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上元夜赴宴鬧宴 賞燈節憐嬌救嬌
非遇堯天舜日,卻幸佳節良辰,鰲山彩緒星球燦,莫負春光一瞬。
千門燈火逞艷,九衢鳳月撩人,恩仇初結上元夜,萬年千古長恨。
且說明朝嘉靖年間,元宵最盛,帝都京城,本已繁華之至,這日恰值元宵節,偏又應了那“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的俗語,但見亭台樓榭,銀裝素裹,滿城街巷、鋪銀散玉。遠近樹木掛琳琅,猶如撐片玉傘,等到冰輪升起桂華滿,只見臨街人煙湊集之處,遍搭起於姿百態的燈架,真箇是玲嚨百燈,無奇不有,銀燭星球燦爛,照耀如同自晝。歷來京城舊俗,這日於家萬戶門開不夜,男女老少,全都上街逛燈市;便是平日足不下樓的貴閣千金,也破例上街觀燈走橋,湊個熱鬧。引得那風流少年,如蟻附膻,歲歲生出不少風流佳話。
時交二更,燈潮正盛。滿街玩燈男女,花紅柳綠,庶民仕女,熙熙攘攘,攤販商賈,叫賣聲喧。
所到之處,沿路遍見花燈社火,百戲雜耍。鬻歌售藝,唱曲喧卷……恰是那燈映燈,火照火,人看人,與昔日相比,別是一番繽紛熱鬧景象。正是:
玉漏銅壺且莫催,星橋火樹徹明開。
蕭鼓向晚爭鳳月,銀蛾鬥彩笑忘回。
卻說人潮湧處,匆匆走來兩人。前面那人,乃奸嚴嵩門人。後面這美俠少年,姓王雙名世貞,字元美,生得勃勃英姿,美貌絕世,俊雅之中,透出凜凜英氣。
自恃才高八斗,文章蓋世,生平任俠,意氣粗豪,閃爍目光,不容塵埃半點,淋漓血性,頗知忠義三分。
這世貞自幼天資聰慧。七歲讀書,過目不忘。
但凡所讀書卷,閱后便一把火焚之。家人皆驚其狂,問何以焚書,催貞拍胸笑道:“所讀詩文,皆存腹中,一本廢紙,留之何用。”十三歲時,適逢京中科舉、那主考大人,本是翰林學士,飽覽天下文章,皇帝親書:“讀天下書”之御匾相送,這日主考官高懸皇賜御匾,一路鳴鑼開道,前赴考場,行至途中,忽見一赤身孩童,橫卧於路上,僕役趕他,卻是一動不動,主考大人甚奇,招之相問何以阻轎?孩童無俱,卻望着那“讀天下書”之御匾笑道:“數日陰雨,恰值今日放晴,晒晒我胸中萬卷書。”主考官見其狂妄,好氣又好笑,正待說話,恰見一犯法和尚披枷而過,靈機一動,命其以犯法和尚為題賦詩相試。
那孩童拍拍肚皮笑道:“這有何難?不加思索,開口吟道:“知法又犯法,出家又戴枷;一塊無情板,夾着大西瓜。主考官心下暗稱奇,道:“真乃神童,他日前程當無量也。”果然,世貞十九歲中進士,官授刑部主事,為七子詩社之傑,一時名噪京都。世貞之父王抒,本是巡撫御史。先是巡撫山東、浙江,今又調往山西大同,歷任數年,經久不還家,留下一個府第,皆由世貞支撐。
這日世貞退得晚朝,本待隨母親觀貫元宵燈火,不想夜有公宴,只得稟別母親,隨嚴府家人前往,不想這一去,竟惹出天大的禍來。恰是:何惜身軀豈重名,劍指青天向不平。
