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部

魏陶到底還是沒有上成重點。錄取通知書上寫着:魏陶同學,很高興地通知你,你被第十七中學錄取……

陶愛華臉色鐵青,首先罵了一通老譚老朱,說他們收了人家東西不給人家辦事,良心都被狗吃了。接着又罵了一通趙通達,說他們家趙偉比咱們家魏陶低了12分,居然能上實驗中學,省重點,這學是怎麼上的?真是有“權”能使鬼推磨。最後又把魏海烽給捎上了,說著說著,就說出了“副廳”。陶愛華說:“我看這回這個副廳,趙通達是當定了。你要是能上副廳,老譚能擺着這個現成的機會不巴結你?”

魏海烽一下子火了,對陶愛華說:“副廳副廳副廳,你滿腦子就是副廳,你就不能說點別的?我不當副廳,這日子就不過了?就過不下去了?我就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

陶愛華聽了,“哈”的一聲,說:“我還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呢。明擺着的事兒,你要是當了副廳,咱們陶陶能連個重點還上不了嗎?還有,你們那個老譚,他敢嗎?收了咱們東西不給咱們辦事不說,連個回話都沒有,欺負人也沒這麼欺負的吧?”

魏海烽被窩在那兒,氣得心肝肺直顫。半天,他說出兩個字:“離婚。”

本來,他要說的是“庸俗”——第一,他要是能當上“副廳”,他為什麼不當?這事兒又不是由他自己說了算?他沒當上,他也着急,你做老婆的,就不能給點溫情脈脈的人道主義關懷嗎?第二,退一萬步講,難道兒子上不了重點,天就塌了?丈夫升不上“副廳”,婚姻就沒有意義了?再說,“副廳”和兒子上重點本來是兩件事兒。“副廳”是“副廳”,兒子上重點是兒子上重點,難道上重點中學的學生都有個老子做“副廳”嗎?這是什麼教育觀念?不教育兒子自己努力,倒來批評做爹的沒本事以權謀私。庸俗!太庸俗!這樣教育,能教育得好兒子嗎?但這些話,魏海烽都沒有說出來。他沒有說出來不是因為他修養好,而是他知道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關係,他的話越重,陶愛華的反擊就會越猛烈。比如他說陶愛華庸俗,陶愛華就會說,我倒也想高雅來着,每天喝喝茶插插花,穿穿貂皮大衣,閑着沒事兒去醫院擁抱擁抱愛滋病人,我也想高雅呀,你倒是讓我高雅一個?水仙花高雅,那是養出來的;波斯貓高貴,那是寵出來的。我嫁給你,我還沒嫌棄你沒讓我穿金戴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你倒嫌棄我庸俗來了!魏海烽,你說說看,是我庸俗還是你窩囊沒能耐!

“離婚!這可是你說的,魏海烽。離就離!”陶愛華不卑不亢,步步緊逼。魏海烽沒有出路了,他拉開門,出去了。身後,關上的門被猛力拉開,然後又狠狠地再撞上,“砰”的一聲。魏海烽閉了閉眼,他知道陶愛華最煩他這樣一走了之,可是他實在厭倦了和陶愛華的唇槍舌戰,有什麼意義?說來說去,就那麼幾句車軲轆話,無非是她瞎了眼嫁了他,他沒出息,辜負了她,還有什麼?反反覆復就是這些個事兒。

魏海烽想起自己的導師王友善,當年他要和陶愛華結婚,王友善是不同意的。王友善話說得很明白,他說,海烽,一個善良的男人如果娶一個庸俗的女人,這一輩子就完蛋了。庸俗的女人目光短淺,對生活沒有建設性,她們日子過得不好,就抱怨,說自己嫁錯了人;日子過得好,就沾沾自喜,到處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這種女人沒有靈魂。跟她們在一起生活,無論過得好過得壞,都是很可怕的。王友善認為一個好女人,應該是他亡妻那樣的,跟着他一輩子,日子過得好了,也不到處臭顯擺;日子過得不好,也不覺低人一等。魏海烽沒見過師母,但聽說是一大戶人家的女兒,早年陪王友善留學海外,後來新中國成立,雙雙歸來,一生追隨王老先生,無怨無悔。魏海烽覺得這樣的女子,早死絕了,就算還有,也輪不到他娶。婚姻在一定程度上是講門當戶對的,王友善的祖父是中過舉的,而魏海烽則沒有這樣輝煌的家世,哪怕是曾經的片刻的過眼雲煙式的。

魏海烽的母親是小學老師,算起來也是個小知識分子,生下海洋那年,死了丈夫,人家都說魏海烽的母親命硬,克夫。老太太是個明白人,她對魏海烽說,兒子,那些倆胳膊隨便一伸就是一隻金鳳凰的姑娘,咱家可不能要。你娶回家供着啊?

有一年寒假,魏海烽的一位高中女同學忽然帶着一姑娘到海烽家來玩,女同學聽說是高攀了本城的一位區長,已經懷上孩子,那隨身攜帶的姑娘是女同學的小姑子,在省城上大學,正猶豫是出國留學還是考交大研究生,拿不準主意,所以來請教海烽該何去何從。

老太太一眼就看出那姑娘不是省油的燈,人家姑嫂倆前腳出門,老太太後腳就跟魏海烽說:“你這同學的小姑子你不能要。”

魏海烽說媽看你說的,人家就是來串個門。

老太太說串門兒也別串,串來串去指不定串出什麼來呢!

