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如同當年肖莉家情景的再現:那根長發被擺在茶几上,不同的只是,這次談判的雙方是劉東北和娟子。再有所不同的,是劉東北和肖莉前夫的態度。

劉東北的態度平靜溫和,看娟子的眼神如一個寬宏大量的哥哥,"發夠了吧?哭夠了吧?那好,現在我們來談一談這根頭髮的問題。坦率地說,這頭髮是誰的我也不知道。"娟子一聽又要急,劉東北擺手制止了她,"第一個可能,是你的,以前你也是長發,局過黃油……"

娟子冷笑:"我看你被套床單都換過了。"

"即使是剛換過都可能有頭髮。比如,洗的時候被攪在了裏面,換的時候又被翻了出來。"

娟子睜大了眼睛聽,肯順着對方的思路走了。

"第二個可能,的確是另一個女人的。"這一次娟子就沒急了,靜靜聽他說下去,"比如,我的某一個女同事,我們在一間辦公室里,她的頭髮會有很多途徑被沾到我的身上,或說,吸到,靜電所致,爾後又被我帶到了家裏。第三個可能,是保姆和她孩子的,我曾讓她們在咱們家洗過一次澡——就算是不為她想,也得替我們自己想。她長年累月洗不上澡,身上那味,來咱家一次好長時間散不幹凈;若是不讓她孩子來只讓她一個人來洗,家裏你不在就我,她要是往歪里想我可就窩囊死了——"

這時娟子的眼睛裏現出一絲隱隱的笑意,把頎長俊朗的劉東北和那個胸大腰粗的中年保姆安在一塊兒,不能不讓人發笑。

第二天晚飯後,劉東北在公司加班時,小時工來了,一見娟子就不住嘴地說。先是誇劉東北,誇他的仁義,厚道;由劉東北的仁義厚道擴展到整個城裏人,說城裏人也有好人;由城裏又說到她們鄉下,說鄉下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方便,想洗澡了,村后就有一條小河,伏天天熱,盡着他們在河裏撲騰;冬天天冷,就在家洗,燒上一大鍋水,能洗一家子。到了城裏,總共六平方米的個小屋,四個人,擺上床,身子都轉不開,洗澡,怎麼洗?就這六平方米的個小平房,沒水沒暖氣,一月還要她們二百……

小時工有兩個孩子,一女一男,都帶到了北京。丈夫也在北京,給人搞裝修。不過除小時工外,娟子還從沒見過她的任何一個家人。

"你女兒多大了?"娟子問。這時的她已"顯形"了,挺着個微微隆起的肚子,跟在保姆身後溜達,邊同她說話,邊不住嘴地吃。這時正吃着的是一元錢一塊兒、稻香村產的豌豆黃——必須是稻香村的——用牙尖咬一點,爾後,用舌尖抿,於是,齒間口內,便充滿了豌豆的純正的原始清香……她的妊娠反應已然完全過去,彷彿是為了補償,胃口好得出奇。整天不住嘴地吃,正餐、零點、宵夜,吃得劉東北目瞪口呆。過去她唯一讓劉東北遺憾的方面是,胃口太小,吃得太少,加上又愛吃個零食,到真吃飯的時候,吃兩口就飽。夫妻過日子,"吃"是一塊很重要的內容,相對而坐,大吃大喝,邊吃邊說,於心身都是一個滿足。但要是一個不能吃,就會沒有氣氛,就會讓另一個掃興。為此娟子也很抱歉,沒有辦法。現在可好,倒過來了,劉東北都吃不過她,常常是劉東北讓她掃興了。

"周歲十三了。"保姆回答。

"留的長頭髮吧?"

保姆是短髮。

"可不是!一直到這兒!"手在腰的上面一點比劃一下,"洗一回得燒兩壺水,兩壺水得用一塊煤。讓她剪,不剪。這麼大了,一點不知道體諒父母,到了城裏,別的沒學會,學會了臭美。"

娟子用牙尖咬下一點豌豆黃在嘴裏心滿意足地抿着,笑眯眯聽保姆嘮叨。

宋建平知道了這事後,簡直難以置信,"她就沒事兒了?"

