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部

第十五部

魏海烽自從跟陶愛華離婚以後,跟沈聰聰反而檢點多了,平常沒事兒盡量不打電話。沈聰聰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她跟魏海烽本來就什麼都沒有說開,男男女女在沒有說開之前,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沈聰聰體會到了,那就是陶愛華包括趙通達都不能拿她怎麼辦,說起來她並沒有干出格的事情。就是說得難聽再難聽,也不過是她惦記魏海烽來着,她享受了點跟魏海烽在一起的快樂時光,而這些時光,本來應該屬於人家老婆孩子。不過,沈聰聰可以自我安慰,即使魏海烽不跟她在一起,那些時光他也未必肯陪老婆孩子。所以,她沒有主觀上的故意,她和魏海烽是乾乾淨淨的,她沒有破壞他的家庭。至於他和陶愛華,那是他和陶愛華,他們倆好他們倆壞,跟她是無關的。但是,她沒有想到,現在“東方娛樂城”這事進展到這份兒上,就算告一段落了,內參發了,資料她也給了魏海烽一份,她還有什麼理由再找魏海烽呢?自從開標以後,她給魏海烽打過幾次電話,魏海烽每次都在忙忙叨叨,不是開會就是邊上一堆人。這讓沈聰聰多少有點失落,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棋子,走完了自己該走的,剩下的就是待在那兒,看別人走了。

其實,她不知道,魏海烽之所以躲着她,除了潛意識裏的不願意惹麻煩以外,還有一個具體的原因,就是交通廳內部在定標上,意見極不一致。從理論上說,三個中標單位,各有所長,定誰不定誰,誰都說不出什麼來。可是,你放着泰華第一名不定,偏要定第二名藍天,這事兒不是授人以柄嗎?

廳長周山川找魏海烽談話,說:“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開始,極力推崇泰華的是你,現在,堅決反對泰華的又是你!”

魏海烽說:“廳長,我跟您彙報過,泰華集團資金上可能有一些問題。”

廳長火了,道:“證據呢?……一個記者私下裏搞來的一些東西,能成為我們做這樣一個重大決策的證據嗎?這次評標,專家們一致看好泰華——”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另一個方面。廳長,您不覺着泰華標書做得太好了嗎?與我們預想的標底簡直是分毫不差……”

魏海烽後來知道,泰華的標書之所以做得好,是因為魏海洋。據魏海洋後來交代,他偷了洪長革的保險柜鑰匙,把標底用數碼相機翻拍了下來。當然,魏海洋的交代很多人是不相信的,但人們都說魏海洋講義氣夠朋友,都進去了,說什麼不說什麼,還是清清楚楚。洪長革後來被多次叫去協助調查,他咬死了跟魏海洋在一起就是吃吃喝喝,根本沒提平興高速一個字。負責調查的趙通達問他:“你們就是單純的吃吃喝喝?那單是誰買的?”洪長革立刻叫起來:“趙秘書長,我吃喝歸吃喝,可是並沒有給他們辦事啊,這不能算是腐敗吧?”趙通達說:“長革,你不會那麼天真吧?如果你手裏沒有招標辦主任這個權力,誰會跟你有這麼好的交情?請你吃請你喝請你高爾夫?很多人都說,事前不送禮,事後送,就不算腐敗,不算賄賂。他們的理論是事前送,是交易,事後送,是交情,你是不是也這麼認為啊?”洪長革滿頭冒汗,但還是咬死說自己就是吃了喝了,事前事後都沒有拿任何好處。

