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丁志學提出要在正式“論劍”之前,和魏海烽先見個面。魏海烽也答應了,但事到臨頭,卻發現丁志學定的這個見面地點是很有學問的——定在泰華集團的小會客室。魏海烽本來有些不快,但畢竟自己沒有獨立的辦公室,機關人多嘴雜,如果去酒店或者其他地方,還要花錢,這錢誰花合適呢?
魏海烽臨出門前,接了一個電話,對方剛報上自己的名字,魏海烽馬上說,現在要出去開會。對方緊咬着,說請他隨便定一個時間。魏海烽說現在定不下來,說完迅速掛了電話。電話是省報記者沈聰聰打來的,她不知道打哪兒看了那份“泰華集團破壞青田古墓”的內參,一直追着魏海烽,想要做深入報道。魏海烽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厲害——有的事情,發內參是一回事,公開見報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在這個特殊歷史時期,他魏海烽就是腦子再不裝事兒,也知道自己正處在風口浪尖上。機關里大家見了面,雖然該點頭點頭該說話說話,看上去和平常差不多,但總有些微妙的變化。別的人不說,就說趙通達,倆人見面的那種彆扭,都要裝沒事兒人,而偏偏肚子裏都裝着事兒。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魏海烽貿然接受採訪,沈聰聰再不知輕重地發一篇稿子,不僅對他個人不好、對泰華不好,而且就是對交通廳也不好。畢竟沒有哪家領導,真的希望自己分管的那段出問題。趙通達說修路出問題,基建處首當其衝,但放到社會上,誰知道基建處趙通達是誰呢?要罵還不是罵交通廳吃人飯不幹人事?再說,泰華已經停工,死揪着人家企業不放,也不是個事兒。真把一個企業搞垮了,企業家不會餓死,倒霉的是企業員工,你政府給人家找飯碗啊?
所以魏海烽一直迴避沈聰聰,能躲就躲,能拖就拖,他不便於直接拒絕採訪,那樣太容易被媒體抓住把柄。他總是說,最近很忙,或者正在開會之類的。這樣沈聰聰即便想找他茬,也不容易找到。我魏海烽又沒有說不配合你採訪,我確實是忙,我的工作又不是坐在椅子上專門伺候記者。他還特意關照了辦公室,只要有採訪青田古墓的記者,就一律說負責人不在,其他人不了解情況。但魏海烽沒想到,這個沈聰聰是何等厲害,居然能把他堵在丁志學的會客室。
當時魏海烽正在就“光達論劍”的事和丁志學溝通,大家都是聰明人,都知道“光達論劍”就是一個幌子,坐下以後沒客套兩句,就直接溝通“青田古墓”。魏海烽從內心深處,深知丁志學的難處。毀壞文物固然不對,但是如果施工單位在發現第一個頭蓋骨時就上報,結果肯定就是停工,等。等多長時間,不知道。一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至於這期間的損失,根本沒有人管。不過,站在政府官員的立場上,他就不能任由丁志學大發感慨。丁志學說保護文物不能只憑道德和良心,他就得說企業發展也不能不講道德和良心。沈聰聰就是這個時候推門進來的,她看看魏海烽,又看看丁志學,說:“丁總不願意接受我們的採訪,我理解;魏主任也不願意,是為了什麼呢?”話說得意味深長。
魏海烽只好迎刃而上。他當小官僚這麼多年,詞兒是現成的,基本能做到出口成章:“首先,泰華集團現在已經停止了施工;其次,這件事泰華集團是有責任的,但責任不全在他們,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已經很大了!”
沈聰聰也不是吃白飯的,咄咄逼人不依不饒:“他們付出了什麼代價?這代價對於十三座古墓的被破壞而言,哪個更大?換句話說,是不是一個企業只要有錢,或者說只要付得起代價,就可以為所欲為?不出問題,就瞞天過海;出了問題,就拿錢消災?”
