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要不要孩子?
普一科醫生值班室,值班醫生徐亮已經睡了,突然一陣激烈敲門聲響起,徐亮下意識跳了起來,本能地以為是病人有情況了,抓起衣服邊穿邊問:“怎麼了?”
外面的人答非所問,道是:“我!”
徐亮一下子聽出是誰了,同時一下子想起自己答應過的事情了,情急之下決定先發制人。他開了門,等陶然昂然走進,張口便問:“喂,晚上你上哪去了?”
“正要問你這個問題呢!”
“我一忙完就給你打電話了,……”
“你忙什麼去了?”
徐亮一頓,隨即坦然道:“譚小雨找我有點急事。……”
“什麼事?”徐亮不響了。陶然說:“我上午就說找你,你說等晚上;晚上你把手機關了,因為她找你,你要和她在一起,不想被打擾。……”
徐亮皺起了眉頭:“陶然,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很大氣的女孩兒……”
陶然尖叫:“徐亮!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很專一的男人!”
“你……我到底怎麼了?”
陶然用右手做了個摟抱的姿勢,左手又做了一個同樣的姿勢,“明白了?”
“不明白。”
“左擁右抱——腳踩兩隻船!”
徐亮看陶然,片刻,點了點頭:“那天晚上我聽到電梯門開,卻沒見到人出來,現在想,是你。……”
陶然看着他,眼淚汪汪:“你……為什麼?”徐亮沉默片刻后,全盤說了。本意是企望理解,不料陶然卻聽出了別的意思,慢慢問道:“就是說,那天晚上看戲的時候你對我這樣,”做了個摟肩的姿勢,“是為了她了?”徐亮只能點頭。陶然說:“這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你對我還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正可謂顧此失彼,舊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又來了新的問題。這時候的徐亮只剩下了招架的工夫:“陶然,你很好,各方面。你對我的信任讓我感動。可是我,你知道的,頂多也就是為人實在點,業務上用心點,沒什麼特別的長處,按照你的條件,應該找一個比我好的人。”
陶然突然地:“譚小雨好還是我好?”
徐亮對這個話題顯然有點煩了:“都好。”
陶然微笑:“但是我比她好,是不是?你覺着你配不上我而配她正好,是不是?”
徐亮“嗨”了一聲,“這一晚上算是白說了!”
陶然發火了:“我就不明白,她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死心塌地的一往情深,值得你不惜為她去花工夫花錢當偵探當大俠!擱從前,我也覺着她不錯,現在?NO!——噢,別人有錢時就拒絕你去找別人,等到那人不行了,沒錢了,就又返過頭來追你——”
“跟你說過了,她沒有追我!”
“什麼叫追?你以為只有像我這樣直不隆通傻不啦嘰有什麼就說什麼的才叫追嗎?她那也叫追,一種更高明的追,讓你在不知不覺之中落入情網掉進圈套。……”
徐亮坐在床沿上,低着頭:“你要覺得說著痛快,就說。”論了堆了。
陶然激動得不能自己,坐不下站不住,在地上來回地走。
“你可以不相信我,你可以去找任何一個別人,問,問問他,一個女人要不要孩子的事,不跟自己丈夫商量,去找另外一個男人商量,這正不正常!明擺着是一種試探,一種暗示,一種姿態:我聽候您的選擇!你要說要那個孩子呢,就證明你對她無意,你要說不要呢——”
徐亮打斷了她:“跟你說過她的丈夫情況特殊!”
陶然毫不放鬆:“她為什麼不找別人商量單找你?”
“你不相信友誼?”
“不相信男女之間的友誼。不相信你們倆之間的友誼。”
“你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
“你也不能信,否則早晚會上當。”
“上當?我能上什麼當?再說最後一遍,人家譚小雨並沒有追我!”
陶然很快地道:“那就是你追她!”
徐亮無可奈何:“好好好,我追她,行了吧?”
陶然沖徐亮齜着牙尖叫:“不行!她是有夫之婦!你追她你就是第三者!”
