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潘淵輕輕將劉雪婷臉上的頭髮撥弄好,發現她已有了輕微的鼻鼾聲,也許她太累了,他俯下頭,輕輕地在她唇邊吻了一下。她像個夢中吃糖的孩子一樣,輕輕地咂了咂嘴,便陷入更深的甜甜的夢鄉。
春節前的一個周六,潘淵和劉雪婷的婚禮如期舉行,婚宴臨時設在一家風景甚好但並不十分奢華的高層酒樓里。吳崇良一早就把小範疇和他的養父母接到市內,除了他們幾個最好的同學,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何韻幫他穿上了定製的小西裝,小傢伙不住地用手指着自己的衣服得意洋洋地“嘖嘖嘖……”,跟着何韻贊着自己衣服的漂亮。大家看着一個小小的人兒頭髮梳得光光穿着西裝打着領結走路搖搖晃晃的樣子就忍不住笑,更好玩的是他一點都不認生,見男的就追着趕着叫“爸爸”,見女的就狂呼猛喊“媽媽”,逗得大家樂疼了肚皮,小東西剛開始看大家沖他笑的時候,他會很認真地琢磨,久了也跟着大家笑,何韻問他:“小乖乖,你笑什麼呀?”
他拍着自己的小手說:“爸爸,爸爸,媽媽,媽媽……”也許拍手的力氣過猛,一下子就倒到地上,摔個仰面八叉,四肢亂蹬亂彈,跟只翻過身的小烏龜似的,大家笑得前仰後合。
酒菜齊備,潘淵和劉雪婷以及幾個同學圍坐一起,略事修飾穿着一件棗紅色絲綢旗袍的劉雪婷高貴不失嫵媚,端莊又帶有雅緻,艷若天人,讓人不敢逼視。何韻默默地看着,表情
複雜,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看着一套銀灰色西裝打着帶有喜色紅藍相間領帶的潘淵與她站在一起,簡直像是一對壁人。吳崇良笑意不改往常,但誰都看得出來他臉上淡淡的失落,當劉雪婷拿酒來敬他的時候,他突然站起來,走到潘淵跟前,面對着他們二人,像虔誠的神父樣莊嚴地問道:“潘淵,你是否願意娶劉雪婷為妻,無論貧窮與富貴,無論疾病與健康,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相依相伴?”
大家看着他,以為他提前鬧婚房,在中式婚宴中說著這不倫不類的話總讓人吃驚,然而潘淵懂得他,理解他的心意和願望,鄭重而響亮地回答:“我願意!”
吳崇良深深地看了潘淵一眼,把眼睛轉向劉雪婷,以同樣神聖的語氣問:“劉雪婷,你是否同樣願意嫁潘淵為妻,無論貧窮與富貴,無論疾病與健康,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相依相守?”
劉雪婷看着吳崇良,又看了一眼何韻,正待張口回答,突然有幾個陌生人如天神般出現在他們身邊,一個冷冷的聲音緩緩而有力地說:“不願意!”
來人是范之勛,因為壓抑的妒嫉和憤怒,他的臉顯得有些微微變形,黑色的西裝在這裏顯得凝重而不合時宜,他身邊的三個人倒是顯得很平和,一副家常休閑打扮,老何看起來尤其和善,可能春風得意,白白胖胖的臉更像是一個慈祥的老太婆的而非是他所擁有的。劉雪婷掃了他們一眼,不說話,看着范之勛慢慢地走近自己,帶着一種奇怪的笑容,輕輕但卻清晰地說她:“你不願意,對嗎?你說你愛我,你這輩子只愛我一個!”
劉雪婷的臉瞬間慘白,大家都看着她,她知道許多人都在等她的一句話,也許是真是假愛或不愛它都不重要,或許在生活中它淡如煙雲,可有可無,但現在,在此時此刻,它尤為重要。劉雪婷輕輕地昂起頭,輕輕地但卻堅定地說:“是的,我是曾說過只愛你一個,但是我現在明白,你不配我的愛,你不配任何一個女人為你付出一丁點的愛。”
“嗬嗬,夠酷,夠聰明,劉雪婷,我一直以為你單純,可是我現在才明白你有多麼世故而圓滑。你用假範疇換去我一百五十萬,還有我的愧疚之情,錢,我可以不在乎,但我從來沒對哪個人有過愧疚之情,是你讓我有了,並讓我晚上睡不好覺,白天出門心慌意亂,你這個婊子。”范之勛的言語如一支支毒劍無情地射向劉雪婷。
“范之勛,你太陰險了,”吳崇良冷笑道,“就因為雪婷太愛你,就因為她太單純,才陰差陽錯地讓你用一百五十萬換走了假範疇。你看看這是什麼?”
范之勛將信將疑地接過吳崇良手中一封疊得整整齊齊但明顯保留很久的信:
祟良:
我很累了,沒有力氣來和殘酷的命運做抗爭,無法逃脫那個男人曾給我的溫柔和愛情,就算是我傻吧,或者是我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來還清,下輩子我就不會這麼辛苦了。
把小範疇送回給范之勛吧,無論他愛我還是不愛我,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甘情願為他付出一切,願意用我的放棄我的痛苦來成全他,並衷心希望他過得幸福和快樂!