"沒事兒了。"

"你看你這有事兒的,倒沒事兒了;我這沒事兒的,倒永遠有事兒。"

從那天後,那個不眠之夜后,宋建平就拒絕喝葯。他配合她已很久了,再配合下去身體非垮了不可。覺都睡不好,身體能好嗎?林小楓倒沒說什麼,但是不說還不如說:她不光不說這事,別的事也不說了,沉默。又拿出了這個殺手鐧,其殺傷力一點不比她的嘮叨吵鬧要少。

"你知道你缺的是什麼嗎,哥?——智慧。婚姻需要感情,更需要智慧,你比如說我讓小時工帶着她的孩子來洗澡……"

宋建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敢情那是你有意安排的?"

"對。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這頭髮的事情,古往今來的例子數不勝數……"

宋建平頻頻、深深地點頭,他想起了肖莉。一時間心中感慨萬端,說不清是佩服是不屑還是鄙夷,"東北,夠有心計的啊。"

"是技巧。"

"那個女孩兒怎麼辦?"

"她無所謂。我們倆是事先說好了以後才——各就各位的。她就是一-北漂-,北京再沒什麼親人了,平時跟人合租一間地下室。我們倆在一起也算是互相幫助,互通有無,互惠互利。"說到這裏話鋒一轉,鄭重建議,"我說,哥,你又不是真的不行,為什麼就不能給自己尋找一點幸福?你這個樣子無異於虛度光陰,浪費生命。當年,毛主席是怎麼教導你們來着?浪費,是極大的犯罪。"

宋建平頭搖得差點沒掉下來,"不行不行,我不行。"

"你怎麼就不行!"

劉東北若有所思了好一會兒,方點點頭道:"你就是這種人!也罷。人還是得隨-心-所欲,否則,只會更不痛快。"

"你這樣做,心裏就沒有一點……內疚的感覺嗎?"

"於己有益,於人無害,我幹嗎內疚?"

"也永遠不告訴娟子?"

"當然。為了自己的輕鬆而懺悔、而把包袱卸給對方的事情,我絕不會做,那不道德。"

話說得全然在理無懈可擊。本來,宋建平是想以長者、以監護人的身份教育或教訓劉東北一番的,臨到現場,才發覺他那一肚子的道理在這個年輕人的理論面前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這時,劉東北的手機響了。電話恰好是那個女孩兒打來的。她媽媽病了,住院了,她要回家一趟,至少得離京兩個月,想在走前,跟劉東北再約會一次。其實按照懷孕的月份娟子現在已能行了,但是她不讓他動,怕不小心弄壞了胎兒。他也就作罷,也是願望不那麼強烈。他對須瞻前顧後小小心心的做愛,興趣不大。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另有着一條渠道的緣故。娟子回來后,他和那女孩兒仍然沒斷。都是利用中午,娟子上班中午不回來,偶爾回來,事先也都會給劉東北電話,讓他開車接她。這時的劉東北已買了汽車,摩托車賣了。危險、事故都沒能讓他放棄心愛的摩托,孩子讓他放棄了。有了孩子,生命便不再只屬於自己,他要養育孩子,他得為孩子保重。況且,兩個人的摩托也不再適合三口之家。即使如此——娟子的行蹤盡在他的掌握之中——每次他和那女孩兒在一起時還是非常的小心,事後都要細細檢查,為此,女孩兒還特地剪去了一頭長發,剪成了和娟子一樣的短髮。這樣即使不小心掉了頭髮,娟子也會以為是她自己的。電話里,劉東北答應她盡量想辦法安排一下。

"東北,不要玩火啊。"宋建平警告他。

"放心。我有數。"劉東北這樣回答。

智者千慮也有一失。他們的事情終於被娟子發現了。

是一個雨天。本來,雨天更安全。天好的時候娟子回來都要劉東北接她,雨天就不用說了。不知是因為雨天,還是因為即將別離,還是因為覺着安全,那一次,他們特別有激情,娟子開門、進門的聲音,一概都沒聽到,直至讓娟子走進卧室,目睹了他們的"現在進行時"。

娟子的不期而至非常偶然。乘傑瑞的車去某處取東西,傑瑞考慮到回來時正好路過娟子家,考慮到等娟子取東西回到醫院沒多久就該下班了,也考慮到天氣不好娟子身子不方便,傑瑞讓娟子取了東西后讓司機帶回來就可,她可由司機先行送回家裏。