不過,這些事兒都是後來的事兒。當時,魏海烽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覺得魏海洋有點怪,也隱約感覺魏海洋可能有什麼大事。他也問過幾次,但什麼都沒問出來。一來是海洋後來自己交代的那樣,他覺得說了也晚了,索性就一個人扛了;二來也是海烽太忙了,忙得沒有時間深究許多細節。事後回憶起來,魏海烽覺得其實是有很多蛛絲馬跡的,只是自己沒有往那個方向去想而已,甚至說難聽一點,也是自己不願意往那個方面去想。有一件事兒,魏海烽印象很深,當時是開標之後,魏海烽的母親來了一個電話,電話是陶愛華接的。老太太還不知道陶愛華已經不是自己兒媳婦了,跟陶愛華叨叨嘮嘮地說,醫生懷疑她得了乳腺癌,建議老太太做一個切片。陶愛華在電話里緊着安慰老太太,說肯定沒事兒。又問老太太定下切片的日子了嗎。老太太說這不跟他們商量呢嗎。魏海烽回家,一聽立刻傻了。陶愛華說,這種手術在他們醫院都是門診做,就十幾二十分鐘,沒事當天就讓回家了。魏海烽問:“那有事兒呢?”陶愛華說:“有事就得當場做大手術,全切。完了,還得化療。那就是持久戰了。”家裏這種事兒,以前都是陶愛華請假。現在倆人離婚了,沒那層關係了,魏海烽不能再支使人家,當下把魏海洋叫來,讓魏海洋跑一趟。魏海洋吭哧吭哧半天,這不行那不行,當時魏海烽根本沒想到,那幾天魏海洋已經辦好護照,正排隊等簽證呢,根本離不開。魏海烽跟魏海洋講道理,說他確實走不了。那幾天交通廳為定標的事天天開會,一開開一天,魏海烽一個人在那兒頂着,明確表示不同意泰華。理由是東方娛樂城半停工之謎尚未解開,泰華的信譽及其資料的真實性,都要打折扣。海洋居然說:“哎,哥,這是個機會啊!你走!借媽有病,趕緊走!就是媽查了沒事,你也等定了標之後再回!……我告訴你吧,泰華肯定有問題,要不,東方娛樂城能蓋一半就扔那兒?現在那沒蓋的另一半直接就成了銀行的不良資產!這是上面還沒查,只要查,非得判幾個瀆職罪!……就這樣定了,哥,借媽這事兒,躲一躲。……現在泰華志在必得,為此不惜花重金把鄭彬這麼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都網羅了去!……定標時你不在,將來出了事,你也好推!”把魏海烽氣得面如土色,當即把魏海洋罵了一頓。現在回頭一想,魏海洋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以為能白拿人家50萬美金,然後一走了之,天真啊!

最後,魏海烽母親手術那事,還是陶愛華收拾收拾去了。陶愛華走的那天,魏海烽親自去火車站送她,還事先給買了火腿腸方便麵榨菜水果以及洗乾淨的黃瓜西紅柿。陶愛華感動得半天沒說出話來,她給他們家當兒媳婦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享受過這待遇。這現在離婚了,成了外人,反倒客氣了,周到了,體貼了。魏海烽也意識到了,給自己找補,說自己不太會關心人。陶愛華給他加了一個“親”字。陶愛華說:“你是不太會關心親人。”重音落在“親”字上。“其實不是不會,是不想。現在我們離了婚了,不再是親人是外人了,你就覺着有責任去關心去照顧了。這就是你,海烽,對外人——不管上級下級同事朋友——永遠比對親人要好!……難道當了官,就得這樣嗎?有必要非得這樣嗎?”陶愛華還是有怨氣的,只不過以前,她沒有資格“怨”,因為她是做老婆的,做老婆的就得“任勞任怨”,否則,就是她不賢惠,不懂事,無理取鬧,潑婦,沒素質,斤斤計較……

魏海烽在站台上,接了沈聰聰一個電話。陶愛華也知道是沈聰聰的電話,什麼都沒說。倒是魏海烽自己過意不去,跟陶愛華畫蛇添足地解釋了一句:“她剛從北京回來,有點情況要跟我通個氣。”這次陶愛華倒沒有夾槍帶棒,也沒有怨言,只說了一個字“哦”。

沈聰聰要跟魏海烽通的氣很簡單:第一,她的文章已經引起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證監會已經找到她,事實上他們對泰華集團的報表一直是持高度懷疑態度的,只是苦於沒有證據,他們讓她再補充一些資料;第二,她接到請柬,泰華的新聞發佈會。她說她覺得奇怪,怎麼泰華忽然在這個時候召開發佈會?而且“心連心”就“心連心”,怎麼還這麼大規模地請官員,而且還要一邊“心連心”着,一邊“熱烈慶祝”東方娛樂城二期工程即將竣工!

魏海烽邊聽邊嘆氣。沈聰聰問他怎麼啦。魏海烽想了想,說了他的兩難。如果定了泰華,泰華又真查出來有事,他想都不敢想那個後果。可如果不定泰華,泰華又是評委一致認可的第一候選方,那很可能,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會被人扣上無視市場經濟法則、無視專家、藉助行政力量干預市場競爭的帽子。

沈聰聰聽了,一時無話。只問:“還剩幾天公示?”

