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禍不單行

第四章 禍不單行

老人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現在看起來,確實有他的道理。

1

沈智沒想到的事情還有很多,正當她下定決心一下班就去把這件莫名其妙買下的裙子給退掉的時候,伊麗莎白張宣佈今晚行政部為了配合董事會臨時決定的越洋視頻會議全體加班,沈智連晚餐都是在辦公室解決的,等加班完畢走出大樓的時候,樓下商場已經響起了悠揚的薩克斯風,催着所有人回家,回家。

沈智最後還是把裙子帶回家了,一萬多的東西,還是隨身攜帶比較保險,她從沒覺得辦公室是個保險箱。

沈智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十點,安安留在母親家睡了,老太太原本要打電話給鄧家寧叫他過來接孩子,沈信發話了,"幹什麼呀?都那麼晚了,你看安安眼睛都閉上了。"沈信自己還是個大男孩兒,特別喜歡這個小侄女,回家早了就跟着安安玩,比她爸爸還寶貝她。

"我叫他爸過來接。"

"得了,他們倆這不都沒回來嗎?你要累了,就讓安安跟我睡。"

說得沈母好氣又好笑,差點上去給兒子頭上拍個巴掌。

"我這是想把孩子推給他們嗎?我這不是想讓家寧多跟小孩親親,你姐脾氣擰着呢,家寧又不懂哄着她,這要再不跟孩子多親親,你姐姐這張臉不知到要拉到什麼時候去。"

沈信就哼了一聲,"我倒覺得我姐委屈了,憑什麼要給他好臉色看?"

"你懂什麼?還管起你姐姐的事情來了。"沈母瞪了自己兒子一眼,"我說你什麼時候帶朋友回來給我看看?都老大不小了,整天泡在電腦前頭,想跟電腦結婚生孩子啊?"

沈信是在廣告公司做後期製作的,整天跟電腦打交道,但沈家基因良好,他這麼高強度的大蝦狀生活,走出來居然仍舊挺拔,又長的白,蔥條那麼乾淨,所以一直以來都不缺女生青睞,可他從來都是一句話,"遇到那個人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現在?現在還沒遇到。"把人家拒之於千里之外。

也因此,他對姐姐的這段婚姻,一直抱以同情的態度。嫁得已經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個人了,鄧家寧居然還趁着老婆懷孕的時候出軌,你是男人嗎?是男人你就算憋死也得在這段時間忍一忍哪,忍不住,那也別把事情鬧得那麼大,那麼不可收場,總之,鄧家寧在他眼裏就是失敗的代名詞,提都不用提,她姐姐純粹是眉頭受傷——倒了霉了才會嫁給他。

沈母看看外孫女睡得那麼好,最後也沒再堅持,正好沈智從辦公室里打電話來,說自己正準備往家趕,做媽的到底心疼女兒,沈母讓她直接往家裏去,別趕過來了,第二天也好多睡會兒。

這樣一來的結果是,沈智到家的時候,家裏只有鄧家寧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等她。

"怎麼這麼晚?"鄧家寧先開口。

沈智最不喜歡他這樣的口氣,所以放下包只答了兩個字,"加班。"

"加到這麼晚?女兒呢?"

"在我媽家啊,她沒跟你說?"沈智往浴室走,感覺自己累得跟條狗一樣,不想多說一個字。

"我打了你的手機,一直關着。"

沈智"哦"了一聲,"沒電了,你找我有事?"

"沒什麼事,就是電話打到家裏沒人接,所以我……"

"那你打給我媽啊,我跟她說過了。"

沈智說的沒錯,可打電話到沈智娘家,幾乎可算得上是這個世上鄧家寧最不願意做的事情之一。

為什麼?這還用問為什麼?一個看到他就要耳提面令講一通夫妻相處之道的丈母娘,還有一個對別人都客客氣氣,看到他卻像個憤怒青年似的小舅子,這兩座大山加起來,還不夠理由?