那一瞬,雙方同時呆住。許久,誰都動彈不得。爾後,娟子一聲不響轉身走了出去。

劉東北下意識地從床上跳起去追,追兩步又停下來,回去,穿衣服。穿褲子時腿怎麼也蹬不進去,後來才發現,那不是褲子,是外套。從來鎮定自若的劉東北,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驚慌。

細雨霏霏,如泣如淚。

劉東北開着車在街上轉悠,車兩邊車窗大開,雨打進來,澆濕了一側的車座,澆濕了另一側的他。他全無感覺。

哪裏都沒有娟子……

宋建平下班回來的時候,正好遇上林小楓接噹噹放學回來,停好了車,一家三口下了車一塊兒向樓里跑。樓門口台階上坐着一個人。由於下雨,他們沒有在意,等走過跟前,才發現那人是娟子。

"娟子?"兩人意外地同時叫了一聲。

娟子抬起頭,透過模糊的淚眼看清楚來人後,一把抱住林小楓的腿,臉伏在上面,大哭起來。讓她進家,不進;問她什麼事,不說,只是哭,慟哭。

"好了好了別哭了,小心肚子裏的孩子。"林小楓勸道。

聞此言娟子說話了:"我,我不想要這個孩子了。"她仰起水洗過一般的臉說,那張臉此刻慘白。

"胡說!"

"不是胡說,是真的,不要了。我要這個孩子是為了他,現在他、他、他……"

沒再說下去。宋建平當即明白東窗事發,留下林小楓勸說娟子,帶着噹噹先上樓回家,到家后就給劉東北打了電話。劉東北請他們務必幫忙把娟子穩住,他馬上過來,同時承認:是,那事被娟子知道了。

宋建平在家給劉東北打電話的時候,林小楓一直在樓下勸娟子進家,說有什麼事,進家再說。娟子只是搖頭,只翻來覆去說,她想回家,她想家了,想媽媽了,問林小楓可不可以送她去車站。林小楓說可以,但是今天不可以,天這麼晚了,得等明天再說;她就說那我現在去哪裏呢?我不想再見到他。北京我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林小楓說可以住我們家嘛,你睡噹噹屋,噹噹和我們睡一起。聽林小楓這樣說,娟子怔怔地看着小楓,爾後,再次伏在她身上大哭。哭着,她說:"……從前我不懂,我根本體會不到你那些感情上的痛苦,你說的時候我還在心裏嘲笑過你,小楓姐,對不起。……對、不、起!……"

從這些含含糊糊的話中,林小楓也明白了,這事與劉東北有關,並且是那方面的事。

劉東北趕來的時候,娟子已然進了宋家。宋建平站在樓門口等他,並攔住了他,"你不能去。她現在非常激動,你不能讓她看到你……今晚她就住我們家了。"

劉東北聞此長嘆:"從本質上講,按性質來說,我還不如你。……就我說過的那三種背叛,心的,身體的,心身的。這裏面最輕的,當屬於我這種。這不過是一種生理需要,不過是為了解決一下問題……"

宋建平打斷了他:"這些話你跟我說沒用,你現在的裁判是娟子。"

"她還是個孩子,心理上尤其是。她哪裏能懂得這些?"

宋建平點頭,聲音里不無責備,"是啊,她還是個孩子;一個懷着孩子的孩子,這事兒對她,是有些殘忍了。"

劉東北這才不吭聲了。從來都是振振有詞,也有啞口無言的時候。看着他濕漉漉的頭髮和被雨打濕了的半邊身子,宋建平長嘆:"東北,想不到你也會有亂了方寸的時候。"

"豈止是亂了方寸?我現在的感覺整個就是,世界末日。"劉東北苦笑,於自嘲中流露出了他的強烈痛苦,"這麼著說吧哥,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的父母,我還沒有這麼強烈地愛過一個人,徹骨徹心的愛。……就像那什麼詩里說的,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若為愛情故,二者皆可拋。"

"人家那詩里說的是-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

"那是他的價值觀,我現在說的是我的!"

"這我就不明白了,你能為她把生命自由都拋了,怎麼就不能為她剋制一下自己的性慾?"

劉東北一字一字地道:"問題是這於她有什麼損害?……她那邊,不能碰;我這邊,閑着也是閑着,飲食男女,食色性也——我做錯了什麼?"

"但是,人對自己總還是要有一些約束的,不能由着-性-胡來。咱們現在實行的是一夫一妻制,你這樣做,至少是違法。"

"不是違法,非法而已。"

"也差不多少。"

"本質的差別。違法是,反對;非法是,不提倡,不反對。"

"你把你這套理論去說給娟子聽!"

