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六節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你也如此,美麗而可愛的青春,當韶華雕謝,詩提取你的純精——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九十年代初期的天空一派蔚藍,陽光溫暖而明亮。歡快的流行音樂在城市的上空飄蕩,人們在柔軟而甜蜜的歌聲中釋放着慾望和野心。我依然留戀這裏,我很滿意自己去做一棵樹。我以欣喜的心情目睹人間的變化,並情願以最寧靜的姿態守侯未來。實際上,我很贊成詩人巴立卓的說法,一個機會主義的時代正向每個人走來。而孔蕭竹說,婚姻並非美不勝收的小夜曲,而是實實在在地過日子。
紹勁光指出,孔蕭竹同志的到來為局辦增添了新鮮血液。作為新鮮血液的孔蕭竹負責收發信息編寫簡報。直到這時,她才知道辦公室還有位秘書叫呂茗,專門撰寫領導講話的綜合秘書。
年終歲尾是郵政業務的旺季,一年一度報刊收訂成了當務之急。年年都是老套路,市委宣傳部出面下達黨報黨刊的任務,然後由郵電局挨家挨戶收訂。分管郵政業務的副局長余赫來向柳鵬彙報,抱怨說人手不夠請求增援。柳鵬拍板說:“抽調機關幹部吧,既是支援也是鍛煉。”
孔蕭竹被臨時抽調出來,下投遞段區收訂報刊,與她搭檔的是大名鼎鼎的萬元戶。有女秘書相隨相伴,蔡磊顯得既風趣又體貼。他們走家串戶宣傳動員,蔡磊帶路,孔蕭竹開票收款。常言道男女搭配幹活不累,一晃就是一個多月。孔蕭竹一廂情願地喜歡上了這樣簡單的工作了,起碼不用坐在辦公桌前費腦傷神,還可以去從前聞所未聞的各單位走動。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男人,巴立卓不以為然:“真乃婦人之見!”
孔蕭竹無精打采地按期編寫簡報,簡報的某些內容刊發在黑板報上。黑板報懸挂在一樓的外牆上,一溜兒八塊大黑板。每期的內容都由楊主席親自敲定,比如開展大幹一百天勞動競賽,比如大張旗鼓地開展“雙增雙節”活動。
巴立卓常以詩人自詡,張口北島閉口舒婷,哥們打趣統稱巴立卓的文字為巴詩。巴詩不時榮登黑板報,其代表作當屬謳歌長話科女工的大作,有這樣的句子——
一句“您好”的問候,
使整個城市都猜到了,
她們的笑容。
都說從理想到責任,
塞繩是最短的捷徑。
少一張銷號就少一份遺憾,
南腔北調之中認認真真,
話筒里注滿了少女的溫馨,
母親的柔情。
撥號盤上的十位數字,
組合了她們的,
也是全郵電的名聲……
楊主席一再誇獎說巴詩很出色。巴詩再出色,也需仰仗黑板報才能發表。蔚為壯觀的黑板報出版之後,牆根下會別出心裁地擺出一長趟花盆。原來的板報是露天的,花花綠綠的字跡經常被雨水沖刷得面目全非,就像是女人淚痕交織的粉臉。局長柳鵬下令,洋洋大觀的板報牆才裝上了一層玻璃,才使得鮮艷奪目的字畫能夠保留十天以上。
這天的黑板報更加振奮人心,說的是松河局即將引進加拿大北電的DMS100交換機,共三萬門。許多人感到了震驚,目前市區才七千門步進設備五千多戶的電話,一下子引進四倍以上的交換設備也太離譜了吧?議論紛紛中,孔蕭竹也忍不住駐足觀看,但她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兩年以後才能開通的程控交換機將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巴立卓的人生從此發生了巨大的裂變,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想像的,包括他本人。
這天很晚了巴立卓還沒回家,孔蕭竹一邊拍兒子睡覺,一邊去聽門外的響動。快半夜了,小院的門才吱吱呀呀地開了,隨後傳來自行車支起車架的聲音。一身酒氣的巴立卓晃悠悠地走進屋來,先扮個鬼臉,看了看兒子,再瞅瞅老婆,笑嘻嘻地湊了過來。
孔蕭竹想躲開,“怎麼鬼鬼祟祟的?”
“還是兒子好看,老婆也不賴,嘿嘿。”巴立卓將手探進她的衣襟里去攀登高峰。
“你怎麼才回來,都幾點了?”
“班上有點事兒,多忙一會兒……”
孔蕭竹說:“打住吧!自從我和你結婚之日起,你就沒清閑過。我就納悶了,你一個科員,怎麼比人家阿拉法特還忙?”
巴立卓樂了,“有你這麼挖苦人的嗎?”
