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沈聰聰幹了十年新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窩囊過。凡是批評報道,不得擅自採訪,更不得擅自發稿,領導說這是為了慎重起見。事情的起因,還是她那篇批評泰華集團野蠻施工毀壞古墓的稿子,當時雖說是從版上撤下了,但事後她多次在編委會上提出,如果廣告部門這麼做廣告,我們編輯部就沒法做新聞了。
梅總監開始脾氣還好,她是那種只要把事辦了,目的達到,別人愛說什麼說什麼的人。後來,沈聰聰沒完沒了,一開會就說這事,一開會就說這事,連帶着報社的幾個老同事也出來為沈聰聰說話,梅總監就摟不住火了。最後,報社專門為編輯部和廣告部開了一次協調會,梅總監帶着經營部門的全體主管一上來就說:“你們編輯部要有本事,你們就自己掙稿費、車馬費、編輯費、防暑降溫費、醫療費。別在這兒教育我們什麼,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好像我們廣告部,就庸俗,就低人一等,就不知道什麼叫捨生取義殺身成仁。這是什麼時代?資本時代,你們得學會尊重資本意志。你不尊重人家,人家憑什麼給你錢?給你廣告?”
沈聰聰說:“照你們這麼說,我們還做什麼新聞?寫一篇報道,還得先打聽人家跟咱們報社有沒有廣告合同,笑話。乾脆以後選題會,你們廣告部給我們來開得了。”
梅總監是做記者出身的,也不是不知道選題會是怎麼回事,當即說:“沈聰聰,不至於斃你一篇稿子你就說沒新聞可做了吧?天下之大事情之多,樓市樓盤漲價了,奧運冠軍下海了,母子跳樓自殺了,超女粉絲打架了——選題多了去了,怎麼就非得批評政府批評企業才叫選題呢?”
這事鬧到最後,還是社長水平高。他避重就輕,繞開問題核心,即報社是否應該對存在問題的廣告客戶網開一面。要說社長有水平,水平就在這兒。他倘若正面解決這個問題,勢必把自己纏進去。比如,他要是支持廣告部,那麼肯定被編輯部抓住把柄。沈聰聰這群文人是最不好惹的,不要說告到記協,就是在網上議論議論,說如此社長見錢眼開見利忘義缺乏新聞從業道德之類的他也受不了。而他要是支持編輯部,那基本上等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廣告客戶跑了,收入少了,他這個社長對上對下就都不好交代了。現在都是自負盈虧,一張報紙幾毛錢,靠賣報紙能掙幾個錢?還是得靠廣告。而要靠廣告,你就得改改文人脾氣,想罵誰就罵誰,能成嗎?和氣生財和氣生財,罵能罵來錢嗎?萬一人家企業有點背景,或者你哪句話說得有點毛病,人家告了報社,你記者沒事,報社可是得擔責任。官司輸了,報社得賠錢。就算官司最後能打贏,報社不是還得請律師打嗎?一年要打那麼幾場官司,光律師費得多少?但顯然這話,是不方便拿到桌面上說的。因為只要說,就會落下口實。報社一大批正直的老記者就會以此攻擊社長,質問他作為一個社長,是不是為了點蠅頭小利,就可以不講新聞良心了?