鄧家寧沒接沈智這句話,但還是想問一句,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我的電話可一直都開着啊。但沈智已經走進浴室里去了,嘩嘩的水聲即刻傳出來,留他獨自立在客廳里,眉頭緊皺。

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都覺得沈智不對勁,至於哪裏不對勁,他卻說不出來。

只是一種感覺,她比過去更容易走神,晨起之後常常一個人抱着女兒看窗外,一看就是半天,直到女兒把奶瓶喝空了手舞足蹈才回過神來,跟他說話也是,心不在焉,過去還喜歡時不時冷他一下,但現在卻越來越沉默,往往兩三句就結束了與他的對話。

他自問最近並沒有任何改變,仍舊那麼小心翼翼,除了上次她同學聚會到家之後多問了那句話。

對,同學聚會!

鄧家寧像是找到了問題的根源,那天晚上沈智同學聚會,她被一輛豪車送回家裏,他多問了一句,遭到她激烈的反應,之後沈智就日漸沉默,連話都很少跟他說。

嘩嘩的水聲連綿不絕,他想走進浴室去問個清楚,一轉頭卻看到一隻雪白的紙袋,就擱在門邊,和沈智的包放在一起。

他盯着那包看了數秒鐘,然後走過去打開,看了一眼裏面的東西,還有標牌上的那個價格,然後整個表情都變了。

照平時,鄧家寧是不會想到去翻老婆買回來的東西的,但那紙袋上金色的LOGO顯眼非常,他認得這個牌子,還是沈智給他掃得盲。

那是他們剛結婚的時候,他陪着沈智逛街,沈智在櫥窗前駐足,對一隻包流露出戀戀之色,鄧家寧是個節儉的人,很少逛街,根本不識大牌,第一次看到沈智這樣的表情,男人的血就熱了,還說,"喜歡就進去買了,我送給你。"

沒想到進去一看,那麼小小的一隻包,兩萬!嚇得他半天沒出聲,還是沈智看出他尷尬,拉着他就走了,出來的時候他還奇怪,什麼東西做的,居然這麼貴,自此鄧家寧一直對這個牌子印象深刻。

印象深刻的還有當時沈智說的話,她說,"放心吧,我沒想過讓你買給我。"

沒想過讓他買,那麼眼前這一萬三千八,是誰花的錢?他不認為沈智手頭有這麼寬裕,她一個月掙多少錢他知道,年前剛買了那隻LV,還是用了她的年終獎,買完之後就算她不說,他也看得出來她心疼了好久,兩個月沒逛街。

如果這件衣服也不是她買的,那究竟是誰?

鄧家寧想到這裏,心裏像是被狠狠塞了把石灰,之前撥電話給沈智時,那一遍遍的"您撥的電話已關機"已經讓他胸口發悶,沈智進門之前,他一個人坐了半小時,掛鐘一格格走動的聲音都像是榫頭,一下下敲入他胸口裏所有的空餘地方,而現在這最後一擊更是讓那裏面變得連一絲縫隙都沒有,整個人都膨脹欲裂的感覺。

就在這時候,沈智出來了。

沈智穿着浴袍,擦着頭髮,看到他一手抓着那條裙子,另一手扯着標籤牌,立刻就急了。

"誰讓你動我的東西的?放下來,都扯壞了。"

她急的是那個標牌,真扯壞了叫她明天怎麼退?可同樣的一句話,落在鄧家寧耳里卻是另一種滋味。

沈智有問題,再怎麼淡漠的夫妻都還是夫妻,同在一個屋檐下,對方的變化不用明說,自然感覺得到,他覺得沈智不對勁已經很久了,尤其是今天。

鄧家寧強壓着聲音問了句,"這是你今天買的?"

