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回 嵯岈洞眾狐定計 老蒼頭延師治妖
詞曰:
犬馬猶然戀主,況於列位生人?為奴護救主人身,深識恩情名分。
主虐奴,非正道;奴欺主,是傷輪。能為義僕即忠心,何憚筋勞力盡。
話說老蒼頭自己踽踽涼涼,一直奔了迎喜觀,去請王半仙。這話且按下不表。卻說玉狐自從躲過了鳥槍,用手帕化了座通天橋,他便悠悠蕩蕩的似從橋上而去。豈知這乃他的障眼法,叫凡人看着他是上天去了。其實,他是躲避蒼頭這一鳥槍,暗中逃遁。你說這妖狐避槍,何不就駕雲而去?作什麼多這一番羅嗦?眾位有所不知,其中有個緣故,這妖精先曾說過,是神女降世,又說有些手段的大話嚇人。他若因一鳥槍駕雲走的無形無影,恐這些人必疑他被鳥槍所傷,說他不是神女。故此假作從容之態,用這幻術,好令人知他有本領,害怕,從此之後,便可由着他現形來往,再沒有人敢拿鳥槍打他了。這乃是妖狐的巧計,欲叫人揣測不來的心意。彼時這玉狐由空中收了手帕,連忙回歸洞府。
那些群狐望見,一齊迎接。進入內洞,玉狐雖然坐定,尚是氣喘吁吁,香汗漬漬。眾狐吃驚問道:“洞主今日回來,為何面帶驚慌之色?去鬢蓬鬆,神氣不定?莫非大道將成,還有甚麼阻隔變異之處?”玉狐道:“你等猜的不錯。只因我吃了那頑兒延壽,微露了些形跡,周家那老奴才犯了猜疑,背着他們公子,聚集了許多笨漢,手持鋒刃,巡更防守,意欲將我捉住報仇。昨晚我用金丹嚇住他們,方入了書房。進去一看,周公子實病的不堪,因此亦未與他同寢。這些庄漢俱布散在書齋之外,今早出門,指望用一片大話將這些人俱都唬住。誰知眾村夫卻倒未敢動手,竟被這個老奴才打了一鳥槍。幸爾我眼快身輕,駕雲而起。不然險些兒就傷了我的身體。”
眾妖聽玉狐說罷,一齊野性發作,帶怒說道:“這老奴才真是可惡,竟敢傷仙姑聖駕!咱們斷不可與他干休善罷。”玉狐道:“眾姊妹,你們還不知道呢,慢說咱不肯干休善罷,我想這老奴才還更不善罷干休呢。前幾日我就聞說迎喜觀有個王半仙,善能降妖治病。如今我想着行藏既被老奴才看破,他必去請那王半仙前來捉我。”眾狐道:“我們也聽說過這王半仙,他算的了什麼!他所仗的無非口巧舌辯,真本領半點皆無,不過哄騙愚人,誆取財物而已。即便他來,這又何足懼哉!”玉面狐道:“你們正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個王半仙雖不可怕,只因他的師傅是大羅神仙,非同小可。此人姓呂字洞賓,道號純陽子。現在仙家裏頭就是他鬧手。時常遨遊人世,度化門徒,連他那大徒弟柳樹精的道術都不可限量。如今愚婦、頑童,皆知他的名號,莫不尊崇奉敬,最是不好惹的神仙。倘若咱們傷了他徒弟,他就許不依。一動嗔痴,怕咱不是他的勁敵。故此,我神情不定。”眾狐聽了這一派話,更動了氣,道:“仙姑何必長他人銳氣,滅自己威風。那呂洞賓雖說道術高廣,大概也系單絲不線,孤樹不林。咱們洞中現有我等許多的大眾,齊心努力,何愁他一個純陽子?就是十個純陽子亦是稀鬆之事。況且到那時再不能取勝,將洞主那些結拜姊妹請來幫助,總可以敵得住他。雖說他是什麼大羅神仙,要降伏我等料也費難。再者洞主隨身尚有無窮法術,豈不可自立旗槍,縱橫山洞?俗語說:‘寧打金鐘一下,不擊鏟鈸三千。’能夠將呂洞賓小道術破了,咱們教中誰還敢正眼相睹?”齋