其實,社長在開協調會之前,就已經想好了解決方案。之所以開會,就是走走過場,等兩邊都火藥味十足的時候,社長出來高屋建瓴一下。社長清楚,他這個方案要是先說出來,肯定兩邊不討好,但爭執不下的時候說出來,兩邊就不容易有什麼話說了。社長有個外號,叫“兩點社長”。這個外號的由來是因為他無論大會小會,只要一開口,就是“我來談兩點意見”。這一次,他照方抓藥,還是兩點意見。第一點是虛的,核心意思是廣告部和編輯部都是報社的重要部門,以後要經常聯繫,加強合作,要相互尊重,不要相互拆台。第二點是實的,主要針對編輯部,說的是以後編輯部重大選題重大報道,尤其是批評報道負面新聞,一律要經編委會研究通過。這樣做,是為了對社會負責任,謹防少數不良記者把報紙版面當成泄私憤的工具;尤其是要防止一些新聞記者打着正義的旗號,勒索敲詐企業,破壞正常的經濟秩序和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這第二點,說得一點毛病沒有,沈聰聰當時沒弄明白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後來她才發現,跟自己的關係太大了。只要她報的選題,稍微敏感那麼一點,編委會就要研究;而這一研究,一個星期一個月都有可能,研究到最後,即使同意發稿了,也過了新聞時效,成了炒冷飯。
沈聰聰心灰意冷,她忽然發現自己需要一個能談點私事的朋友,但是她竟然沒有。不是她人緣差,而是她一直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她自從二十七歲高齡吹掉最後一任男友后,就把自己鎖在工作上了。那時候,是新聞記者的黃金時代,也是沈聰聰最能跑的時候,她就這麼跑了四五年,然後斗轉星移,她這樣的記者一下子就過時了吃不開了。以前她寫批評報道,批評官員批評政府批評企業家,人家誇她,說她有正義感有良知;現在她再這樣,人家就說她心態不健康,說她仇富,說她缺乏建設性,說她懷有不可告人的私人目的。沈聰聰需要一個理解她的人,一個能跟她聊聊的人。她翻電話本,翻來翻去發現竟然沒有一個合適的人,基本都是工作關係,基本都是結婚成家的。結婚成家的女人,基本都是圍着老公孩子轉;結婚成家的男人,她怎麼好意思打個電話就為了說說自己的煩惱?當然,也有沒結婚成家的,年歲太小的,肯定沒法聊這些事,他們還不懂事兒呢。年歲相當的,就都是男的了,女的三十多歲還沒結婚的,在沈聰聰認識的人里,不多。而男的,沈聰聰顯然不願意主動跟人家打電話,現在三十多歲單身男人,自我感覺太好。
趙通達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沈聰聰的視野中。一個中年人,穩重得體,有一定的人生閱歷,一定的經濟基礎,一定的社會地位,而且目前又正處於事業停滯期,有的是時間跟她一起聊聊人生聊聊社會聊聊理想以及聊聊處世哲學。本來,沈聰聰倒也沒想着要跟趙通達怎麼樣,不過就是跟他聊聊魏海烽魏海洋;後來聊得多了,就覺得熟了,生活中的小忙也願意叫對方幫一下。倆人這麼來來往往,邊上的人就看出了意思;看出了意思,有熱心腸的就幫他們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開始,趙通達還有點顧慮,自己妻子去世不久,擔心影響不好。後來他發現,社會價值觀已經發生了極大的改變,人們不但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對,相反還覺得他有本事、有魅力。這讓他感覺很愉快,臉上也有了光彩,有什麼事也願意帶上沈聰聰。
沈聰聰是一個稍微有那麼點擰巴的女人。每次趙通達帶她去什麼場合,她都是推三拖四,去了之後,又不苟言笑。對這一點,趙通達心中暗自跟宋雅琴比較了一下:宋雅琴不如沈聰聰漂亮,但比沈聰聰人情練達得多,知道什麼時候該沉默,什麼時候該說話,知道怎樣做是幫男人撐場面;沈聰聰則比較自我,合得來的人,她說說笑笑,合不來的人,她一言不發。有一次,趙通達委婉地跟她提出批評,沈聰聰索性說:“以後你這種事別叫我。你的朋友是你的朋友,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懶得應酬他們,再說你們說的事我也沒興趣。”
沈聰聰自從跟趙通達明確了關係以後,雖然脾氣秉性還跟以前差不多,但給她笑臉的人則越來越多。至少,在選題會上,她的選題通過率大大提高,而且報社的好稿獎每個月都有幾篇是她的。最初她也沒當回事,直到有一次,她一篇純粹的“面子活”得了好稿獎,她才意識到,這個獎里真的是有她的一半有趙通達的一半。按道理說,這樣的事情,換個女人肯定心裏暗爽得不得了,但沈聰聰卻覺得彆扭。那篇“面子活”,說的是交通廳廉政建設的事,主要是拍廳長的馬屁。她是拗不過趙通達,勉強發稿,沒想到弄個好稿獎,搞得她一連好幾天,走在報社的走廊里都抬不起頭來,總覺得有人議論她,即使別人對她笑,她也心虛,覺得人家笑容里另有深意。沈聰聰忽然覺得,自己正成為她平生最痛恨的一類人——視理想如垃圾視正義如糞土只要價格合適什麼都可以交換的那類人。有一次,她在報社院裏碰上魏海洋,魏海洋裝沒事兒人似的跟她打招呼,說本來要找梅總監,既然見到沈主編,就別從梅總那兒過一道手了。說著,給沈聰聰遞過去一個信封。沈聰聰眼睛打量了一下信封,沒接。魏海洋笑着,說:“一篇新聞稿,您給處理一下。”
沈聰聰陰着臉問:“什麼新聞?”