"不行嗎?"看到裙子的同時,沈智眼前又浮現出唐毅與王梓琳立在一起的情景,這畫面讓她煩躁,鄧家寧的語氣更加重了這一點。

鄧家寧再也忍不住了,她的加班晚歸,她突然帶回的奢侈大牌,她抗拒回答問題的態度,這一切都像是點燃導火索,讓他最後一絲忍耐消失殆盡。

"這就是你加班的成果?沈智,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撒謊也要記得撒得圓一點。"

一年多了,沈智早已習慣了鄧家寧在她面前的謹小慎微,這一聲冷笑立時激起了她所有的怒氣,她的聲音情不自禁地大起來。

"鄧家寧,你什麼意思?"

他聲音里有着壓抑,但更多的是尖銳的怒氣,"我的意思還不夠明白嗎?是,我做錯一次,可一年了,我在你面前戰戰兢兢一年了,沈智,你不要得寸進尺。"

"什麼叫得寸進尺?我買件衣服就是得寸進尺了?"

"一件衣服?一萬三千八,還是在你加班的時候買下來的?你究竟跟誰在加班?在哪裏加班?"

鄧家寧的面部在尖銳的質問聲中扭曲,沈智不禁也冷笑了,"鄧家寧,你不用這麼繞彎子,不如直接問,你是不是跟男人一起出去了?這是不是男人買給你的?"

"那麼是不是?"他打斷她,並且逼近一步。

沒想到他真的說出這句話來!

這個男人,追求過她,懇求她給他一個與她共度一生的機會,與她共同孕育了一個孩子,然後呢?然後他卻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用最無恥的行為深深傷害了她,他的淚水和懺悔猶在眼前,但現在,現在他又來質問她!毫無理由地!用一種像是在審判她靈魂的口氣與表情來質問她,像是她已經給他帶來了莫大的羞恥與侮辱,而且證據確鑿。

他憑什麼?

沈智看着面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冷了,凍到冰點,再不想多說一個字,轉身就往自己的卧室走,不想手腕一沉,卻是被鄧家寧從后拉住了。

"沈智,你別走,把話說完。"

"放開,我沒話跟你說。"

他懷疑她,他竟然認為自己有資格懷疑她!不用說了,她不想與他再多說一個字。

鄧家寧沒有放手,這是他的老婆!沈智穿着浴袍,頭髮還是濕的,被他抓住的手腕纖細滑膩,她的身體,她的皮膚,她的頭髮眼睛牙齒乳房,這一切都是他的,只要一想到這一切可能被其他男人碰到過,或者有被別人碰到的可能,再懦弱的丈夫都會因此發瘋。

不,他絕不允許,一絲的可能都不允許!

"放開我。"鄧家寧的眼神不對,沈智略感驚懼,並且開始掙扎。但她的掙紮起到的是反效果,鄧家寧不但沒有放手,還更緊地將她抓住,把她拖向自己。

沈智力弱,再怎麼都掙不過男人,他俯下頭,氣息一陣陣噴到她臉上,鄧家寧在外面不知吃了些什麼,口氣濃重,身上還有煙味,混雜的味道伴着粗重的呼吸聲,還有那雙血紅的眼睛,這一切都讓沈智恐懼到極點。

浴袍被強硬地扯開,她的身體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客廳里鋪着木質的地板,她跌倒在地上,背後冷硬無比,沈智尖叫,但嘴立刻被他的堵住,她咬他,但他已經收回舌頭,並且狠狠地壓住她的嘴唇,用力之大,幾乎讓她窒息。

兩人再沒了一點掩飾,肢體糾纏,就好像是一對野獸,壓制着,反抗着,搏鬥着,最後還是鄧家寧佔了上風,被進入的時候沈智只覺下身劇痛,毫無快感,只有羞憤和恥辱如同巨拳揮至臉上。

看吧,這就是她的婚姻,她的丈夫,她的報應!