魏海烽說:“四天吧。就怕來不及啊。廳長要求我們必須如期發送中標通知書。”

沈聰聰點點頭,一時無話。她心裏盤算了一下,就算證監會兵貴神速,把丁志學他們拿下,那也得十天半個月,四天是有點懸。她說:“有沒有辦法拖一拖?”

魏海烽點點頭,又搖搖頭。辦法是有的,比如建議讓泰華作出書面說明並提供相關證明材料,表明他們能夠按招標文件規定的質量標準和工期完成招標工程。這也符合程序,泰華也說不出什麼來。但魏海烽之所以搖頭,是因為他感覺他這個建議,首先在交通廳內部就過不去。廳長已經跟他把話挑明了,中標通知書晚一天發都不行。

廳長這話不是跟海烽在私下裏說的,也不是把海烽叫到辦公室說的,而是在開會的時候,當著大傢伙的面說的。廳長說:“我們不能無休止地爭論,海烽,你有不同意見,可以保留。市場經濟,還是要尊重市場規律。這已經不是官本位的時代。”說到這兒,看都不看魏海烽,把臉扭過去對着洪長革,說:“長革,你們要排除一切干擾,本着公開公正公平的原則,儘快確定中標單位,如期發送中標通知書,不要給人家以口實,不要授人以柄。現在已經有人在議論,說有些領導同志,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以各種行政手段干預中標結果,不斷挑戰法律法規的底線。長革,我提醒你,要堅持原則,堅持立場,否則一切後果,你自己負責!”說完,根本不給任何人解釋申訴的機會,一邊往起站一邊說:“今天的會就到這兒。按期定標,一天也不能拖!”說完,走了。

相顧無言,在魏海烽這邊是心亂如麻,沒說話的心思;在沈聰聰這邊是紅顏知己,陪着你慢慢變老。但老這麼呆坐着,也不是個辦法。沈聰聰振作心情,開始沒話找話:“我剛才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在哪兒?聽着挺亂的。”

魏海烽回答:“火車站。”

沈聰聰開玩笑道:“去那兒幹什麼?火車站現在也歸交通廳不歸鐵道部了?”

魏海烽咧了咧嘴,勉強湊出一個笑容,說:“我送陶愛華去了。我母親需要做個手術。”

沈聰聰尷尬地坐在那兒,差點要說:“你們不是離婚了嗎?”但終歸是沒有說。魏海烽似乎意識到沈聰聰的情感變化,心裏緊了一下,但也就緊了那麼一下。他這婚離的,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離是離了,倒越過越像一家人。不說別的,就說吃飯吧,開始幾天,剛離婚那陣,他和陶愛華還分得清清楚楚,各吃各的,沒兩天,就又混到一起了。他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吃得誠惶誠恐,邊吃邊問:“我吃了,你還夠嗎?”陶愛華說:“不夠再說。家裏有面,一下就得。”這麼連續吃了幾天,魏海烽過意不去了。那幾天是開標前最忙的幾天,魏海烽天天忙得腳丫子打後腦勺,連中午飯都吃不踏實,就跟陶愛華商量,說跟她這兒搭一夥,按月交伙食費……“老讓你花錢不合適!”陶愛華聽了,慢悠悠道:“那你要是哪天不回來,我做了,你沒吃,算誰的?”魏海烽說:“我要是不回來吃,肯定提前告訴你!”陶愛華聽了,心生感慨:“以前,你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從來連個招呼都沒有。”魏海烽當即默然。這人可能都是這樣,失去了,才會覺得可惜覺得痛。魏海洋就跟魏海烽說過,我要是女人,我也追求你,因為你年富力強前途無量。可是你看上沈聰聰什麼啦?一半老徐娘。在這一點上,你得跟人家丁志學丁總學學,這麼多年,比他老婆強的女人有沒有?有。遇上沒遇上,遇上了。但人家是怎麼乾的?有一女的,仗着跟丁志學有那麼點關係,非要人家娶她。丁志學給她買了樓買了車送了她一大筆錢,她還鬧,說愛的是丁志學這個人,不是他的錢。人家丁志學說,我這個人是什麼?是一把骨頭一團肉。我要是沒有這點錢這點社會地位,我這歲數的老頭,你能上趕着撲嗎?你不是愛我這個人嗎?那我就先把車把樓把錢都收回來。得,那女的一聽,不折騰了。玩女人就得這麼玩,你要是拿不住她,你就別碰她,碰她幹什麼?天下好玩的女人又不光她一個。哥,咱都是男人,有些事兒咱得弄明白。這男人,有了官有了地位有了錢,才能有美人兒;他要是丟了官,別說美人兒,就您這歲數,四十多歲一中年男人,上有老,下有小,到社會上找工作,競爭力還不如一農民工!