老太太沒說魏海烽為什麼不能要那姑娘,但過些時候魏海烽聽那姑娘跟別人說:“我嫂子也真逗,什麼人都敢給我介紹。他媽那張寡婦臉拉的,好像自己兒子多了不起似的。庸俗!沒見過世面!小家子氣!其實他兒子就是一窮學生,有什麼了不起的?白給我我還得考慮考慮。”

茶杯大的地方,這話不用長翅膀,走着都不用過夜,就到了魏海烽耳朵里。魏海烽雖然也沒覺得人家姑娘好,但這麼著就讓人家給Pass了,終究不爽。老太太看兒子生悶氣,索性把話說透:“人家那姑娘不是沒看上你,是沒看上咱家。人家跟你一樣數理化拼上來的,憑什麼要嫁一個門戶低的人家?我跟你說海烽,這樣的姑娘,除非你將來出息了,你娶,你要是沒出息,碰都別碰。人家就不是給你準備的,你別耽誤人家前程,人家也別在你這兒瞎耽誤工夫。過日子就是朴樸實實的,沒金剛鑽,攬什麼瓷器活兒?攬也是白攬,瞎折騰。”

後來,魏海烽找了陶愛華。母親起先聽說是個護士,在心裏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兒子虧了,但轉念一想,就痛痛快快答應了,還說:“護士好,以後我有個什麼毛病,正好她伺候。”等魏海烽把陶愛華領回家來,老太太就打心眼裏把這個媳婦當自己家人了。陶愛華樸實,有什麼說什麼,腿腳勤便,對老太太也周到,比那些上了大學念了書的媳婦兒強。那些媳婦兒也不見得是什麼高門大戶出來的,但又不肯結婚又不肯生孩子還不肯跟老人一起住,一個個胸懷世界放眼未來的,魏海烽要是跟了她們,當媽的睡覺都睡不踏實。還是陶愛華好,說也說得,根本不拿自己當外人,一來就發揚了主人翁精神,洒掃庭除,買菜做飯,什麼都干,老太太滿意了。老太太一滿意,就常常來魏海烽家住。魏陶小的時候,說來帶魏陶;魏陶大了,說來幫幫他們的忙。反正老太太是小學老師,一年倆假,常常是夏天來魏海烽這兒,冬天魏海烽再抱着孩子帶着媳婦回去看老太太。那幾年,魏海烽家事兒多得要命,一會兒弟弟上學得花錢,一會兒老太太生病得要人照顧,老太太當著陶愛華的面總說,海烽你得知足,你這個媳婦娶得不錯了,人家嫁給你圖個啥?這麼多年,給你生孩子帶娃,還得上班掙錢,一個女人家不容易。魏海烽每次聽媽這麼嘮叨,心裏都煩。他知道媽是念叨給陶愛華聽的,他也覺得陶愛華不容易,但是,難道他這個做丈夫的就容易嗎?

前幾年,他跟陶愛華鬧過一場“離婚”。那時候他們住在筒子樓里,煤氣罐放在走廊,沒有獨立的衛生間,洗澡要上公共浴池,陶愛華逼着魏海烽去單位要房子,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當時正趕上魏海烽母親從老家來,陶愛華就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跟婆婆告狀,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海烽母親耐着性子聽完了,先當著媳婦的面把兒子說了一通,然後背着媳婦對兒子說:“海烽啊,你媳婦脾氣不好,這女人不任勞都行,但得任怨,你這媳婦的缺點就是不任怨。你往後別跟她吵,夫妻之間,吵多了傷感情,真過不下去了,再說過不下去的。你呀,是被咱家拖累了,你這媳婦配不上你。”這事兒之後,海烽母親就不常來海烽家了。打電話,老太太就說,過一陣吧,這陣兒家裏事兒多,你們自己把日子過好了就行。其實,魏海烽明白,老太太是眼不見為凈,老太太跟魏海烽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離婚?離婚解決問題嗎?尤其是你魏海烽,你離婚就能把你生活中所有鬧心的事都一攬子解決了?眼見着人到中年,事業又沒什麼起色,啥啥都沒有,離什麼離?你離了,你媳婦成了人家媳婦,你兒子跟人家叫爹,你心裏啥滋味?你是男人,你說了離,又沒離,女人就會看輕你!所以,離不了,沒條件離,沒辦法離,離了還不如不離,就別把個“離”字掛嘴邊!

魏海烽在樓圈一圈轉悠,想起母親的諄諄教導——於是,反覆思考離婚的可能性和現實性。首先一個實際問題,離婚以後住在哪裏?一想到這個問題,魏海烽就頭痛。他頭痛了一會兒,想到可以等魏陶上了大學,再和陶愛華離。他這麼一想,頭就不痛了,而且心裏也踏實多了。最多三年,再等三年,他就可以和陶愛華離婚了。到時候,把房子賣掉,或者房子給陶愛華,他用存款再買一個小一點的。他甚至還想,如果這次副廳落敗,他就去南方找個學校教書,時間長了,自然而然就分開了。

魏海烽把每個細節都想了好幾遍,想踏實以後,就決定該回家回家。以前每次和陶愛華吵完了架,他回家的時候都有一種屈辱感,但今天,他居然一點屈辱感都沒有,相反鎮定得很。這是我和你的家,我回我自己那一部分。魏海烽一邊回家一邊想到弟弟魏海洋曾跟他提起過一件事,說他們單位有個女同事,有一天忽然哭得落花流水,說丈夫和自己一直好好的,忽然就提出離婚,而且是非離不可,誰勸都沒用。海洋認為肯定是男的在外面有了女人。魏海烽邊上樓邊想,哪有什麼突然的事情?肯定是那男的早就盤算好的,不過人家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男人就是這樣,什麼事情,等他全想好了,付諸實踐的時候,女人哭啊、鬧啊、後悔啊,用處就不大了。可惜,女人一般都不懂這個道理。她們在全面失敗之前,總在計較一城一池的得失,沾沾自喜於那個男人終於又低垂着頭回到自己身邊來。其實,她們哪裏知道,他回來不過是他暫時沒有找到其他地方可去,如果他找到了,他就不會回來了。

魏海烽邊想邊上了樓,反正早晚要離婚,反正最終全面失敗的是陶愛華,他還有什麼不能忍的?他甚至在心裏有點可憐起陶愛華來了。門虛掩着,陶愛華在廳里看電視,桌子上擱着剩飯剩菜,可以理解為是陶愛華“罷工”,吃過了懶得收拾,也可以理解為是陶愛華特意給魏海烽留的,怕他回來肚子餓。但魏海烽根本不領情,他換鞋以後,徑直去了自己的書房,關上門上了床。陶愛華坐不住了,她示威似的,“啪”的一聲關了電視,進了主卧,“砰”的關上門。她心想,還給臉不要臉了!