魏海烽臉上有點掛不住,但他畢竟在機關里待了這麼些年,知道什麼時候該使緩兵之計:“這是你沈記者的理解,我沒有這樣說。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可以找一個時間好好談一談。”沈聰聰立刻盯牢:“好,您說什麼時間?”魏海烽沉吟片刻:“下周的這個時間,你到我辦公室找我。”沈聰聰又看看丁志學,問:“丁總什麼時候能夠安排我的採訪呢?”丁志學說:“下周吧,我爭取安排上。”回過頭吩咐丁小飛:“小飛,你馬上帶沈記者去公司各部門轉轉,也讓沈記者多了解了解我們泰華。”丁小飛立刻對沈聰聰伸手做出“請”的姿勢,笑容可掬地說:“沈記者請跟我來。”
丁志學直看着丁小飛把門帶上,才轉過頭來,對魏海烽說:“沒想到魏主任一直在維護我們!”說得肝膽相照義薄雲天。魏海烽有點不太適應,他習慣性地擺擺手:“這並不等於我認為你們的做法就對!”“我們不對。”丁志學一個轉身,按了桌上的對講:“馬上通知下去,青田工程立刻叫停!”“不是已經停了嗎?”魏海烽有點發矇。“明裡停了,暗裏沒停。有當地政府給我們打掩護,我們怕什麼?……今天我叫停,是衝著你魏主任對我們民營企業的理解和保護!”丁志學這話說得叫一個藝術,他是拿準了魏海烽的“知遇”心態。像魏海烽這樣的小官員,雖然在丁志學面前一副“代表政府”的樣子,但底氣到底是不足的。這人的底氣一不足,他的不卑不亢就會顯得緊張顯得表面化。
按道理說,以魏海烽的脾氣性格,應該當場把丁志學給撅回去,什麼叫你是衝著我魏主任?好像你泰華停工是給我面子。但事實上,丁志學話音未落,他魏海烽就渾身上下熱血沸騰。倆人互相照了一眼,都看出點“士為知己者怎麼樣怎麼樣”的意思,會客室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感人了——魏海烽事後琢磨,怎麼怎麼就說到“理解和保護”了?一說到“理解和保護”,丁志學和他的關係就進了一層,進了一層,就順水推舟吃了頓便飯,吃着吃着便飯,就改了稱呼,這“魏主任”一改成“海烽”,自然就開始嘮家常,這三嘮兩嘮就嘮到了孩子身上,一嘮到孩子身上就扯出了差6分的事,一扯出這差的6分,丁總就說差6分,又不多,怎麼不想想辦法。關係到這一層,互相幫個忙,就成了舉手之勞,所以當丁志學提出為魏陶上重點學校想想辦法時,魏海烽也就沒推辭。魏海烽不是沒在心裏權衡過,這麼著就坡下驢合不合適,但後來他想,有什麼不合適的呢?第一,自己沒有跟他丁志學有任何交易,青田古墓,本來他也不想讓媒體介入進來,所以這不算交換;第二,丁志學身上的確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個人魅力,他喜歡和這樣的人來往;第三,他不過是一個小主任,沒什麼實權,丁志學對他能有什麼意圖呢?也許真像丁志學說的,相見恨晚,酒逢知己千杯少,人家就是誠心誠意想交他這個朋友呢。既然這樣,朋友之間,又何必客氣?
這頓飯之後不久,全省所有媒體上都發出了同一條新聞:《林省長親臨“光達論劍”》。丁志學邊看報紙邊問丁小飛:“魏海烽那孩子上學的事辦得怎麼樣了?”小飛說:“人家要贊助。1分1萬。”
“6萬買一個副廳,太值了。你馬上辦,最好今天能辦下來。”
丁小飛猶豫着:“萬一副廳不是魏海烽呢?”
丁志學目光如炬直逼丁小飛:“你還沒想明白為什麼林省長要到‘光達論劍’來嗎?”
丁小飛說:“那是魏海洋的關係。海洋跟鄭彬是哥們兒,鄭彬的父親當年一手提拔了林省長。人家是看着鄭彬的面子來的。”
丁志學語重心長地說:“林來,絕不會單純因為鄭彬。林之所以來,是因為他想來,鄭彬的作用充其量是傳遞了一個信息。林想來,是因為魏,他是想借這個機會再了解考察他一下。顯然,他們要提拔的人是魏!”頓了頓,又說,“你就相信我這雙老眼珠子吧,我還沒有看走眼過誰呢。魏海烽確實不錯,相當有能力,處理問題也客觀……”
丁小飛鼻子裏哼了一聲:“最多也就是個庸中佼佼。別的不說,請他‘論劍’,剛開始怎麼請也請不動,後來一聽說林省長要來,立馬答應!”