沈聰聰並不知道魏海烽這會兒的心情複雜得跟集成電路似的,還在那兒故作輕鬆,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陶愛華對你還真挺不錯的。”魏海烽平常聽沈聰聰說這種話,一般沒什麼感覺,即使有感覺,也是正面的感覺,比如覺得沈聰聰懂事啊,大度啊,善良啊;但現在,他卻心頭堵得慌。一個女人太懂事太大度太善良是會讓男人不舒服的,過猶不及,沈聰聰“戲”過了。

“東方娛樂城——泰華與你心連心”的新聞發佈會如期舉行。

“東方娛樂城佔地10萬平方米,建築面積45萬平方米,目前已經完成89%的工程量,預計明年春天投入使用,估計每年將產生15億的現金流和2億元的租金……”梁冰聲音不高,但清楚悅耳。所有數據,均爛熟於心,根本不必看稿子。

梁冰一講完,沈聰聰立刻第一個舉手提問。有人將話筒遞給沈聰聰。沈聰聰款款起立,她今天穿了一身深色套裝,颯爽英姿,當仁不讓。沈聰聰的問題是:第一,她多次採訪東方娛樂城,發現這裏進場的施工人員比其他工地要少,為什麼?第二,據她了解,東方娛樂城拖欠多家施工單位的工程款,有的拖欠時間已經長達四五年,請問為什麼?

梁冰嫣然一笑,她為了這個場合,辛苦地準備了很多天。公司公關部是幹什麼吃的?早替她找到沈聰聰的軟肋。梁冰穿的是一件禮服款冰蘭色套裝,裏面是緊身連衣長裙,外套一件純色小西服,西服上跳動着一枚彩色水晶胸針,又活潑又高貴。梁冰說:“沈記者的兩個問題,第一,您說在施工現場,發現目前進場的施工人員比其他工地要少,這是因為東方娛樂城已接近封頂,所用工人當然要少很多;第二,所謂拖欠工程款一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說到這裏,梁冰故意笑了一下,露出滿口漂亮的牙齒,接著說,“眾所周知,泰華集團是一家有實力的企業,目前正在角逐我省平興高速的建設。在這個時候散佈對泰華不利的消息,拿泰華做文章,是不難理解其用心的。我們知道,新聞隊伍中,有些記者拿了對手企業的好處,於是就喪失了一個新聞記者應該有的良心和道德,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

再接下來,沈聰聰不停地舉手提問,但梁冰卻永遠在示意其他記者起來提問,看都不看沈聰聰,絕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沈聰聰的職業生涯中,從來沒有遭受過這樣的侮辱,她果斷地搶過一個剛剛提問過的同行手中的麥克風,開門見山道:“梁小姐,你今天搞的這一切,都是你們公司領導授意的吧?”

梁冰針鋒相對:“當然!我是泰華的員工,如果有人污衊泰華,誹謗泰華,作為一名泰華員工,我有義務有責任說清事實真相併予以反駁,以維護公司的利益,傳達公司的聲音!”

沈聰聰翻臉:“那你也不能沒有原則!更不能無中生有胡說八道!”

梁冰也翻臉:“沈記者,你不要以為自己是大報名牌記者,就可以胡作非為就可以隨便欺負人!實話跟你說吧,我剛才當著大家的面,給你留着面子哪!”

“給我留着面子?我用得着你給我留什麼面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說了?”

“你說!”

“你拿了藍天集團10萬元的廣告回扣!”

