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王世貞夢斬虎狼尾 鄒應龍雨訪金瓶梅
話說嚴嵩使人飛札走問世蕃,因世蕃正與押客酣歌狂飲,與美妾縱樂,無心國事,竟把御札付之流水,耽擱了天大事情。嚴嵩不得已親自奏答帝詔,卻是答昨所問,前言不對後語,只教世宗皇帝心中着惱。如此三番五次。因是世蕃縱瀅行樂,嚴嵩有苦難言。世宗常聞世蕃荒瀅無狀,更加拂意,由是嚴氏夫子,漸漸失寵。
時值方士蘭道行,以扶虯得幸。世宗每在宮中,請其預示禍福;那蘭道行卻是語多奇中,只把個世宗皇帝喜得了不得,竟深信不疑,當作活神仙看待。一日世宗又召蘭道行扶亂,問及長生休養的訣門。勇p蘭道行待到夜深三更時分,陪世宗皇帝吃罷齋飯,取了香紙,身着法衣,攜兩個道童登上蘸壇。那世宗皇帝去了龍衣莽袍,便齋戒青衣,虔誠肅穆,隨上醚壇而來。此時酸壇早以自灰劃界,黃絹圍之,上浮華蓋之儀,燈燭熒煌,一齊點將起來。那蘭道行在醮壇上,命左右盡皆退避、不許一人在左右。遂令道童各扶乩架一端,置於細沙平地,遙望星空祭拜,口中念念有詞,便將皇帝長生修養之意祈於神明。世宗青衣侍立,待蘭道行請神拜畢,但見一陣清風過後,果是異香撲面,燈燭一起明亮起來。那兩個道童盡屏氣息,穩立不動,手中的虯架卻似神手暗握,天筆揮動,果在沙盤上寫出數語,正是“清心養性”。
“泰默無為”,字跡且是清晰蒼勁,龍飛鳳舞,決非凡人所及。世宗脆拜謝過,又間朝中輔臣,何人最賢。蘭道行如法拜畢,那乩筆又迅書道:“分宜父子,奸險弄權,大蠹不去,病國妨賢。”世宗見神意昭明,恭恭敬敬,默然牢記,復又問道:“果如上仙所言,何不降災誅殛?”虯筆又隨書道:“留待皇帝正法。”世宗心中一動。便不再問,只把神明所示,銘記心間。待回宮之後,夜不能寐,仰卧龍床,細品神意,暗暗念道:“嚴嵩父子,近時端的無狀,權詞裁答,只違朕意,且盲語吞吐,日漸昏庸,內外要事,似盡不知。且那小兒居喪貪樂,狂飲縱慾,朝中傳聞洶洶,自是重用不得!如今神明昭示,天意不可違,便念他父子前時之功,如今數盡,也再留不得。”思慮多時,慢慢不樂睡去。正是:
扶虯求得天上語,人間有幸去姦邪。
也是嚴嵩晦運將至,先是世宗所住的萬壽宮因遇火災,嚴嵩奏清徒居南內,世宗已是不樂。時禮部尚書徐階,己升任大學士,與工部尚書雷禮,奏請重行營建萬壽宮,言數月可成。世宗聞奏甚喜,即行許可。那徐階之子徐蟠,為尚寶丞,兼工部主事,奉命督造,百日便峻工。世宗自是無比欣慰,當日便又徒居萬壽宮中。自此世宗轉信寵徐階,但凡軍國大事,多與徐階商討,只把個嚴嵩冷落下來。唯有齋醮符篆等類,偶爾還問及嚴嵩。嚴嵩如今屢屢生事,且又神靈昭示其奸,漸漸失去帝寵,便如茅廁的石頭,雖則是硬,卻日日臭了。朝中自有忠良正直言官,見嚴嵩失寵,遂欲投井下石,扳倒這歷年專政的大奸臣。御史鄒應龍自是耽直,且年壯氣盛,久已懷恨嚴嵩,只因朝中忠良,凡劾嚴嵩者,盡遭其禍,相戒莫敢言。如今見帝眷潛移,道是天賜良機。
這日成龍下朝,偶遇大雨。但見天空雷鳴電閃,暴雨滂沱,恰似掀翻了天河。街上雨簾重重,檐瀉飛瀑,白茫茫雨煙一片,果然好一場大雨。應龍催轎,正欲尋個避雨之處,不想斜刺里闖出一人,拿件衣服遮頭,慌張張只看腳下,且是又跑得快、驀地一頭撞在轎上。隨役大怒,將那人拿下喝道:“大膽奴才,如何見老爺不躲避,敢怕是刺客不成!”