魏海洋陰陽怪氣地反問:“什麼新聞不能發?”
沈聰聰說:“比如給企業拍馬屁的。”
魏海洋嘿嘿一笑,說:“那給未婚夫單位拍馬屁的呢?”
沈聰聰當即被噎住,後來見到趙通達,把一通邪火發到趙通達身上。當時趙通達有點吃驚,在他看來,女人給自己男人發兩篇稿子,這算什麼事?至於嗎?
趙通達本質上不是一個浪漫的男人,對女人也並不細心。沈聰聰發了邪火,自己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但轉過頭又一看,人家趙通達並沒有放心上,沈聰聰不免覺得有點失落。她問趙通達:“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發火?”
趙通達笑笑,說:“肯定是單位遇到不痛快的事了。”說完,趙通達話鋒一轉,就開始說自己單位的事。其實,沈聰聰對交通廳哪個領導說了一句什麼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並沒有那麼大興趣。每次趙通達說,她都是強打精神聽,一邊聽一邊在心裏琢磨,魏海烽跟陶愛華在家裏是不是也盡聊這些事?沈聰聰跟趙通達閑着沒事兒的時候,議論過這事。沈聰聰話說得比較含蓄,大概意思是說,魏海烽怎麼找這麼一個沒文化的老婆?他們有共同語言嗎?趙通達聽了,有點吃醋,立着眼兒問:“你怎麼知道他們沒有共同語言?陶愛華是沒多少文化,但魏海烽看就看上她這個沒文化。沒文化正好給他當槍使。”跟着趙通達就把陶愛華給他潑髒水的事兒又提了一遍。趙通達只要一想起陶愛華站在機關大院門口扯着脖子嚷嚷,一口一個“趙通達趙大處長”,就氣不打一處來。沈聰聰聽着聽着,不禁一陣心煩,她強壓下心頭的不愉快,心說一個大老爺們,在人前也儀錶堂堂,站起來也七尺漢子,怎麼在自己女人面前,總跟一個“怨婦”似的,不是埋怨這就是埋怨那。趙通達並沒有意識到沈聰聰的不愉快,也沒有意識到沈聰聰跟他的亡妻宋雅琴不是一類女人。宋雅琴是那種母性很強的女人,在宋雅琴那裏,趙通達高興,她替他高興,趙通達受了委屈,她比自己受了委屈還難受。但沈聰聰做不到,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完全與趙通達聯繫在一起,更何況她對趙通達反覆提到的這些勾心鬥角雞零狗碎的事情本來就缺少耐心。從某種角度上說,她總渴望着一種壯懷激烈的生活,她根本無法想像自己能像陶愛華那樣,滿足於做一個小官太太。她總覺得這樣的生活如果她想過,她早就可以過,她為什麼不在二十二歲的時候就去過這樣的日子,反倒要等到三十二歲?這種念頭,常常在她一個人的時候冒出來,冒出來以後又被她自己打消。她甚至狠狠地嘲笑自己,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你沈聰聰憑什麼就非得要求點不同尋常?怎麼你的生活就得是激動人心的?怎麼你愛上的男人就得是英雄蓋世的?怎麼你寫的文章就得是滿世界轉載引起巨大轟動的?別做夢了,三十二了,該結婚過日子了。一個女人連給自己找個好老公的本事都沒有,遑論其他?