……
外面已是繁星點點,整個醫院靜得沒有人一樣。從徐亮那裏憤而衝出的陶然孤孤單單走在黑黝黝的林陰道里,路過中心花壇,突然看到馬路牙子上坐着一個人,嚇得她尖叫起來,這時那人抬起頭,“陶然嗎?”是譚小雨!她坐在這裏幹嗎,她怎麼會坐在這裏?陶然站住了,但沒說話。她不想跟她說話。這時,譚小雨又說了,說她好像有點先兆流產,想去門診看看,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還沒有事兒。陶然忽然醒悟到什麼,不用說,肯定是他和她打架了,全為了她。於是心裏有點內疚,便主動提出陪譚小雨去門診。檢查結果果然是先兆流產,婦產科急診室醫生建議譚小雨拿掉。譚小雨卻說:“不能想法保胎嗎?”
陶然感到非常意外。因為據她從徐亮那裏得到的信息是,譚小雨不想要這個孩子。
醫生回說試試可以但沒有把握;譚小雨說那就試試,一心想要這個孩子的架勢。在醫生刷刷開藥方的時候,陶然再也忍不住了,小聲對譚小雨道:“你不是不想要這個孩子嗎?”譚小雨沖她擺下手沒說話。那邊醫生開好方子,開假條;陶然又道:“你還真要保胎啊!你們現在這種情況行嗎?拿掉算了!”譚小雨依然一副大主意已定的樣子,令陶然大惑不解,追問:“是不是他想要這個孩子?”
譚小雨答:“我們都想要。”
清晨,會揚在廚房將熬好的雞湯倒到碗裏,小心地端着去卧室。卧室,小雨半卧床上,接過湯,默默喝。會揚本來想走,又站住。
“你真的要要嗎?”
“你不是想要嗎?”
“我不過是想——”止住。
“你不過是想什麼,說呀?”會揚不說。小雨替他說:“你不過是想試探我一下,用這種方法。”
會揚默認,片刻:“不要了吧,真的不是時候。”
小雨卻道:“我想過了,還是要。不是賭氣,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有些事,其實換個思路想一下,就會發現它不是完全行不通的。你看啊,我們一直想要一個孩子,現在它來了,困難肯定有,但誰又能保證將來就一定沒有困難?將來誰也無法預測無法左右,因此,最好的辦法是,面對現在,有什麼困難就克服什麼困難,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會揚怔怔看小雨,說不出話。小雨伸手胡嚕了他的頭一下:“至於你,以後就不要再給我添亂了,好不好?知不知道,前一段時間裏,那麼多的事情,你成了我最大的一件事?鬧情緒,發脾氣,”停停,“不學習。”
會揚說:“我學。”
小雨說:“正好我休息沒事兒,利用這時間,把所有命名性名詞找出來——
所有的又有多少?——咱們一個一個的學,哪怕一天一個詞兒呢,一年還三百六十五個呢。……”
受傷后的頭一回,會揚哭了:“小雨,對,對不起……”
小雨撫摸着會揚的頭,低吟淺唱地:“好啦好啦!行啦行啦!”母親對孩子一般。
2.看望劉會揚
除了劉會揚,為譚小雨決心要孩子這件事受到震動的,當是陶然了。如此看來,譚小雨真的對劉會揚沒有二心,有二心她絕不會要這個孩子;反過來講,她對劉會揚沒有二心,也可理解為對徐亮沒有二心。再接着這個邏輯往下說,譚小雨對徐亮既無二心,而她陶然卻跟人家大吵大鬧,並鬧到了人家家裏去,導致了人家先兆流產,就有點太說不過去了。一時間陶然心裏懊悔,慚愧,內疚,抱歉,自責,生氣——生自己的氣,百感交集。除了覺着對不起朋友,也覺着對不起徐亮,心裏還有一種從此要失去他了的恐慌。總之,陶然這件事做的是全方位的不對。她媽曾一再一再地告誡過她,遇事要緊動腦子慢張嘴,每每在事過之後,她也總是要在心裏重溫一遍媽媽的教導,但每到真遇到事情,她又絕對做不到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看來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這天下午,病房裏的事情處理完了之後,護士陶然兩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裏,站在走廊里沉思一會,下定了決心,轉身去了醫生辦公室。
徐亮在辦公室里,屋裏還有其他三四個醫生,陶然也顧不得了,對徐亮說:“徐醫生你出來一下。”
徐亮正寫病歷,很不情願,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跟女孩兒發作,最終還是站起來,出去了。他身後幾個醫生看着他的背影相互會心一笑。
兩個人面對面站在走廊里。
陶然直截了當:“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
“什麼事?”