那人聽時,慌忙告罪稟道:“望老爺開罪,小人乃嚴府家人,因家爺讀那《金瓶梅》着迷,命小人到王府去取,不想慌忙不辨路,一時冒犯大人。”
應龍知世蕃好讀瀅書,又見如此心切,生疑問道:“你去哪個王府,卻是去取何書?”
那人道:“便是王世貞王爺府上,只取《金瓶梅》與家爺看。”
應龍頓時驚疑,暗思討道:“那元美與嚴府,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為何卻往來無間?敢怕是項莊舞劍,暗有他意。如今嚴嵩失寵,我正欲彈劾那老賊,何不尋元美去作計較?”想到此處。竟冒雨轉轎,直往王府而來,正是:
欲明心中慮,訪雨問知音。
且說世貞因懷家仇國恨,一心要除掉嚴嵩父子。無奈他權高勢重,朝中忠良連連彈劾,皆招禍身亡,更有俠義之士屢屢行刺,個個又反遭暗害,雖是義憤填膺,卻無處發泄,忍不得,只把一腔怨憤訴諸筆端,盡把奸臣嚴嵩父子及腐敗昏暗世道在《金瓶梅》中淋漓盡致搬演。含沙射影罵道:“那時徽宗天子失政,奸臣當道,讒佞盈朝。高、楊、童、蔡四個奸黨在朝中賣官鬻爵,賄賂公行,懸稱陞官,捐方補價,夤緣鑽營者,驟升美任;賢能廉直者,經歲不除。以致風俗頑敗,贓官污吏,遍滿天下,役煩賦興,民窮盜起,天下蚤然……”
世貞晝夜伏案,奮筆疾書,日書一回,不得片刻喘息。兩月過後,正值盛夏酷暑,一間書房。自是蒸籠般悶熱,遍體汗水洋洋不斷,盡濕衣巾。便是伏在案上,臂下紙張盡濕,恰似粘住一般。至夜間蚊蟲叮咬,扇揮不去。日復一比連軸轉得緊了,又自是精疲力竭,一時人物、故事想得明明白白,偏是腦袋木了,拍得額疼,再不肯轉,只把冷水澆洗也不濟事,便學那古人懸樑苦讀,一把把捋得頭髮脫落滿紙。且每每上床,自有書中群群鬼魂纏繞。癒合眼時,愈在暗裏鑽出,活脫脫浮現眼前。喜笑怒罵,嚶嚶在耳,直攪得徹夜不成眠。
這夜裏寫罷《因抱恙玉姐含酸,為護短金蓮潑醋》,再寫下《回春梅姐嬌撒西門慶,書童兒哭躲溫癸軒》時,花枝柳葉兒,打情罵俏的點綴盡有,只是骨架子撐立不起,恰似和尚的帽子平撲塌,雖絞盡腦汁再尋思不起那核來。正面壁呆坐,窗外雞啼報曉,天色微明了。
家人莫成來送茶,見其苦狀心疼催道:“公子該是睡了。不要賊子不曾毒死,反倒熬垮了自己的身子。”
世貞半晌不語,卻被道中心事,思忖片刻,驀地問道:“我只教你派人去嚴府打聽,世蕃那廝,如今取走七卷,敢怕是讀不進去,如何不曾將他毒死?”
莫成道:“老奴正是探聽得明白。那廝讀得只入迷,便是居喪,也手不離卷。看得高興時,又同小妾廝混。便是連御札走問,也顧不得管,只苦了那老賊,應對不出,惱了萬歲,如今失寵了!”
世貞道:“如此極妙!也不枉費我數月心血。只怎地毒不死世蕃那賊廝?”
莫成嘆息一聲道:“賊胚讀書,從不由頭至尾去讀,只是翻得飛快。單揀那瀅處、趣處賞玩、且毒在抵上,毒法自輕了。故不曾要得他性命!”
