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回 神君里怒斬白蛇精 王屋山大破黃衣寨
詞曰:
痴煞多情,舍才美,另求傾國。心魔處,樓台幻現,酒樽俄列。粉面明-花影里,歌裙舞袖陽台側。聽筵前,一曲按梁州,情堪惜。
珠玉隊,溫柔迫。冰雪腕,風流別,問蘭香何處,腥聞驚徹。錦帳笙歌迷夜雨,樓枱燈火虛明月。笑繁華,已燼劫灰寒,都消息。
右調《滿江紅》
康夢庚正沒處躲雨,忽遇那白衣童子,引他到一條大路。這路俱用白石砌成,宛似瑤階雪岸。此時雨勢略緩,康夢庚一路走着,便問那童子道:“這地方叫什所在?前邊的可是所寺院么?”那童子道:“卻不是寺院,此地叫做神君里。里中並無小姓,止有一個余家。先世受封常山郡王,今已謝世,並無子嗣,只有一位郡主。年已十五歲,未招駙馬,尚是寡居,且姿容絕代,詞華擅場,即西子、南威亦不能及,只是性愛穿白,因號白衣郡主。故男女侍從皆奉郡主所好,俱穿白衣。相公適見宮闕崔巍,即郡主所居之府,實非寺院。”康夢庚道:“小哥何人,乃知郡主如此詳悉?”童子道:“小可亦佘氏廝養,故郡主之性情言動無不深知。”康夢庚道:“如此失敬了。但郡主侯門似海,恐非外人息踵之地,還轉去罷了。”童子道:“天尚未睛,且權躲半晌,免得前路吃苦。”康夢庚道:“我原打帳躲躲,只因認是寺院,故策蹇而來。今既知郡府,便不敢唐突。”童子道:“我郡主尊賓敬客,尤重文才,且氣逼鬚眉,誼敦大雅,相公何可以巾幗棄之?”康夢庚聽這童子善於辭令,便已不俗,料那郡主決非平等佳人,莫若乘其款留,一雙動靜,未為不可,便道:“小哥所言固妙,特恐外邦游士率爾登堂,郡主聞之,未免見罪。”童子道:“郡主好賢若渴,以相公之人才諒不相棄。”說話間,已到郡府門首。只見雕檐壯麗,日近螭頭,飛脊崔巍,雲連雉尾,琉璃閃爍,鎖鑰森嚴。康夢庚跨下騾來,吩咐朱相、王用並掌鞭人俱外廂等候。童子逡巡引入,見其院宇金庭玉柱,翠壁瑤階,光彩陸離,鏤琢異巧。進了四五層院宇,童子道:“相公請少坐,待小可享命相請。”
不多時,先有兩個少女,捧出華冠麗服,送與康夢庚換下濕衣。又坐片時,只見方才那童子出來說道:“小可已稟過郡主,請進內堂相見。”說未了,忽見屏門大開,便有兩個絕色女奴出堂迎請。又走過數重庭院,方是內堂。只見錦額朱簾,花□玉映,重□璀璨,奇卉縱橫。院中玉案銀箏,畫屏綉榻,金釵粉黛,環列數行,不啻如蕊宮椒寢。康夢庚才步入庭中,早見十來個宮妝美人攜燈執扇,引着一位天仙般的女子下階迎接。身穿織錦瓊裾,光彩射目,金珂玉佩,搖曳鏗鏘。頭戴八寶鳳冠,珍珠瓔珞,綴飾四圍,且霧鬢雲翹,翠華掩映。下穿八幅湘裙,滾綉炫耀,珠玉四垂。則長裙之下,兩瓣金蓮,誅奕鳳頭,不盈三寸,皆素羅鞋襪,纖纖絕埃。直覺跡印花塵,香生步履,姿容妝抹,事事可人。詩云:
姻緣方擬出塵游,未見春風第一儔。
今日白衣真絕世,果然魔母擅風流。