“這才正常!仕途中人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那給他們家孩子辦重點呢?他還真就將計就計了。”
“你是沒有當爹,不知道當爹的心。”
丁小飛沒話了。他三下五除二交了6萬贊助,馬不停蹄辦好魏陶的轉學,然後給魏海洋打電話,說是事情辦妥了。魏海洋也沒有特別點頭哈腰,大家心照不宣,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魏海洋見到丁小飛,就跟小飛說:“小飛,你知道我哥為你們的事扛了多大的雷?那個省報的女記者到現在還跟我哥沒完呢。”
丁小飛心裏早看穿魏海洋這一套,但嘴上不跟他計較,只說:“那個女記者是不是看上你哥了?藉著採訪跟你哥磨唧?要我說,乾脆你上,直接把她拿下完了。女人只要感情上沒個寄託,能折騰着呢。”
兩個三十郎當歲的男人先說了點流氓話,把氣氛搞融洽了,接着開始談正事兒。丁小飛按照老爸丁志學的旨意勸魏海洋辭職,丁志學的意思是,一個人辭了職就沒了退路,沒了退路就好掌握。知識分子可以不為五斗米折腰,那是因為他家裏還有餘糧,他還餓不死;真到了吃了這頓不知道下頓在哪兒的時候,別說五斗,一小斗就夠。丁小飛勸魏海洋下海,根本沒費多大功夫,魏海洋就心活了。他跟丁小飛說,學院那邊我早待得夠夠的,再混下去,最多混成我們系主任,見了我們院長,跟個孫子似的,坐椅子就坐一條縫兒,院長說一句,他記一句,一邊記還一邊把頭點得跟嗑了葯似的,嘴裏一連串叨着“是是是是是”……魏海洋邊說邊學系主任的猥瑣樣兒,倆人哈哈大笑。
從丁小飛那兒出來,魏海洋直奔省人民醫院找陶愛華。他去那兒有兩個目的,第一個目的,是告訴陶愛華陶陶上重點的事辦妥了;第二個目的,是為了梁爽,陶愛華手底下的小護士,年紀二十齣頭,長得跟全智賢似的。魏海洋在走廊里迎面碰上樑爽,還沒等招呼,人家小姑娘一閃身進了病房。陶愛華跟護士台正忙着給病人家屬辦陪護證,餘光一掃就把魏海洋和梁爽掃得清清楚楚乾乾淨淨。她手沒停着,嘴沒閑着,但心裏輕輕笑了一笑。魏海洋這段時間跑醫院也忒勤了,他以為梁爽是什麼?是鐵杵嗎?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陶愛華琢磨得找機會勸勸魏海洋,別在梁爽這兒瞎耽誤功夫。拿下樑爽這種女孩子,就一條,拍出錢來,只要有錢,她倒追你。別的,全瞎掰。
魏海洋被梁爽這麼一閃,情緒登時一落千丈。他把陶愛華叫到一僻靜處,把魏陶的事先交代了。陶愛華一聽喜上眉梢,高興得嘴都合不攏。魏海洋說完了該說的,干站着,陶愛華看看錶,離下班還有個把鐘頭。這時聽魏海洋吭吭哧哧地說,嫂子,我能不能替梁爽請個假?我想約她出去坐坐。
陶愛華剛才臉上還晴空萬里,一聽這話立馬愁雲密佈。她嘆口氣,對魏海洋說:“海洋,算了。不是我不給假,是給了也白給。我要不是她頂頭上司,就你這樣的,她可就不只是躲着你這麼簡單了。我可是見過她摔臉子。咱就是普通老百姓人家孩子,找一個朴樸實實能過日子的就成了。她那種姑娘,正是心氣高的時候,你去碰那鼻子灰幹嗎?”
這話魏海洋顯然不愛聽。他心說,我哥當初就是找一個朴樸實實能過日子的,幸福嗎?三天兩頭吵架,有意思嗎?
陶愛華見魏海洋灰了臉,趕緊找補,說:“護士得上夜班!想想陶陶小時候,我和你哥多狼狽,我要上夜班,你哥要出差,時不時就得把你和媽提溜過來幫我們帶孩子,陶陶還不跟你,一哭就是半夜……哎,你不是說以後你打死也不找護士做老婆嗎?”