只因上元花月夜,睚眥盡裂罵嚴卿。
王世頁隨家人來到嚴嵩府前,果見好氣魄。但見:爵尊一品,為天子之股眩;權息百僚,幾年執掌朝綱。堂堂相府,閣起凌煙巍峨;赫赫門庭,勢焰萬丈生寒。
廟堂寵任,朝野馳名。終朝謁見,無非公子王孫;逐歲,追游,九州四海官員。六部尚書,無不低頭奉迎;三邊總督,怎不俯首趨諂,端的談笑起干戈,真箇吹噓驚四海。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詞使九重天子點頭。
正是:除卻當朝天子貴,自是天下第一家。
世貞來到門前,但見赴宴官員,在門前如魚貫蛇行。個個乘八抬八簇肩輿明轎,頭上烏紗顫顫,身穿猩紅吉袍,腰橫荊山白玉,好不威風赫赫,世貞看時,自有那禮部尚書徐階、兵部尚書趙錦、都督陸炳、工部侍郎趙文華、兵部侍郎胡宗憲、都御史鄢懋卿等,都是官職顯赫,着大紅吉服,孔雀補子,佩金帶、玉帶、犀帶,在門首下轎,遞上紅拜帖,又都抬了金幣禮物進去。
世貞孤身佩劍,又不乘轎,只是步行,且無厚重禮物,自是顯得個別。把門武官見了,個個詫異,自是冷目相視,世頁只不去管,自隨了家人進去。過幾座門,轉幾個彎,無非都是雕樑畫棟,且無數彩燈燦爛,亮如自晝,又隱隱聽鼓樂之聲,如在天上一般。
且說世貞到得宴席之上,只見眾多官員,無論官職大小,俱候於廳上。廳內鼓樂喧天,笙歌聒耳,花茵鋪地,寶燭輝煌……更有廳外元宵社火,靴麗彩燈、諸般雜耍、歌妓彈唱,十分熱鬧。等到擺開桌席,只見酒餞桌圍,鎖金坐褥,皆是吃一看十的宴席,果然十分整齊。但見:屏開金孔雀,褥隱綉英蓉,全盤玉盞堆異果,龍盞鳳碟盛奇品。象牙雕翠,盡舉着山珍海味,杯泛流霞,滿斟着玉液瓊漿。百味佳肴羞御膳,於鍾美祿賽瑤宮。
絲弦如沸彈得南音北調,歌喉婉轉唱得竹枝新詞,趨蹌的慕豪華富貴,揖攘的畏權高勢威,錦衣綉裳感皇恩,金章紫綬樂昇平。
待到諸官相見禮畢,嚴嵩才遲遲而來。略與諸官見禮,舉杯酬過天地,方才回首安席,此時燈火驟明,鼓樂齊喧,兩旁一班二十四名女樂,弄箏拂弦,先奏一曲《霓裳曲》,果是仙音裊裊,美妙絕輪。
有《惜奴嬌》為證:
綉幄銀屏,看宴前玉撰,酒泛金搏。
且從容暢飲,高歌《自雪陽春》。總關情,擅板輕敲揚清韻。動仙音,汀!杯聽,快爽心,恰似天風兩腋,跨鶴登漏。
又有舞女翩躍,廣袖舒拂,更助酒興,自有《前腔》贊道:
飄飄裙舞香鳳,愛嬌質軟玉,體態輕盈,嫣然一笑,果然是傾國傾城。娉婷,秋波炯炯盡含情。憐嬌怯,花弄影。快爽心,恰似天風兩腋,跨鶴登瀛。
眾官個個舉杯,向嚴嵩敬酒道:“聖上承蒙大人輔佐,依仗大人鴻才盛德,方能天下太平,安民樂業。大人福山祿海,當與日共存,同月生輝。”
嚴嵩舉杯含笑,故作謙遜道:“嵩承蒙萬歲威靈,蒙諸位大人教益,偶爾僥倖,敢叼佳譽,愧赦之至。”世貞本剛正不阿性情,見這般獻媚邀寵情景,聽這肉麻奉迎之詞,心中甚是煩膩,暗自冷笑道:“嚴嵩乃以柔媚得寵於皇帝,驟至顯赫。如今獨攬朝權,仍嫌不夠;今番盛宴,哪裏有甚半點公事,只不過借這上元佳節,交通宦官,拉攏親信。早知這般,當不該來此。”於是也不起身交杯應酬,獨坐一旁,視若無人,只管開懷盡興,大杯飲酒,大口吃菜,一副狂傲姿態。