沈智在這一刻終於絕望,放棄了所有掙扎,雙目緊閉,四肢癱軟,黑暗中淚水長流。

一切過去之後,沈智沉默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身上處處僵硬疼痛,她的第一次努力還未成功,鄧家寧已經清醒過來,帶着滿臉的羞慚想去扶她,但被她一把推開了。

"別碰我。"

"沈智……"

沈智漠然地看了這個陌生人一眼,再也不吐一字,轉身走進浴室,機械地打開水龍頭,讓水從頭到底地澆透自己。

夠了,她受夠了!

出來的時候鄧家寧仍守在門口,看到她就想開口。

沈智看着他,目光冰冷,陌生,他所有的聲音都被她這樣的目光切斷,最後竟眼睜睜地看着她走進了卧室。

白色的卧室門在沈智身後合起,然後咔噠一聲,鎖上了。

2

田舒給沈智電話,但是沒有開機,她奇怪地看了一眼手機,又問李兆文。

"今天是周一嗎?"

李兆文正在吃早餐,回她一句,"不是,今天周二,怎麼了?"

田舒就笑了一聲,"你看我,一直待在家裏,星期幾都不知道了。"

"是啊,你這個太太做得,山中歲月長啊。"李兆文一笑。

李兆文很久沒跟她這麼親昵地開玩笑了,田舒頓時高興起來,對丈夫說,"你今天不忙?我們去看電影吧,好久沒一起出去過了。"

"太太,今天是周二。"李兆文站起來,"看看我的日程表吧,針都插不進,要不你找朋友一起去看,順便喝個下午茶。"說完轉身往外走了,留下田舒坐在寬大的餐桌旁,一臉失望。

李兆文坐上車之後電話就來了,對方在那頭說了許久,他應了幾聲,最後笑出來了,"是嗎?這麼厲害,一點餘地都沒有?"

那頭是獵頭公司的人,嘆着氣回答,"是啊,我沒遇到過像那位關小姐這麼難打交道的人。"

"這樣吧,我親自和她談,談起條件來也比較方便。"

"我提過了,她一口拒絕。"

"就說是你約她,找個時間吧,這你總做得到吧。"

那頭笑了兩聲,通話結束,李兆文合上電話之後望向前方,嘴角帶點笑。

關寧,有意思,他倒要看看,這麼固執的女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沈智的手機一直都沒有開。

她整夜緊鎖着卧室的門,獨自躺在床上,黑暗中蜷縮着自己的身子。鄧家寧去上班前在門外敲了許久,輕聲叫她的名字,又說他買了早餐,就放在餐桌上。

沈智沉默地聽着門外的所有聲音,緊緊咬着牙齒,一聲不發。

一切沉寂下來之後她才慢慢放開自己的身體,用一個姿勢蜷縮了一夜,她覺得自己每一寸骨節都在呻吟,就連牙齒都因為太久的緊咬而發痛。

多可笑,結婚兩年,她已經不認識鄧家寧了。

他曾是那個相親飯桌上對她露出羞澀笑容的男人,曾是在新婚之夜抱着她歡喜入眠的男人,曾是在她確診懷孕之後在醫院門口開懷大笑的男人,但是後來發生了什麼?

她想起他出軌之後為自己辯駁的樣子,在她家鐵門外流着淚下跪的樣子,候她晚歸時懷疑陰鬱的目光,還有昨夜,昨夜在她身上猙獰的表情,這一切都猶如夢魘,讓她感到窒息。

一個人怎麼可能有這麼多完全不同的面貌,如果與他繼續生活下去,她還要忍受這樣可怕的事情多少次?

陽光從緊閉的窗帘縫隙中射入,沈智知道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掙扎着伸手去摸電話,開機,撥公司的電話。

伊麗莎白張聽到她的聲音就說,"你丈夫之前打過電話來替你請假了,既然病了,那你今天就好好休息,不過明天有個重要例會,你盡量過來參加吧。"

"我丈夫?"

