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登喜路
接完那個奇怪的電話,我打車去了“世紀牆”。這是本市最著名的主題公園,共有九十九座雕塑,每一座的主題都是“二十一世紀”,據說共有三十多位著名的藝術家參與設計,這些藝術家很好認,二十一世紀有四種男人留長發:發癲的、寫詩的、唱搖滾的,還有一種就是藝術家,要不怎麼能體現後現代的精髓呢。我走進後現代的公園,在每一座後現代的雕塑前停留,越看腦袋越迷糊。第一座是個老闆,至少肚子像個老闆,敲上去鏗然作響,說明老闆都是硬傢伙,這個硬傢伙拿着大哥大在這兒站了兩個世紀,電話一直打個沒完,說的當然也是硬道理。這雕塑的名字叫《語言或馬,一艘活在二十一世紀的船》,這名字十分後現代,據說只有兩種腦袋能想出來,一種當然是天才,另一種也是天才,只不過腦袋被驢踢了。而在我這種不懂藝術的人看來,它大概只說明了一個事實:二十一世紀被中國移動收購了,他們靠人民的廢話賺錢。第二座雕塑是一群石膏青年,小夥子都穿西裝,姑娘一律挺着被遊客摸黑的胸部,有一個臉上還貼着一張招聘啟事:“本夜總會誠聘公關,月收入三至五萬……”毫無疑問,這就是二十一世紀的理想。我慢慢走過,順手摸了摸其中的一個胸部,觸手熒熒有暖意,大概不久前剛被人摸過,要不怎麼說二十一世紀盛產睾丸素呢,我四處張望着想,轉眼就看見了那個人。
他坐在一堵白色的高牆下,牆上有一排正楷陽文大字:歡迎進入二十一世紀!一群後現代風格的歌手在幾米外聲嘶力竭地唱:“如果你愛我,我就離開哎哎哎哎……”
“我跟你打賭,打賭,”他說,“那個彈結他的,肯定會摔倒。”
“不會吧?”我說,“賭什麼?”
“賭十塊錢,十塊錢。”他掏出一張十元舊鈔,小心翼翼地撫平,鄭重其事地擱在石凳上,好像那不是十元,而是十萬元。這個過程他始終都沒正眼看過我,連臉都沒轉過來。
那群歌手換了一個調子,唱的還是那首歌:
如果你愛我
我就離開
如果你吻我
我就弄髒自己
我沒有名字
也不想被你提起……
如果普通人這麼說話,肯定頭都要被人打腫,但換了藝術家,這就叫作憂鬱,你也可以叫它惆悵,叫它酷,叫它眺望什麼的,反正後現代藝術說穿了就是倆字兒:沒譜。唱什麼歌並不重要,只要能證明是在唱歌就夠了。
沒有人鼓掌,歌星們尷尬地謝了謝熱情的觀眾,還沒謝完,台上的主音結他手身子一晃,像被誰推了一把似的,撲通一聲摔了下來。我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地問他:“你,你怎麼知道的?”
“我贏了,給錢,給錢。”他倒一點都不含糊。
在我這麼有錢的人身上找個十塊錢還真難,我掏遍了所有的口袋,最後還是遞給他一張百元大鈔,他一直沒笑,掏出一卷皺巴巴的鈔票,蘸着唾沫點數:“一十,二十……九十,給你,咱們兩清了,兩清了。”
幾個月不見,他現在完全是個老人了,連頭髮都白了不少,亂蓬蓬的,還發出一股臭哄哄的味道,大概是有日子沒洗過澡了。穿得也很寒酸,不知道他從哪裏搞來這麼一件軍大衣,又臟又破,簡直就是個老叫花子。
“我看他們演了十三場,”他說得很吃力,“十三場,那個彈結他的就摔了十三跤。”
他媽的。
“那你就天天坐在這兒看他們表演摔跤?”