酒至三巡,嚴嵩起身告退,自言不勝酒力,由其子世蕃相陪。這卻又是奸賊心計,請得諸官到家,自己出面略作敷衍,卻暗裏把其子推為百官之首,、為其網羅私黨。行結交之便,世貞是何等人,見此情景、早知其意,見諸官起身奉敬嚴嵩退席,只當不見,照舊獨斟獨飲,身子都不曾挪動一下。
且說那世蕃,平日自恃其父在朝為相,權尊勢重,朝野側目,自覺甚是優越,身價百倍,哪裏把百官放在眼裏!且他本人又確實有些小人之才、博聞強記,能思善算,那嚴嵩又是最寵他,凡疑難大事,必須與他商量,故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稱。於是更加兇狠好詐,不可一世。協同父親濟惡,招權納賄,賣官鬻爵,官員有求富貴者,必以重賂獻之,方得超遷顯位。尤是那些不肖之人。
奔走如市,曲意逢迎,科道衙門,皆其心腹爪牙。但有與他作對的,立見奇禍,輕則杖謫,重則殺戮,好不厲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開口說句公道話兒,因此百宮之中,哪個敢惹?
待嚴嵩退出酒席,嚴世著更加居傲狂放,乘着酒興,舉杯狂笑呼道:
“今日佳節良辰,當一醉方休!
雖是家-寡酒,自比宮中玉液,當也不差分毫。眾卿道是也不是?”
只這一番話語,恰似皇帝口氣,唬得眾官-目結舌,面如王色,哪個敢作聲。
唯有世貞心下甚怒,咽下八分火氣,看他究竟如何放肆,再作打算。
世著見眾不語,恃着幾分酒興,復狂笑道,“諸位不必拘泥。常言道,酒逢知已千懷少。今日諸公前來,皆家父相交甚厚者,盡當一醉。”於是高聲呼道:“小子們,為爺將那巨觥獻上。”奴才們哪敢怠慢,眨眼之間,將巨觥獻來。諸官見那巨觥,約容酒斗余,驚得面面相覷。世蕃視若無人,禮度已亂。命諸官持巨觥飛酒,飲不盡着重罰。在坐諸官畏懼世著威勢,竟沒人敢不吃。
且說席中有一馬給事①,生平不會飲酒。世蕃故意將巨觥飛到他面前,取笑道:“久聞爾生平海量,當將此酒一飲而盡。”那馬給事唬得魂都飛了,戰戰兢兢慌忙作揖告免,道:“小人一向滴酒不沾,委實飲不得,乞望大人高抬貴手敬免了罷。”世蕃哪裏肯依,故意拉下臉來,冷冰冰說道:“君豈是不飲,只是瞧我不起,不給臉面罷了。”那馬給事聽此言,愈發驚慌,只伯執意不飲,惹得世蕃不悅,撕破臉面,日後於已不利。不得已慌忙賠笑捧觥,剛剛強飲得一口,便面紅耳赤,眉頭打結,愁苦不勝。引得世蕃與眾人皆笑。馬給事忍住羞辱,心中想道:“任憑一醉,便出盡洋相,委曲求全,當比觸怒惡人日後遭禍要強得多。”於是狠下心來,憋一口氣,一連數口,嗆得眼淚鼻涕皆噴出來。