康夢庚知即是郡主,便鞠躬上堂,整容四拜,郡主答拜如禮。康夢庚平身站立,偷眼瞧那白衣郡主,果然花容月貌,玉琢不成,粉描不就,天然顏色,不類凡姿,且輕盈嫵媚,若不勝羅綺。因想:“世間果有此絕色。我康夢生一韋布之子,雖不敢望其啟體,即此覿面相接,已自消魂。”郡主嬌音婉轉,命侍女們看坐。康夢庚恭揖道:“小子草莽賤夫,布衣下士,得登王者之堂,幸屬郡主之盼,已出萬幸。何敢僭坐以紊尊卑?”郡主道:“先生文章上宿,詞苑華宗。賤妾少孤女子,僻處邗溝,謬辱大君子枉駕,方將拜而受教,何必遜此一坐?”康夢庚再三謙謝,只得面西坐下。郡主自移一位,朝內陪坐。女侍獻上香茶點茶之物,人莫能識,食之,但覺甘美可愛。連獻三茶乃畢。郡主開言道:“先生台姓大表?何方貴籍?青庚幾何?何由至此?”康夢庚答道:“年才一十四歲。少游四方,近客山左。今秋闈伊邇,因馳轡而南。路經貴里,忽為天雨所阻,思欲得一避雨之地,實不知郡主第宅,冒昧誤投。方且股慄待罪,不總反承盼睞,謬辱寵榮。小子何福。乃有此盛遇。”郡主道:“原來先生乃東南名彥,不啻祥麟威鳳,賤妾何幸,而邂逅遇君,得以親承大教,不勝欣荷。”因吩咐女侍們排宴。
不一時,玳筵具設,-簋交陳,郡主遜康夢庚入席,康夢庚殷勤致謝道:“小子一介寒錢鯫,何敢遽叨渥款?”郡主笑道:“濁醪粗饌,本不足以獻君,忝在相愛,故敢奉勸一爵,少助談興。”欲遜康夢庚上坐,自己側面陪侍。康夢庚必不敢當,只得勉強仍照面西而坐,郡主一席向內相陪。才坐下,女侍們獻上酒肴,皆山珍海味,極人間罕有之物,金尊玉箸,窮極奢靡,酒過數巡,郡主吩咐女侍們奏樂的奏樂,按舞的按舞,唱曲的唱曲。一時間,便有十數女樂立於階下,檀板輕敲,玉笙低度,箜篌嘹亮,簫管繽紛,又有兩個絕艷麗的少年美人,緋衣鄉帶,珠冠翠翹,盤旋於氍毹之上,輕身妙舞,柳腰曲折,廣袖飄揚,素手低垂,星眸轉盼,輕盈態度,分外可人。引得康夢庚神魂飄-,如置身蓬壺閬苑,疑非人間有此樂也。未幾,有四個美女和弦按板,緩緩而歌,唱出一套《九疑山》曲兒道:
[香羅帶]疏星漏綺窗,幽期怎忘?黃昏整步驚-揚,菱銅輕拂試新妝也。
[一江風]繡戶偷開,搖動雙環響。忙將衫袖擋,恐驚他耳隔牆。
[懶畫眉]悄步出簾櫳轉憂慌,猛聽得隱隱-聲在耳廂,卻原來是陪宿小梅香。
[醉扶歸]花邊月底悄搖漾,擔愁常自憶高堂。怕夢轉,羅幃喚兒行。
[梧桐樹]雕欄倚海棠,繡閣搖朱幌。樹影俄驚,恍惚人來往。不禁小鹿兒心頭撞。
[瑣窗寒]過湖山畫橋西向,匆移金-響空廊,怪離根吠起烏龐。
[大迓鼓]他偷將婢妾央,傳書寄柬,紙短情長,巫山咫尺渾難傍。
[解三酲]畫樓前想殺風光,翻嫌行處清輝滿,轉怯閑庭風露涼,耽惆悵。
[劉潑帽]從來好事多磨障,漏更長,逗的春魂。
余文:
今宵倘得同鴛帳,九疑山作雨雲鄉,莫築愁城接太行。唱完,只覺悠揚繚繞,聲調過雲,宛轉生妍,紓徐合節。康夢庚不勝歡喜,只管擊節稱快。真箇急管繁弦,淺酌低唱,不覺風傳漏板,月轉花梢。