趙通達跟沈聰聰談戀愛的事情,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飛遍交通廳的各個角落。對這件事情,最不解的就是魏海烽,他心裏這個納悶——這倆人誰都不挨着誰,怎麼可能走到一塊?
魏海烽平常在家跟陶愛華沒什麼話,陶愛華跟他說什麼,他最多也就是哼一聲哈一聲。陶愛華看上去好像有點沒心沒肺,但心裏也有個眉眼高低呢。她每次跟魏海烽說事,表面上是抓着什麼說什麼,沒什麼目的性,但暗地裏也注意觀察魏海烽的表情。魏海烽喜歡聽的事兒,她就多說;魏海烽沒興趣的事,她就少說。據陶愛華觀察,魏海烽對趙通達和沈聰聰的事情還是蠻有興趣的。所以,她只要得着機會,就在魏海烽面前說這事。
這天,她在院子裏碰上沈聰聰,趕緊跳下自行車跟沈聰聰打招呼,打過招呼,又推着車跟沈聰聰邊走邊聊。沈聰聰有點不習慣,再說她也知道陶愛華跟他們家趙通達的過節。趙通達不願意她跟陶愛華走得太近,曾經好幾次提醒沈聰聰,離這種人遠一點。
沈聰聰渾身不自在,又找不着借口。她擺明是去趙通達家,陶愛華等於跟她是同路,人家推着自行車陪着她聊天,她怎麼也不好意思說,您走您的,我走我的,以後沒事兒您少跟我說話。
陶愛華也不介意沈聰聰的冷淡,滔滔不絕地跟她說起了趙通達。
“……通達這人我了解。跟你比,除了歲數大點,二婚,有孩子,其他方面沒什麼毛病。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歲數大,會心疼人。咱女人過日子,圖什麼?不就圖個知冷知熱。”見沈聰聰聽得有點上心,陶愛華越發說得起勁,“二婚現在也不算什麼。就是有孩子,算是個……什麼呢?不足吧。后媽不好當,輕了重了都不是。自己的孩子,罵兩句打兩下,沒什麼。別人的孩子,能成嗎?可是話說回來,孩子哪有不淘的?真淘起來,煩死你。親媽就可以隨便打罵,打過罵過就過去了,孩子照跟你親,他知道你是為他好。別人的孩子就不行了,別說打罵,重點的話你都不能跟他說。所以說,后媽不好當。……不過好在趙偉也大了,過兩年就該上大學出去了,所以呢,這其實也不算什麼。不過沈記者,你得對趙偉好,要我說這世界上,沒有比沒媽的孩子更可憐的了。……”陶愛華邊說邊觀察沈聰聰,沈聰聰剛一露出專心的表情,她馬上自告奮勇跟沈聰聰出了好多主意,又問沈聰聰見過趙偉沒有。沈聰聰大大方方地說,還沒有,今天晚上第一次見。
陶愛華“哎喲”一聲,“哎喲”得又誠懇又誇張,對沈聰聰說:“這第一印象最重要。你給趙偉帶什麼禮物沒有?”接着,死說活拽非把一盤本來給陶陶買的《頭文字D》塞給沈聰聰,說這麼大的孩子都喜歡這個。這事後來讓趙通達知道,趙通達皺着眉頭把沈聰聰說了一通。大概意思是,那個陶愛華有心眼兒着呢,沒準兒是替魏海烽搞“夫人外交”——兩家男人有工作矛盾,面和心不和,兩家女人先建交。古人說,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和治國其實道理是差不多的。沈聰聰嫌趙通達想複雜了,她說陶愛華就是那麼一個人,本質上還是樸實善良的。趙通達聽了大覺逆耳,說了句“幼稚”,倆人你一言我一語嗆了起來。開始也沒當回事,但沈聰聰伶牙俐齒再加上又習慣採取佔據“道德制高點”的戰略,比如動不動就說:“通達,沒想到你心理還挺陰暗。你就不能簡單一點嗎?怎麼什麼事到你那兒就都變得那麼複雜?”趙通達最受不了人家攻擊他的“道德情操”,他恨恨地對沈聰聰說:“你認識陶愛華多長時間,我認識她多長時間。不是我複雜,是她確實就是一個長舌婦。我給你打個包票,不管你跟她說了什麼,她今天晚上就能學給魏海烽,而且還得加上她那庸俗無聊的評論。”沈聰聰居高臨下地反問:“你怕她評論你什麼?”趙通達不習慣沈聰聰的咄咄逼人,氣得說:“我不怕她評論什麼,我是不喜歡她議論咱們的事。”