世貞沉吟片刻又問道:“可聞那廝近時,又弄甚好事?”
莫成道:“只打聽得前時,有刑部主事項治元,以萬三千金賂賄他父子,轉升吏部;又有個叫潘鴻業的舉人,以二干二百金,在他父子手中買了個知府。”
世貞聽罷。笑笑翻出前稿,尋出一章,指與莫成道,“你看此章可熟么?”
莫成看那一回,正是《蔡太師覃恩賜爵,西門慶生子加官》。只見寫道:
……翟謙先把壽禮揭帖,呈遞與太師觀看,來保、吳主管各抬獻禮物,但見黃烘烘金壺玉盞,自晃晃銀拔仙人,錦繡蟒衣,五彩奪目,南京紅緞,金壁交輝,湯羊美酒,盡貼封皮,異果時新,滿堆盤盒,如何不喜!便道:“這禮物決不可受的,你還將回去。”慌得來保等在下叩頭,說道:“小的主人西門慶沒甚孝意,些小微物,進獻老爺賞人。”太師道:“即是如此,令左右收了。”
旁邊祗應人等,把禮物盡行收下去,太師又道:“前日那滄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書,與你巡撫侯爺說了,可見了分上不曾?來保道:“蒙老爺天恩,書到眾鹽客就都放出來了。”太師又問來保說道:“累次承你主人費心,無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來保道:
“小的主人,一個鄉民,有何官役。那太師道:
“既無官役,昨日朝廷欽賜了我幾張空名告身答付,我安你主人在那山東提刑所作個理刑副千戶,頂補千戶賀金的員缺好不好?”來保慌得叩頭,謝道“蒙老爺莫大之恩,小的家主,舉家粉身碎骨,莫能報答。”於是,喚堂候官,抬書案過來,即時籤押了一道空名告身答付,把西門慶名字,填註上面,列銜金吾衛衣左所千戶,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又向來保道:“你二人替我進獻生辰禮物,多有辛苦。”因問:“後邊跪的,是你什麼人,”來保才待說是夥計,那吳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門慶舅子,名喚吳典恩。”太師道:“你既是西門慶舅子,我觀你倒好個儀錶。”喚堂候官,取過一張答付:“我安你在本處清河縣做個驛丞,倒也去的。”吳典恩慌得叩頭如搗蒜,又取過答付來,把來保名字填寫山東鄆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頭謝了,領了答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挂號,討勘合,限日上任應役,又吩咐翟謙,西廂房管侍酒飯,討十兩銀子,與他二人做路費,不在話下。
莫成看罷,笑得愣了,驚道:“我爺!敢怕那宋朝,至今有千八百年了罷?如何那官情景,酷似一般。分毫兒也不差?”
世貞笑道:“富貴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鄧通成。古今如此,賢名無須是真才,升遷全靠金銀把路開。”
莫成贊道:“好則是好,只是你太看破了,便升不得官了!”
莫成這裏說時,世貞心不在焉,又入書中去了,驀地靈機一動,如電花石火,眼前進開,拍案喜道,“好!好!上行下效,該宋巡史到了!”只把莫成驚愣了,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因問道:“哪個宋巡史?”
王世貞哈哈笑道:“那宋巡史乃我書中人物,有了!有了!嚴氏父子如今又要保薦西門慶大舅子陞官了!”
那莫成如墜五里霧中,被他笑懵了。貝他似癲似痴,慷慨說罷又伏案揮筆,再不言語,曉得他是想到書中去了,再不敢驚動,怞身退出。
世貞方才思路盡斷,正是山重水複疑無路,苦惱得厲害,因這莫成送茶,一番話語講到項治元以萬三千金轉吏部,舉人潘鴻業以二千二百金得知府,觸動靈思,電花石火迸起,正是柳晴花明又一村了。
揮筆寫道:
卻說前廳宋巡史先到了,西門慶陪他在卷棚內坐。宋御史深謝其爐鼎之事:“學生還當奉價。”西門慶道:“奉送公祖,猶恐見卻、豈敢雲價?”宋御史道:“這等何以克當?”一面又作揖致謝。茶罷,因說起地方民情風俗一節,西門慶大略可否而答之;次問得有司官員,……西門慶道:“周總兵雖歷練老成,還不如濟州荊都監,青年武舉出身,才勇兼備,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荊都監忠?事何以相熟?”西門慶道:“他與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遞了個手本與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
世貞呷一口茶,停筆暗笑道:“好個一面之交,二百兩銀子,只買他幾句話語,又要飛黃騰達了!”