“我在這兒賺錢,賺錢,我天天跟人打賭,打賭,賭他會摔倒。”
他今晚像剛學會說話似的,一直不停地重複,把我都傳染了,我笑着問他:“那你連贏了十二場吧?發財了啊,大哥,請客,請客。”
“我贏了十二場,十二場,贏了一百二十元,輸了一場……”這時他把臉轉了過來,我才發現他的眼睛不大對勁,紅得跟漆過一樣,暗暗地閃着光,看起來十分嚇人。
“輸了多少?”這才是我最關心的。
“一千七百萬。”
“多少?!”
“一千七百萬,一千七百萬。”
我的天啊。我一下子僵住了,在那兒站了半天,人走光了我都沒發現。他還是老樣子坐着,身體一動不動,兩眼直勾勾的,直望向虛無之外。我過去握了握他的手,說大哥你是不是被人騙了,要不咱們報案吧。
“不是,不是被騙了,是我自己,我自己……”
“你自己找人打賭,然後才輸的?”
“不是,不是,”他又搖頭,“我讓他摔倒,他就摔倒,我讓他不摔倒,……不摔倒。”
“你自己找這麼個人來,你自己安排他摔倒或者不摔倒,你自己明知道結果還跟人打賭,——還輸了一千七百萬?!”
他點點頭。
我一跳三萬英尺高:“你瘋了!你……”好容易才把後面的話憋了回去,心想你怎麼不把那一千七百萬輸給我呢。
“瘋了,”他喃喃地說,“瘋了……”
神秘客傾城一賭,流浪漢坐擁千萬
《發達報》獨家消息六個月前,他是個一文不名的流浪漢,衣不蔽體,食不裹腹,靠紙箱禦寒,以公園長椅為家;六個月後,他身家千萬,住的是五星級酒店的高級套房,吃的是燕窩魚翅,喝的是軒尼詩XO,坐的是專職司機駕駛的奔馳轎車。這個比傳奇更像傳奇的故事就發生在我們身邊,起因僅僅是一個小小的賭。
在香格里拉酒店二十六層的餐廳里,記者有幸見到了這位傳奇的主人公。除了手上略顯粗糙的皮膚還能顯示出一點他過去的生活,出現在記者面前的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富人。根據主人公自己介紹,他身上的一套西裝價值兩萬八千元,一條領帶一千六百元,連手裏的煙斗都是極品,“登喜路牌的百年石楠根煙斗,”他邊抽邊說,“中國的煙絲質量不行,水分大,也不香,我現在只抽古巴的。”
談起那天的經歷,主人公十分坦誠:“我那時就是一個乞丐,白天要飯,晚上睡在世紀牆公園的長椅上。”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他撿了幾個紙箱,在公園裏到處尋找可以擋風的角落,“零下四度,我還發著低燒,真害怕就這麼凍死了。”
在公園中心的樹叢下,他遇見了那個被他稱作“救命恩人”的神秘客。根據他的描述,這位男士極瘦,中等身材,相貌五官並無特別之處。“他站在那兒看了我很久,我問他能不能給我幾塊錢,他什麼也不說,就那麼看着我。”
記者走訪過幾位附近的居民,他們都對公園裏的寄居者表示反感,“他們隨地大小便,見人就伸手要錢,”一位錢姓市民說,“市政府早該管管了。”一位晨練的男士也表示,他從來不敢讓自己的孩子單獨走進公園,“乞丐太多了,誰知道他們能幹出什麼來。”
我們的主人公這樣描述當時的心情:“我覺得他肯定有毛病,不給錢就不給唄,老盯着我看是什麼意思?”他走回樹叢,把紙箱撕開鋪在地上,身體蜷縮着躲進一件破舊的軍大衣里。這時神秘客向他走了過來。
“那天他一共說了不到十句話,”主人公回憶着說,“第一句就問我為什麼不回家。我有點生氣,說我哪來的家啊,這就是我的家!他好像是笑了笑,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張紙,說我們打個賭吧,你這個沒家的傢伙,賭什麼都可以,你贏了這個就是你的。”