魏海烽躺在床上都聽見了,心裏竟然有了一絲快意。這樣也好,不用再聽她叨嘮——忍的成本又降低了。

魏海烽最初幾年,很怕這種夫妻冷戰,一個屋檐下,不說話,冰着一張臉,像兩個仇人一樣彼此敵視着生活,這叫什麼?但現在他發現,冷戰就冷戰,不就是不說話嗎?不說話也比一說就吵強吧?再說兒子都十六七歲了,還有什麼非說不可的話嗎?不說就不說,正好消停,干自己的事兒。而陶愛華恰恰相反,越冷戰,她心裏越沒底氣,越沒底氣,她就越惱火。惱火來惱火去,她就不僅在家裏冰着臉,而且在單位,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冰着臉,跟誰說話都像吃了槍葯似的。

那天梁爽裊裊娜娜地過來,對陶愛華說:“護士長,我,我不願意給男的導尿——”

“誰願意?誰也不願意!除非是有病!”陶愛華臉一耷拉,張嘴就是一梭子。梁爽趕緊轉頭麻溜兒地導尿去了,她知道這就說明陶愛華心情壞到極點。要是平常,陶愛華可體貼人了,肯定會笑吟吟地對梁爽說:“以後招護士,像你這樣,太漂亮的,堅決不能要。這不耽誤工作嘛,怎麼別人導尿都沒事兒,你一導,人家就勃起?就有那種反應?”說完,自己哈哈樂着,一邊說“得了,我去吧”,一邊還真就屁顛屁顛地去了。但現在,陶愛華兇巴巴的,沉着個臉坐在護士台後面,人家喊:“護士長,藥房讓領葯。”陶愛華眼一瞪:“讓他們等會兒!”喊的人不吭聲了,但心裏悄悄地罵一句:“德行。”

陶愛華領了葯回來,經過宋雅琴的病房,心忽然動了一下。她想,也許可以讓宋雅琴幫自己個忙——是呀,既然他們的趙偉比陶陶差着12分可以上實驗,我們魏陶為什麼不行?只要他們家趙通達肯幫忙,就肯定沒問題。魏陶不用上實驗,隨便上一個重點就行,五中、二中,都可以。

她有意走過宋雅琴的房間,看見護工正在幫雅琴搖床。雅琴要把床搖起來一點,護工動作幅度太大,“哐當哐當”地搖,不是太高就是太低。陶愛華趕緊進去,親自低下身子給雅琴搖,一邊搖一邊問,還用再搖一點嗎?是不是太高了?我再給你往下放放。

等都搖踏實了,陶愛華臉紅了。她想應該找一種自然的方式張口,比如說,從趙偉說起。她開始誇趙偉,說趙偉懂事,趙偉聰明,趙偉這好那好什麼都好。宋雅琴穩穩噹噹半靠在床上,她已經很虛弱了,但她意識還是相當清醒。她想陶愛華一定有事求自己,會是什麼事呢?宋雅琴本來就是一個心思縝密的女人,再加上和趙通達生活時間長了,所以在這方面對人的警惕性很高,總覺得別人對自己一好、一溫順,就肯定是有求於己。當然,事實證明,很多時候確實也是這樣。宋雅琴靜靜地聽,以逸待勞守株待兔。實際上,她很享受這種過程。

陶愛華終於說到了魏陶,說到魏陶差6分的事兒。

宋雅琴明白了,陶愛華沒有明說,但雅琴聽明白了。她等陶愛華說完,故意停了停,以造成一種靜場的效果,好像開會時領導要發言似的,先鴉雀無聲,領導才肯開口。雅琴終於肯說話了,而且說得慢條斯理的。她說:“小陶,要我說,十七中就挺好。照我的意思,趙偉就沒必要非考實驗中學。實驗中學好,好在哪裏,就是應試教育搞得好,其實,那對孩子的身心是一種摧殘。我,你是看見了,沒力氣去管孩子的事兒了,孩子要考實驗,也考上了,就上吧。他要是沒考上,或者不喜歡讀書,我絕對不會逼他,沒意義,你說是不是?”

一席話,把陶愛華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陶愛華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那麼煩趙通達兩口子了。這倆人絕對是“天仙配”,沒一個會說人話,要不,怎麼他們能過到一塊兒去?

宋雅琴說完話,做出很累的樣子,不等陶愛華再有所表示,馬上指示護工把一些保健品啥的裝一個口袋裏,給陶愛華拿回去。陶愛華忙說不要不要,自己家都有。宋雅琴於是說,那些蜂王漿什麼的得趕緊拿回家放冰箱,趙偉剛才來的時候忘了帶走,趙通達又忙,今天不知道過不過來,托陶愛華給他們捎回去。這也算是給陶愛華一個台階,可以讓陶愛華沿着這個台階體面地下來。

陶愛華趕緊過去幫護工收拾,收拾的時候,看見了那盒她送給老譚家的西洋參。她當即氣得眼睛發亮,她把西洋參放回床頭櫃,只把蜂王漿提走,邊走邊對宋雅琴說:“你好好躺着,我下班就給他們帶過去。”

宋雅琴客氣地說,他們也吃不了那麼多,你自己留點,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是一點蜂王漿。

陶愛華氣得昏了頭。當一個人氣昏了頭的時候,就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比如說,陶愛華雖然是被宋雅琴給氣着了,但現在她要去找的卻是老譚。

正是七月流火,陶愛華騎車回家,一身臭汗,在樓下見到魏陶抱個籃球正要去玩,當即迎頭棒喝:“去哪兒?”