“譚小雨。”
“你又找她去了?”
陶然心裏又是一陣懊悔——他不知道的事她何苦要說——這時也只好點點頭:“具體就不說了。總之是我錯了,誤會你們了。對不起。”
“沒別的事了吧?我那邊病歷還沒寫完——”欲走。
“等等!……小雨她病假休息,我們去看她一下好嗎?”怕徐亮誤會,不等他說什麼又急急補充:“不是讓你和我單獨去,蘇典典和她老公也去,大家一塊。因為,還有,那事,劉會揚也知道了——都是我不好——我們一起去,不用說什麼,劉會揚也就該明白了。”
徐亮難以置信:“你都鬧到譚小雨家裏去了?”
陶然知錯地:“對不起。”
陶然的態度令徐亮縱有千般不滿也說不出口,只能長嘆一聲:“唉,你呀!你這個脾氣真的該改一改了。”
陶然連連點頭:“我改。”
“譚小雨現在那麼困難,作為朋友你不說去幫幫她,還——”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
陶然替他說:“——火上澆油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徐亮忍不住笑了笑:“也沒那麼嚴重。算了,這事過去就過去了。我寫病歷去了?”
“那你……去不去呢,看譚小雨?”眼巴巴看徐亮。徐亮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點了下頭。陶然立刻滿臉放光。“周六上午九點,我們在醫院大門口集合。”
其實陶然所說約典典肖正一塊去看小雨完全是臨時動議,但是她完全有把握做到。肖正一直在請她創造與譚小雨,確切說,與譚小雨爸爸接觸的機會,這不正是一個機會?自從知道譚文冼是譚小雨的爸爸,肖正就認定機會來了,在心裏把譚教授定為了他突破VIP售銷的主攻目標。為此,還專門把那個跟譚教授有過接觸的女職員找了來,向她了解她對譚教授的印象。女職員告訴他,那是一個“典型的、學者型的專家。”還告訴他,“資料留下了,但目前還沒有反饋過來的消息。”肖正讓她複述她當時與譚教授的對話,逐字逐句——這個並不困難,她當時在他辦公室待了總共不過幾分鐘——但當她複述到“用一例給二百塊錢”時,肖正痛心疾首地搖頭了,說:“你說過,你對他的印象是,一個典型的、學者型的專家?”態度陡然嚴厲,“我說過,跟這種學者型的專家,不能談錢!剛見面就跟他們談錢,陡然使他們戒備使他們反感!對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對策,錢不是萬能的!我們知道我們的VIP是腦神經科的好葯,但是同類的好葯不止我們一家有,這種時候,誰能夠先讓用戶了解你誰先佔領了市場,誰就是贏家。譚文冼是腦神經外科的著名專家,同時又以正派為業內人士稱道,這種人的影響力號召力,怎麼估量都不過分。”最後,他告訴她了一個原則:對譚文冼這種人,要想達到目的,讓他在眾多同類產品中選擇我們,不要企圖收買,只能,感動,感情投資。
果然,接到陶然的電話后,肖正欣然同意,這不正是一個感情投資的機會?儘管是間接的。
周六上午,小雨半卧床上,會揚坐在床旁的椅子上,夫妻二人正在做每天的說話訓練。小雨拿起一個杯子:“杯子。”會揚便重複杯子。小雨指着指着畫上的汽車:“車。汽車。”會揚便重複車,汽車。如同小孩兒學說話。小雨充滿信心,一個一點話不會說的小孩學會說話,不過兩三年時間,何況會揚是一個大人,又何況他的障礙僅在於命名性名詞?
門鈴響了,門開,家裏一下子湧進了四個年輕人,拎着補品,抱着鮮花,頓時,屋子都顯得小了。
陶然代小雨充當介紹人。先對劉會揚介紹肖正:“這位是肖正。”一指蘇典典,“她的。”
於是典典也學陶然的樣子對劉會揚介紹徐亮:“這位是徐亮——”指着陶然剛想學說,被陶然攔腰把話頭搶了過去。
“我們科的醫生。醫科大學的高材生。我們醫院最年輕的副主任醫師。”生怕典典說出的話會令徐亮不快。為不給別人再就這個話題談下去的機會,接着就對肖正介紹劉會揚,指着劉會揚:“這位是……”
肖正搶在前面,握住劉會揚的手,熱情道:“——劉會揚!久仰!”