"是啊,怎麼了?"伊麗莎白張的聲音里透出些酸溜溜的味道來,"你丈夫挺關心你的啊,還跟我說以後不要讓你加班到這麼晚,沈智,看來以後我給你安排工作的時候,還得聽聽你家屬的意見。"

"不,他不是這個意思。"沈智幾乎要冷笑起來,看吧,這才是真正的鄧家寧,她的丈夫會做的事情。

清早才能確認她昨晚究竟做了些什麼,這對不得不熬過一個漫長的晚上的鄧家寧來說,真是一種折磨,不過最後的答案終於讓他滿意了,若非如此,她怕今早的他就是另一種樣子的了。

沈智擱下電話之後又在床上獃獃坐了一會,片刻之後電話又響,屏幕上跳動的是母親家的號碼,她接起來,說話前先咳了一聲,怕被母親聽出自己的異樣。

"媽,什麼事?"

"小智,你快回來一趟,安安發燒了,我剛才想抱她去醫院,可下樓梯的時候扭了腳,現在動都沒法動,家寧的電話又打不通。"母親的聲音在那頭又急又快。

沈智趕到家的時候發現弟弟也趕回來了,安安是昨天半夜開始發燒的,沈智母親在衛生所工作過,家裏什麼常備葯都不缺,原本覺得小孩子發燒沒什麼,吃點葯捂一捂就過去了,沒想到到了早上反而溫度更高了,想自己帶孩子去醫院看的,可抱着孩子下樓時卻扭傷了腳,整個腳踝都腫了,不得已,只好給女兒打電話讓她過來。

沈信有車,母親固執地不肯去醫院,說扭了一下自己在家冷敷處理就行,讓沈智快帶着安安去檢查,沈智無奈,只好抱着孩子跟弟弟下樓走了。

車在路上的時候沈信的電話不停地響,他接了一次,說他馬上到,然後就掛了,再來他就看一眼號碼,不接了。

沈智抱着身上火燙的女兒,一邊心急如焚一邊還要關心弟弟,"怎麼了?是不是公司里有急事?"

"在趕一個項目,客戶特別麻煩。"

"那你別送我了,快回公司去吧。"

"沒事,兒童醫院就快到了。"沈信摸摸安安的額頭,露出擔憂的表情,"安安,不難受哦,舅舅帶你去看醫生。"

沈智嘆口氣,把頭靠在弟弟的肩膀上,"辛苦你了,一會兒到了你就走吧。"

沈信點頭,想想又皺着眉頭說了句,"姐夫在幹嗎?剛才媽打了好多電話他都沒接,要不你打一個給他,讓他過來接你們。"

鄧家寧不接媽媽的電話?他是不敢接吧。

沈智沉默,漸漸鼻樑酸澀,半張臉還靠在弟弟的肩膀上,悶聲說了句,"知道了,一會兒再說吧。"

沈信覺得自己姐姐今天有點奇怪,肩膀動了動,問她,"姐,你沒事吧?是不是姐夫又讓你不舒服了?"

沈智知道自己弟弟對鄧家寧的態度,但這個時候她實在不想多說什麼,能說什麼呢?跟自己還沒結婚的弟弟訴苦,說鄧家寧昨晚把她給強姦了?

算了,這種事情她實在說不出口,更何況就算說出來了,沈信又能幫上什麼忙?難不成還真的替她把鄧家寧給揍一頓?