抱個籃球能去哪兒?陶愛華當然知道魏陶要去哪兒,她不等魏陶說話,張嘴就是一梭子:“少爺,別整天打球了,沒事在家多看看書吧!”說完,把手裏的蜂王漿遞到魏陶手裏,說:“去,給趙偉送去。我不願意見他們家人。”

陶愛華轉頭“噔噔噔”走了。魏陶緊張地連聲喊:“媽媽,你要上哪去?你要去幹嗎?”

陶愛華頭也不回,對魏陶說:“你別管。”她大步流星,一雙腳跟踩着風火輪似的,幾下子就把魏陶甩沒影了。

正是機關下班時間,到處是打飯買菜接孩子的人。人們相互叫着李處長張主任之類的打着招呼。陶愛華怒沖沖,走得橫衝直撞的,快到老譚家樓下時,迎面撞上老譚的愛人老朱,也是冤家路窄。陶愛華一雙眼睛恨得要冒出火來,老朱本能地想躲,但實在沒地兒躲,只好趕緊滿臉笑容地打招呼:“陶護士長。”

陶愛華不理她這一套,橫眉冷對單刀直入:“我們孩子上學的事,你跟你們家老譚說了沒有?”

老朱立刻做焦急狀,皺着眉頓足捶胸道:“說了!他也很着急,孩子的事是大事,都是一個孩子,都理解。他那天回來后聽我一說,當晚就給好幾個人打了電話。本來以為是挺好辦的一件事,沒想到難度會這麼大——”

陶愛華得理不饒人,嗓門大得像金山戰鼓:“辦不成你們也該說一聲啊,對不對,我們好另想辦法!”

老朱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但畢竟拿人家手短,所以只好敷衍:“是是,這是我們的疏忽,主要也是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們說才好,一猶豫就到了這時候。”

陶愛華氣得胸脯起伏,問:“你們家老譚呢?”

老朱張嘴就說:“出差了!走好幾天了!”

“什麼時候回來?”

“說不準。十天半月一個月兩個月,都有可能——”老朱說著說著,自己就停了下來,她發現陶愛華眼睛直直看着前方,眼睛裏“噼里啪啦”往外迸火星。老朱脊背一陣發虛,不由得回頭看去——老譚滿頭大汗,正扛一輛自行車從樓里出來。

老朱嚇得張口結舌,她臉上笑着,尷尬着,嘴裏說:“護士長,小陶,你聽我給你說……”

陶愛華怒目圓睜咬牙切齒:“你不說他出差去了嗎,啊?合著你是一直在騙我啊,啊?騙我沒有關係,問題是,你們把我們孩子的前程給耽誤了!……老譚,你給我過來!”

那天傍晚,機關的人看了一場好戲,也有人上去拉扯勸說的,但陶愛華孤軍奮戰,越戰越勇。她指着老譚夫婦,破口大罵:“你們也太黑了吧,辦不了事兒就說辦不了,不說!東西拿了,事兒不辦,裝沒事人兒!”“收了東西不辦事不說,連個回話都沒有,這還叫人嘛這!”“事辦不了,說呀,說了我們另找人另想辦法!不說!裝沒事人兒!生生把我們的事給耽誤了!這叫人辦的事嘛!”

老譚氣得渾身發抖,對老朱喝道:“她送的什麼東西,給她拿來!”

他又轉過臉去,對陶愛華說:“陶愛華,別給臉不要臉!你偷偷摸摸提着東西巴巴地給我們老朱送上門來,我們老朱沒當面給你扔回去就是給你留着面子!”

陶愛華說:“哈!給我留着面子!謝了啊!跟你說姓譚的,我可一直給你留着面子呢!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把我送的東西,轉送給了基建處趙通達趙大處長的老婆!”

“你血口噴人!”老譚只會說成語。在當眾吵架的時候,說成語是很吃虧的。

陶愛華聲情並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別的我不知道,我送你的西洋參,盒上撕了個小口,我拿膠水粘過!現在那西洋參就在趙處長老婆病房的柜子裏,是我親手幫着放進去的!……是你給送去的吧老譚,是不是想讓趙處長幫你什麼忙啊?”

可憐的老譚像一截悲憤的木頭,任憑陶愛華狂風暴雨般的摧殘。有人看着可憐,就去拉老譚,說:“老譚,回去吧回去吧。”也有人去勸陶愛華:“護士長,消消火消消火。”

魏海烽那天晚上本來約好和魏海洋一起吃飯。因為夫妻冷戰,他就不願意早回家,可是在辦公室待着,又會讓人說閑話。最近只要他晚上走得稍微晚一點,就會有人推開他的門,對他說:“喲,魏主任,還忙哪?又寫什麼內參?”搞得他很是狼狽。他約了魏海洋,結果剛在餐館坐下,就接到魏陶的電話,說媽媽跟人家打起來了,再問跟誰,說是跟譚叔叔。魏海烽馬上變了臉色,他就知道肯定是陶愛華去跟人家要東西了。他站起身就往回趕,魏海洋開車,邊開車邊聽魏海烽氣急敗壞地說,你嫂子我真拿她沒辦法,我跟她說,這東西送了人家就別惦記往回拿,往回拿得罪人不說,而且,而且……

魏海洋接上去:“而且以後誰還敢幫你們幹事兒?幫忙本來就有幫成幫不成一說,哦,幫成了,你覺得那是應該的,你送禮了,沒幫成,你就打上門去,要人家把禮給還給你,這叫什麼呀?嫂子就是目光太短淺。咱中國申奧,申了多少回?頭一回沒成功,沒成功咱再申請,再想辦法,噢,沒成功,你就讓人家把你送的禮物都退回來,那還有第二回嗎?你得讓嫂子明白,重要的不是送出去的東西,重要的是辦事兒,事兒沒辦成,禮也不是白送了,你還落一人情呢。誰也不短你們家那瓶XO你說是不是?”