沈聰聰當場傻在那兒,百口莫辯。這件事情她是完全可以說得清楚的,但是顯然在這樣的場合下,她是說不清的。省報五十五周年社慶的時候,梅總監曾經找沈聰聰幫忙,說拉點贊助,把社慶搞得氣派一點。沈聰聰當時跟趙通達剛對上眼,一來二去就採訪了藍天的王雲達,給王雲達寫了篇報道,後來梅總監找王雲達扎錢,王雲達也就答應了,一共給了他們100萬贊助。按照當時報社規定,報社員工拉廣告可以按提20%的成。梅總監就把那20%跟沈聰聰對半分了,一人10萬。

沈聰聰見到魏海烽的時候,眼圈都是紅的。魏海烽聽完她關於那10萬的解釋,正想找幾句話安慰她,偏偏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沈聰聰示意他先接電話。結果魏海烽一接電話,脫口而出先喊了一句“愛華”,接着又連連說:“……已經到家了!……不是說好我去接你嗎?……我馬上回去!”

魏海烽電話剛收,還沒來得及跟沈聰聰解釋,沈聰聰那邊就搶先開口了,說:“我沒事兒了,你趕緊回去吧。”

魏海烽看沈聰聰竭盡全力地笑着,心裏一陣難過。他跟沈聰聰解釋:“她沒帶家門鑰匙。”“別解釋了。趕緊回去吧。”沈聰聰笑着,那是一種讓魏海烽看在眼裏、扎在心裏的笑容。當然這種笑容,用魏海洋的話說,大街上的妓女肯定是不會的,但高級俱樂部里的,都會。一個女人沒這兩手,想吃男人飯,就跟不會英語,就想評職稱,難着呢。

魏海烽咬咬牙,對着那張讓他心碎的笑臉,試探着說:“那我走了?”

“嗯。”

“你沒事兒了?”

“沒事兒。”

魏海烽走了。沈聰聰忍着忍着,眼淚還是奪眶湧出……她是有事兒的,她的事兒還沒跟魏海烽說呢。

魏海烽是從趙通達那兒知道沈聰聰出事兒了。省報有一個新聞研究所,專門針對沈聰聰拿回扣的事件展開了調查。這件事情,本來是一件很容易說得清楚的事兒,梅總監反覆替沈聰聰說了好幾遍,但報社最終還是決定,在事情搞清楚之前,暫時停掉沈聰聰的新聞主編職務。

現在交通廳的人對魏海烽又有了新的傳言,說魏海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臨了臨了,栽到一個女人手裏。這個女人就是沈聰聰。敢情他魏海烽堅決反對泰華,是為了沈聰聰啊。把泰華弄下去,第二名就是藍天,藍天私下裏得給沈聰聰多少好處啊?那10萬回扣是名正言順拿的,其他的呢?還有人說,通過女人搞錢比通過弟弟搞錢更踏實穩妥。弟弟搞錢,萬一搞出事兒,自己還得大義滅親;女人搞錢,搞出事兒,最多忍痛割愛。

林省長已經對魏海烽火到極點。他把廳長周山川叫去直接罵了一通,語氣很嚴厲,一點面子都沒留。林省長說:“你們交通廳到底誰領導?一個魏海烽頂在那裏,就天天開會天天討論,你這個一把手怎麼當的?”廳長諾諾。片刻之後,林省長以商量的口吻對廳長說:“實在不行,可以考慮讓魏海烽動一動。省交通職業技術學院缺個副院長,你說讓他去那兒怎麼樣?”

廳長不置可否地:“平級調動?”

林省長說:“人盡其才。魏海烽口才不錯,文筆也不錯,長於研究問題,他去做這個副院長,我看比讓他當副廳長合適。副廳長要面對方方面面的問題,要善於協調,現在看來,他不合適。至少反覆無常就是一個大缺點,贊同泰華是他,反對泰華也是他……”

廳長為難地說:“這個時候把魏海烽同志調走,會不會影響平興高速的工作進展?”

林省長大怒:“我想把他調走就是怕影響平興高速的進展!……這事你先不要說,我和書記再碰一碰。但是你也不要等,回去傳達我的意思,中標通知書,一天也不能拖。否則,是誰的責任就追究誰!”又語重心長追加一句,“一把手負主要領導責任!”