趙通達猜得一點都沒錯。陶愛華一進家門,換鞋的工夫,就把遇上沈聰聰,沈聰聰要見趙偉,以及《頭文字D》一口氣說了一遍,最後還頗帶感情色彩地加上一句評論:“……唉,趙偉他媽媽走了才多長時間,這才叫屍骨未寒哪!……”
魏海烽趕緊把門關嚴,畢竟住的是交通廳宿舍,讓人聽見不好。兒子魏陶十六七歲半大小子,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紀,接過陶愛華的話:“說什麼哪,媽!俗話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舊衣服沒了就得換新的。要不怎麼辦,讓人趙偉他爸光着?”
魏陶吃過飯寫作業去了,陶愛華見魏海烽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就湊過去挨着魏海烽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魏海烽扯閑話:“你說這沈聰聰和趙通達是誰先主動的?”
魏海烽悶頭看報,不吭聲。陶愛華說話的慾望不僅沒減,反而愈發蓬勃:“肯定是沈聰聰。她三十二啦,人又要強,這趙通達是喪妻,要是沒喪妻,她連趙通達這樣的,都不見得輪得上。我們醫院,有一個女博士,剛分來的時候,眼睛長在腦袋頂上,誰也看不上,如今三十了,急得呀……我本來想把她介紹給海洋,海洋一聽,連面兒都不見,說三十了,還沒嫁出去,肯定有毛病。後來又託人給介紹了一個四十的,人家一聽她這歲數,說太大了,不幹。本來我還惦記等過了些日子,跟趙通達提提,得,也甭提了,這沈聰聰下手也忒快了點。”
魏海烽猛地把報紙合上,感覺一口氣堵在心窩口,上不去下不來的。沈聰聰現在見天往交通廳跑,交通廳一個屁大點事兒,廳長都親自點將。今天在會上,魏海烽主持會議,傳達領導幹部要把好“家門關”的紀委文件,正說到領導幹部要警惕家屬利用幹部手中的權力和影響從事非法牟利活動的時候,趙通達“嘿嘿”冷笑了兩聲。魏海烽黑了臉,知道趙通達這兩聲“嘿嘿”是衝著他弟弟魏海洋辦公司來的。魏海烽咳嗽一聲,壓住火,繼續傳達,結果又被廳長沒頭沒腦地打斷。廳長笑眯眯地說:“通達,什麼時候結婚啊?……海烽,我打斷你一下,我怕回頭忘了。”接着把話頭丟給趙通達:“平興高速說話就要上馬,省里的意思是要我們一手抓廉政,一手抓建設,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趕緊把婚結了,爭取早日把沈記者發展成我們交通廳的家屬,多給我們報道報道。”一席話說得又親切又隨和,滿屋人都笑起來。在魏海烽看來,廳長這話根本就沒什麼可樂的,但是一件不算太可樂的事兒,大家都樂,這說明什麼?
魏海洋的公關諮詢公司,確實跟丁志學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事兒,魏海烽要說自己一點不知道,那是說不過去的,他猜也能猜點眉目出來。可是,就因為自己當了官,就不讓做弟弟的下海發財,似乎不但說不過去,而且也說不出口。海洋這麼多年,什麼什麼都不順,如今這年月,男人要做事,如果一點點背景都沒有,不是說做不成,但確實很難。否則,為什麼海洋早不下海晚不下海,非得趕在他“副廳”上任之前那麼兩三天下海呢?