康夢庚已是半酣,例出位告辭道:“小子蒙郡主推恩,得以飽沃玉食,但賤量不勝豪飲,斗膽告辭,望郡主垂宥。”郡主道:“藉此杯酌,正欲談心,何為遽爾見棄?先生姑請寬坐,妾身尚有一言奉聞。”康夢庚因后入席恭問道:“郡主有何見諭?小子自當躬聽金言。”郡主道:“但語及於私,言之有恥。本不敢自述,幸覿面對君,形骸不隔,似可無嫌。妾身痴長素封,生成金屋,自先君見背,閉戶守貞,年登十五,未卜所歸。今得與君萍水言歡,傾心相吐,若蒙不鄙陋質,願抱衾綢以侍君子。不識先生以為如何?”康夢庚道:“郡主天潢貴胄,小子草莽鄙儒,豈可僭分宮闈,折書生之薄福。”郡主道:“先生乃江東貴客,何遜若此!正恐賤妾無容,不足侍巾櫛耳。”康夢庚想一想道:“我正為貢家誤我姻事,方欲另求淑女,今當此艷美,豈可反為錯過?”便乘機應諾道:“若果郡主屈尊下配,選及寒鯫,固生平未有之奇榮,人世希逢之曠典。何敢過遜,以負郡主一片美情?”郡主大喜道:“先生見容,妾可謂得所託矣。”遂命旁立十二金杈:“每人各執玻璃盞,代我奉勸康相公一杯。”眾美人應諾,一齊舉杯斟酒,送至康夢庚面前,跪而獻上道:“妾等郡主各進一觴,為康相公賀喜。”康夢庚忙立起身,接杯在手,便道:“美人請起。”輒一飲而盡,第二美人亦復跪獻。康夢庚輪流接飲,一連七八杯,早已大醉,不肯飲完,眾美人一齊跪求道:“相公不飲,妾等便有譴責。況奉郡主使令,相公慢妾,即慢郡主。”康夢庚不得已,勉強把十二美人的酒盡皆吃完,已是酩酊。郡主見康夢庚已醉,便叫掌燈入院。一霎時,蓮炬分攜,紗燈引路,過了許多宮殿,直至一室,但見:
重簾錦額,翠繞珠圍,異彩紛披,天香馥郁。妝枱畔,銀燭高燒;寶鏡前,鸞綃輕掩。瑤琴雲瑟,石几斜分;象管銀箏,畫床交設。鶴羽扇招蘭蕙之風,孔雀屏射虹霓之彩。擺列着玳瑁床、珊瑚枕、如意衾、合歡帳,事事風華;安排上狻猊鼎、龍腦香、同心帶、合巹樽,般般珍異。瓶閑雉尾,簾卷暇須。架上牙籤疊疊,壁間圖畫森森,休說人間無與爭奇,便洞府莫能擅美。
康夢庚身入其中,喜不自遏。與郡主攜手並肩,相偎相傍,抱至床前,便欲解衣就寢。康夢庚先為郡主除下冠簪鈿飾,然後玉扣輕鬆,帶圍寬褪,解去裏衣,露出冰肌雪腕,柔膩可愛。康夢庚正欲貼近其胸,撫摩其侞,剛欲上手,忽聞有陣腥臭之氣,直觸鼻腦,穢不可當。康夢庚大吃一驚,此時雖則甚醉,然心裏逼清,想道:“如此美人,那有這種腥臭?必是邪物。”慌忙立起身來,抖擻精神,假意悔過道:“我真箇醉也,婚姻大禮,不告父母,豈可造次苟合,有傷風化。”郡主笑道:“郎君何拘泥若此!真乃書生伎倆。”康夢庚道:“我原為避雨而來,今既雨霽,便當奉辭。”郡主作色道:“郎君既為入幕之賓,如何又作脫鉤之計?妾身非路柳牆花,郎君怎效秋胡薄-?”康夢庚道:“奈我功名念切,無暇圖歡。至婚姻大禮,待小子告之家廟,重以幣聘,未為遲也。”郡主怒道:“郎君既萌此意,便不該唐突。豈有啟體之後,驟爾變更?以妾為何如人,竟賤薄至此!”康夢庚道:“既已同心,何妨遲些旦夕。”便往外飛走,郡主亦尾之而出。有詩云:
為求才美渡銀河,誰道相遭又是訛-
為心魔未降伏,現為金粉抱雲和。
康夢庚逃出前堂,早被眾姬妾攔住不放。康夢庚一手撇開,掙身而出,恰看見方才那白衣童子,便扯住道:“我的家人在那裏?快同我出去便罷,若不走時,還你個死!”那童子被這一把捺定,怎敢不走。