廳長再次諾諾,但看得出,他心裏壓着火。這火當然有一半是衝著魏海烽的。

魏海烽一見周山川給自己沏茶遞水,就知道沒什麼好事兒。他以靜制動,倒要看看廳長拿他怎麼辦。

廳長換上一副喜眉笑臉,好像是在跟魏海烽商量一件好事似的:“……海烽啊,你有沒有興趣去省交通職業技術學院做副院長?一年有兩個假,很多人都想去,是個好位子。”

“廳長,這是您的意思?”

“……林省長的意思。”

“您的意思呢?”

“我,我想先聽聽你的想法。”

“我不去。”

廳長不說話了。他沒想到,這個魏海烽到這個時候了,還這麼給臉不要臉。廳長運了運氣。他這輩子吃虧佔便宜都在“繞彎子”上了。早些年,人和人之間,會繞彎子的能佔到便宜,血雨腥風的年代,你比人家慢半拍,你該落的好處都能落到,該觸的霉頭都能躲過;但這些年,你一慢就被人家搶佔了制高點。比如他和魏海烽,這就跟下五子棋似的,他本來就跟人家差着段位,再失了先手,那輸棋不是早晚的事兒嗎?

“如果真這樣定的話,你不去恐怕也不行。……”廳長到底說出了難說的話。

“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聽我的想法?直接下命令得了!”

“……給你打個招呼,讓你有一點思想準備。”廳長軟刀子殺人。

“實在要我走,等到定標以後!”

“何必呢,海烽?”廳長說到這裏,嘆口氣。這口氣明着是為魏海烽嘆,其實是為自己。周山川說,“海烽,不是我批評你,有些地方你得跟通達同志好好學學!……如果魏海洋是趙通達的弟弟,我相信他絕對不敢在招投標工作中這麼張揚,這麼無所顧忌!你弟弟前一段,往標辦跑,跑得滿城風雨。你想想,如果換了通達同志,會么?海烽同志,這對你也是個教訓,不僅要嚴格要求自己,更要嚴格約束自己的親人。……”

魏海烽感到廳長話裏有話,不敢輕易插嘴了。

周山川說:“省里這次想動你,除了招標的事上一波三折議而不決,別的事也不能說對你沒有一點影響。當然當然,那都是小節,但小節有些時候,可以忽略不計;有些時候,它就會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草!……”

魏海烽點頭。他知道廳長說的那些小節是什麼。

廳長的話說到這裏,打住。他伸出手拍拍魏海烽的肩膀,最後說:“好了,早點回家吧。……我也得早點回去了。老婆已經有意見了,說你一個快退休的人,還整天瞎忙什麼?”

周山川在一個月以後,正式被省里叫去談話,通知“到點退休”。廳里的人都認為,周山川其實是被魏海烽害了。當然周山川自己表現得很達觀,魏海烽去看他,他還跟魏海烽說:“海烽,我想得通,一條路換個官做,就是換得來,那個位置坐得也不踏實。我要謝謝你,給我的仕途畫上這麼圓滿的一個句號。”

人們都說魏海烽運氣好。廳長找他談過話,按說他也就該準備上路了,泰華集團恰恰這個時候東窗事發。全國人民都在報紙上看到了那條消息:“因涉嫌提供虛假財務信息,泰華公司董事長丁志學、董事兼總會計師黎福生、董事會秘書李建國及7名中層管理人員已被公安機關拘傳接受調查,目前調查正在進行之中……”新華社發的通稿。

接着全省人民又在不久之後,看到了林省長在平興高速奠基典禮上的講話。林省長說:“常常有人講,上一條高速,倒一批幹部。有沒有貪官,我承認有,但是我們應該看到主流,看到大局。這個主流,這個大局,就是我們擁有着一大批廉正無私一心為公的好乾部,正是由於有了他們,我們國家才能在改革開放二十年的短短時間內,取得如此舉世矚目的成績!……”

接着鏡頭依次掃過魏海烽、趙通達、周山川……

掌聲雷動。魏海烽跟在林省長後面講話,他說:“同志們,經過大家的努力,平興高速今天終於要開工了!……藍天集團天達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通過了國家‘質量、環境、職業健康安全一體化’認證,具有水利水電工程、公路工程、市政公用工程、房屋建築工程、機電安裝工程等五項施工總承包一級和地基與基礎工程施工專業承包一級等資質的大型現代化建築施工企業。……”