你依然可以像從前一樣說我傻,可是我知道,我也願意去證明,愛一個人,便是全心全意讓他過得好,如果自己的存在影響他,我願意以消失來換給他一片更寬闊的視野和更自由的天地。
你幫你表妹抱養的孩子我帶走了,我會把他當做小範疇來撫養的,你就放心吧!
潘淵那邊有空你就去說罷!我跟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房子叫他最好租出去,他這樣住着也不是辦法,如若有人願意買,你幫我處理了吧,所得的錢麻煩你分還給我爸爸和媽媽,這房子是當初他們湊錢幫我供的。
何韻和其他同學,你有機會代我向他們說說,太多太多的話,就留在彼此心中,待來日有緣相見再說!如若無緣,此信當是我的遺言罷!
劉雪婷
即日
范之勛看完信,臉色明顯緩和起來,看着劉雪婷溫柔地說道:“雪婷,你還是愛我的,我知道……”
“不要跟我說這個字眼。”劉雪婷卻退開一步,冷冷地說。
范之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平息了一下,終於冷靜地說道:“我今天來也並不是要求證那個字的,我只是來帶走我的兒子。”
“我曾很誠心地想成全你,也成全我自己,但現在看清你是這種人,我不會把範疇給你的,你走吧!”劉雪婷說。
“我不會走的,不帶走範疇我不會走。”范之勛面無表情。
“範疇不在深圳,我把他送到鄉下去了,你現在看不到他。”劉雪婷說。
“哪裏鄉下?”范之勛緊逼着問。
“四川。”劉雪婷說。
“雪婷,你在說謊。”范之勛冷冷地說。
“我沒有!”劉雪婷更冷。
就在這時,在吳崇良表妹的懷裏扭來扭去的小範疇咿咿呀呀地哼叫起來,大家清楚地聽到咿呀的叫聲向著范之勛:“爸——爸!”
范之勛轉過臉,他看到了何韻身邊坐着的吳崇良表妹懷裏的孩子——他的兒子,幾乎是萬分之一秒,他就知道那是他的兒子,雖然滿月後一年他都沒有見過兒子,但那一瞬間他相信那就是他的骨肉,進門時看到他,有一剎那的恍惚,但並沒來得及想到其他,因為他太急着和劉雪婷對話,只以為是這對夫妻的孩子,現在那孩子一叫爸爸,他就知道是自己的兒子,確信不疑!
何韻看到范之勛的眼色,飛快地把小範疇抱在懷裏,劉雪婷擋在何韻的面前。
范之勛向劉雪婷她們靠近,潘淵和吳崇良圍住劉雪婷不讓他接近,大家一言不發地盯着他。
“把範疇給我!”范之勛說。
“我不會給你!”劉雪婷說。
“把範疇給我!”范之勛加重語氣說。
“我不會給你!”劉雪婷再說。
“你說過你愛我!你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無論我是個什麼樣的人!”范之勛盯着劉雪婷的眼睛說。
劉雪婷看着范之勛的眼神,漸漸有些迷惑起來,感到全身無力,是的,她愛他!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怨言地愛着!他回去北京,她獨自守在房裏想他,撲在他留下的衣服上久久不願起身;
溫存后他滿足地睡去,她輕輕撫摸他的胸膛,一絲一絲溫柔地吻他;他坐在椅子上看書,她搬過來另一張一模一樣的椅子,拿來一本書,就是為了聞到他的氣息,看到他的側面,靜靜地欣賞他的面龐;她在一家咖啡店門口等他,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正在焦急的時候,他突然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雙臂用力地抱起她,在行人驚羨的目光中抱着她轉了幾圈,然後輕輕地放下,低下頭看着她的眼睛問:“暈不暈?”