卻說朱相、王用及掌鞭人,守候多時,不見動靜,正焦燥沒法,忽見康夢庚慌忙而出,便迎上去問道:“相公出來了么?”康夢庚道:“有邪氣,快些走罷。”朱相道:“怪道我方才見的不錯了。”康夢庚急問道:“方才你見什麼?”朱相道:“正要告稟相公。方才小人守得厭煩,往門外看看野景,見這班白衣小廝在草地里打滾戲要,一霎時俱變做烏蛇,又一會仍變了人。小人冷眼瞧見,不敢說破。今見相公說是邪氣,因此我方才所見的是真了。”康夢庚道:“可也作怪。如今天好了,快些趕路。”
正吩咐整行李起身,忽見郡主與眾多婢妾趕至面前,喧嘩吵鬧,把個康夢庚團團圍住。郡主指定了面,大罵道:“我怎生禮貌待你,你卻在我府中如此撒野!只問你今日去也不去?”康夢庚道:“如何不去?”郡主大怒道:“只怕由不得你!以我之氣焰,何難立傷汝命,但可惜此好人物耳!今既如此無情,拼得食汝肌骨,也當春風一度。”康夢庚聽得,也大怒道:“小小妖魔,敢犯吾正士,吾豈不能殺汝!”便向錦囊中拔出利劍,望郡主劈頭一下,郡主不曾提防,躲閃不及,可憐腦血迸流,往內疾走。康夢庚儘力把姬妾們確傷大半。但聽半空中唿喇一聲,非雷非雹,一陣煙砂,康夢庚睜眼看時,卻變做一片荒郊,那裏有甚宮殿?家人與掌鞭的各各大駭。康夢庚道:“你們不要慌張,但莫輸與他意氣,須尋着血路,追至巢袕,看是何物。”大家依着血痕,直走至三里多地,有座土山,其色皆白,山下一個土潭,約有三四尺廣闊,只見有條絕大的白莽蛇,壯有一圍,長可數丈,頭已砍破,死在潭中,旁邊又死着許多小蛇,盡皆白色,亦有丈余長大,俱血跡未乾。康夢庚恍然道:“方才朱相所見白蛇果然非謬。那大的即白衣郡主,這些小的便是姬妾輩。他在人煙不到之處,年深月久,吸日月精華,采天地靈氣,千年而後,便能變化人形,並知言語,幻成宮殿,誘少年男子,采其元陽,以壯精氣。如此害人之物,不滅其根,終為後患。”便叫朱相、王用兩人往四處拔些柘草,堆寒土潭,點起烈火,燒得遍地能紅,可惜千年神物,種類不存。三人仍復上騾而去。詩云:
邗溝春色徑無媒,盡把繁華付劫灰。
一曲梁州人便誤,三千脂粉現樓台。
康夢庚走出村來,已是晚鐘初動,殘月低沉,只聞茅店雞聲,早見板橋人跡,卻並非昨日來時這條大路,那裏有什長松花鳥,總是白衣郡主幻成景象,引人入勝。因詢之父老,俱說此地向來原有居民,只因有毒蛇害人,故此不敢居住,都搬開去,遂成曠野,康夢庚心裏好生快暢,一路走着,因對眾人說道:“怪道昨日那白衣童子說此地叫做神君里,又說先世封常山郡主,又姓佘,都含而不露。幸是我小心,不曾上手,若愚莽些,不辨好歹,誤與交媾。沾了毒氣,必死無疑。”王用道:“這是相公的福量大,那妖物也該數盡了。但不知既被纏住,如何又得脫身?”康夢庚因將前事細說一遍,眾人盡皆稱異。
在路曉行夜宿,不數日,到了金陵,便在承恩寺里借一個下處住着。尚是六月天氣,終日讀書之暇,便往各處乘涼遊玩,如雨花台、桃葉渡、以及牛首、秣陵諸勝,無不游眺殆遍。其間紅樓翠館佳者固多,在常人見之,便為武陵、姑射,一入康夢庚之眼,只是俗粉庸脂,略無所系。一連遊了兩月,情興索然,因嘆道:“才美之難,一至於此!”