"跟女人不能講理,女人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一種動物,跟她們只能講情。娟子是愛我的,這危機會過去的,我們的愛情不會那麼脆弱!"……

醫院餐廳。午飯時間。娟子一個人背對眾人躲在一個角落裏,默默地吃着托盤裏的食物。宋建平端着一個托盤走來,放在娟子的餐桌上,"娟子——"

娟子伸出一隻手,掌心對他,"老宋,千萬不要說什麼!拜託!"

"不是說那個。我是想說,你是否再休息一段時間?你前期反應很重,身體虧損很大,大家也都知道,都會理解。"

"不能再休息了,再休息飯碗都難保了,醫院裏競爭這麼厲害。……我本來是想回家的,都跟小楓姐說了,她幫我買票,她送我。後來一想,不行,不能因小失大,萬一失去了這麼好的一份工作,以後我一個人怎麼辦?"

宋建平從她的話里捕捉到了某種信息,有意識地說道:"放心,我會替你跟傑瑞說。退一萬步講,萬一有什麼的話,東北的收入也足夠你們用的……"

娟子聞此只是淡然一笑,埋頭吃飯,拒絕再談。宋建平心中充滿憂慮。

過一會兒,娟子抬頭,對宋建平憂鬱一笑:"老宋,今天我恐怕還得去你們家住,等有空我去租個房……"

"住住住!儘管住!……就是家裏窄巴了點兒。"

"對不起啊,讓你們仨人擠一張床……"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說我們,我們無所謂,平時噹噹動不動也上我們床上去睡,主要是怕你不方便。……要不我看這麼著,讓你小楓姐帶着噹噹去姥姥家住。……"遂馬上意識到了這個方案的巨大漏洞,不無尷尬地笑着擺擺手,"不行不行!……我去姥姥家住?也不行。女婿到底是女婿,單獨住丈母娘家,雙方都不自在。"想了想,"哎,你可以去他們家住!老頭老太太跟你小楓姐一樣,都是熱心腸。"

娟子看着宋建平若有所思,"小楓姐是好人,你也是好人,都是好人,還老鬧矛盾……"

宋建平忙接着這話茬兒做思想工作,"這不就說嗎,夫妻間沒有不鬧矛盾的。好人和好人,不一定就能成為好夫妻。"

娟子點着頭道:"是啊是啊,好人和好人都不一定能成為好夫妻,更甭說好人和壞人了……"

"娟子,東北他不是壞——"

娟子神情一下子異常的嚴肅,"老宋,我們說過不說他的!"

娟子站在醫院門外的路邊打車,下午宋建平有手術,走不了,她只好打車去他家。一輛在醫院門口停了許久的車無聲地滑行過來,在娟子面前停住。娟子掉頭就走,那車就跟着她走。娟子越走越快,帶着六七個月的身孕,很快就氣喘吁吁了。那車似乎是不敢再追,加快速度開到了娟子的前面,停下,車門開,劉東北從車上走了下來。

出事後二人第一次面對面。劉東北流淚了。這是娟子自認識他后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淚,當即淚水奪眶而出。二人相對流淚。任風吹動着他們的頭髮,衣襟。一切都顯得那樣的蒼涼,無奈,無助……

這天晚上,劉東北從廚房裏把最後一盤炒好的菜端上了桌子。

"娟兒,吃飯。"

"不想吃。不餓。"

"不想吃也得吃,哪怕是為了孩子!"

"你就是為了孩子!"

"娟兒,不管你信不信,我也得說。這個關係是這樣的:先你,爾後孩子!娟兒,平心而論,我找一個願為我生孩子的人不是難事……"

"她呢?她願意為你生孩子嗎?"

劉東北絕望了,"娟兒,相信我好嗎?我跟她沒有一點兒感情……"

"沒有一點兒感情就可以做那種事情——你是人,還是野獸?"

娟子抱着被子去沙發處。

"娟兒,我睡沙發!你睡床!"

娟子回過頭來,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石頭,穩准狠地砸在劉東北的心上,"我不要再睡那個床!它讓我噁心!"