他們在霓虹飛舞的深南路逛,她說腳痛,穿着西裝正經八百的他蹲下來,霸道地說:“來,我背你!”他在北京機場送她,她站在安檢道外,他一次一次控制不了地跑向她,緊緊擁抱着她;他們跑去蓮花山,行人如織,他偷摘下一朵正展覽的杜鵑花,像個孩子樣說:“為了送給你花我做了小偷,別去告發我啊!”他按她的指揮搬動傢具,她問他:“你累不累?”他說:“親愛的,跟你在一起做什麼都不累,就算累也是心甘情願而且幸福的!”他們跑到茶館,他教她怎麼樣泡茶,然後,一手握着茶杯一手牽着她的手放也不放,直到捏出汗來;他帶她去西武,霸道地提前沒收她的錢夾,讓她沒辦法付錢,然後理所當然地說:“這是老公應盡的義務。”他經常溫情脈脈地把她強壓在身下,邊吻她邊說:“你是個小傻瓜,你是我的小寶貝,你是我的小笨蛋。”他還常常從身後摟住她的腰,吻她的秀髮,吻她的後背,頸,耳垂,輕輕地往她的耳朵里吹風,說著:“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小女兒,我的小情人,我的愛人……”
“我……”劉雪婷看着范之勛的眼睛,感覺自己好像要窒息了。
“雪婷,不要,他不配你的愛!”吳崇良焦急地說。
聽到吳崇良的話,劉雪婷好像催眠的人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一樣,不再看范之勛的眼神,語氣也冷淡下來:“我不會給你小範疇的。”
“閉上你的嘴!”挾持吳崇良的人給了吳崇良一記沉重的拳頭,鮮血從他的嘴角慢慢流出來,吳崇良咬牙一聲不吭,狠狠地盯着范之勛。
“我最後說一遍把範疇給我!”范之勛不再說其他,更近地逼近劉雪婷。
“我也最後說一遍我絕不會把範疇交給你!除非我死了!”劉雪婷擋住何韻,又被范之勛逼着退後了一步。
范之勛不再說話,突然掏出一隻閃亮的匕首出來,劉雪婷看到匕首,又看看范之勛陰鬱的面孔,不再說話,臉上有一種難以置信的堅決的美,更緊地靠近何韻和孩子。潘淵看到范之勛真的掏出了傢伙,擔心劉雪婷,想跑過去幫她,用膝蓋用力頂了一下身邊挾持他的男人的褲襠,男人疼得大叫一聲,蹲下去護住下身,潘淵趁機跑向劉雪婷,范之勛紅着眼向潘淵揮舞閃亮的匕首示威,大聲地吼道:“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偽君子,你給我滾開!”
潘淵臉色瞬間蒼白,咬牙看着范之勛不說話。
“滾開!”范之勛吼道。
“我不許你傷害雪婷!”潘淵堅決地說。
“你這個卑鄙無恥的東西,你從我手上拿去一百萬的時候,你就已經傷害劉雪婷了。”范之勛冷笑着殘酷地說。
所有人全都呆住了。
“你們知道嗎?”范之勛拿着手中的匕首一個一個指點着身邊的人,狠狠地說,“上次他去北京找我拚命,要幫雪婷要回假範疇,我給了他一百萬,他便答應不但不再找我麻煩,回去后還一定勸說雪婷死心塌地地放棄這個孩子。當我昨天知道我身邊的孩子是假範疇,給他打電話時,為了對得起我給他的一百萬,也為了怕我告訴雪婷他從我這裏拿了一百萬的事實,他馬上告訴我孩子還在深圳,並與我達成口頭協議,只要我不打擾他的婚禮不傷害他們,以後一定極力配合我把範疇還給我。”
“你是個言而無信的傢伙!”潘淵臉色鐵青地說。
“我實在信不過你這個無恥的傢伙,更重要的是,我不甘心劉雪婷嫁給你這麼個畜牲!”范之勛一字一頓地說。
所有人不再說話,各種複雜憤恨的表情投向潘淵,劉雪婷看了一眼潘淵,眼神冷得像千年的冰,那裏沒有怨恨和傷感,只有不用說出口的冷漠和深深的鄙視。
“雪婷,把孩子給我。”范之勛的眼睛看着已面無血色隨時好像要暈倒的劉雪婷。
“我不會給你!那是我的孩子!”劉雪婷遊魂般地回答一句。
“把孩子給我!”范之勛說。
“我說過不給你,除非我死了!”劉雪婷像個死人般地說。
范之勛狠狠地咬了咬牙,冷冷地說道:“雪婷,你不要逼我!”
“我不逼你!我在逼我自己!”劉雪婷突然苦笑了一下說。
看得出來范之勛已忍無可忍,突然聽到一聲恐怖的槍響,想伺機搶奪范之勛手中匕首的吳崇良被剛才挾持的那個人往腿上開了一槍,吳崇良痛苦地倒在地上,劉雪婷沒有表情地看了一眼,何韻尖叫,孩子聽到槍響嚇得顫抖了一下,然後大聲哭起來。槍響後人們騷動起來,幾個從沒見過這種場面的小服務生哭喊尖叫,有人衝出去想叫保安,一個嚇得亂竄的服務生撞到了范之勛,范之勛一個踉蹌,劉雪婷微笑着就勢靠向范之勛向著她迅疾而來的閃亮鋒利匕首……
“之勛……”劉雪婷痛苦卻面帶微笑輕輕叫了一聲,輕輕地倒下。
何謂衷情,何謂痴心,何謂繫懷。
盡詞中尋酒,酒中尋夢,黃粱一枕,青杏空栽。
昨日風光,經年歲月,淡淡蒼煙去又來!
誰曾念:那倚天霞紫,可是靈台?
忍將這副形骸,共珠老殘陽附雪埋。
看釋迦拈葉,摩呵抿笑:恍如海市,惚若蓬萊。
倦了追逐,窮乏慾望,管甚誰人相度猜?
非關我,這芸芸阡陌,俱是痴孩!!
……
“雪婷——”范之勛的聲音刺破人的耳膜。
“雪婷——”潘淵、吳崇良和何韻撕心裂肺齊聲叫喊。
“媽——媽——”小範疇的聲音穿過粗啞沉重的大人們的聲音,穿過這熱鬧的酒店,穿過這個繁華的都市,穿過漆黑而神秘的夜空,清脆稚嫩卻刺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