魏海烽不是沒跟魏海洋談過,魏海洋根本聽不進去,來不來就說:“哥,你放心吧,我害誰能害你嗎?一切都在合理合法的程序之中。所有因素包括你們那個關於領導幹部配偶子女的從業規定,我都研究分析過了。你們那規定規定不到我的頭上,我一不是你的配偶二不是你的子女,咱倆不是直系是旁系!”
話說到這份兒上,魏海烽就只好跟魏海洋直截了當把話說破:“你別把別人都當傻子,你跟丁志學走得那麼近,別人都看不見嗎?丁志學是想通過你拿下平興高速,你拿人錢財就得替人消災。人家跟你簽廣告代理合同,那不是白簽的。”
魏海洋還是不當回事,說:“哥,咱得吸取趙通達的教訓——趙通達為什麼沒升上去?他太愛惜他那身政治羽毛了。鳥太愛惜羽毛就飛不高,人太愛惜羽毛就成不了大事。權力給你是讓你用的,你緊緊拿在手裏不用,和一個女人長得如花似玉老死深閨有什麼兩樣?冰清玉潔是冰清玉潔了,但資源也浪費了……”
魏海洋自以為把哥哥魏海烽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他知道魏海烽心裏在擔心什麼。他索性跟魏海烽把話說得再明白一點:“我們是公關公司,不假。我們之所以掙錢,一大部分就是替企業遊說政府,要不人家幹什麼給我們錢啊?但公關與賄賂絕對是兩回事。賄賂是什麼?是企業通過給予政府官員物質利益,換取官員的某種庇護,屬違法行為。公關是通過專業人士與政府官員保持良好關係,促使政府為保護企業的利益做出某種決策。中國到現在沒有建立起這種良好機制,除了認識誤區,企業與政府之間缺乏規範的信息交換渠道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在美國,公關行業就非常正規,主要業務就是幫助美國各大企業遊說國會議員,使他們能提議或通過有益於本企業或本行業的議案。而不少大企業聘請的遊說者,正是國會議員的妻子、兒女或者近親……”
“別動輒美國美國的!美國是美國,中國是中國!你知道什麼美國什麼中國,就直接說你要幹什麼不就完了。”魏海烽不耐煩地打斷魏海洋。魏海洋有點心虛,但他今天來,就是為說動魏海烽去參加泰華集團的一個企業年會。他硬着頭皮把這個意思說了,果然不出所料,魏海烽一口拒絕。魏海洋有點着急,說:“連林省長在內,一共要來11個政府官員呢,你怕什麼?”
魏海烽再也摟不住火了,差點要說:“我要是林省長,我也去。作為省長,支持一下省里的優秀企業,名正言順。可我是一個副廳長,交通廳多少個副廳?怎麼別的不請,單請你魏海烽?再說廳長還在位呢,讓別人怎麼想?”但話說出口,變成了:“平興高速是我具體抓不是林省長,所以林省長可以去我不能去。步馬上要進行招標,泰華集團肯定要參加投標,這種時候我不想跟任何投標單位走得太近!”