“我哪兒說過。”魏海洋不承認。其實他是說過的,以前陶愛華幾次要給他張羅女朋友,他幾次都堅決表示,絕對不能要護士,護士把耐心都給了別人,回家就沒那麼大耐心了。
魏海洋到底還是約了梁爽。梁爽也大方,跟魏海洋到對面一個小咖啡館喝了一杯卡布奇諾。她跟魏海洋說得很直接,自己不打算像普通女人那樣過一輩子,尤其不打算像她們的護士長魏海洋的嫂子陶愛華那樣過日子;她不怕苦,但她覺得陶愛華吃的所有的苦,都沒有價值。
魏海洋腦子都沒轉,張嘴就說:“你們護士長,可以啦。她一個護士,中專畢業,我哥好歹還是一處級幹部吧?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她哪兒吃虧啦?”
梁爽的眼睛眯縫起來,說:“噢,你們男人原來都是這麼看問題的。”
魏海洋被說蒙了,追着問了幾遍,梁爽才解釋給他聽:“照我們女人來看,護士長就嫁虧了。哪怕是給個大款當二奶呢,都能過得比現在強。嫁給你哥,科里的事,家裏的事,她全得操心。如今讓你們說起來,好像她還佔了多大便宜似的。你應該見過你嫂子年輕時候吧?聽老護士說,她那會兒漂亮得都能給男病號當止痛藥使!現在你看,整個一老大媽了!”魏海洋辯解道:“也分人!女人三十歲以前漂不漂亮看父母,三十歲以後漂不漂亮就得看自己了。你看人荷里活明星,年輕有年輕的美,老了有老了的味道。”梁爽搶白:“那是荷里活!在咱國,三十歲以後漂不漂亮,得看老公!”魏海洋笑起來:“那倒也是!”等都笑完了,梁爽站起來,對魏海洋說:“以後咱們做朋友吧。有事互相幫個忙,談婚論嫁就算了。你哥你嫂子的例子擺在咱們前面呢,咱們總不能重蹈覆轍吧?”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魏海洋也就沒話可說了。他能指責人家姑娘什麼呢?他魏海洋不也這樣嗎?在學院裏,成群結隊的大齡女青年,也有芳心暗許的,也有明拋繡球的,他對人家不是也挺殘酷的嗎?說了歸齊,不就是嫌人家不漂亮,嫌人家除了有個學歷啥都沒有嗎?那現在人家梁爽以同樣的方式拒絕他,他有什麼可抱怨的呢?魏海洋回去冥思苦想了幾天,最後決定下海。這年月,男人除了做強者,沒出路。當然這中間,跟丁小飛的不停攛掇也有關係。
陶愛華自從魏陶這事辦妥,連着幾天都是喜氣洋洋雙眉帶彩,對魏海烽也有了笑臉。以前她拿話擠兌魏海烽的時候,魏海烽即使表面上不急,心裏也窩着火。但現在,陶愛華就是碎嘴嘮叨地在邊上緊着叨嘮,魏海烽也不怒,相反有的時候夫妻還互相遞個話,尋個開心。
比如說,陶愛華聽說趙通達在廳里受到通報表揚,就因為他老婆死的時候,他還在出差。她就跟魏海烽說:“你看人家多會表現,哪像你,就會揪着個古墓不放。”
擱從前,魏海烽肯定雙眉緊鎖,心裏的小火苗呼呼地冒。但現在他一笑,樂呵呵甩過去一句:“幸虧我揪個古墓,要不誰給你兒子辦重點呢?”
陶愛華那張臉馬上如枯木逢春,皺紋瞬間笑成朵朵朝花,透着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並不是一個勢利的女人,只不過見不得老公窩囊,現在看老公也能給家裏辦個事派上點用場,這心裏就舒坦得多。至於老公最後能不能當上“副廳”,說實話,她早不放在心上了。這不放在心上,有一半也是因為上一輪競爭基建處處長的時候,她吃夠了太多太放在心上的苦頭。
陶愛華沒想到的是,實驗中學的校服都領來了,第二天就要去報到了,魏海烽竟然變了卦。那天一下班,魏海烽就灰着一張臉,陶愛華剛開始沒在意,等吃過飯一問,才知道魏海烽已經打電話給了魏海洋,說魏陶還是上十七中。
陶愛華先是一愣,以為丁志學那邊出了什麼問題,等後來弄明白是魏海烽自己的決定,當即炸了。她眼含熱淚,聲音顫抖,對魏海烽說:“我告訴你魏海烽,這個“副廳”你沒戲,惦記也白惦記。你看看人家趙通達,兒子、事業兩不誤。你倒好,自己一輩子沒出息也就算了,還搭上咱家陶陶……”
魏海烽也火了,說:“十七中又不是少管所,怎麼就不能上?”