本來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客套話,此時卻不能不令劉會揚敏感,臉上的笑立刻有一點不自然。所有人都覺察到了,氣氛卻立刻有一些尷尬,連反應敏捷的肖正一時間都找不到圓場的話了。
小雨打破僵局:“會揚,泡點茶吧,好嗎?”會揚答應着走了。
陶然禁不住埋怨肖正:“你呀,這種時候說什麼‘久仰’呀,人家該想了,你久仰了什麼了?”
小雨忙道:“不至於不至於。哪那麼多事。……坐!都站着幹嗎?陶然,你讓大家坐。”
陶然:“是。”對大家,“大家坐。”
都笑了。氣氛這才輕鬆些了。紛紛找座,肖正、徐亮坐在稍遠一些的椅子上,典典坐床上,陶然仍立在不遠的地方。
典典看着會揚消失在門的方向,小聲問小雨:“你老公他……很嚴重嗎?”
小雨輕鬆地笑:“好多了。好多名詞都能說了。”
陶然磨蹭到跟前,不無忸怩地:“小雨,你呢,感覺怎麼樣?”
小雨:“目前看還算穩定。”
陶然:“那天的事,對不起。”
小雨笑了,笑容明亮。這時電話響,她接電話,電話是媽媽打來的,說是新來的保姆走了,剛走,嫌工資低。讓小雨叫會揚馬上去服務公司,趕緊找一個。
小雨立刻沖媽媽急了:“他去是沒有問題,可是去了得跟人家談跟人家說,他能嗎?真是的媽!事先都跟你說了,工資方面一定要靈活!高一點就高一點嘛,現在找一個合適的保姆多不容易啊,……”
這期間肖正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聽,這時,走上前捂住小雨電話的送話器,道:“別讓阿姨着急!跟她說,馬上給她找,今天找!”
小雨苦笑:“哪那麼容易?為找那個保姆我跑了好幾趟服務公司……”
肖正擺手叫她不必多說,“你就這樣對阿姨說,我有辦法。”
小雨將信將疑,但也只能如此,掛了電話后發現肖正已在一邊用手機打電話了。看樣子對方是他的下屬,他讓對方立刻去找保姆,並說了相關條件。那人是那個與譚教授有過接觸的女職員,對老總的這個吩咐顯然摸不着頭腦,在電話里連問怎麼回事。當著一屋子的人肖正不能直着跟她說這是一個向譚文冼進攻的機會,一邊在心裏罵她“笨蛋”,臉上不動聲色,眼睛看着屋裏的人,嘴上道:“我在我一位朋友家。她母親有病需要保姆。我朋友現在無法出去,她父親工作忙沒有時間,哎,她父親你應該聽說過的,譚文冼,譚教授。……”女職員立刻明白,興奮不已。肖正開始做具體交代:“不要小姑娘。……不光是沒經驗的問題,年輕就容易想入非非就不容易腳踏實地。三十多歲四十歲左右最好,有體力有經驗,也踏實。……”
一屋子的人都看肖正,此刻的肖正不能不令人起敬。會揚拿茶壺過來,站在門口沒馬上進,看着肖正,看着一屋子女士看他的目光,心情十分複雜。幾個年輕人在小雨家坐了一個來小時就告辭了,一方面是小雨需要靜養,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面對殘了的劉會揚,所有人都不自在,都有些緊張,生怕哪句話不到,或哪句話過了,會刺激了他。
3.“雪中送炭”
肖正開車來的,正好一車四人,先送徐亮、陶然回醫院。就在徐亮、陶然向醫院走時,肖正的手機響了,女職員打來的,保姆找到了,各方面條件都與肖總的要求吻合,目前只有一個問題,誰把保姆送到譚家。現在由女職員出面、也就是說由公司出面,從哪方面講都不合適,會讓人家戒備:非親非故,你憑什麼幫我?女職員建議請肖總夫人出面,她原先同譚教授一個醫院。肖正沉吟一會,按下車窗,沖遠去的陶然叫:“陶然!”陶然站住,肖正道:“有點事還得麻煩你一下。”
陶然不甘心和徐亮分開,好不容易有個合理的借口呆在一起,於是沒有過來,站在原地,說:“什麼事?”