魏海烽聽着越發地煩,他覺得這個弟弟自從上了MBA以後,說什麼都一套一套的。魏海烽趕到的時候,戲的高潮剛過,但陶愛華還處在亢奮狀態,她一邊撥開拉扯她的人,一邊對圍觀的人吆喝着:“哎,我說,哪位有興趣呀,去跟我上病房看看老譚夫婦送給趙處長的禮物!”

老朱眼淚都氣出來了,她只會說:“你胡說!胡說!”

魏海烽衝過去,一把拉上陶愛華,陶愛華愣了一愣,畢竟夫妻好幾天沒說話了。

倆人沉默地往回走,周圍的人主動和他們迴避視線。快走到樓門口的時候,碰上趙通達,夫妻倆都有點尷尬。趙通達手裏提着飯盒,邊上有人過來,對魏海烽夫婦只是禮貌性地點點頭,卻親熱地回過頭去,和趙通達打招呼:“趙處長!出去啊?”

趙通達點點頭,說:“啊。上醫院。”

“車呢?”

趙通達擺手:“正是開飯時間,司機同志也得吃飯。我出門打個車,很方便的。”

對方敬重地點點頭,加快腳步走過去。

世界彷彿一下子變得很小很小,小得讓都讓不過去。趙通達迎着魏海烽夫婦走過來,步履穩重,臉上掛着笑,而且笑得一絲不苟,像一尊面具。相比之下,魏海烽和陶愛華則笑得不那麼到位,一個笑得心虛,一個笑得勉強。後來陶愛華對魏海烽說,今天這事兒,趙通達未必知道。他要是知道,他能沖咱們笑嗎?

魏海烽氣得差點罵陶愛華沒腦子,他認為趙通達百分之百什麼都知道。他只要一看趙通達那種一絲不苟的笑,他就知道趙通達什麼都知道。而事實上,魏海烽猜對了。今天,臨下班的時候,趙通達接了個電話,所以下班就稍微晚了那麼一點,因此他剛進院門就正撞見陶愛華在那兒跟老譚夫婦嚷嚷。他本來想過去勸勸,但馬上他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聽到了“趙通達趙大處長”的稱呼,他就停住了。再聽聽,他聽不下去了,這個時候,他顯然失去了“勸”的資格,如果他去勸,會給別人以“掩人耳目”的猜想。何況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人沖他笑笑,那笑里有同情;有的人掉過頭去故意不看他,那是厚道的人,怕他尷尬。他站不住了,只好硬着頭皮往家走,假裝什麼也沒聽到,一邊走一邊和對面的人和藹可親地打着招呼——“趙處長,吃了嗎?”別人問。“沒有呢。”他答。一問一答都很得體,彷彿沒有人在不遠處以花腔女高音指名道姓地稱他為“趙通達趙大處長”。

趙通達撐着回到家,一進門就氣得直哆嗦,正好這時趙偉在看電視,日本動畫片。趙通達當即火冒三丈,他連想都沒顧上想,就把自己的一腔怒火像丟炸彈一樣丟到趙偉腦袋上:“整天就知道看電視,學習能搞好嗎?”

趙偉一聲不響,起身關電視,進自己房間,“咣”,關了門。

趙通達氣得心口一陣疼。他正要過去理論,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他趕緊嘆口氣,坐下,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家裏請了個阿姨做飯,阿姨手腳勤快,但嘴上愛東家長西家短。阿姨開了門,一見趙通達就說:“趙處長啊,來晚了,來晚了。你們對門魏主任的老婆和人家打起來了。圍了好多人,人山人海啊。我擠都擠不過來。”

趙通達點點頭,只說:“沒關係沒關係。”他對阿姨這樣的人一向很好,並不是因為他具備平民意識,而是他知道,越是這樣的人,你越要對他們客氣,你要是對他們刻薄,他們那張嘴可是不饒人的。

阿姨一面進廚房,一面說:“這個陶愛華,我看是腦子進了水,只送人家一瓶酒兩條煙幾盒西洋參,就讓人家把他們孩子弄到重點中學去,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差一分兒,一萬塊,他們家魏陶差了6分!”

趙通達聽了,變了臉色,他一向把阿姨的家長里短當成群眾意見來聽取,所以他尤其急切地想知道,群眾還議論了什麼。於是他裝作饒有興趣的樣子,誘導性地問了幾句。阿姨也摸到了趙通達的心思,專撿他愛聽的說:陶愛華還嚷嚷,說老譚把個西洋參當禮物送給了您愛人,是為了賄賂您趙處長,有求於您,我們聽了,都覺得可笑。還沒有聽說過拿西洋參賄賂領導幹部的。再說,就是一般人病了,我們去醫院看看病人,手裏也得拿點東西吧?那叫賄賂嗎?哪兒跟哪兒啊?

趙通達聽了,臉色平緩一些,他覺得群眾的眼睛還是雪亮的,群眾的覺悟還是高的。但他又想,陶愛華偏偏挑這個時候鬧,是不是說明了點什麼?而且,趙偉比魏陶差了12分,卻上了重點,這事兒雖然做得很巧妙,趙偉是按特長生招的,但畢竟傳出去對自己影響不好。其實,給趙偉做這事兒的,是趙偉的姨媽。小宋姐妹都是中學老師,在教育局認識的人多,雅琴人緣又還可以,何況又病得這麼嚴重,這個時候,大家都同情趙偉,所以趙通達實際上沒費什麼太大力氣,就是跟人家吃了幾頓飯,陪着說了幾句好話而已。但誰知道傳出去,別的人聽了,會怎麼想怎麼說?

阿姨把飯做好,招呼趙偉出來。趙偉對阿姨說:“把我的和我媽的裝一起吧,我去醫院送飯,跟我媽一起吃。”

趙通達振作精神,說:“一塊兒去送!正好我也好幾天沒去看你媽了。”他是想跟兒子緩和關係。

趙偉不領情:“你要去我就不去了。”

趙通達有些火:“為什麼?”