眾狐你言我語,激發的玉狐上了騎虎之勢,不覺一陣火性,氣忿忿的說道:“我想,呂洞賓不來便罷,倘若多管閑事,破着我這千年道術,與他們作神仙的拼一拼,也免的他們日後小看咱們。”言罷,便吩咐一個小妖兒將文房四寶取到,寫了一個請帖,上邊是:
於明日,謹具潔樽,奉請鳳、雲二位賢妹駕臨敝洞,清酌款敘。幸勿見辭為望。並祈攜帶防身兵刃為妙。
下寫“愚姐玉面姑斂衽拜訂”。
寫畢,令小妖兒相持而去。玉狐復又言道:“王半仙大約一請便來。咱們如今既去與他相抗,你等須要聽我分撥,遵我號令。”眾狐道:“誰敢不聽洞主之命?”玉狐道:“今晚咱先齊進周宅,在書室之外,隱住身形,到那時聽着我呼哨一聲,你們再一齊現像。一切衣裳、容貌,務要幻化與我相同,叫他們辨不清白,也好捉弄他們。再者,我俟王半仙來到。看他出口言詞如何,若是善言相勸,咱便退回,免的惹氣;他若要自逞其能,胡言亂作,咱就一齊下手,各攜一根荊條,輕輕把他先打一頓,給他個沒臉營生,叫他丟人。那時,再看他如何辦理。咱們也再預備防範可也。”
玉狐吩咐已畢,眾妖狐一齊連忙整理衣物,安排齊備。堪堪天色將晚,玉狐遂率領眾妖,陸續的駕起妖雲,一直的奔到太平庄村內,進了周宅,俱都用隱身法遮住原形,藏在幽僻之處,專等畫符念咒的王老道。
且說這個王老道,他本是天真爛熳的一個人,因自幼缺爺少娘,連籍貫、年歲,俱都湮沒難考。他在迎喜觀出家,原系流落至此。其先,本廟長老看他樸實,所以收留下他,叫他也認識幾個字。到後來,因廟內有呂祖仙像,香火最盛,每年至呂祖聖誕之期,進香之人蜂擁蟻聚。
有一年呂祖曾降臨塵世,欲要度化眾生,可惜這些肉眼凡胎,俱看着是個腌臟老道,也有憎惡的,也有不理論的,惟有王老道,他因自己不愛乾淨,見了別人不幹凈,他也不嫌,這也是他的緣法。呂祖在廟內游來游去,並無一個可度之人,正要出廟到別處去,可巧與王老道相遇。這王老道一抬頭,見也是個道裝打扮的,身上雖然襤褸,卻是有些仙風道骨。他便走到近前,說:“道兄請了!不知道兄在何寶剎修鍊?道號怎麼稱呼?既來到敝觀,請到裏邊坐坐。咱們既是同教,何不用些齋再去?”說罷,便扯着就走。此刻呂祖也不好推辭,便同他來在廟內。此時正是熱鬧之際,眾人見老道扯進個極髒的老道來。眾人俱不願意。這王老道並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便將呂祖讓到一張桌上,捧過些齋飯,他坐下陪着叫吃。呂祖見他蠢直誠樸,想道:“這個老道雖然鄙陋,倒還忠厚。無奈,似這等人,眾人必將他看不到眼裏。待我叫眾人從此之後俱欽敬欽敬他,也不枉他待我這點誠意。”想罷,便故意對着王老道說:“你不必費心。齋我是不用,我有一件事與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王老道說:“甚麼事?只管說罷。”呂祖道:“我看你到與我合式。我打算收你做個徒弟,不知你意下何如?”這也合該王老道有這點造化,他聽呂祖一說,乃隨便答道:“自是你要願意,我便認你做師傅,也不算甚麼。”說罷,迷迷糊糊的跪下來,對呂祖就叩了個頭。站起來說道:“師傅,我可是拜咧!日後可要管酒喝,若無酒喝,作無這宗事罷。”呂祖也不回答他,站起身來說道:“徒兒,你愛喝酒,日後足夠你喝。我要去了。”言罷,騰空而起。此時,這些眾人一齊暗怒呂祖妄自尊大,說王老道無知,怎麼年紀差不多,便與他做徒弟?況且知他是何處來的,這等狂野!眾人正在不悅,忽又猛一回頭,就不見那個老道了。眾人問道:“老王,你認的那個新師傅呢?”王老道說:“我也不知,一轉眼就無哩。”眾人說:“這事奇怪,莫非妖精來了?”正在疑惑,只見地下有個柬帖,拿起一看,上寫詩四句。詩曰:
