"

"小夥子長得還行,挺帥。"

"對對對,帥,能——'鎖住眼球',嘁!"

"要我說,能'鎖住眼球'就不錯。演員嘛,不就是為了讓人家看嘛。有模樣的讓人看模樣,有演技的讓人看演技。"

"就不能既有模樣又有演技了?"

"少。這樣的演員少。可以說,鳳毛麟角。咱是干這行的咱還不知道?這演員啊,一般來

說,長得好的,戲不一定好;長得不好的,戲肯定好。"

這時林小楓端着盤水果進來,看爸爸一眼,湊趣地說道:"為什麼呀媽媽?"

"為什麼?"媽媽兩手一攤,"明擺着的,你長得不好,戲又不好,指什麼在這個行當里混,換句時髦的話說,指什麼去鎖人家的眼球?……小楓,告你說,當年我是劇院我們那撥女演員里長得最一般的一個。"

"又吹又吹!"爸爸斜媽媽一眼。

"你爸爸呢,"媽媽不理老伴,徑對林小楓說,"是他們那撥男演員里長得最帥的一個。"林小楓忍不住哈哈大笑,媽媽也笑,笑着,站起身來,"老林,我們出去走走?"然後彷彿很隨意地對林小楓說,"你跟我們一塊兒,拿上你的東西。我們順路送送你。"

林小楓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媽媽的臉也一下子沉了下來。屋子裏靜下來。片刻后,媽媽開口了:"小楓,我只問你一句話,還打不打算跟他一塊兒過了。打算一塊兒過,就不要過分挑剔,不能指望老讓別人按你的想法去做。兩個人住一塊兒,一塊兒吃,一塊兒睡,抬頭不見低頭見,都有自己的習慣,自己的愛好,自己的稜角,自己的追求,相互不知道讓一讓,遇事只想自己,這不是找不痛快嗎?你不痛快,他也不會痛快,他不痛快,你就會更不痛快,那日子可就真的是沒法過了。……小楓,你這個孩子啊,別的都好,就是對人不太寬容。"

林小楓一下子激動起來,"我還不寬容?"她揮了揮她的傷手,"我手都給擠成這樣了我說什麼了沒有?沒有。要換別人,任是誰,試試,還不得鬧下天來?您還讓我怎麼寬容!……媽,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可我覺着您說話有時有點不負責任,沒有原則——"

"夫妻之間有什麼大不了的原則!"

"夫妻和夫妻還不一樣!您以為天下夫妻都像您和爸似的,從小在一個劇院,同行,有着共同的愛好有共同語言……"

"照你這麼說只要是同行就能做夫妻了?我們劇院你不了解,說你們學校,同行找同行的有沒有離婚的!……說啊!……這不胡攪蠻纏嘛這!"

看到媽媽真生氣了,林小楓便不說了,轉身走了出去。媽媽有心臟病,她不便跟她硬頂。

姑姑病危的那個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林小楓父親接的電話,即刻后神情大變,放下電話后對林小楓母親訥訥地道:她病得很重……這回怕是過不去了……她想看一看小楓……

這時如果旁邊有任何一個第三人,都能看得出來,"她"和林小楓父親絕不會是兄妹關係。

"她"是林小楓父親曾經的情人。當年,林小楓父親奉命去農村某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做輔導,她是公社宣傳隊隊員。孤男靚女,乾柴烈火,兩情相悅,一拍即合。她沒有任何要求,他沒有任何承諾。通常,這類結合會隨着空間、時間、距離的拉開而拉開,而結束;不幸的是,在一次忘情的放縱中,姑娘懷上了孩子。曾想過各種辦法把孩子做掉,沒有辦法,沒有一種安全的辦法。他是有婦之夫,她是黃花閨女,在當年,這種事若為人知那就是滅頂之災。胎兒在他們的焦慮恐懼中不可阻擋地長大,長大到不能再瞞下去的時候,他對他的妻子將事情和盤托出,這似乎是所有辦法中最安全的辦法了。他的直覺果然沒錯,妻子出面做了一系列精心、周密、穩妥的安排。姑娘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把孩子生下來后返回了家鄉,孩子留在了林家,頂在了林家女主人的名下,姑娘則成了孩子的姑姑。孩子是女孩兒,取名林小楓。

聽說要去山東看姑姑,林小楓很是猶豫,眼下她的事情千頭萬緒:學生們面臨期末考試,她是班主任;兒子噹噹馬上要上小學,她給他報了一個學前班;媽媽心臟病,不適合一個人留在家裏。當然這都是客觀原因,主觀原因是,她對那個遠在山東的姑姑沒有多少感情。一年見不了一次面,見了面客客氣氣也沒什麼話好說。爸爸的妹妹爸爸去看看得了,實在沒必要讓她在這個關鍵時刻撇下工作撇下家,僅出於禮節,大老遠地跑那麼一趟。媽媽卻堅持讓她去,理由是,爸爸身體不好,一個人出遠門她不放心。

她只有去。要去就得跟宋建平說。一開口說話冷戰就算到此結束。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反正是林小楓主動和解,宋建平立刻做出了相應反應。在林小楓不在家的日子裏,不管多忙,堅持每天早晚各給老岳母打一次問候電話,中午休息時間給老岳母買菜送去。從他家到岳母家騎車快蹬單程二十分鐘,又是在一天裏太陽最烈的時候,幾天下來,人就變得又黑又瘦,以至有次從家裏出來,與對門肖莉相遇,對方竟然愣了一下。

"給丈母娘當牛做馬去了?"肖莉悄然笑問。

"差不多,就這感覺。"宋建平笑着點頭。

"應該的,女婿是丈母娘的半子,半個兒子。"

"專門分管幹活的那半個兒子。"

"有效沒有?"