“你說他是不是有毛病?”主人公問道,根本不需要記者回答,“我當時可真把他當成神經病了。我反正沒什麼可輸的,打賭就打賭,說不定還能贏他點錢呢。就問他:你猜我身上有多少錢?他看了看我,說你一塊錢都沒有。我說這個不算,再來,你說今天會不會下雪?他笑了起來,說這個你贏不了我,我看過天氣預報了,今天是個好日子。那天正好有個樂隊在公園裏唱歌,我就對他說:看見中間那個胖子了沒有?你說他會不會摔一跤?他說不會。我說你老贏我,還賭什麼賭?不賭了,你給我一塊錢吧。他笑着鼓勵我,說賭吧,賭他會摔跤,這次我保證讓你贏。說完就走過去跟那個彈結他的胖子說話。回來時跟個小孩似的,還跟我拉勾,說那咱們就賭這個,他摔倒了我就把這張紙給你,你輸了——他又看了看我,說你輸了就把你的紙箱給我。我說不幹,你得給我十塊錢。他說好,我輸了就給你十塊錢,再加這張紙。”
記者至今保留着這張紙的複印件,在發展銀行的接待室里,一位姓廖的高級經理這樣介紹:“這是一張見票即付的現金本票,不管什麼人,只要持票走進我們銀行,我們就會如數兌付給他一千七百萬元。但關於此票的其它信息,對不起,我們的義務是為客戶保密。”
我們的主人公並沒有意識到這張紙有多麼重要,“我看都沒看就把它扔在地上,還跟他要那十塊錢。他不給我,轉身就往外走,我一直跟着追,罵他說話不算話,快到公園門口了,他停下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說回去,把那張紙撿起來!我說:給我十塊錢!我贏了,給我十塊錢!他沒辦法了,在身上到處掏,最後拿出來一張一百的,說找我九十!我搶過來就跑,他一把拉住我,小聲對我說:聽好了,你這個沒家的傢伙!那張紙你一定要拿到前面的銀行去,天一亮你就去!”
十天以後,當我們的主人公把那一百元花光,偶然想起那張幾乎被他丟掉的、夾在紙板箱中間的紙時,他猶豫着走進發展銀行的大門,於是,一個千萬富翁神奇地誕生了。跟大多數讀者一樣,記者也對這故事的真實性充滿懷疑,隨即走訪了世紀牆公園,管理處的張主任一眼就認出了主人公的照片:“沒錯,就是他!在我們公園鬼混了兩年多,趕都趕不走!”當記者說明此人已經成了千萬富翁時,張主任表示:“絕對沒有可能!你們肯定在造假新聞!”
記者隨後在真色酒吧找到了正在演唱的“世紀電波”樂隊,結他手阿華對六個月前發生的事記憶猶新:“我們一共表演了十五六場吧,第三場開始不久,那個人就來找我,讓我演完了摔一跤,還答應給我一萬塊錢。我當時覺得他挺無聊的,沒理他,沒想到他真的就掏出來一萬塊錢。你知道,我們搞藝術的也需要錢,對,一共十三萬,我摔了十三跤,但是你看,我們買了新的設備和器械,也能到這麼大的場子來表演了,我挺感激他的,真的,那時我們特別艱難,要沒有這十三萬,咳,估計現在吃飯都會成問題。”
從乞丐到千萬富翁,我們的主人公都發生了哪些變化?他打賭贏來的財產是否合法?敬請關注本報的連續報道。
登喜路:Dunhill,英國品牌,產品包括男裝、皮具、打火機、煙斗、手錶、男用飾品等。畢加索、貓王、丘吉爾、西班牙阿方索國王、挪威肯特公爵、暹羅國王、埃及國王、荷蘭王子、印度大公、溫莎公爵都曾是該品牌的忠實顧客。登喜路煙斗一直紳士們的至愛,售價動輒高達幾萬元。在中國大陸的登喜路專賣店中,一個防風打火機售價五千七百五十元,可以買雞蛋兩千斤,如果用來買豆腐,可以買六噸,每天吃五斤,可以讓一個人吃上將近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