趙偉說:“一個人能做的事沒必要兩個人做,何必浪費勞動力呢?”扭頭又進了自己房間。

趙通達孤家寡人地去了醫院,一路走一路氣,到了醫院見了雅琴,雅琴偏偏還提下午陶愛華過來跟自己提魏陶上學的事兒。雅琴嘴一撇,說:“想什麼呢,還說只要隨便一個重點就行,不一定非要上實驗。他們家魏陶,我看就不是讀書的料。”

趙通達火了,他沒有想到女人竟然這樣膚淺,缺乏政治鬥爭的經驗。她們除了比老公的官職,比兒子的學校,還會幹什麼?但他還是努力按住了火氣,畢竟他很久沒有來陪雅琴了,畢竟雅琴也很久沒有人說話了。一個女人,生了病,住在醫院裏,你能指望她有什麼有趣的新鮮的話題嗎?再說,他和雅琴之間,難道有過什麼有趣的新鮮的話題嗎?他們不是一直夫唱婦隨?雅琴就是身體好的時候,沒病沒災的時候,他們也很少聊閑天,他們即使是關上門說私房話,話題也離不開許明亮、周山川、交通廳,最多是說說哪次開會哪個領導說了一句什麼話,然後夫婦倆層層分析領導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那句話又是說給誰聽的。有些話有些事,趙通達不便說的,雅琴就想方設法替他說出去。比如雅琴會當眾說,通達是一個沒有野心的人,他喜歡做些具體事兒、實事兒。廢話,要做具體事兒實事兒,不就是得有實權嗎?這話誰聽不懂?還有些話有些事,趙通達不便做又想做的,也由雅琴出面替他做了,而且還硬要說是自己的意見。比如有一次,許明亮夫人偶感傷寒,雅琴知道了,就偏要去許明亮家探望,而且還“押”着趙通達。許明亮開了門,做生氣狀,說:“通達,你這是搞什麼搞?”未等趙通達說話,雅琴馬上搶上一步:“許廳,你要批評就批評我吧。通達說不要搞這種形式主義,還說您會生氣,我一定要來,通達拗不過,就跟來了。”這話一說,許明亮還有什麼話好說,立刻開門宴客,賓主盡歡。

在別人看來,宋雅琴未必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小氣、各色、乏味,缺乏激情和衝動。但在趙通達看來,雅琴有雅琴的好,雅琴從來不和他吵架,她永遠聽他的,站在他的一邊,幫他分析局勢,替他出謀劃策。他看球賽,她就看球賽;他看新聞,她就看新聞;他出差,她就在家等着,即使他一個電話都不打,她也不抱怨;他講一個笑話,即使一點也不好笑,她也會笑。她就是這麼一個女人,她什麼都可以依着趙通達,她的眼界就那麼高,比趙通達再高一點的,她就看不見了;再說,在她的姐妹朋友中,還沒有哪個人的老公比趙通達混得更好呢,她滿意。

差不多了,趙通達決定回家。雅琴這個樣子,他看着也難過,但又幫不上什麼忙。臨走臨走,雅琴多餘地說了一句,說早知道他晚上過來,就不必托陶愛華把蜂王漿什麼的往回帶了。這一句,讓趙通達暴怒,他認為雅琴也受他培養熏陶這麼多年,怎麼還這麼頭腦簡單?他把護工支出去,對宋雅琴說:“你知不知道現在是我的關鍵時刻?交通廳副廳長,將從我和魏海烽兩個人里,選一個!”

宋雅琴越聽臉色越發白,最後,她幾乎難過得要哭出來:“跟他們說,跟你沒關……”

“是跟我沒關!但是誰會相信?你是我的老婆,人家給你送禮就是衝著我!”他停住,本不想說的,還是說了,說得痛心疾首,“我跟你再三交代過,不要收人家的禮物不要收人家的禮物,任何人的都不要收,別管什麼都不要收,你怎麼就是不聽呢?這下子好,讓陶愛華這個大炮筒子一嚷嚷,不用等明天,全機關就沒人不知道基建處趙處長收禮的事了!雖然說就是蜂王漿西洋參,可是這事就怕聯想,人家說噢,能收蜂王漿西洋參,那就能收別的啊……”

宋雅琴靠在床上,被丈夫趙通達突如其來的憤怒給震懾住了,她拚命忍住眼淚,實際上她已經沒有眼淚了。她知道“副廳”對自己丈夫的重要性,她知道自己丈夫為什麼生氣,這個時候,她幾乎和自己的丈夫同仇敵愾了。她並不恨自己的丈夫無情,相反,她恨陶愛華。女人就是這樣,恨其他女人總是比恨自己老公容易一些,方便一些。

趙通達越說越氣越說越急:“本來我的工作就不好乾,基建處,責任重大,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我跟你們說過!我還一再跟你們說我不求你們給我幫忙只求你們不要給我幫倒忙,但就這點,你們也做不到。趙偉、趙偉考試沒考好——”

宋雅琴大驚:“偉偉……沒有考好?”

“對!沒考好!要不是朋友幫忙,憑他的分數根本上不了實驗中學!”趙通達板著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宋雅琴被徹底擊穿了——原來陶愛華一直知道,原來陶愛華來找自己幫忙是有原因的,而自己,自己,自己卻一直那麼驕傲,那麼居高臨下。宋雅琴的精神完全崩潰了。她有什麼資格在陶愛華面前沾沾自喜,有什麼資格炫耀自己的兒子上了重點?