世著見狀,猶覺好笑,執意要戲弄,便親自下得席去,揪住那給事的耳朵,將巨觥灌之。給事怒不敢言,強作苦笑,元奈一連幾口,將酒飲荊不吃也罷,才吃下去,覺得天在下,地在上,牆壁都團團轉動,頭重腳輕,站立不穩,一頭撲於案幾之下。
世蕾見狀,拍手哈哈大笑,道:“休耍裝得此等模樣騙我!若見得如花女子,怕不跳將起來,左擁右抱。”叉吆喝一聲:“小子們,去街上看看有那絕色女子,取得一兩名來,與給事醒酒。”奴僕得令,竟應諾一聲,果真出門而去。
世貞半晌無言,卻早是一肚子不平之氣。今見世蕃當著諸多人在,恁般無禮,心中益怒,只覺得氣血上涌,驀地揎袖起身,槍前兩步,將那巨觥斟得滿上又滿,一手抓住世蕃手腕道:“馬給事承蒙尊下賜酒,已沾醉不能為禮,下官代他回敬一杯。”世蕃愕然,慌忙舉手推辭,道:“元美不可,不可!我已不勝酒力。”世貞滿面怒容,聲色俱厲道:“此杯別人吃得,你也吃得!別人怕着你,我世貞卻是不怕。”也揪住世蕃耳朵,強行灌下。世貞擲空杯於地。同樣拍手哈哈大笑道:
“爹居相位,肚子裏面走得船;君是小相,豈能容不得一杯酒,何以作出這等醉態。”眾官見狀,唬得個個兩股顫顫,瞪大眼睛,不敢作聲。世蕃惱羞成怒,卻一時又不便發作,也假裝醉樣,辭席而去……
世貞也不送,竟自坐在椅上,嘆道:“小人得勢,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日弄權,國家必亂。”眾人不敢勸阻,倒替他捏兩把汗,只怕世蕃聽見。世貞全不在意,又取酒狂飲數懷,擲杯於地,揚長而去。正是:一珠戲不離龍鬚下,須撩偏到虎腮邊。
且說世貞回到府內,老夫人自是等得不耐煩。
見世貞回,遂命丫環同往街上來觀燈走橋。世貞仍是佩劍相隨。
將近三鼓,街上盛況如前,玩燈人有增無減。
怎個好燈市?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
金蓮燈,玉樓燈,見一片珠璣;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圍錦繡。繡球燈,皎皎潔潔;雪花燈,拂拂揚揚。秀才燈,揖讓進止,存孔盂之遺風;媳婦燈,客德柔,效孟姜女節躁。和尚燈,月明與翠柳相連;通判燈,鍾旭共小妹並坐。師婆燈,揮羽扇、假降邪神,劉海燈,倒背金贍,戲吞至寶。
駱駝燈,青獅燈,馱無價之奇珍,咆咆哮哮;猿猴燈、白象燈,進連城之秘寶,頑頑耍耍。七手八腳膀蟹燈,倒戲清波;巨口大髯鯰魚燈,平吞綠藻。銀蛾鬥彩,雪柳爭輝,雙雙隨綉香球,縷縷拂華翠。
魚龍戲沙,七真五老獻丹書,弔掛流蘇,九夷八蠻來進寶。村裡社鼓,隊隊喧聞,百戲貨郎,庄庄鬥巧。轉燈兒,一來一往;吊燈兒,或仰或垂。琉璃瓶光單美女奇花;雲母障並溫州間苑。往東看:雕漆床,一螺鈾床,金碧交輝,向西瞧:羊皮燈,掠彩燈,錦繡奪眼!北一帶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廂盡皆書畫瓶爐。