孔蕭竹說:“我等你一晚上了,快趕上孟姜女思夫了。”
巴立卓不耐煩了,“不就是回來晚點兒,至於說這麼多廢話嗎?”
孔蕭竹說:“去去去,先洗洗臉刷刷牙。”
上了床,孔蕭竹問:“跟誰喝的酒?”
巴立卓說:“科里幾個人,聚聚。”
孔蕭竹不無挪揄:“多姿多彩有滋有味呀。”
巴立卓得意洋洋:“那當然,人逢喜事精神爽。”
孔蕭竹翻了下身,支起胳膊肘,問:“喜事兒?”
巴立卓的手又在女人胸前活動開來,他說:“當然是喜事兒,求之不得呢?”
孔蕭竹推開他,說:“你,你中大獎了?”
巴立卓說:“你想哪去了?你以為我是財迷心竅的王二美?”
孔蕭竹皺皺鼻子,說:“你比人家高尚多少啊?”
巴立卓貧嘴:“難道你沒看出來?我是一個純粹的人,高尚的人,一個完全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孔簫竹白了男人一眼,“何必老是顯示自己有文化。”
巴立卓這才說:“叫我去北京郵電學院培訓,專業方向程控交換。”
孔蕭竹聽了眼睛放亮,巴立卓又說:“先要去省里集中學習,算是預科班吧。”
數日後,巴立卓打點行裝去了省郵電學校。不用說,學員都是各地市局選派的精英。參加工作數載之後,重新置身於花紅草綠的校園當中,巴立卓有恍若隔世之感。
學校的生活單調乏味,課餘時間無所事事,學員們都呆不住了。學校重申省局幹部處的旨意,嚴禁私自外出嚴禁酗酒賭博,隨後發下來幾隻籃球足球。晚飯後,男學員去籃球場活動筋骨,為數不多的女學員湊過來圍觀,說說笑笑的好不熱鬧。巴立卓的球技稀鬆,好不容易搶到藍板球,就聽本方的前鋒在喊,抬手就是一記長甩。不想用力過猛,那球飛向了場外,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一位女同學身上。
球場內外一片歡騰,七長八短的球員們捂住肚子笑,說“好傢夥,你甩繡球哪,咋這麼有準頭?
巴立卓連連道歉。觀戰的那女學員滿面羞紅,撿起球遞還給他。
巴立卓更賣力氣了,滿場飛奔上躥下跳累得氣喘如牛。原因很簡單,那女孩沒走,一直饒有興緻地觀看。她頎長的脖子上饒有風姿地系了條紗巾,就像一尊優美的雕像靜立在暮色之中。散場之後,巴立卓抱着籃球向那女孩走去,他的臉上淌着汗珠顯得很豪邁很男人氣。巴立卓再次致歉,那女孩也不多說什麼,只是笑了又笑。
被拋繡球一樣球擊中的女孩叫林紫葉,來自平原市郵電局。巴立卓站在她的對面,感覺有種青草的香氣浮在空氣中,他的內心陡然如黑房間的一根蠟燭,燃燒出很奇怪的光亮。但凡男人,對面容皎好的女人,總要以特別的眼光去欣賞去品味,一般沒有據為己有的念頭,可是巴立卓卻將林紫葉和孔蕭竹作了下比較,當然這種比較是不經意的,只是在腦海里一閃而過。林紫葉同學是個奇怪的女子,巴立卓始終鬧不清楚她長得算不算好看。她不修飾時很平常,稍微一打扮就很迷人。她自己大概也知道這一點,有時打扮有時不打扮,全憑心情而定,就像和人捉迷藏一樣,弄得巴立卓都糊塗了。但是林紫葉的氣質優雅,無論是素麵朝天還是略施粉黛,都顯得與眾不同。偶爾露出的羞怯和嬌憨使她看上去更具有一種清純古典的韻味。總之,巴立卓對她的印象很深很深。
三個月後,巴立卓順利完成考試。省局幹部處事先張揚的所謂半數淘汰的說法,不過是虛張聲勢催人奮進而已。臨別聚餐之際,大家都如釋重負,興高采烈如同即將刑滿釋放。巴立卓也眉開眼笑,因為林紫葉等幾個女同學恰好和他同桌。倒酒的時候,林紫葉說:“我們女生就喝飲料吧。”
有人反對:“那可不行,今日一別不知何時相見,三杯過後你們再喝飲料。”
巴立卓去看林紫葉,林紫葉也在看他。她的目光飛快移開,那臉已顯微紅。旁邊有人起鬨:“看看,酒不醉人人自醉,還沒喝呢就醉了三分。”
巴立卓打圓場:“洗不洗,先泡上;喝不喝,先倒上。”
男生都拿巴立卓取樂:“你倒你倒,繡球都拋得那麼准,倒酒更沒問題了。”
男女同學開懷大笑,巴立卓將林紫葉的酒杯斟滿了。
眾人鼓噪:“繡球也拋了,酒也倒了,該喝交杯酒了……”
回松河不久,巴立卓接到了赴北京郵電學院進修的通知。他馬上打電話告訴了孔蕭竹,女人很高興,說這可是天大的喜訊可喜可賀。巴立卓興奮難抑,禁不住想起了林紫葉,很想知道她是否也拿到了通知書,也想問問她準備哪天出發哪個車次?心裏想着,重新拿起電話撥通了113,話務員的耳朵鬼精鬼靈的,一下聽出了他的聲音,顯得格外熱情洋溢。巴立卓愣住了,意識到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就人工接轉的長途電話而言,郵電職工沒有任何隱秘可言。他慌忙改口說,“哦,哦,就給接省局電信處吧。”
巴立卓一身郵電制服,顏色很黯淡的灰綠色,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看上去很沒個樣子。孔蕭竹就拉着男人去買衣服,巴立卓頂不願意逛街,心不在焉不太配合。孔蕭竹批評他,“你注意點兒形象好不好?別穿的像街邊賣大蔥的!”