門外有人敲門,趙通達臉色瞬間恢復平和,以正常的平易近人的聲調說:“請進。”

護工推門進來,輕輕說:“趙處長,上午醫生查房說,阿姨的情況很不好,不能說很多話,您看——”

趙通達嘆口氣:“你照顧她吃飯吧。我回去了。有事及時給我打電話。”說完,看了宋雅琴一眼,那一眼似乎是在提醒雅琴,不要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什麼不該流露的。宋雅琴當然明白趙通達的眼神,那麼多年夫妻了,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以前,她總以自己能理解趙通達的眼神為光榮,這似乎是他們夫妻間的默契和秘密,他們很多事不需要說出來;但現在,她忽然感到一種絕望,她希望趙通達留在她的身邊,陪她說說話。她什麼忙都幫不上他了,但她想她和他這麼多年了,他總應該陪陪她,她沒幾天了,但他還是走了。升官發財死老婆,中年男人三大幸事。宋雅琴忽然感到自己這輩子過得很冤枉很委屈很沒有價值,她得着什麼了?除了一點點人前的虛榮。她又想到陶愛華,這個庸俗的女人——她想到陶愛華,就又替自己的老公委屈、難過,在這麼關鍵的時刻,提“副廳”的當口,被陶愛華這樣的女人給潑了一盆髒水!宋雅琴想如果自己沒有生病,沒有躺在這兒,像今天這種事兒,她就可以用“宋惜惜”的筆名在晚報上寫一篇小小的豆腐塊——她連豆腐塊的題目都想好了,就叫“送禮”。她看不起陶愛華,因此也連帶着看不起魏海烽;她認為一個男人肯娶這樣的女人,說明這個男人沒眼光。當然,她之所以跟陶愛華較上勁,說穿了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最早的時候,有一次母校校慶,那時候趙通達剛剛調到交通廳,魏海烽帶着陶愛華,趙通達帶着宋雅琴,有老婆的都把老婆帶去了,沒老婆的也都帶着女朋友。酒喝多了,男生一致推選魏海烽的老婆最漂亮,魏海烽那種得意勁兒,還有陶愛華那種當仁不讓的小樣兒,都讓宋雅琴不痛快。再後來,趙通達步步高陞官運亨通,再同學聚會,大家就誇趙通達的老婆娶得好,賢惠耐看,敬酒也就願意敬宋雅琴了,還有好幾個光棍說要照着雅琴這樣的找老婆,有氣質有內涵有才華,宋雅琴就自然而然坐了“第一夫人”的交椅。這在宋雅琴理解,是女人對女人的最終勝利,你陶愛華漂亮,那塑料花還漂亮呢,你沒內涵你膚淺,終歸是失敗;但在陶愛華看來,則是男人對男人的勝利,你宋雅琴驕傲什麼?那些人肯恭維你,誇你有氣質,還不是衝著你的男人?

陶愛華會把自己生活中所有的問題,都歸作是魏海烽的問題。比如,魏陶沒有上成重點高中,那是因為魏陶沒有攤上一個好爸爸;再比如,她看上去像一個滿臉皺紋的小老太太,那是因為自己沒有嫁給一個好丈夫;又比如,老譚夫婦之所以敢收了禮連個回話都沒有,那是因為他們壓根沒把魏海烽放在眼裏。總之,只要她在生活中遇到任何一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兒,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沖魏海烽開炮——比如她在單位受了點氣,回家就會跟魏海烽發作,她認為是魏海烽沒出息,所以才有人敢給她氣受。要是魏海烽升了官發了財,那些人,包括院長在內,見了她不得客客氣氣的呀?

陶愛華雖然是跟魏海烽回了家,而且氣焰上也不那麼囂張了,但她臉上還繃著個勁,而且心裏拿定主意,絕不主動和魏海烽說話。這麼多年了,她就沒跟魏海烽低過頭,她憑什麼跟他低頭?家裏日子過成現在這個樣子,他還有功了怎麼著?

魏海洋在樓下繞了好幾圈才找到一個停車位,他鎖好車上了樓,見哥哥嫂子這副樣子,只好在心底里替自己哥哥嘆口氣,但表面上卻是勸陶愛華。他說:“嫂子,您這脾氣得改改了,您看人美國總統競選,人家老婆都什麼樣?忍辱負重忍氣吞聲,天大的委屈,背着人哭!人前,拼着命也得維護老公的形象榮譽!為什麼?很簡單,一根繩兒的螞蚱一條船上的夥伴,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陶愛華一張嘴就把魏海洋給頂回來了:“你哥是美國總統嗎?他要是,我就忍。”

魏海洋自討沒趣,摸摸自己後腦勺,找了個台階,說:“我哥確實不是美國總統。但你想想,就說今天這事兒,他收禮不對,可你送禮就對了嗎?如果上升到法律高度,收禮是受賄,送禮就是賄賂,同等量級!……不錯,收了禮而不辦事是不地道,咱只當得個教訓,下回不跟他打交道就是了,但是不能嚷嚷啊!嚷嚷出去的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

陶愛華懶得和魏海洋長篇大論,她讓海洋打住,說:“行了別說了!我這心裏本來就夠堵得慌了!”

房間裏暫時鴉雀無聲。

半天,魏海烽說話了,他特意說得字斟句酌。他對陶愛華說:“以後你做什麼事之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

陶愛華一聽,火又上來了:“跟你商量幹嗎?出了問題,我自己扛。我一個平頭百姓沒官沒職我怕誰?我是我,你是你。”

魏海烽冷冷道:“你自己扛?你扛得了嗎?”

魏海洋見陶愛華又一副一觸即發的樣子,忙上前勸:“話是這麼說,你是你,我哥是我哥,但是,誰會相信?”

陶愛華的氣勢被壓回去一點,她斜了兄弟倆一眼,說:“我以後注意。”然後,又快馬加鞭地加上一句,“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陶陶怎麼辦。”

魏海烽仍冷冷道:“按原先決定的辦。”

陶愛華眉毛一挑:“考哪上哪?”

魏海烽臉一歪:“考哪上哪。”

陶愛華當即翻臉:“不行。”

魏海烽哼一聲,說:“那你說怎麼辦?咱們接着給誰送禮?”

陶愛華定定地在原地站着,有一會兒沒說話,片刻后說:“咱們找趙通達!”

魏海烽、魏海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兄弟倆看陶愛華的眼神像看一個瘋子。魏海洋按住魏海烽,試探性地問陶愛華:“嫂子,你的意思不是說,找趙通達幫忙吧?”