王孫爭看,小欄下蹴鞠齊雲,仕女相攜,高樓上嫵燒炫色。:封肄雲集,相幕星羅,講新春造化如何,①給事:官名,明代采宋代給事中分治六房之制,定為吏、戶、禮、兵、刑、工六,科每科設都給筍中一人,左右給享中各一人,給摹中若干人,鈔發章一”疏。稽察違-誤J其權頗重。給事系給事中簡稱號定一世榮枯有準,又能那站高坡打談的,詞曲揚恭;到看這扇響鈸腳僧,演說三藏。賣元宵的高堆果餡,粘梅花的齊插枯枝。剪春娥,鬢邊斜插鬧東風;綺涼釵,頭上飛金光耀日。圍屏畫石崇之錦帳,珠簾彩梅月之雙清。雖然覽不盡鱉山景,也應豐登訣活年①。
老夫人看得歡喜,止不住連連交口稱讚:“京都燈彩,只怕今年是最好的了,叫人繚花了眼,恰似迸了神仙境兒一般。”
丫環迎幾,也喜得拍手叫絕。聽老夫人說得這話,笑盈盈說道:“老夫人既是進得這神仙境兒,定是要長生不老,與神仙同壽了。”老夫人聽得高興,嗔笑一聲:“這鬼丫頭,幾時學得乖巧,倒會說話兒了。”
迎兒咯咯笑道:“今夜這般喜慶,怕是木頭人幾;嘴也笑了,舌頭也甜了。”
世貞緊隨在母親身後,並未聽得二人說笑,一個心思,卻被那街景吸引住了。心裏暗嘆:“有朝一口,若將這般光景,寫進文黃,敢怕不是妙筆絕詞。”
心裏往詩文一走,愈是看得入神,體察幽微,樁樁件件,銘刻心頭。不想此時所聞所見,日後果真寫進《金瓶梅》中。
且說世貞看得入迷,竟心醉神馳,痴獃呆停下腳步。只顧看時,不提防母親及丫環竟前面走去。
待醒過神來,只見身旁人頭攢動,哪裏見得人影?
世貞恐人多擁雜,母親又年邁,擠撞之中發生不測,慌得也顧不上看燈,撥動人群,急急尋起人來。直到正陽門前,方見母親坐在一處歇息。丫環迎兒東顧西盼,也正在找他。世貞近前,少不得被母親嗔怪幾旬。世貞唯諾從命,便陪同母親去走橋摸釘。
元宵走百病,乃是北方舊俗,盛行於京。是夜碧空幽深,月高鳳輕,銀河遠泄,那朦隴月影,恰又與地上雪光相輝映,閃閃爍爍,飄渺如紗。竟使偌大個世界,膠皎潔潔,幽雅宜人,恍惚如仙景。
世貞等母親喘息過來,由丫環攙定,夾在婦女群中。
跟隨眾人去走橋。一路行來,但見凡是有橋之所在。
婦女雲集,或成群成伙,或三五相率一過,取度厄之意。此時夜色如畫,卻看那走橋女兒,前面令婢僕持香避人,夫人小姐尾后相隨。皆身着蔥白或米色凌衫為夜光衣,素凈淡雅,別具風韻。月影之下,裙據輕搖,裊裊娜娜,衣袖飄香,低聲掩笑。或依檻望月,或俯首觀水,佳人麗景,恍如仙娥。是夜幾大小橋,人影密集。不論官宦於金,貧家婦女,全不相避。
世貞隨同母親丫環,同至金水橋畔。但見廠衛、校衛巡守橋側,任民往來。
元夜走橋,言能祛百病,無腰腿諸疾。世貞雖是不信,卻喜得景物如畫,百看不厭。三人走上橋來,丫環迎兒乖巧,焚香引①見《金瓶梅》。
路,口中喃喃祈禱,其情虔誠可愛。老夫人見狀。
輕笑詰問:“迎兒,你在祈禱什麼?”
丫環嫣然一笑,輕輕說道:“我是保佑老夫人長命百歲,康壽永樂呢。”老夫人打趣笑道:“俏丫頭,怕不是保佑自己找個如意郎君?”