這個鏡頭,是沈聰聰替魏海烽拍的。她現在已經是中央電視台一檔焦點節目的著名主持人了,雖然離法拉齊還遠,但已經躋身成功女性的行列。

第三位說話的是廳長周山川,他是今天說話最簡短而又最動感情的領導。他衝著魏海烽說:“海烽同志啊,謝謝你給我的從政生涯畫上這麼完滿的一個句號。能在平興高速奠基的這一天交班,我高興。我預祝平興高速一切順利,到通車的時候,你上主席台剪綵,我,一邊在家看電視,一邊為你們鼓掌喝彩。”

魏海烽趕緊接過去說:“到那天,我們一定請您來現場視察,您永遠是我們的老班長,平興高速凝聚着您的心血!……”

沈聰聰遠遠地看着他們,心中感慨萬千……她想這個結果,要比她當時所能想到的任何結果都要好——甚至比自己嫁給魏海烽的結果還要好很多。魏海烽給她的,都是最好的;而她給魏海烽的,也是最好的。這就夠了,何必非得在一起吃喝拉撒呢?

沈聰聰手個小編導,快嘴驢似的跟沈聰聰說,聽人家說魏海烽這個廳長的位置是拿親弟弟的命換來的。沈聰聰聽了,淡然一笑。這個事情的真相,只有她知道。在那篇關於泰華存在嚴重債務危機涉嫌做假賬的內參發后不久,沈聰聰就受到各種威脅。幾乎隔三差五就有威脅電話,上來就說:“你是沈聰聰嗎?你給我小心着點。”魏海烽為這個事,專門帶着沈聰聰找丁志學理論。丁志學倒沒有抵賴,而是說,我們這麼大的企業,總有幾個愛公司如家的吧?我做老總的,說說可以,但效果好不好,可就不一定了。他對沈聰聰的提議是,第一管住嘴巴,第二隻要別再折騰泰華,有什麼話好說。然後,當著沈聰聰的面,丁志學跟魏海烽攤了牌。泰華確實是事先知道了標底,那標底不是別人正是你魏海烽的弟弟魏海洋給我們的。你魏海烽可以假裝說自己不知道,但問題是別人都是傻子嗎?都能信你嗎?魏海烽當時那個表情,那個吃驚程度,沈聰聰認為絕對不是裝出來的,他和丁志學沒有必要演這個戲。丁志學還當著沈聰聰的面,給了魏海烽幾句忠告,大概意思是,海烽啊,在交通廳里所有官員,屬你最有能力,想做事也能做事,只可惜有一點你不明白,做官和做事是兩個概念,事情做得好的人,官不一定做得大!

當時魏海烽沈聰聰都還不知道魏海洋和梁爽那檔子事。那檔子事兒,是海洋進去以後,才招的。魏海洋當時和梁爽已經決定分手,但他決定來一個浪漫的分手之旅。梁爽提議去野三坡,海洋想野三坡就野三坡,荒郊野外夠浪漫。結果倆人都高估了對方控制情緒的能力,倆人說著說著就吵起來,吵到激烈處,就發生了身體碰撞。梁爽一個趔趄,也是碰巧,腳下絆了一跤,失足跌下懸崖。海洋一害怕,回來就跟誰都沒說,別人問,就說梁爽出國了。梁冰中間追問過他幾次,他都說梁爽剛到那邊,忙着呢。來信了,說都挺好的。梁冰也就沒多懷疑,她自己在泰華忙得常常四腳朝天,哪顧得上,連給爹媽打個電話,都是匆匆忙忙。海洋在拘留所里,承認了自己的犯罪動機,就是想撈一筆錢,跑到國外去,一眯。

那段時間,整個交通廳熱鬧得跟自由市場似的,小道消息滿天飛。一會兒是魏海烽可能要保不住了,一會兒是魏海烽大義滅親了。鬧到最後,就抓了一個丁志學;魏海洋是自首的,羈押在拘留所;魏海烽只受了一個警告處分,幾個月後,從省交通職業技術學院副院長的位置上,一步到位,提拔成了廳長。而且,據說力薦他的人還是林省長。林省長在內部通氣會上,很動情地說:“我也曾經懷疑過海烽同志以權謀私,但事實證明,海烽同志襟懷坦蕩、大義滅親,這樣經過考驗的好同志,我們應該給他肩上再壓壓擔子。因為他知道什麼叫底線,也知道突破底線意味着什麼。”