肖正一下子看出了關鍵所在,轉對徐亮:“對不起了啊徐醫生,”舉舉手中電話,“有件事我得請陶然幫我一個小忙。”
徐亮不好解釋什麼,只道:“啊?啊,好啊。……陶然你去吧,我正好要去病房裏看一下。”自顧走了。
陶然不情願地走了過來:“你什麼事嘛。”
肖正小心解釋:“保姆找到了,我手下那人不認識譚小雨家,譚小雨家的人也不認識她,想麻煩你跑一趟,把保姆送去。”蘇典典聞此看了肖正一眼,但忍住了,沒說話。
陶然卻不可能忍住不說:“這事完全可以讓典典去嘛,典典又不是不認識譚小雨家譚小雨家的人也不是不認識她。”
典典開口了:“他呀,不放心我唄。”
肖正說:“哪裏!……一塊去一塊去,人多力量大。”
陶然仍是心懷不滿:“什麼人多力量大——你當是搬東西哪!”
肖正雙手作揖:“好啦陶然拜託!……事完之後我請客好不好?叫上你的徐亮,一塊!”
陶然眼睛一亮:“一言為定?”
肖正鄭重點頭:“一言為定。”然後對在電話里等着的女職員道,“好了,你們在那邊等着好了,我馬上開車過去!”
譚教授在廚房裏下面,正往鍋里打雞蛋時,電話鈴響了,他聽到妻子接了電話。
電話里是一個女聲:“請找譚文冼教授。”
小雨媽媽一個字都不多問:“請稍等。”對外面喊,“你的電話!”
譚教授蓋好鍋蓋,去客廳接電話。小雨媽媽在這邊剛聽到那邊電話接上了頭,便把這邊電話掛了,一個字都不多聽。她現在對丈夫格外的小心,生怕再有什麼冒犯。她現在已不再奢望愛情,感情都不奢望,只求他能夠在家裏,只求他不再撇下她離去。她開始面對現實,在現實面前節節後退。
譚教授接電話的聲音由客廳傳來:“……是手術就有風險,尤其是顱腦手術。……”全然忘記了廚房的鍋里還煮着面,“做有做的利弊,不做有不做的利弊。不做,狹窄越來越重,到一定程度,斑塊就會掉下來把血管堵住,會出現我們平常所說的中風;做,把斑塊切掉,但極有這樣一種可能,反而胳膊腿都不能動了,還是中風。……”
小雨媽媽聞到了一股股焦糊味,有心想叫丈夫去看看,又不敢打攪,猶豫不決,心裏着急。客廳里譚教授還沒有說完:“什麼道理?把這個斑塊切掉,需要半個小時,半小時缺血,血栓會很快形成把血管全部堵住。這種情況有可能發生在手術台上,也有可能發生在以後。……”
焦糊味越來越大,後來又加上了煤氣味,該不是鍋里的什麼把火澆滅了吧,那可危險。最後,她決定自己下床,親自看看。先是用拐棍把輪椅夠過來,試着自己挪上輪椅,就差那麼一點點沒有坐上去,摔到了地上,想重新起來,試了幾次,沒有可能,只好認輸,高聲地對外喊道:“我說,這什麼味啊,火上是不是坐的東西啊?”