一句戲語,說得迎兒低下頭去,白皙臉上,霎時飛起兩片紅雲,嬌羞說道:
“老夫人只拿奴婢取笑。只要夫人不嫌棄,小婢願寸步不離,永生相隨。”
老夫人滿心高興道:“難得迎幾一片孝順之心。
我卻只把你作女兒看待,有那合適時機,也當為你備辦一份陪嫁,選個如意人家嫁出便是,須知不得誤你青春。”
迎兒聞此言語,愈是嬌羞,心下感激不荊世貞不便插話,卻只顧觀看這良辰美景,美女仙姬,端的妙趣不荊正是:白凌疑作月仙嬌,嫦娥偷窺桂影堯幽心幾動思下幾,消病春風來走橋。
走橋之後,又去摸釘兒。是夜馳禁夜,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等俱不閉。
群群游女,雲集而來,至城門前,有的低下頭兒,有的閉上眼睛,暗中舉手摸城門銅釘。一次摸中者,以為吉兆。世貞見那群群麗質艷女個個俱是瞎子摸象狀,神情嬌憨,其態可愛,止不住暗笑。
迎兒回首說道:“公子何不也來試上一試?”
世貞信口說道:“吉凶在人不在天。”
一句話,說得前後婦女大煞風景。目光一齊向他射來,本待責怪幾句,見竟是一儀錶堂堂的異稟美男子,那氣兒先消了一半。只是老夫人嗔怪他不曉事理,回首白了他一眼。
丫環和夫人,學着諸人的樣兒,正待舉手摸釘,不知怎的,城門前的彩燈,撲地滅了,頓時黑黝黝一片昏暗。人們正自驚疑,卻又聽得一女子尖聲呼叫。世貞望去,竟見黑影里呼地一聲,跳出三個短衣蒙面人來,各執着一明晃晃的利刃。
為首一漢子,掠得一艷麗女子,挾在掖下,奪路欲去。後面兩個漢子,持刀斷路,護在後面。那些麗質弱女,哪見過這等場面。呼叫成一片,四散奔逃;有的竟雙腿抖顫,癱軟在地。
王世貞本曾習武,且又英武豪爽,眼見強人公然搶掠民女,頓時怒髮衝冠。
顧不得母親和迎兒,拔出佩劍,怒吼一聲:“天子腳下,豈容無禮。”飛身箭步追去。
那兩個強人,護定為首漢子,見王世貞逼近,復迴轉身來,擺開招式。其中一人怒沖沖說道:“我們所為,於你何事?倘若識相,我們各不相犯;若苦苦相逼,休怪我等無禮。”王世貞彈指扣劍,長笑一聲:“小小賊寇,休得撒野,若留得女子,饒你一死!倘若執迷不悟,且將爾等狗頭留下。”兩個強人,欺他身單,驀地舞刀撲上。一個騰空躍起,擺個大鵬展翅,直取他天門;一個擺個黑虎掏心招式,揮刃直逼他胸前。王世貞眼疾手訣,長劍一晃,避開胸前歹徒,就勢一個海底撈月,刺中另一個歹徒腿部。此時,那為首漢子,攜得女子已奔人正陽門后松林之中。
兩個強人見王世貞身手不凡,不敢戀戰,虛晃兩招,奪路便走。王世貞無意傷人,本欲救那女子,於是撇開這二人,徑奔松林中來。原來那賊子搶掠之前,林中早備有鞍馬。世貞趕到松林旁邊,月光之下,已見那強人攀蹬上馬,將那女子橫於馬背,抖疆加鞭,那馬長嘶一聲,揚蹄飛去。雖隔數步,哪裏追趕得上?