娟子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娟子做了夢。

大學。正是新生入校的日子。一橫幅大標語上書:"歡迎新同學入學!"到處都很熱鬧,新生入校,老同學迎接,幫着提東西,噓寒問暖。

新生娟子守着一堆行李東張西望,神情緊張,終於,她開始叫了,不好意思大聲,小聲而使勁地:"媽媽——媽媽——"由於不敢離開行李走遠,很是着急。

大四男生劉東北早就注意到了這個清純女孩兒,這時便走了過來,帶點戲謔,"嘿!小女孩兒找不到媽媽了,是嗎?"

娟子不由有點難為情了,"我主要怕我媽媽找不到我,着急。"

劉東北一笑,就不拆穿小女孩兒了,建議:"給她打個電話。她有電話嗎?"

娟子小聲說道:"我沒有電話。"

劉東北把自己的手機遞了過去。娟子接過手機,撥通了電話,找到了媽媽,於是驚喜,埋怨,撒嬌……令劉東北在一邊看得如痴如醉,一顆心已然為這個清純美麗的女孩兒打動。女孩兒打完電話,把手機還給他,同時甜甜一笑:"我媽媽讓我原地別動,等她。"

這時劉東北不失時機自我介紹:"我是大四的,叫劉東北。你呢?"

"我是新生。"

"這我知道。你叫什麼?"

"娟子。"

"娟子——姓什麼?"

"誰都要這樣問!都怪我爸媽!"然後跟劉東北解釋,"我爸姓紀,我媽姓袁。我生下來以後,我媽非讓我隨她姓,說女孩子姓紀不好。"劉東北不明白。娟子提示:"紀——雞!"劉東北大笑。娟子說:"可我爸說什麼也不幹,不同意隨我媽姓,最後只好折衷,把他們倆的姓拼到了一起,紀袁——娟!"

"知不知道你爸媽為什麼誰也不肯讓步?"劉東北笑問娟子,"因為你太可愛了,他們都想把你據為己有!"

女孩兒完全沒有應對這種場面的經驗,只有臉紅紅地笑。陽光下,女孩兒的笑臉光潔到了耀眼,一時間,劉東北竟然看得呆住……

秋天的香山,到處是燃燒着一般的紅葉。娟子和劉東北來到了山頂,頭上就是藍天,腳下是一波又一波的紅葉。娟子興奮地對着遠方大叫:"啊——"回頭一看,劉東北沒有了。怎麼找,也沒有,她嚇壞了:"東北!東北?東北——"

卧室里,劉東北聽到了娟子的叫聲,一下子從床上跳起,鞋都沒穿,光着腳就沖了過去。客廳里,娟子仍沒有醒,仍在夢中抽抽搭搭,仍不停地叫着東北的名字。

劉東北過去緊緊摟住了她,"娟兒,娟兒?"

娟子似乎是醒了,哭着對劉東北訴苦:"我做了個夢,夢見咱們倆去香山玩兒,都爬到山頂上了,你不見了。怎麼找,都找不到……"

劉東北"噢"了一聲,緊緊把哭泣着的女孩兒摟在懷裏。娟子是在一瞬間徹底清醒過來的,回到了現實里,眼睛裏一下子閃出了憤怒和厭惡,用盡全力推開了劉東北,坐起身來。劉東北沒有防備,被推得跌了出去。他爬起來,向娟子走去。

"你別過來!"娟子叫。劉東北還是過去了,並試圖再次摟住她。不料他的手剛一碰到娟子,娟子立刻縮進沙發角落裏尖叫起來:"別碰我!"

劉東北只好在距娟子不遠處站住。這才明白,他認為的她的喜愛被強迫被征服是有前提的,那前提就是,她愛他;至少是,不討厭他。他現在於她彷彿是蛇是蟑螂是癩蛤蟆。

如水的月光由客廳寬大的窗子傾瀉進來,清冷,凄楚。

娟子在電腦前勤勤懇懇地工作,醫務部女助理進來。

"娟子,我電腦出了點問題,上網上不去了。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查一下中華心內網站,聽說上面有一條最新的糾正房顫方法。"

"成。"娟子馬上應道,"我幫你下載、打印出來。"

女助理拍拍娟子的臉,笑道:"我們娟子一下子長大了。快當媽媽了的緣故吧?"娟子只是笑笑,沒說話。

娟子的變化令劉東北不安。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像對付一個小女孩兒那樣對她。一時間,他感到自己完全無法掌握她了。也不再哭,很少有話。吃完飯,就縮進沙發里,默默地翻書,時而也看電視。但只要稍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她其實沒在看電視,只不過在對着電視屏幕想心事。