當即一頓暴吵,一直到魏海洋趕過來,還都雙雙虎着臉。魏海洋本來也想埋怨魏海烽膽子太小,但當著陶愛華的面,說出的話卻變成了:“嫂子,您不至於為了陶陶上學,把我哥的飯碗給敲了吧?我哥當得上當不上副廳事小,如果給開除公職了怎麼辦?”
陶愛華身子僵住,說:“那趙通達呢?他兒子怎麼上的重點?你去點點,咱們這個院的,有一個算一個,哪個頭頭的兒子閨女上的是普通中學普通大學?難道都是考上的?我就不信了!”
魏海洋解釋說:“這吧就跟闖紅燈似的。沒警察沒攝像頭,你闖了就闖了,要是有警察有攝像頭呢?你闖了就瞎了。我哥現在在單位,多少雙眼睛盯着呢!”
這麼一說,陶愛華被嚇唬住了。
魏海洋後來背着陶愛華多次追問魏海烽,到底怎麼回事?怎麼說不上就不上了?魏海烽隨口敷衍了幾句,不想提沈聰聰。魏海洋心裏疑惑,說陶陶轉學這事沒別人知道啊,難道是趙通達?兩家門挨門,隔牆有耳。話說到這兒,魏海烽才跟魏海洋說出了沈聰聰。魏海洋當場愣住,說這個沈聰聰厲害啊。不會是有什麼來頭吧?
那天下午,沈聰聰按約好的時間來採訪魏海烽。魏海烽已經準備好了,他正在那兒一身正氣慷慨陳詞,說自己之所以不願意把青田古墓鬧得沸沸揚揚,是因為丁志學不僅僅是丁志學,同時還是一大批對我省建設有突出貢獻的民營企業家的代表!青田古墓他有錯誤,他已經為此付出了相當的代價,經濟上的,輿論上的,但如果把所有的板子都打到他一個人身上,公平嗎?
沈聰聰不動聲色地看着他,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等他慷慨激昂得差不多了,朱唇微啟輕輕吐出一句:“能問一下,魏主任這麼為丁志學說話,難道跟您兒子上實驗中學一點關係沒有嗎?”
魏海烽當場愣在那兒。但也就萬分之一秒的工夫,他在沈聰聰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別表演了”的意思。不過,魏海烽的應急能力很好,他在最短時間內把自己穩定住,對沈聰聰說:“我兒子上的是十七中,十七中據我所知是普通中學。”
沈聰聰一聲不吭,坐了一會兒,繼續發飆:“請問魏主任,假如你根本不想接受我的採訪,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直說呢?為什麼要一直找借口拖着我呢?”
魏海烽見招拆招應對自如:“對不起,我不善於說不。這是我的缺點。既然沈記者已經摸清我的意思,今天就到這裏吧。”
沈聰聰並不放過魏海烽,她點穿了他:“你不是不善於說不,你是因為做小官僚做久了,養成了一個可恥的習慣,無論遇到什麼事,你既不隨便說不,也不隨便說是,對於你來說,你屁股下面的位置要遠遠重於公平、正義和良知。”
說完沈聰聰揚長而去,把魏海烽撂在那兒,心裏七上八下。那幾天,正是“光達論劍”之後“副廳”人選正式落實之前,魏海烽幾乎有點不適應那種突如其來的變化,怎麼好事忽然就一窩蜂找上他了?就說“論劍”當天,林省長親臨現場,當著各路媒體的面熱情洋溢地鼓勵了他,說他講得好,把政府的職能和企業的責任論述得非常精彩。這些話雖不過是些場面上的話,但人家領導能在場面上講這些話,意味着什麼?當時趙通達在邊上,表面若無其事,但心中的那股酸溜溜是個人都能聞到。魏海烽心說,假如換成他,趙通達跟丁志學論戰,他就不去觀戰。何必給自己添不愉快呢?接着,“論劍”一結束,魏海洋就陪着鄭彬上家裏來坐了坐。雖然也就坐了屁大點工夫,但說的那話,讓魏海烽很難不費心思琢磨。鄭彬說,他父親雖然在C省當省委書記,但對咱們省,尤其是咱們省的交通事業還是很關心。魏海烽連忙說,鄭書記是從咱們省出去的嘛,咱們省的幾條路,都是在鄭書記關懷下建的。鄭彬走了以後,魏海烽腦子亂得跟燒開的水壺一樣,一連好幾天,腦子裏翻來倒去的就是這麼些事。沈聰聰偏偏挑這個時候,來跟他提魏陶的事,他不能不警覺。沈聰聰是怎麼知道的呢?其實,是魏海烽把事情想複雜了,沈聰聰不過是聽報社一同事說了這麼一嘴,人家同事那孩子和魏陶是同班同學,小孩子之間沒什麼秘密。
沈聰聰不是那種肯輕易善罷甘休的人,她喜歡啃硬骨頭,越硬的骨頭越讓她興奮。魏海烽不配合,她就去磕泰華。而丁志學那邊,專門找了一個西服革履油光水滑的小夥子對付她。那小夥子笑起來那叫一個甜蜜,說起話來奶聲奶氣一股子娘娘腔。比如沈聰聰說要採訪丁總,小夥子先送上個甜蜜的笑容,接着柔聲細語地說:“丁總關照了,您問他什麼,您問我就好了。我是公司公關部主任,專門負責接待媒體採訪。”
沈聰聰壓着火,對那個“娘娘腔”說:“丁總為什麼不能親自接受採訪?”