世貞見狀,情急之中,飛手投劍。只見寒光閃處,正中那強人後背,一聲慘叫,連同那女子一起跌落下來。世貞疾步趨向前去,見那強人已死,拔出佩劍,贈贈兩聲,抹去血跡,復去救那女子。想那弱質干金,怎經得這般恐嚇,一驚一跌,竟然臉色蒼自,杏眼微閉,昏死過去。然國色天香,兀自光彩照人。世貞呼喚幾聲,見她不應,也顧不得嫌疑,正欲扶她起身,忽聞背後聲響,剛剛回首,又見那兩個強人持刀撲來,世貞不及提防,見來勢迅猛,情急之中,就地一閃身,行如流星快似電,一個猿猴轉掌,刷地到了兩人身側,轉瞬間順勢推山,使個熊形探掌,雙手在兩人背上輕輕一按,兩個歹徒當即腳下如飄,跟蹌幾步,撲倒在地。
王世貞搶上一步,一腳踏住歹徒後背,揚起利劍,厲聲喝道:“爾等何人,賊膽包天,竟然夜槍民女?如實招來,饒你不死,若敢支吾搪塞,休怪我劍不饒人。”
兩個歹徒見狀,戰戰兢兢,牙齒咯咯作響,不敢逃脫,搗蒜般磕頭求饒,道:
“王大人息恕,饒得小人狗命,強如再生父母。小的本不敢造次,無奈受命而來,不得不如此。
王世貞見那歹徒竟然認得自己,甚是驚訝,復厲聲喝道:“休得羅嗦,你們究竟何人,卻是哪個派你們干這不法勾當?”
那歹徒只要活命,親生老子,也顧不得了,跪在地上,絆絆磕溢說道:“大人思典,小人實不敢相瞞,我等皆嚴府家人,密受公子之命,趁這元宵深夜,但掠那年輕貌美女子,回去供公子取樂。”
王世貞聞是奸相嚴嵩之子嚴世蕃門人,心下一驚,卻也不便傷他性命,喝道:
“皇城帝都,豈容你等胡作非為!今日網開一面,權且寄下你們狗頭,若再胡為,當一併清算,還不快滾。”兩個歹徒,連連叩頭謝恩,屁滾尿流去了。世貞看那女子,已微微醒來,正待上前盤間時,復見身後人影一晃。回首看時,卻見一丫環,汗流滿面,慌慌張張趕來,望見世貞,呀地叫了一聲。
王世貞一見忙道:“姑娘莫慌,小姐安然無恙,現已蘇醒過來。”
丫環見是恩人,道個萬福,也顧不得多講,慌忙上前扶起小姐,柔胸捶背,垂淚勸道:“小姐寬心,幸有恩人相救,賊人已去,如今沒事了。”那小姐慢慢緩過氣來,起得身時,施禮謝道:“今晚若非俠士相救,賤妾安有命在。不知恩人尊姓大名?他日以圖厚報。”
世貞謙謝道:“路見不平,理當儘力。小姐受驚,言之汗顏。其他不必多問,還是回去歇息吧。”小姐輕柔羅紗,玉容含嬌,瞥那王世貞一眼,復又垂首呆立。
沉思良久,只是不語,偏又不肯離去。倒是那丫環猜透小姐心意,抱謙笑笑說道:
“俗語道: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這夜半更深,遊人盡散,公子既是仗義,何不再送我們一送?”
世貞見她說得有理,也恐其路途不便,只得點頭應允。於是三人穿過松林,徑上長街走來。少年孤女,不便并行,世貞只是不遠不近,暗暗尾隨其身後。卻是那小姐,不知心下動情,還是驚恐未定,不時回頭顧盼。
丫環見伏,掩嘴而笑,停住腳步,招手笑道:“公子何以遠在其後?我家小姐放心不下,恐怕你逃跑呢!既是送入,也當磊磊落落。若這般光景,倘被他人瞧見,還當公於是歹人,跟在女兒家身後,只道用心不良呢。”王世貞無奈,見小姐丫環皆停住腳步,只得跟上,沉思說道:“只是禮法所拘,男女同行,實是不便,望小姐勿見怪。”小姐嬌羞不語,臉頰卻飛起紅暈。倒是丫環爽快,玩笑說道:
“什麼禮法所拘,今日若不是元宵節,女兒家何能出門觀燈戲耍?你和我們同行,隨便親熱一些,外人還只當是兄妹,卻倒方便得多呢。”那小姐本是深閣閨秀,幾次偷覷,見王世貞儀錶凜然,異常英俊,又感他救命之恩,心下已自動情,卻也巴不得與他多聚一刻。於是羞怯怯言道:“今夜幸逢公子,乃賤妾平生之幸。又蒙厚情相送。
實是感激不盡。”
丫環原是玲瓏剔透之人,聞小姐此言,如何覺不出她心中之意,佯裝說道:
“什麼感激不感激,如此說來,倒顯得生遠了許多。公子本是俠義豪情之人,誰圖幾句客套話?今夜之恩,干金難報,若想報時……”說到此處,丫環撲哧一笑,故意停住:“那是你們的事了。公子你說是與不是?”