到八月初旬,眾秀才紛紛打點入場,康夢庚雖無意功名,也免不得隨眾走走。三場之後,等待榜發,卻高高中了第五名經魁。報到下處,眾人無不喜躍,惟康夢庚坦然不以為得,只吩咐朱相打發報人去訖。明日準備幾色禮物,謁見座師房考,並拜拜同年,粗完世事。乃想道:“大凡科名得中,天下盡知。倘貢鳴岐着人趕到此地,蹤跡着了,叫我如何抵答?不若悄然往別處一游。今尚在幼年,功名之事,再遲幾年也不為晚,只婚姻一節,非旦夕可圖。如今只先求佳配,后及功名,逕往姑蘇一路,或者蛾眉不少,其中定有名姝,若得遂心,豈不美於金紫萬倍!”志念既決,便不想上京會試,竟收拾行裝,叫王用到水西門雇了一隻槳船,即日起程。明早就到了鎮江,泊船西門外。進城見見府尊,謝他前日用情之雅,轉身又到韓老兒家問問,才回舟中。府尊出城答拜,再三款留。康夢庚是超脫的人,豈肯在勢利場中覓食,一等府尊別後,忙忙開船,連下程請帖都不及致送,詩云:
人生相競說交遊,一面曾經便強求。
誰似雅人深意氣,片帆不為故人留。
話分兩頭,且說山東潞安府有個參將,姓馮,名雨田,字我公,乃是四川成都府人,出身科目,為人耿介剛直,善謀略,嫻弓馬。治兵則寬而用嚴,撫民復安而無擾,故遇敵必克,有戰必勝,是時,口方多故,烽煙數警,馮我公屢建奇勛,但五旬無子,止生三女,長次俱嫁,只第三女兒年紀尚幼,不曾允聘,且生得溫潤秀雅,面如美玉,就叫他侞名玉如,五歲即喪了母親。馮我公是個豪俠武夫,不重女色,便不想續娶,親自撫幼女數年,愛如慈母無二,那玉如小姐雖是個小小女兒,然其志性卻不與兩位姐姐相似。其女紅針黹,雖皆精妙,俱棄而不為,終日把父親這些兵書陣訣細細參研。可惜是個紅粉閨姿,倒淹貫着滿腔經濟,諸凡得失利鈍、三才五行之道,靡不洞如觀火。往常間父親射箭,他也學射;見父親使槍,他也學使;還把父親的馬叫人牽到后衙空地里去學騎。不三五年,不惟衝突之法皆精,且使得一手兒好槍,射得一手兒好箭。父親雖知他如此,然家世習武,不以為怪。馮我公又酷好兵法,故此不去管他。小姐雖偏事武功,然靈心慧性,終不為習染所移。在閨闈之內,長裙綉帶,霧鬢雲翹,依然羅襪輕盈,柳腰蛔娜,仍不失美人態度。至於躁不律,展柔翰,吟花詠月,賦興題情,其風雅之音靡不纖纖嫵媚。以及彈棋作字,鼓瑟調箏,皆高妙出奇,悠柔合節。真所謂鬚眉之內第一,巾幗之外無雙。
一時王孫公子爭來求聘。馮我公也欲完成兒女的事,便與小姐言及。小姐道:“孩兒尚幼,爹爹須從容商議。”馮我公道:“我今年老,只有你的婚事未諧,心裏置着這條不了事件。趁着眼前,不可不早為此計。”小姐道:“爹爹春秋方盛,且再過幾年,等孩兒長成,再作道理。”馮我公道:“想這幾年,你都不愜意,不知何等人家才可允諾?”小姐道:“孩兒豈望極高,只爹爹看來,人才與孩兒配得過的便了。”馮公暗想:“眼前這些人物都與女兒合不上。”便不好再說,只怏快走開去了。有闋《梁州新郎》曲云:
[梁州序]郎才何處?佳人空待,恐睽隔天涯之外。幸情根有種,雖將好事終埋,想桃花源畔,連理枝頭,定有鴛鴦派。但蜂尋-趁也,費疑清,怕風雨無端入幕來。
[賀新郎]誰同調,堪同拜?恐陽春和寡人無賽,畫眉各,果安在?