沈智什麼都不說,沈信也來不及多問,他公司里確實催得急,只好把她們放到醫院就走了,臨走還囑咐沈智隨時告訴他情況,自從父親去世之後,沈信一直把自己作為家裏唯一的男丁,一開始操心母親和姐姐,後來又加上一個小侄女,男人的責任感哪,讓二十齣頭還是單身的沈信像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負重族。

沈智抱着女兒衝進醫院掛急診,挂號的地方排着長龍,醫院裏到處都是孩子的哭鬧聲,現在的孩子都是家裏的寶貝疙瘩,一個孩子看病,身邊往往老老小小圍了一群人,只有沈智,孤零零地抱着個孩子,身上還背着一個沉重的大包,裏面塞滿了奶瓶尿布之類帶孩子出門必需的應急物品。

輪到沈智挂號的時候她沒法不手忙腳亂,又要抱孩子又要摸錢包,旁邊有個老媽媽看她可憐,就伸手過來幫她抱了一下安安,沈智付過錢之後謝了好幾聲,可沒走出幾步就聽人家在背後小聲議論。

"看看,一個人帶孩子到底吃力的吧?現在的小年青結結離離都很忙的,真的有事情了啊,還是得有個男人在身邊。"

聽得沈智欲哭無淚。

她不是不可以打電話給鄧家寧叫他過來,但是經過噩夢一般的昨夜,沈智現在最不想看到與聽到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是安安的父親,她也不想他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醫生診斷的結果是急性扁桃腺發炎,沒有床位了,安安只好在急診室外的走廊里吊鹽水,沈智一直守着女兒,她出來得匆忙,連早餐都沒吃,到了這時候餓得眼冒金星,但安安身邊只有她一個,她也沒法離開去買瓶水或者買一盒餅乾,只好硬挺着。

醫院的走廊里擠滿了人,陽光從盡頭的長窗里落進來,只照到一小塊地方,大樓已經老舊了,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燈光昏暗,安安哭鬧累了,漸漸睡着,沈智沉默地看着藥水在小小的塑料管中一滴一滴地落下來,腦子裏一片空白,慢慢眼淚就下來了。

擦眼淚的時候沈智在心裏罵自己,都幾歲了,還一傷心就流眼淚,還是在公共場合,也不怕被人看到。

流眼淚這樣奢侈的事情,如果要在人前,那一定得有人守着替你擦才好放肆的,否則就是徒惹笑話。

沈智想自己已經沒這個特權了,鄧家寧,她不想他碰自己,沈信,沈信是自己的弟弟,沒有義務解決她的偶爾神傷,而她想要為自己擦眼淚的那兩個男人,一個永遠離開了她,一個永遠被她離開,誰都沒有留下。

3

唐毅迷路了。

他是開車去赴一個客戶的約會的,榮立置地的老總,委託他們事務所負責新總部的設計,指名要見他,他和事務所里的一個上海同事一同過去,之後同事先離開了,他又與那位老總聊了一會兒,出來開過幾條街之後就發現自己迷路了。

上海變得太快了,三五年沒有回來而已,他已經不認識這個城市了,記憶里熟悉的地方一個個消失,就連他原先的家都已經被連根拔除,建起了最新的高檔住宅區,過去的一切再不得見。

天陰着,像是要下雨了,路上車很多,紅燈,他在路口停下,一邊給同事撥電話一邊往路邊看,想弄清自己究竟在哪裏。

十字路口人人形色匆匆,行人在車流中穿梭,許多人站在路邊攔車,可能是許久都攔不到,個個神色焦躁,電話接通了,那頭傳來"喂喂"的聲音,他卻沒有回答,一動不動地望着路口,整個人都靜止了。

路口有個女人獨自抱着孩子立在那裏,背着個碩大的包,神色疲憊,眼睛一直望着車流過來的方向,也想攔車,但是車少人多,總是被人搶去,她也不出聲,沉默着,後來慢慢把臉貼在孩子的臉上,頭髮落下來,遮去了半張臉。

那個女人,是沈智。

身後有喇叭聲,聲聲尖銳,伴着大燈閃爍,跳轉綠燈了,唐毅不能再停留下去,踩油門的時候他跟自己說,是沈智又怎麼樣?現在她跟他還有什麼關係?但是眼睛不聽使喚,他控制不住地看着反光鏡里的那兩個身影,漸遠漸小,最後被人群以及車流吞沒。