譚教授“啊”了一聲掛了電話跑去廚房,火果然被麵條湯澆滅了。他先把煤氣開關關上,然後開窗通風擦灶台擦地,一通忙活。小雨媽媽扶着床沿跪在地上,細細聽那屋的動靜,心裏非常難受,為丈夫,也為自己。
陶然、典典和保姆就是這個時候到的。按了門鈴后,譚教授來開的門,手裏拎着個拖把。
陶然一下子叫開了,“哎呀,主任,您怎麼能幹這些?我來我來!”就去搶譚教授手中的拖把。
保姆搶過拖把:“給俺。”然後就依照譚教授的指點去了廚房,態度相當積極。因為找她來的那女的跟她說了,乾的好,每月還有獎金,250元。獎金由那女的公司里出,他們將定時來了解她在這裏的工作情況。在如此優厚的激勵下,她當然得全力以赴。這時陶然向譚教授介紹說這是新請的阿姨,小雨托她們給找的。
小雨媽媽在屋裏聽到了這一切,手扶床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叫道:“是陶然吧?”陶然和典典過來,一看眼前的情景,趕緊跑上前去,合力把小雨媽媽架起,扶上床去。小雨媽媽努力配合著,以不使姑娘們太吃力。“阿姨太胖了。這個病啊,能吃不能動,竟長肉了。”上了床后,“你們這兩個孩子,可是給阿姨幫大忙了!”……
樓下,肖正坐在車裏等,車裏迴響着勃拉姆斯的小提琴曲。陶然和典典回來,肖正打開車門二人上車。
肖正發動車,邊問:“怎麼樣?”
陶然答:“一句話——雪中送炭!”肖正一笑,開車走。陶然贊道:“肖正,夠能幹的啊!”
肖正目視前方:“也別把我們想得過於功利。我尊重譚教授。”
陶然追問:“請客的事什麼時候兌現?”
肖正說:“我走之前。”
典典一愣:“走?……你又要去哪裏?”
肖正轉對典典:“正想跟你說呢典典,這兩天一直忙一直沒空說——公司派我去廈門,負責廈門分公司的工作。至少半年。”
陶然說:“帶上典典去啊!她又沒什麼事,孩子又不用你們管。”
肖正搖頭:“那裏工作剛剛開始,事非常多,典典去還得安排典典,真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陶然不滿:“怎麼能這麼說!兩人在一起,別的不說,總還有個感情需要還是個伴兒吧,妻子對你來說,未必就只是一個負擔吧。”
典典幽幽地:“現在在他的眼裏,我可不就是一個負擔?”
陶然不滿地對肖正:“那你就不該結婚!”
肖正大笑:“也許吧。”口氣極像是開玩笑。
典典臉卻掛不住了,沉了下來。
陶然有感覺了,看看肖正,看看典典,不知該說什麼,於是都不說了,只有勃拉姆斯的小提琴曲在車裏迴響。
醫院裏也要實行聘用制了。這天,正式傳達文件。醫生護士標準不一,分頭傳達,護士長李曉向護士們傳達有關護士的部分。由於利益攸關,這次開會完全不同以往,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走神,人人屏息靜氣全神貫注,會場氣氛極其緊張。
李曉說:“院裏關於專業技術人員實行新的聘期競爭上崗的實施意見下來了,現在給大家念一念。前面的套話就不念了,”翻過去一頁,‘指導思想’也算了,”又翻過去一頁,“從‘第二’開始。二,實施的範圍,步驟。……”
在李曉念到“四”時,下面出現了一陣交頭接耳。“四”是這樣的:專業技術人員有下列情況之一的,不能參加競聘。1、因病事假等原因連續六個月不能堅持正常工作的;2、年度考核不稱職或連續兩年屬基本稱職者;3、嚴重失職、瀆職,出現醫療事故、差錯;……
會散之後,陶然攔住了李曉:“護士長,只要出過差錯的就不能參加競聘了嗎?”
“應該是。”
“那譚小雨呢,那次灌錯腸的事?”
“這個我得問一下護理部。”
“您得替譚小雨說話!差錯和差錯又不一樣。灌錯腸是差錯,可是對病人沒造成危害呀!嚴格說,還有好處呢,現在都興定期洗腸子呢,……”
李曉擺手:“這些不用你說,我還不希望我手下都是些好護士?”說著,走了。陶然一直目送她消失,心裏仍不無擔心。儘管李曉這樣說了,但這事最終不是她說了就能算的。這次會譚小雨沒有參加,她正在家裏休病假,保胎。
4.孩子沒保住
她的孩子到底沒有能夠保住。晾衣服時給抻了一下,就這麼簡單。當時會揚正上班,在公司擦外牆玻璃,聯繫都聯繫不上,她給典典打了電話,典典讓肖正開車把她送到醫院。進人流室后,陶然也聞訊趕來了,連連嘆息說這是天意,因為他們現在根本就沒條件要這個孩子。不多會兒,身穿白大褂的譚教授也匆匆趕來了。這是肖正的第一次與譚教授見面,也可以說,是一次對他非常有利的見面。聽陶然介紹完了情況后,譚教授握住他的手許久沒有鬆開,連聲道謝。
幾個人在人流室外面聊着天等小雨出來,陶然跟肖正講了譚教授與劉會揚那段傳奇性的初次相遇,肖正聽得津津有味。陶然說完了后,肖正問:
“譚教授,當時您就沒有一點預感,這個人以後會跟您有什麼樣的關係?”