巴立卓反唇相譏道:“你倒好,一副家庭婦女的慵懶神色。”
說完兩個人全笑了,彼此都很輕鬆。
孔蕭竹一向是節儉持家的,確實不太在意自己的穿戴,很少有衣飾光鮮的時候。她艱苦樸素慣了,卻捨得為兒子為巴立卓添加衣服,她覺得男人的衣帽就是女人的臉面,她有責任叫巴立卓體面一些。人靠衣飾馬靠鞍,穿上了牛仔褲的巴立卓顯得精神幹練,叫女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孔蕭竹一邊收拾行裝,一邊求人去買進京的卧鋪票。局裏有規定,乘坐卧鋪者則無差旅費補助,巴立卓心疼六十元的津貼,就說坐硬座算了。孔蕭竹滿臉賢惠狀,說:“窮家富路。坐一夜的火車呢,身體最要緊的……”
松河的火車不直達北京,需要在平原火車站換乘。側身走過擁擠的車廂時,巴立卓的心頭驟然一熱,他驚喜地發現林紫葉和他同一次列車同一節車廂!巴立卓脫口而出:“呀,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林紫葉一臉潮紅,人卻顯得異常快活:“哈,提前遇上了寶哥哥!”
飛馳的列車將金黃色的陽光不斷剪斷,隆隆車聲里,巴立卓的臉紅得發燙,好像全身血液都涌了上來。這次邂逅比上一次拋“繡球”還要激蕩人心,巴立卓差一點兒說,我一直在想你呢。巴同學迅速和人調換了位置,以便和他心儀的林同學相鄰。林紫葉落落大方地微笑着,那目光既像鼓勵又像讚許。頃刻間,兩個人都知道他們的關係從此親近起來了。
在充滿了人、行李以及彼此磕碰的車廂里,林紫葉感覺擁有了異常安穩的角落。愉快交談既是幸福也是享受,談吐不凡的巴立卓深深吸引了氣質出眾的林紫葉。有家室的男人通常懶得和老婆聊天,卻會情不自禁地將最真實的心事傾訴給異性,而女人突如其來地得到一個男人的信任,心裏會滋生起種種感動和幸福。巴立卓談笑風生,其間有一段話會叫林紫葉記住一輩子的。他說,婚姻法規定男人二十三歲才能結婚,可十八歲就可以當兵。這至少說明了三個問題:一是破壞比建設容易;二是過日子比打仗困難;三是女人比男人更難對付。
林紫葉費了好大的勁,才理解了巴立卓意思,捂嘴一笑說:“巴立卓同學,請你注意了,我比你難對付。”
在巴立卓眼裏,林紫葉有一種說不出的美,特別是那頎長的脖子,有一種芭蕾舞演員的韻味。巴立卓是用這樣的語言來表達他的愉悅之情:“跟你在一起太榮幸了,你猶如一道激光照亮了我的心窩。”
林紫葉笑得花枝亂顫,“當心你的心窩被烤成燕窩,嘻嘻。”
錯落的樹冠以及忽高忽低的電力線在車窗外匆匆閃過,旅途不再顯得漫長難熬。巴同學和林同學說不完也笑不夠,如果不是車上十點鐘熄燈的話,也許會談一個通宵。在隆隆的車聲里,林紫葉一夜難眠,巴立卓也是。
翌日清晨洗漱后,殷勤備至的巴立卓泡了兩袋方便麵,兩人相對而坐解決了早餐。列車上的廣播說,克林頓戰勝喬治?布殊當選美國總統,荷蘭足球隊2:0擊敗蘇聯隊奪得歐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