"我已經原諒她了。"

"你就吹吧你!"

兩人說笑着下樓,兩個孩子早已在他們的前頭跑下樓去。這天是星期天,肖莉帶妞妞去舞蹈學院上舞蹈課,宋建平帶噹噹去公園玩。不料到樓下后,兩個孩子說什麼也不願分頭行

動。獨生子女,也是寂寞。舞蹈課是正事,不能耽誤,最後協商決定,由宋家父子陪肖家母女去舞蹈學院,待她們上完課後,兩家人再一塊兒隨便去哪裏玩兒。

本以為肖莉只是送女兒上課,沒想到她自己同時也上課,也是舞蹈課。女兒在一間練功房,同一群差不多大的小孩兒一起;媽媽在隔壁的一間練功房,同一群差不多大的半老徐娘一起。

這是宋建平從沒見到過的景象。

一屋子媽媽級的中年女人,高矮胖瘦不一,隨着音樂和老師的口令,把桿擦地,一招一式,認真投入。如不是親眼所見,誰都會想像着這裏情景的可笑,至少是不那麼諧調,芭蕾本屬於青春和美。但是身臨其境時你才會突然發現,美不僅僅屬於青春,美和美又有不同。正是由於她們的"半老",那認真和執着才格外讓人感動,格外地發散出一種對生活、對人生自信而樂觀的美。肖莉是這裏面的佼佼者,無論身材還是舞姿;尤其是她的神情,充滿了忘我的迷戀和陶醉。

宋建平站在門口靜靜地看,心裏頭除卻感動,還有震撼,還有迷惑。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啊,在剛剛經受了那麼沉重的人生打擊之後,仍能夠按部就班、有條不紊、一絲不苟地繼續着她的生活,這是不是有一點過分的冷靜、堅強,甚至是無情了?

"媽媽班"比兒童班早結束二十分鐘,肖莉和宋建平一塊兒去了兒童班。這時兒童班已結束了把桿部分,孩子們正在進行結束前的小舞蹈《波爾卡》。

"老師說,妞妞是這幫孩子裏舞蹈感覺最好的。"肖莉看女兒的眼神里滿是欣賞。

"有其母必有其女。"

"行了。別當面吹捧了。"

"我說的是真的。肖莉,我覺着你很——"宋建平斟酌一下,"堅強。"

肖莉沉默了。

鋼琴彈奏的《波爾卡》在偌大的練功房裏迴響。

"聽說過舞蹈心理治療法嗎?西方早就有,分類也很細,其中就有婚姻家庭一項。"再開口時,肖莉這樣說。

宋建平驀然一怔,獃獃地看肖莉。

肖莉不看他,仍看舞蹈着的孩子們,在《波爾卡》音樂聲中,靜靜說了下去:"中國現在據說也有了,我沒找到。不過我想原理大同小異,無外乎是用積極抵禦消極……"剎那間,一切的不解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令宋建平在對肖莉油然起敬的同時,那份男人對女人的憐惜益發深切了起來。

回來的路上,兩個孩子跑着玩着,兩個大人走着說著。說了幾句不咸不淡的閑話之後,宋建平直奔主題,問了那個他早就想知道的問題。

"那個,他,到底為什麼要離婚?"

肖莉很快地答道:"是我要離。"

宋建平扭過臉去,意外地:"嗯?!"

於是,肖莉說了。起因是因為了一根女人的頭髮。肖莉出差回來,在床上發現了那根頭髮。長長的,酒紅色。肖莉是短髮,是沒有染過的黑色。肖莉問男人這是誰的頭髮。男人說是誰的無關緊要。於是肖莉明白了,明白了這個男人的身心均已另有了歸屬。只不過男人並不想離婚,首先,他愛別人不等於不愛肖莉;再者,他還愛着他的女兒妞妞。但是肖莉堅持要離。

"……他是那種事業成功的男人,這是當初我被他吸引的重要原因。"說到這兒,肖莉自嘲一笑,"男人追求事業成功,女人追求事業成功的男人,誰也不能免俗。可惜,他既然能吸引我,就同樣也能吸引別人,而他呢,偏偏又是一個非常——"肖莉頓了頓,"非常'博愛'的人。克林頓式。而我,卻不是希拉里,既沒有人家的本事也沒有人家的心胸。……他有過不止一個女人,將來還會有,天性如此,我早就看出來了,他不到老得沒有能力了不會安分。從發現他有第一個女人時我就在想,是裝聾作啞維持現狀同別的女人一塊兒來分享我的丈夫,還是徹底放棄徹底退出?兩種選擇都不輕鬆,最後,我做了這種選擇。"

面對着這樣的透徹,宋建平什麼話也說不出,肖莉也不再說。剩下的路,兩人是在沉默中走過來的。幸而身邊有着兩個跑跳嬉鬧的孩子,方使這沉默不那麼明顯,不那麼複雜,不那麼讓人着急。

這天晚上,安排噹噹睡下了以後,宋建平一個人躺在大床上,又睡不着了,白天同肖莉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她的笑容,她的淚水,她的堅強,她的柔弱,她的通達,她的體恤,無一不令他心動。

久違了的心動。心動的感覺真好。

原以為自己年奔四張飽經滄桑的那顆被婚姻磨起了老繭的心再也不可能被誰打動。當然當然,並不是說年輕漂亮的異性擺在眼前了他也無動於衷,他還沒老到那種程度。區別是,那種"動",動的是欲;對肖莉,他動的是情。對比着林小楓的霸道蠻橫膚淺世俗,他不得不對自己承認,肖莉要可愛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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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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