是時,山西有大盜沈昌國,招集亡命,潛據王屋山,僭竊尊號,攘掠地方,肆無忌憚,諸嘍羅將卒俱戴黃冠,穿黃衣,自題其巢曰“黃衣寨”。逞其蠻勇,攻城陷地,潞安一帶竟險有不終朝之勢。守城總兵報聞督院,便令馮我公拒剿。馮我公聞令,連忙點兵出征,星夜到了王屋山下,紮下營壘。
賊營探事的飛報入寨,沈昌國聞有官兵前來,便親身披掛,提刀上馬,趕至山前,大聲呼喊。馮我公全裝甲胄,匹馬當先。二將爭持,一場好戰。但見飛沙走石,霧捲煙屯;絳雲與血汗爭飛,曉日共兜鍪相映。一往一來,相衝相突。馮我公是文武將才,沈昌國不過匹夫蠻勇,那裏禁架得住,未及數合,勒馬慌走,被馮我公隨後趕上,儘力一槍,恰中左臂。沈昌國哎喲一聲,幾乎墜馬,踉蹌而遁。馮我公恐有伏兵,便不追趕,把賊兵偽將殺的身首如山,直至傍午才鳴金回陣。督院出疏告捷,升馮我公都督金事,各官慶賀不提。
卻說沈昌國,左臂中傷,負痛而逃,敗回黃衣寨。正聲吟叫號,忽軍卒報將入來,說有個不僧不俗、似道非道的一位方外術士,要求見大王。沈昌國正苦挫銳,聽說是術士,必有秘法,忙叫請進。那方士蹣跚而入,怎生打扮,但見:
綸巾羽扇,鶴氅芒鞋,絲絛系腰,葫蘆掛背。一雙眼,好似懸鈴;兩道眉,渾如插劍。鬍鬚上卷,只聞毛里傳聲;肌肉橫生,恰似皮中有路。懷揣一條寶劍,自誇能遣將驅妖;袖藏兩冊兵書,憑說可攻城陷地。三十六般變化,儘是邪機;七十二種遁形,無非怪異。正是鬼門道上由他過,函谷關中無此人。
沈昌國見那方士狀貌不群,便出位恭迎,攜手入寨,作過了揖,遜他上坐。那方士略遜遜兒,便坐了客位。沈昌國鞠躬問道:“先生高姓大名?何方到此?忽蒙見顧,不識有何台教?”那方士道:“學生姓凌,名知生,京師人氏,偶爾去游到此,聞大王有陣厄,特來相助。”沈昌國大喜道:“不知先生有何妙術,果能輔我成功否?”凌知生道:“學生少習兵法,長得玄機;遁法通神,陰謀莫測。更能驅神役鬼,喚雨呼風;加之掉石飛沙,換形變相;兼可剪紙為人,撒豆成烏。賃他就敵當前,轉眼灰清煙滅。”沈昌國起舞道:“若得先生助我一臂,何愁大事不成?今山中糧草甚足,兵馬尚有數千,旬日之後,就煩先生整兵而出,先打潞安,殺了馮雨田這老賊,以泄今日之恥,豈不大快!”凌知生道:“這事學生當得效力,但須拜我為軍師,總攬威柄,才可令服眾軍,若不蒙大王見重,則群小玩狎,何以振軍旅?”沈昌國道:“這事自當如命。”便傳諭各寨嘍羅,擇吉祭天,宰牲歃盟,拜凌知生為軍師,登台受印,一應機宜悉歸掌握,號令眾軍,威風-赫。
過了月余,便想興兵構難。點齊人馬,放炮離山,將近潞安府,便屯下營寨。探子飛報入城,馮我公即帶三千壯卒出城御戰。沈昌國一騎相迎,馮我公笑道:“么□逃賊,想是自來授首了。”沈昌國怒道:“前日偶爾小失,今特來與你賭個高下。”兩邊放過馬來,一場廝殺。沈昌國諒不能久戰,只得勒轉馬頭,連慌逃遁,馮我公緊緊趕上。未及里許,早見軍中衝出一馬,接着便戰,馮我公問他何名,那人道:“你不認得軍師凌知生么?”馮我公道:“只怕你倒不知死哩。”二馬相交,槍刀並舉,凌知生抵當不過,便念動妖訣,回手一揮,山搖地震,砂石紛飛。霎時間,眼目昏迷,煙塵蔽野,現出許多三頭六臂,青面燎牙,猙獰兇險。嚇的那些三軍之士倒戈棄甲,抱頭驚竄,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馮我公只得敗陣而奔,被賊軍踴躍向前,一陣亂殺,真箇片甲不存,血流漂杵。
馮我公逃回城中,被本城總兵參報各憲。督院不分皂白,一疏糾參,將馮我公拿下獄中,候旨定奪。報至衙里,玉如小姐哭死方蘇,忙到獄中,與父親商議,要求上司發些兵馬往進剿,剪滅賊寇,與父爭功,頗似木蘭女子。但未知此去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