"娟兒,想什麼呢?"一次,劉東北忍不住了,鼓足勇氣問。她淡淡地:"沒想什麼。"劉東北硬着頭皮沒話找話:"明天該去醫院做圍產檢查了吧?……我陪你去。我請個假。"說完細看娟子的反應。

娟子沒有說話,像是默認。劉東北稍稍鬆了口氣。宋建平提醒過他,娟子很可能不想要這個孩子了,看現在的跡象,好像還不是。

次日,劉東北陪娟子來到婦產醫院。在一扇"男賓止步"的大玻璃門前二人分手,娟子進去,劉東北留下,留在了等在門外的丈夫們中間。但他沒有坐下,而是不停走動。一對年輕夫婦走來,妻子的肚子大得快生了的樣子,緊緊偎着身邊的丈夫。劉東北看着他們,突然間熱淚盈眶。他像是有所預感,心裏頭一直惴惴不安。

他的預感很准。診室內,娟子對醫生說她不想要這個孩子了。醫生的第一反應就是驚訝。

"不要了?為什麼?你的孩子很好,發育正常,各方面指標都正常。"

"家裏臨時出了點兒意外……醫生,現在不要還行嗎?"

"行是行,可以引產。不過你可得想想好,七個月了,孩子引下來后很可能是活的……會很慘的!"

"不要了,我真的是不要了。"

"你能確定?"

"確定。"

醫生便拖過一本單子,手下龍飛鳳舞,嘴裏說道:"今天做不了,得預約。"

"需要多長時間?我是說如果做引產的話。"

"一個禮拜左右。"

"這麼長時間!得住院嗎?"

醫生停住了筆,態度極嚴肅,"當然得住院!胎兒已經這麼大了,做引產跟正常分娩的過程差不多。做還是不做,你再考慮一下。"

"做。"

剛走出診室所在的走廊,劉東北就迎了過來。

"怎麼樣?"

"挺好。"

劉東北細細看她的臉,嘴上說道:"真怕有什麼意外,最近你情緒一直不穩定——當然是因為我不好——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片刻后,不無討好地又問,"孩子胎心多少了?"

娟子不耐煩了,"還那樣!"

劉東北立刻不吭聲了。他決定等待,以最大的耐心。他堅信,時間是療傷的一劑良藥。

預約入院的日子到了。娟子提前跟院裏請了假,請了一個星期,說是身體不太舒服。請假時誰也沒有過多地問什麼,孕婦嘛,不舒服是正常的。

跟劉東北也是這樣說。早晨起來的時候才說。主要是不想跟他羅嗦。饒是如此,他還是羅嗦了一會兒才走。問要不要緊。不要緊;又問晚上想吃什麼他下班時候去買。不想吃什麼。眼看他臉上流露出了難過她不由得有些心軟,想她這個樣子他都難過,要是知道了她要做的事情還不定得怎麼難過呢。這樣一想,就想給他一點安慰,補充說道:你看着買吧。劉東北聞之情緒立刻高漲起來。"好,我看着買!獼猴桃,棒骨,這兩樣是一定要要的,一個補維C一個補鈣!"

他走了。聽到了"咣"的一聲門響后,娟子立刻起來,到窗口,向外看。窗外是上班的人流。過了一會兒,劉東北駕車進入了娟子的視野,娟子目送那車融入了滾滾的車流之中,眼睛漸漸濕潤了。

娟子一個人在家裏為自己收拾住院的東西的時候,林小楓到了。劉東北走後娟子就給林小楓打了電話,請她來一下,有一件事,需要她幫一下忙。怕節外生枝,沒對她說什麼事。林小楓也不多問,送了噹噹直接就從學校趕來了。

娟子說了她的事,她需要她送她去醫院。林小楓大吃一驚。本以為娟子不過是心情不好,想找個人說說話聊一聊,壓根兒沒想到她會這麼干。當初她說過不想要這個孩子,她認為那不過是激憤之下的過激反應。孩子都七個月了,七個月的孩子生下來都能活了,這樣做,對孩子是不公平的。而娟子的觀點卻是,那也總比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好,比生下他來讓他受苦好。

林小楓很想即刻給劉東北打個電話,本能告訴她,這樣做只會更糟;她深知責任重大,下決心阻止這件事情。跟在娟子的身後,來來回回地走。娟子在收拾東西,拿衣服啦,洗漱用具啦。