遂又寫道:
又問其次者,西門慶道:“卑職還有妻兄吳鎧,現任本衙右所正千戶之職,昨日委管修義倉,例該升指揮:亦望公祖提拔,實卑職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親,到明日題本之時,不但加升本等職級,我還保舉他現任管事。”西門慶連忙作揖謝了,因把荊都監並吳大舅履歷手本遞上。宋御史看了,即令書吏收執,吩咐:
“到明日題本之時,呈與我看。”那吏典收下去走了。西門慶令左右悄悄遞了三兩銀子與他,不在話下。
世貞將骨架子撐起,自覺分量夠了,因是乾巴了些,怕讀得無味,又將鳳花雪月之事抬來點綴,把西門慶妻妾爭風吃醋,應酬交際諸般事宜接前時鋪排交待,穿插敘畢。、世貞寫罷,天已大亮,自是疲倦,便和衣躺下,正自朦隴欲睡,忽覺家人稟報道:“世蕃那賊子今日岳廟被刺,公子何不去看?”世貞自是高興,應聲而起,竟隨他門往岳廟去。行至街上,但見來往行人,個個目光詫異驚慌,盡遠遠將他望定。臨近哪個,哪個便倉惶奔逃。一時逃不及者,或畢恭畢敬殷勤賠笑,或惶惶然叩頭哀告求饒。世貞自是納悶,暗自沉思道:“如何街上百姓如此怕我?敢伯是我身上長了森人毛?”這般想時,果然見有毛茸茸物在,順手摸時,卻是一條長尾巴,色呈黃褐,狀如狼形,且是粗大。世貞心下羞慚厭惡,欲藏起時,哪裏就藏得住?暗裏狠勁欲扯下來,卻是疼痛異常,又拽不動。街人見狀,無不掩鼻嗤笑。世貞招人近前,有那大膽的說道:“官人頭戴烏紗,長一條長尾,百姓哪個敢近你?”
世貞道:“如何你們個個無尾?我雖為官,卻是和你們一般,怎地便長起尾來?”
百姓皆道:“我們平民百姓,日夜勞作,長那物什有何用?空自礙事!你們做官之人,因要百姓懼怕,便長出這嚇人物什來!”
世貞道:“哪個為我除去,我自有賞謝!”
眾人聽時,發一聲喊。圍攏上前,狠狠一捋,只聽一聲響亮,那物恰被揪落,忽地飛上空中,飄飄忽忽不見了。
世貞賞眾人散去,竟不知來到嚴府,但見嚴嵩老賊正坐堂案,一條若大毛尾且是粗壯,高高翹起,竟舉過頭來。左右官員或坐,或卧,或立,或拜,個個尾大碩長,且又衣冠楚楚,溫文爾雅,道貌岸然。更有世蕃賊廝,持立堂案之側,毛尾巨大,盤往繞樑,甚是駭人。世貞正自驚駭,忽聽嚴嵩一聲嚎叫,卻似狼啤虎嘯,庭殿震顫、塵土紛揚而落,令人毛骨驚然,怒日:“爾今已去尾,不復為官,何以入衙!”
世貞仗劍怒日:“我自為人,何長狼虎之尾?爾等烏紗蟒袍,應為國家棟樑,這般狼形虎藉,黜涉朝權,濫製法典,惡尾不去,何以為人?”
世著獨目圓睜,綠焰的的,猙獰嚎一聲道:“此尾乃權貴之根基,先祖所傳。便是惡穢,平時皆隱其形,哪個可見?今被爾窺破,若傳聞天下,我相門尊嚴何在?今日你來時,只去不得!”
一聲嚎時,群狼紛至,雜以惡大柏應,團團將世貞圍定,盡酞巨齒,瘋狂撲來。
世貞仗劍不俱,怒吼一聲道:“豈容你惡尾盤粱,塗炭生靈!今日我來,為天下之忠良與百姓泄冤憤耳!”