一劍凌空海色秋,玉皇賜宴紫虛樓。
今朝欲度紅塵客,爭奈愚人不點頭。
旁邊又贅一行細字,乃“山石道人偶題”。眾人看罷,有悟過來的便吃驚說道:“原來真仙下界!咱們可真是有眼無珠,倒叫老王得了這好處。咱們終日對着聖像焚香叩拜,如今親眼見着,反不能識。真算咱們枉自伶俐,盲人一般。”眾人紛紛言講,王老道尚怔着兩眼,問道:“你們說的些什麼,我怎麼得了好處?你們別這麼奚落人。”眾人道:“不是奚落你。適才你拜的那師傅,乃是呂祖大仙。你看看那柬帖上,‘山石道人’乃是個岩字,此乃隱語,不是呂仙是誰?這豈不是你得了好處呢。”王老道又一細想,不覺心內明白過來。你看他,忙着跪在地下,復又叩了兩個頭,說道:“早知師傅是大仙,我跟着去學學那點石化成金的法兒好不好?你老人家怎不言語聲就走了哪。”眾人見了,也有笑他的,也有說:“你起來罷,你既有了神仙師傅,還怕甚麼。”
這王老道自己也覺得意之甚,不知要怎麼榮耀榮顯方好。從此眾人吵嚷開了,俱說他是呂祖的弟子。藉著這個仙氣兒,誰還敢小瞧他。他便也這原因弄神弄鬼,說甚麼會捉妖,會算卦,會治病。在迎喜觀廟門之外,放下一張桌子,掛着個招牌,終日招的那些愚民擁擠不動的爭看。有請他的,得了錢回來,便買些酒菜,與那等閑散人去吃喝。這些人也願意與他來往,常常的來與他趁攤。所以王老道真是生意興隆。他見眾人信服,每逢有人圍看,更假裝出那真人不露相的樣兒來,不是推聾,便是裝啞。不然便行哭,就笑,喜怒無常。有《王道贊》可證:
迎喜觀終朝人如蟻,為的是齊來要看呂祖的門徒。山門外,大松樹,密陰濃,太陽不入,當地下一張桌兒挖單上鋪。有蒲團,無蠅拂,這個攤,真厭惡,黑紅筆,尖兒禿,破硯台,滿塵土,舊簽桶,麻線箍,竹籤子,不夠數,卦盒兒,糊着布,還亂堆着少尾無頭幾本破書。低白頭,閉着目,兩眼角,眵么糊,滿脖泥,一臉土,哈拉子,流不住,未睡着,假打呼,招蒼蠅,臉上撲,更搭着,擀成氈的亂麻交槍連鬢胡。破道袍,補又補,不亞如,撮油布,無扣襻,露着肚,爛絲絛,系不住,披散開,好幾股,結疙瘩,一嘟嚕,用線串,還拴着半截沒嘴的沙酒壺。這便是王道哄人真面目。慣弄虛頭叫人信服。
這王老道裝腔作勢,為的是哄這些村傻愚民。這些愚民見他作怪,偏就信他。一設上這攤,便里三層外三層的圍着爭瞧。而且把他喝了酒的醉話,竟認作點化人的法術,便牢牢記在心裏。一傳十,十傳百,哄揚的各處知名,都以王半仙呼之。所以,這王老道一二年的工夫,真是日日足吃足喝。
俗語說,盛極必衰,泰極生否。這日合當王老道晦氣星照命,剛設擺上攤子,招了許多的人,王老道睜眼瞅了瞅。儘是閑散遊人,知道不能賺錢,便仍將那酒燒透了兩隻紅眼合上裝睡,專等那未會過面的生人來了,好賣弄他的生意。可巧此際老蒼頭已經尋找至此,只見四面圍裹的人甚多,於是分開大眾,擠到裏邊。蒼頭知他是好喝酒的醉老道,便走至近前,用手將王老道一拍,說道:“神仙老爺別睡覺了。我們宅里妖精鬧的甚凶,快跟我去捉妖罷。”說罷,拉着就要走。
眾人見老蒼頭冒冒失失,也不施禮,便去扯拉,遂一齊說道:“你這老頭兒,真不通情理,那有聘請真人這樣褻慢的。就是本處官宦,也不敢拿大胳膊來硬壓派仙家。你瞅着,真人要不怪你。還不快撒手!”那眾人正在叫老蒼頭放手,忽見王老道已睜開醉眼,哼了一聲。
也不知說了些甚麼話,且聽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