“我就這個意思!趙通達和你哥是同事是鄰居還是大學同學研究生同學,這個忙他應該幫,這事兒對他不算事!”陶愛華說。

“嫂子,我敢百分之二百地肯定,咱今天晚上鬧的這事兒已經傳到趙通達趙大處長的耳朵里了!”魏海洋沉不住氣了。

“我惹的事,我去跟他道歉,如果他需要,我當眾為他闢謠!”陶愛華邊說邊向外走。

“站住!”魏海烽的聲音不高,但極具威懾力,“你要是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甭跟我這掉書袋子!什麼自取其辱不自取其辱!就是自取了其辱,我願意!為了兒子,讓我幹什麼吧,給他下跪都成!”陶愛華提高了音量。

“你以為只要下跪就能辦成事兒呀?”魏海洋忍不住插了一句。魏海烽這個弟弟,有的時候,就是有這麼點玩世不恭的勁兒。魏海烽白了魏海洋一眼,他騰不出功夫搭理他,他現在要對付的是陶愛華,因為以他對陶愛華的了解,陶愛華是真幹得出來給趙通達下跪的事兒的。魏海烽耐下性子,對陶愛華說:“我不是沒有想過找趙通達,最終之所以沒找,是因為找他也是白找!我跟趙通達過去是同學現在是同事他是什麼人我還不了解嗎?他是個原則性極強的人——”

“原則性極強的人也可以解釋為不願意幫人的人!”魏海洋自以為是地敲着小邊鼓。這次魏海烽轉過頭去呵斥了一句:“海洋,少耍貧嘴!”魏海洋吐吐舌頭,去魏陶的房間了。魏陶在玩遊戲,見魏海洋進來,頭也不抬說了句:“我要是你,我早不在他們那兒待着了,他們倆多無聊啊。”

魏海洋拍了魏陶一下,說:“誰們倆呀?他們是你爹媽。為你的事兒他們才吵的。”

魏陶出一口長氣,說:“是不是沒有我他們就不吵了?”

魏海洋樂了,說:“你說呢?”

魏陶看魏海洋一眼,小大人似的,說:“你樂什麼?這事兒有這麼可樂嗎?”

魏海洋趕緊收了笑,說:“沒有沒有。沒什麼可樂的。有的時候,爭吵是為了解決問題。”

魏陶這次笑了,說:“小叔,你說得不對。愚蠢的人,才通過爭吵解決問題;聰明的人,是通過避免爭吵來解決問題的。”

魏海烽和陶愛華躲進自己的卧室,魏海烽把門關好,他總覺得大人之間的事還是要避着孩子。在這一點上,陶愛華和他的看法一致。

倆人進屋以後,魏海烽給陶愛華擺事實講道理。他說:“我敢肯定,在這種關鍵時刻,趙通達為他兒子做這個安排是經過了思想鬥爭的,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你不可能要求他為了別人的兒子再破一次例。否則你想,我們對門住着,我和他一個大樓里上班,他老婆還住在你們科里,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他為什麼從來不跟我們提這事?明擺着迴避!他不想幫我們,不願意幫我們。在明明知道求他也是白求的情況下,就不能去求。否則,徒然使雙方難堪。”

“我不怕難堪!”陶愛華把頭擰到一邊。

魏海烽急了:“你現在代表的不僅僅是你!”

“還有你,是不是?”陶愛華挑釁式地向上揚揚下巴頦。

“是。”魏海烽毫不示弱。

陶愛華氣得嘴唇都哆嗦了:“魏海烽!……像趙通達這麼沒人味兒的人都知道在關鍵時刻給兒子找找人走走門子安排一下,你,你連趙通達都不如。關係到兒子前程的事,你為了自己的一個面子就能躲在家裏做縮頭烏龜,你還配做父親嗎你?……我不用你!我兒子的事我管,我自己去!”說著站起來就向外走。

“你今天晚上要是敢走出這個門,我們就——離婚!”魏海烽由於憤怒,聲音大得嚇人。

陶愛華終於沒有去找趙通達。她一方面是被魏海烽給嚇住了,另一方面也是她自己心裏確實對趙通達沒底兒。她想要是魏海烽去找,多少還能說得上話,趙通達顧着面子可能也就答應了,她找,趙通達三句兩句還不就把她給撅回來了?她這麼想,心裏就更加對魏海烽失望。她不知道,其實魏海烽是找過趙通達了,趙通達沒有給他老同學這個面子。

下午,就在陶愛華給宋雅琴搖床的時候,魏海烽找了趙通達。當然,他是找了個借口去的。他溜達到趙通達辦公室,說老班長喬遷新居準備近期大宴賓朋,問趙通達什麼時候有空。其實這事兒沒必要非到通達辦公室說,打個電話的事兒。趙通達當然看出魏海烽是有別的事兒,都是老中醫,誰給誰把脈?趙通達想與其坐等,不如反守為攻,所以他索性主動出擊,問魏海烽:“海烽,這幾天我怎麼看你情緒不高啊?有什麼心事?”

魏海烽被這麼冷不丁一問,反而猶豫了,但只片刻,他就下了決心,有棗沒棗先打三竿子。他說:“小陶和我鬧呢,為孩子上學的事兒。”邊說邊觀察趙通達的反應,他注意到趙通達的表情有點不自然,他想這事兒估計沒戲。

趙通達儘管已經猜到是這事兒,但魏海烽說出來,他還是不舒服。他本來寄希望於魏海烽不說,魏海烽不說,他就正好做個好人,既關心了同事,又不必承擔責任,但魏海烽偏偏說了,這就使他有點難堪,這時,他只好硬着頭皮繼續上:“哦?陶陶上哪個中學?”

魏海烽定定地看着趙通達,說:“十七中。”

趙通達躲開對方的眼睛:“十七中不錯。陶陶不簡單啊!”

於是魏海烽再沒說話。他還說什麼?人家都說十七中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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