說畢縱身躍起,揮開群狼,飛劍直取嚴嵩及世蕃惡尾。偏是飛劍到處,惡尾隱去不見,劍光閃過,毛茸茸又閃將出來。世貞一把劍左飛右旋,奈何只去不得那惡尾,益發暴怒急躁,頃刻力盡疲憊,卻早有那群狼呼地撲向空中,一時咬腿啃臂,血淋淋將他拖向地來。世貞痛呼一聲,驚醒,卻是南柯一夢!回想起來正自驚疑,恰有家人來享報,御史鄒應龍已恭候多時。
世貞邀鄒應龍至斤中,施禮拜見,奉茶已畢,因說得適才夢中之事,應龍笑道:“君之恨切,故有此夢矣!雖是荒唐,也不無道理,你想那官場中,諸般惡習陋俗,雖為百弊之源,卻窮其形而不見,盡出於此也.昨日學生也有一夢,正與君夢相應驗!”
世貞道:“有此奇事!卻是何夢?”
應龍道:“夜夢行獵,到一生疏去處,驀見前面有一大山擋住去路,巨石猙獰,似將縛人,心下惱怒,便張弓搭箭,朝那巨石射去。偏是一連三箭不中,正焦急時,忽聞鵲鳴。回頭望時,見東面叢林密蔭,似有一摟台,參差掩映,便不管什麼,又拈弓搭箭,颶地射去。但聽得咣啷一聲,樓台崩倒,因驚夢醒!”
世貞驚道:”大人果真欲劾嚴嵩老賊?”
應龍驚道:“君果神人也,如何便知我意?”
世貞道:“我欲仗劍斬尾,終斬不得,偏遭狼虎之害;大人前射大山,偏又不動,可渭根基堅牢。
只有東樓,箭到崩潰,正是欲射大山,不如先射東樓,東樓若倒,大山也不免搖動!”
應龍擊掌贊道:“君之神判,妙趣天合,我欲劾那嚴嵩老賊,正自苦於動筆,不想一席戲談,正應在此夢上。果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蒙點破,受益匪淺!”
世貞笑道:“我一向從不信天,今日看來,當是無意如此了!”
二人說笑一會兒;應龍問道:“學生避雨來時,見君日高三竿未起,當是有何巨著?可否賞學生過目,以受教益?”
世貞道:“市井之談,閨房戲語,唯恐有污耳目。”
遂命家人取已著前七卷奉上。應龍自是歡喜,取去不提……
卻說鄒應龍回到府中,心下思忖道:“今日兩夢應驗,自是世蕃這廝惡貫滿盈。如今眼見老賊又失寵,正是天賜良機,不着盡將世蕃罪惡揭發,除得他去,不獨朝政肅去權奸,且為忠良吐氣揚眉。”是夜,便剔燈奏一本道:
工部侍郎嚴世蕃憑藉父權,專利無厭。私擅爵賞,廣致賂遺。使選法敗壞。
市道公行。群小竟趨,要價轉升。刑部主事項治元以萬三千金轉吏部,舉人潘鴻業以千二百金得知州。夫司屬郡吏賂以千萬,則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紀極。
平時交通贓賄,為之居問者不下百寸餘人,而其子錦衣嚴鵠、中書嚴鴻、家人嚴年,幕客中書羅龍文為甚,年尤桀黠,士大夫無恥者至呼為鶴山先生。遇嚴嵩生日,年輒獻萬金為壽。臧獲富侈若是。
主人當何如。
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子南京、揚州、無錫數十所,以豪仆嚴冬主之。抑勒侵奪,民怨入骨。外地謀利若是,鄉里又何如。
尤可異者,世蕃喪母,陛下以嵩年高,特留侍養,令鵠扶樞南還。世蕃乃聚狎客、擁艷姬,恆舞酣歌,人紀滅絕。至鵠之無知,則以祖母喪為奇貨。所至驛蚤,要索百故。諸司承奉,郡邑為空。
今天下水旱頻仍,南北多警。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內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溪壑。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病,天人災變安得不迭至也。巨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巨兇橫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嵩溺愛惡子,召賂市權,亦宜亟放歸田,用清正本。
次日應龍將本拜上,心下忐忑懸念,不知帝意如何。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夫曾轍動心先寒。
不知後事如何,下回特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