“娘娘腔”話接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丁總去北京開財富峰會了,大概要半個月才能回來。”邊說邊用一雙桃花眼掃沈聰聰。他說得斯文得體,但暗含着的那層諷刺挖苦的意思,長耳朵的人都聽出來了:丁總憑什麼要親自接受你採訪?你老幾啊?連中央電視台的大姐大也不能說採訪就採訪吧?
沈聰聰只好對付着採訪這個“娘娘腔”,“一二三”地提問。等沈聰聰問完了,那“娘娘腔”更氣人,一臉真誠地反問:“沈記者,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死揪着幾座古墓不放,你為什麼不能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古墓已經毀了,為什麼還非要再毀掉一個企業?”
沈聰聰心說,你給我裝什麼天真?
“照你這個道理,如果有人殺了你父親,是不是只要認個錯也可以完了?你父親反正已經死了,何必還要讓人家償命?”沈聰聰反唇相譏,想逼着“娘娘腔”正面作戰。哪知人家避實就虛,三繞兩繞就繞了出來:“泰華集團一直是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絕對不可能明知道是古墓,還強行施工加以破壞。這是我們的公司章程,您拿回去仔細看看。希望您以後多到泰華來,多了解泰華,這樣您就會知道泰華是一個什麼樣的企業。如果您有真憑實據,能夠指名道姓地說出來,究竟是哪個人直接破壞古墓,只要這個人是泰華的,我們絕不姑息,絕不推卸我們的責任。”說完,倆人互相對視,彼此都意識到對方是各自行當的頂尖高手。
沈聰聰與“娘娘腔”基本上算是打個平手,在魏海烽那兒也沒佔着什麼便宜,這反而激發了她的鬥志,她決心直接到青田摸情況。這一招是最耗時最累人的,但往往也是最有效的。結果,沒想到,人家泰華集團棋高一着,藉著魏海洋這柄快刀,直接抄了她的後路。
丁志學教育丁小飛,一個企業做到泰華這種規模,就要學會“借刀殺人”。對付沈聰聰這種記者,不必親自應戰。泰華是什麼重量級,沈聰聰是什麼重量級,她弄你一下,弄成了,她成名,弄不成,她也雖敗猶榮。收拾她,就等於直接送她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丁志學的主意是讓魏海洋註冊成立一個公關諮詢公司,然後由這個公司負責代理泰華的廣告投放。魏海洋是何等聰明的一個人,一點即透,立馬拿着泰華的廣告合同找到省報廣告總監,條件很簡單,泰華一年給省報投放總額500萬的廣告,但省報必須承諾不得刊發任何一條有損泰華集團的負面新聞,否則視同違約,該廣告合同自動解除。省報廣告總監姓梅,是一精明強幹三十多歲“白骨精”,一雙眼珠子透着特別能算賬的勁兒。她矜持了一下,說:“這事兒我得請示社長。”
請示的結果,自然皆大歡喜。幾天後,沈聰聰風塵僕僕地從青田回來,辛辛苦苦寫出稿子,卻在發稿當天生生被從版面上撤了下來。沈聰聰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之後,幾乎氣昏了頭,直奔海洋公關公司,破門而入。魏海洋還沒等她開口,先發制人:“沈主編,這是我的辦公室,以後來找我,能否事先預約?剛才如果是我的員工,我就會讓她退出去,敲了門再進來,這是起碼的禮貌。”
沈聰聰隱忍着:“你有什麼權利不讓我們發稿子?”