王世貞本俠肝義膽,性格豪爽豁朗,一向不重男女私情。乃至功成名就,尚未婚娶。今聞丫環言中之意,心中一動,待窺視那小姐,端的好生模樣。
怎見得:
烏雲寶髻,翠鳳含珠、兩彎眉畫遠山青,一雙眼明秋水潤。臉如蓮萼,香腮鮮似玉,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
羅袖輕盈初見筍,窈窈丰姿是玉仙。
王世貞見小姐美貌異常,心為所動,暗自想道:“不想天下竟有這般奇貌女子。父母時時提起為我求親,若尋得這般一個,便是人輪之福了。今日我偶然救她,使她不受凌辱,也是一件巧遇決心之事。”轉念又想:“今夜之事,不過路見不平,一時觸怒而為,原本無心。小姐此時即使有情,無非感激之思,自己着以此欲有所圖,豈不是不肖之徒之俗念,小人苟且之心,倘若世人得知,難免被譏誚薄視,反倒壞了自己名聲。”想到這裏,故意放慢腳步,落在兩人身後。
正在思忖之際,來到一座府第,但見威武森嚴,彩燈照耀,把門兵土,氣宇軒昂。小姐將近門前,忽然停住腳步,回頭清波閃動,望那王世貞幾眼,似有戀戀不捨之意,緩緩說道:“公子,此、此處……”話語未盡,突然停住,神清黯淡下來,已是淚光瑩瑩。
世貞見已送小姐到府,心中也覺黯然,復又振起精神,斬斷縷縷情絲,拱手說道“既到小姐府第,恕不再送,在下就此告辭了。”
小姐蓮步輕啟,欲呼又止,心亂如麻,又不便強留。倒是丫環眼尖,已知小姐情深,轉瞬想道:“此時一別,若待相見,遙遙無期,又不知他姓名,哪裏去尋。這獃子無禮,不知小姐一番心意,我若不成全,豈不成了鏡花水月,空勞小姐相思?”想到這裏,突然掩嘴一笑,計上心來,向那守門兵土驚呼道:“來人哪,有無禮歹徒跟蹤小姐,快莫讓他跑掉。”王世頁聽得呼喚,頓時停住腳步,正自懵懂納悶,早有兵土一窩蜂般圍攏上來,七手八腳,將他捆綁起來。小姐大驚失色,心下不忍,欲待上前阻勸,又被丫環使眼色,作手勢,推至一旁阻攔祝那世貞葛地被兵土圍攏捆綁起來,不知就裏,頓時大慈,揚起劍眉喝道:“不義之人,何故反害我,思將仇報?”
丫環一笑,說得一句:“公子委屈些吧,既捨得性命救人,怎吃不得這點皮肉之苦?”又故作姿態,板起面孔沖兵士喝道:“休要聽他羅嗦,速將他拿至府中,再作道理。”兵士聽得此言,豈容王世貞辯解,只管推推搡搡,將他帶進府去。
正是:扶危救難俠義膽,憐才慕貌女兒心。
豈知他日稱兄妹,翻作《西廂》待月人。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下回待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