譚教授笑着搖頭:“小雨跟他都開始交往了找我問他的情況了,我都沒想起他是誰來。……”
陶然也搖頭:“您哪主任,真的是——怎麼說您呢?真的是,太好了。”
譚教授說:“聽你的口氣像是在說:太不好了。”
都笑了。陶然也爽快承認:“說太不好有點過分,但是,也不能說一點問題沒有。主任,您知道別人背後都怎麼說您?”
“怎麼說?”
“當然也是有好的有不好的……”
“好的我自己知道,說不好的。”
“古板,刻板,跟現代社會嚴重脫節!”
譚教授笑了:“嚯,還嚴重脫節。要我說,這是人各有志。你們說的那種不古板不刻板,那種跟現代社會接軌的事,我做不到。”這時的肖正一聲不響,格外專心地聽,他需要對他的工作對象有一個全面了解,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譚教授說:“你想想,病人做一個手術下來,至少一兩萬,三四萬,家裏富裕的還好,對大部分人家來說,能拿出這筆錢來就不容易。我們科有個小女孩兒,十二歲,顱底腫瘤,大手術,做完了本該加強營養,她家裏給她吃方便麵,為什麼?沒錢!”
肖正問:“小女孩兒後來怎麼樣了?”
譚教授說:“死了。”
肖正說:“不過譚教授這件事我想還是得區別對待,現在有錢人越來越多,倘若人家有錢,又真心誠意地想給——”
譚教授道:“為什麼不給別人給你?還是有求於你,希望你好好給他做手術,反過來說就是,他認為不給錢你就不會好好地做——怎麼會呢!?醫生有沒有收病人錢的?有,這個我心裏非常清楚。但是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手術時醫生都是會盡全力的,不會因為你沒有給錢他就不好好地做。起碼,該做好的手術沒有做好,對他個人的專業水平總還是個不好的影響吧?我理解病人的心情,但反感他們的做法,對我個人來說,我認為這是對我的不信任,不尊重。……會揚那一次情況緊急,我就先收下了錢,一般情況下,你如果堅持非給錢不可,對不起,這手術你另請高明,不要找我。”
聞此,肖正和陶然不約而同對視一下。陶然做了個鬼臉,肖正目光嚴厲輕輕搖頭,意在制止她對他們的所為有任何泄露。
劉會揚匆匆趕到身上的工作服都沒有脫,臉上滿是汗污。到后先招呼譚教授,又對眾人點點頭表示致謝,歉意等等意思。他剛到不久,人流室門就開了,小雨出來了,一看外面這麼多人在等她,立刻開心地笑了起來:“呀,來了這麼多人啊!”
就在這時他們要走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一個女清潔工推一車被服由此路過,那車是四軲轆的平車,正走得好好的,突然,喀答一聲,前軲轆掉了一個,車子推不動了。女清潔工向這邊的一干人看了看,徑直衝劉會揚招了招手:“大哥,前面掉了個車軲轆,幫忙抬一下。”
劉會揚看看小雨沒動,他還要照顧她。這時肖正忙道:“我來我來。”過去抬起了車子前部。清潔工卻走過去把肖正的手扒拉開了,笑道:“開玩笑啦先生,這哪是你們這種人乾的活兒?”對劉會揚示意,“來,大哥,咱們走?就前面不遠,兩三分鐘的事兒。先謝謝了!”
眾人沉默,一時誰也想不出話說。幾秒鐘的極靜過後,劉會揚向女工走去,抬起車子前部,同女工走。小雨的目光不無擔憂;陶然和典典不約而同一邊一個挽起了她的胳膊。眾人靜靜目送劉會揚和女工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