“哥,我認為你的思維方法有問題:作為政府官員,不能為了把自己撇乾淨,就不跟企業接觸。那樣你們是廉潔了,可是社會還有活力可言嗎?現在連國家都召開財富論壇聯繫有影響的企業家呢!你想想,作為政府官員,如果一個企業家都不認識,或者說沒有一個可靠的企業家朋友,他能做出什麼好的決策?”魏海洋不甘心,他倒不是為了跟魏海烽爭一個口舌上的輸贏,而是他今天就是為這事兒來的。丁志學已經讓丁小飛明確告訴他,之所以讓他魏海洋做泰華的獨家代理,百分之百的原因是因為他有這個哥魏海烽,這是一種獨特的政府資源。人家泰華現在要辦一個企業年會,你連你哥都請不動,以後你魏海洋還在泰華怎麼混呢?魏海烽顯然也明白弟弟的意思,但在他眼裏,魏海洋看上去機靈老道,實際上,就是一個愣頭青,屬於那種別人把他賣了,他還給人家數錢的那種。魏海烽對魏海洋說:“海洋,我理解你,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但是,你們也得理解我,希望你們能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好不好?”魏海洋了解魏海烽的脾氣,魏海烽這麼說,就是不去了。魏海洋回去琢磨了一個晚上,琢磨出道道兒了:魏海烽之所以不去,是怕影響不好——噢,你弟弟的公關公司承包了一個企業的慶祝活動,你做哥哥的以政府官員的身份去捧場,傳出去確實難聽。魏海洋想明白這一層,就踏實了,他得給哥哥魏海烽找一個台階。
魏海洋開着丁小飛的寶馬,去了光達管理學院。他自己那輛捷達,以前在學院當老師的時候,不覺得什麼,上哪兒都一腳油門,現在做了生意,就越發覺得開着難為情。他現在開的這輛寶馬是小飛淘汰下的,說讓他先開着。魏海洋也就沒跟丁小飛客氣,反正也是為泰華辦事;再說,那輛寶馬也是丁小飛開剩的,又不是新的。
魏海洋把車一直開到院長辦公樓下,停好,下車,“刷”的一落鎖,感覺好得一塌糊塗。什麼叫生活?這才叫。
院長姓王,是一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屬於那種典型的身在象牙塔心繫名利場的精英派知識分子。所謂精英派知識分子,就是認定自己生來就有特權,就可以主宰芸芸眾生的命運。或者換句話說,他們認為只有精英才配有話語權,才配享受民主;而其他的人,尤其是老百姓,最大的美德就是逆來順受以及崇拜精英。比如說,精英可以在老百姓買不起房的時候說,房子本來就不是給窮人蓋的;再比如說,精英可以在窮人治不起病的時候說,醫學是為富人服務的,窮人是為醫學服務的。一邊說一邊還覺得自己很幽默。在見到“精英院長”之前,魏海洋該鋪墊的已經都鋪墊過了,這次來就是直接敲定細節。“精英院長”在魏海洋麵前,需要擺點精英的架子,但這點架子顯然不能擺給魏海洋看,魏海洋已經不是他下屬了。所以“精英院長”請秘書打電話把李處叫來,李處就是魏海洋以前的系主任。李處顯然處於待命狀態,院長一招呼,一溜小跑就過來了。
李處自然是清楚“精英院長”叫他來的意思,他一本正經地當著魏海洋的面說:“邀請咱們學院做泰華二十周年慶的同賀單位,我認為這是好事。現在社會上批評我們,說我們這樣的商學院,任課老師自己根本沒辦過企業沒經過商,甚至沒有在大公司大機關的任職經驗,給人家講工商管理,講什麼?儘是紙上談兵!同泰華合辦活動,既提高了我院的社會美譽度,又加強了學院同一線經濟人物的聯繫,一舉兩得!”
“精英院長”邊聽邊頻頻點頭,最後以一種“精英”的口氣吩咐李處:“魏總的意思是,我們學院作為同賀單位,負責出面邀請政府官員,這裏是名單,你看有沒有難度?”
李處心裏罵了一句,但手卻必恭必敬地伸了出去,接過名單,邊看邊說:“省裏頭沒在我們這裏上過課的官員不多;而且咱們學院請,官員也願意來,尊師重教嘛。”
談過事兒,魏海洋請客,一行人直接去“順風”。李處搭魏海洋的車,一路上感慨萬端:“換車啦?你走就對了……還真的是應了那句老話了,捨得捨得舍了才能夠得。我這些年來,一直想走,一直沒走,一直沒走,一直想走,一混就混到了四十大幾,如今是,想走也走不動了,也沒地走了。……你房子也買了吧?……魏老師,你知道現在學院裏有多少人羨慕你!……”
魏海洋本來對李處是充滿厭惡的,想當年在他手下受的那些窩囊氣,但現在他開着車,回想剛才李處在“精英院長”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兒,不禁一聲輕嘆——李處也是兩鬢斑白的人了,還要如此辛苦地巴結如日中天的新貴。頓時,以前對李處的所有怨恨煙消雲散,甚至還生出些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