"娟子,你這樣做太輕率了。"

娟子默不作聲。

"娟子,這是大事,你得跟東北商量,他好歹是孩子的父親——"

娟子只輕蔑地哼了一聲。

"娟子,你冷靜一點,東北他不過是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詞兒,做了個含糊不清的手勢,后又道,"一時軟弱。"

說到這個,娟子站住了,"他不是一時軟弱,他就是這種人,一種沒有原則的人。隨心所欲,及時行樂,肉體的需要,高於一切。"

其實林小楓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很難說出什麼有力的話來反駁娟子,又不能不說,只好硬說,說出的話既沒新意也沒力度,倒有點婆婆媽媽,"娟子,他不是……年輕人嘛……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哪裏就能沒有一點波折了?……東北現在很後悔。老宋都告訴我了,真的!"

娟子只一笑,什麼都不說,啪,關了箱子蓋,"我們走吧,小楓姐?"

"不行!"

"那我自己打車走。"說著就提起了箱子。林小楓無計可施,只能從她手中接過箱子,幫她提着……

在去醫院的路上,娟子一路無語。

決定做掉孩子絕不是孩子式的賭氣,是娟子深思熟慮后的結果。這件事情使她驟然成熟,於驟然間張開了另一雙眼睛。她用這雙眼睛冷靜地、冷冷地審視了這件事的前前後後,決定跟劉東北分手。如果不做掉孩子,他們就難以分手;而現在不分手,將來怕還是會分手,長痛不如短痛。

這件事情的致命摧毀在於:他們已不可能再有性生活了——愛不愛都在次要——娟子不可能再接受劉東北任何肉體上的愛撫。不僅僅是因為他跟別人有過性關係、他的背叛,如果還愛,這件事應當能夠得到寬恕。寬恕是一種只要主觀上想,就能夠達到的境界,而現在這事,已然超出了主觀能夠駕馭的範圍。這件事整個動搖了娟子對性——她和劉東北之間的性——的認識。

她曾認為他們之間的性是愛的形式,事實卻證明,就劉東北那方而言,那更多的是一種肉體的需要,她也可,別人也行。一念及此,娟子都會有一種被利用、受侮辱的感覺,在這種情況下,叫她如何再接受劉東北的性?沒有性,短時間內,劉東北可能還能夠忍受,但是,他能永遠忍受?他還不到三十歲,又是這麼一個肉慾至上的人。不能。結果就是,娟子不能忍受他的性,他不能忍受娟子的沒有性,如此,兩個人除了分手,沒有別的出路。

娟子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沒接;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她又是先看了一眼,還是沒接。於是林小楓知道,那是劉東北的電話。手機鈴聲停了,再響起來的時候,是林小楓的手機。林小楓看一眼電話,正是劉東北。於躊躇間她聽娟子說:"小楓姐,我決心已定。你如果非要告訴他,只能是大家更不痛快!"

林小楓接了電話,"東北啊,"看娟子一眼,有氣無力地說,"我也不知道娟子在哪裏……"

娟子面無表情。

原以為到醫院的當天就可以做,做了以後就通知劉東北——免得他找不到她着急——沒想到得兩天以後才能做,事先還得做一些常規檢查,尿啊血啊什麼的。這就叫娟子為難了。既然決定了分手,她就不想折磨他,不想讓他為找不着她着急,但又怕告訴了他她在哪兒,他會趕在手術之前來阻止,她現在一點也不想跟他就這件事嗦,思來想去,有了主意。她撥通了劉東北的電話。

這時已是下午下班的時候,劉東北正在超市裏採購,手裏拎着一大兜獼猴桃站在肉攤前買棒骨。娟子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打來的。一看來電顯示,他的心情與其說是喜悅不如說是感激。忙不迭接電話,一迭聲地叫:"娟兒!娟兒!在哪兒呢?給你打了一天的電話你都不接,把我急得!中午還特地回家了一趟,你也不在,上哪兒去了啊你?"

"我在醫院。怕你找不到我着急給你打個電話。我把孩子做了……已經做了。"

劉東北手一松,手裏的獼猴桃嘩啦落地。獼猴桃由兜里滾出,滾得遍地都是。他毫無察覺地呆立,臉上是一臉獃滯。他知道他已經完全失去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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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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