魏海洋做天真狀:“我什麼時候不讓你們發稿子了?”
“你和我們省報的廣告協議我看了。”
“看了好啊!裏面說不讓你們發稿子了嗎?”
“說了。”
“怎麼說的?”
“說一旦發了不利於泰華的任何新聞,你們將不付廣告費。”
“對了對了這就對了!你們有發稿的自由,對不對?……同樣,我們也有不給錢的自由,對不對?……就是說,雙方都是自由的;換句話說,自由都是雙方的;再說明白點,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是你們自己放棄了自由,沈主編,不能到最後怨到我們的頭上來!”
沈聰聰氣得說不出話。
魏海洋掃了她一眼,繼續說:“沈主編,記得有個名人說過,自由從來都不是放在銀盤子裏送到你面前的,它需要你自己去拿。你有本事有勇氣你就拿得到,你拿不到,只能怨自己膽小怕事見利忘義見錢眼開,唯獨不能怨別人,怨別人給你設置了自由的障礙!”
沈聰聰完全無話可說了。魏海洋“智斗”沈聰聰成功,讓他一連得意了好幾天。他跟丁小飛說,當時你要在場就好了,我噎得沈聰聰一句話沒有!……哼,你以為你當記者就可以想罵誰就罵誰了?誇你兩句你就真以為自己是無冕之王了?笑話!這種女人,不知天高地厚,想出名想瘋了。你跟她說人話,她根本聽不進去,還以為你怕她,有短在她手裏捏着……我根本不跟她對話,直接跟她上司對話。換句話說,我直接就讓自己成了她的上司!
丁志學含笑看着魏海洋,心裏在想,你以為你是誰?沈聰聰是想出名想瘋了,你呢?你真以為你能做上我們泰華的公關代理,能為我們簽500萬的廣告客戶,就因為你機靈你能幹嗎?
魏海洋當然知道丁志學為什麼高看他一眼,這和交通廳未來的副廳長位置有關。現任的幾個副廳長,一個剛得了癌,根本不可能主持工作;一個做政工出身,不懂業務;另兩個也快到退休年齡,心有餘力不足。所以提拔的這個,絕對不是花架子,而是一上任,就要主抓平興高速招標。這條路,在許明亮時代就反覆論證,一連論證了五年,如果許明亮沒出意外,招標工作應該緊鑼密鼓地開始了吧?魏海洋那邊得到的消息是,廳長周山川本來不想立刻提拔一個“副廳”,但省里急,組織部已經開始考察。魏海洋琢磨,如果要定趙通達,那肯定早該定了,趙通達是理所當然的接班人,他對這塊最熟啊。但上面遲遲不定,這說明什麼?說明有人反對。魏海洋藉著鄭彬打聽了兩耳朵,鄭彬的意思是說,上面認為時代已經改變了,如果倒退個十年,不用十年,哪怕五年,都該提趙通達。但現在是市場經濟的時代。趙通達的優點是,講原則;缺點是,太講原則。太講原則也可以解釋作僵化拘泥。這樣的人,他認為對的事情,他會堅持到底;如果他認為不對,那就要拼個魚死網破。可是你說搞經濟建設,哪裏有絕對的對與錯?所以,上面認為,這樣的人,更適合放在監督性的崗位而不是決策性的崗位。鄭彬這麼一說,魏海洋心裏就有底兒了,心裏一有底,在丁志學和丁小飛面前也就遊刃有餘了。他想,魏海烽如果真當上這個“副廳”,還不是一樣需要幾個企業家做後盾,平興高速給誰不是給?只要有能力修好,只要別搞成豆腐渣,方方面面都交代得過去,就是一個雙贏的事。這麼一想,魏海洋這酒就喝得格外順當。
趙通達是頭一次上魏海烽辦公室來,如果不是魏海烽找他談話,他連來都不會來。這個辦公室是他熟悉的,以前許明亮主持工作的時候,這裏幾乎就是他每天必到的地方。現在物是人非,他還坐在以前的座位上,但隔着桌子的那個人,卻變成了魏海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