濤走雲飛,花開花謝,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趙通達打破頭也想不清楚,怎麼會是這樣。關於魏海烽,他只有一樣事情能理解,就是魏海烽復婚。

魏海烽家裏那陣子出事兒,簡直就像天上下冰雹。先是“副廳”變成副院長了,跟着魏海洋進去了,再跟着親媽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平常的熱臉全成了冷屁股,出來進去,魏海烽臉上灰突突的。倒是陶愛華,愈到這個時候愈冷靜,也是護士長出身,越是性命攸關,越是沉得住氣。

陶愛華說:“不當官就不當官。下來也好,咱們結婚這麼多年了,你一直在外面忙,也該歇歇了。你那官當得那麼辛苦,家,家顧不上,還得受氣,錢也不多掙,還圖個啥?”

陶愛華說:“誰都有理想,不光你有。可到最終,真能實現自己理想的,有幾個?……我倒覺着,退下來,過過尋常百姓的日子,倒也不錯,尋常百姓也有尋常百姓的樂趣。……晚上一塊看看電視,周末一塊出去買買菜做做飯,年了節了,一家三口一塊出去旅旅遊。……”

陶愛華平常跟魏海烽說話,魏海烽嫌她叨嘮、嫌她煩,真到這個時候,才發覺有個說話的人,只要這個人說著,心裏就能亮堂起來。魏海烽聽陶愛華說著說著,說到“一家三口”的時候,就知道了陶愛華的心意,不由得感激、感動,問:“愛華,你真的不在乎,我下來,當一個尋常百姓?”

陶愛華說:“從前在乎,而且是,很在乎。你說,哪個女人心裏頭沒藏着個夫貴妻榮的夢?”停頓片刻,又說,“老有人跟我說,沒有過錢的人沒有資格說不在乎錢;同理,咱好歹也做過官了,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知道不過如此了,就可以說不在乎了。再說了,不當官的人多了,不是也都活得好好的?”

魏海烽就跟陶愛華提出復婚了。陶愛華說:“真要復婚,沈聰聰那邊,你是不是應該給人家一個交代?”

魏海烽聽了,一邊起身沒事找事干,一邊用一種故作輕鬆的語調說:“愛華,我和沈聰聰,真的什麼關係都沒有。”

陶愛華這次沒有跟魏海烽較勁。她心說:“就是有又怎麼樣?難道沈聰聰能伺候你精神失常的老媽,給她端屎端尿?她最多就是給你發發短訊,說點‘海烽,有的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個男的,或者,你是一個女的,我們是同一性別,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無拘無束毫無顧忌地在一起,盡情享受彼此相處和交談的樂趣’啊什麼的。”

陶愛華以前介意這一點,現在她不介意。也不是一點不介意,而是,怎麼說呢?她覺得沈聰聰其實活得很累很辛苦很沒有意思甚至有一點點賤。當然這只是陶愛華的想法,而在沈聰聰那邊,她認為陶愛華其實活得很累很辛苦很沒有意思甚至非常非常委屈。沈聰聰認為,不是認為,是堅信:海烽是愛自己的。她是他的愛人,而陶愛華不過是他兒子的母親,僅此而已。

關於這一點,陶愛華耿耿於懷很多年,一直到她五十歲生日那天,忽然釋然。

生日宴是兒子魏陶張羅的。地點就在魏陶的新家。180平方米的花園洋房。

魏陶現在是小有名氣的建築設計師了。其最著名的設計是省交通博物館。

陶愛華在魏陶的新居轉悠,邊轉悠邊數落魏陶,女朋友來來往往交了這麼些,怎麼沒見一個肯給你做老婆的?魏陶說:“女人誰不願意當老婆,那些死乞白賴要給男人當紅顏知己的,是知道自己沒戲,退而求其次。”

魏陶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那些女朋友最後都被他發展成“紅顏知己”。陶愛華看着着急,催他。魏陶說:“媽,您別急。她們都不配做咱家媳婦。她們全是衝著我爸的位置。我要找,怎麼著,也得找一個您這樣的……”

那一刻,陶愛華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吃的苦受的累遭的委屈全都值了,眼淚嘩嘩地淌下來。她邊笑邊哭邊跟魏海烽說,海烽,海烽,你看看你這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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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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