等唐毅再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從下一個路口轉回了剛才的方向,生生繞了個圈子。

沈智快要累垮了。

她知道在兒童醫院門口攔車是很難的,但從未像今天這樣難過,開過來的永遠是亮着紅燈的載客車,偶爾有一輛空閑的,也總是有人先她一步拉開車門。為了避開醫院門口的人群,她已經抱着女兒向前走了整整兩個路口,但情況仍舊糟糕。

安安被包裹在溫暖的薄毯中睡得香甜無比,她的一雙手卻已經在重負下變得麻木,當面前下客的空車再一次被人從后衝上來搶先把住車門的時候,沈智放棄了,退後一步,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女兒,慢慢把臉與她的貼在一起,無限疲憊。

一輛車在沈智的跟前停下,然後車門開了,有人跳下來,走到她面前說話。

"上車吧,我送你。"

這聲音!沈智猛抬頭,滿臉的不可思議。

這不是沈智第一次聽到唐毅說這句話,事實上,這是沈智這麼多年來最不能忘懷的句子之一。

送她回家后的第二天開始,唐毅又恢復了過去的樣子。

也就是說,仍舊當她是那個與他毫無交集的普通同學,面對面走過也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沈智有些沮喪,她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變成這樣,她還以為即使唐毅沒有立刻轉變對她的態度,至少也會感謝她為他死守住了秘密——雖然那個秘密是她自己跑去發現的。

十七歲的沈智決定放棄坐兩站公車回家的老習慣。

沈智與唐毅當然不是住在同一個小區裏的,但是他們回家的方向是一樣的,沈智之前一直是坐車回家,兩人從未有所交集,所以當唐毅在路上突然發現獨自走着的沈智時,最初的感覺是詫異。

唐毅沒有很快做出反應,自從那次他將她送回家之後,就連他的母親都注意到了那個女孩子,還問他。

"那是誰家的女孩子?"

"我同學,一個班的,普通同學。"唐毅加重了最後那幾個字的語氣,他母親聽完欲言又止,但到最後也沒說出什麼來。

唐毅知道母親想說什麼,沈智這樣的女孩子,不是他應該與之交往的,他才十七歲,但生活讓他比任何一個同齡人都想得更多,這麼明顯的事情,不用人提醒。

但不斷在他面前出現的沈智讓他煩惱,她一直是若無其事的樣子,看着他一言不發地從她身邊經過,還笑嘻嘻地跟他招手,等他離開之後卻苦下臉來,捶捶腿繼續獨自向前走。

如是三兩天之後,唐毅終於忍不住了,停下來問她,"為什麼不坐車了?"

"不想坐了,想走路。"

他無語,繼續向前騎,踩了幾下再回頭,正看到她苦下臉來的樣子,經不住覺得頭疼,心卻軟下來了,還很想笑,亂七八糟的感覺。

唐毅嘆氣,最後說了句,"上來吧,我送你。"

沈智的眼睛亮了,嘴裏卻說,"是你先說的哦。"

"坐不坐?"

"坐啊。"十七歲的沈智答得無比滿足。

沈智坐上了唐毅的車子,SUV,車身高大,跟沈信的小凱越完全是兩種概念,讓她上車的時候不得不扶了一把車門,孩子被唐毅接過去了,坐定才交回她的手裏。

這是唐毅第一次抱這麼小的孩子,安安已經醒了,打了個呵欠,看到陌生的臉扁了扁嘴巴,回到媽媽懷裏又安靜下來。

他看這個小孩,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像沈智,渾身都是軟綿綿的,也像沈智——過去的沈智。

現在的沈智,渾身都像是罩着一個傷痕纍纍的殼子,那個柔軟的,愛牽着他的手的女孩子已經完全消失了,就像他過去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再沒有一絲影子留下。

"謝謝。"沈智低聲說。

車窗外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透明的玻璃上蜿蜒如淚痕,她累了,過長時間的負重,久候的疲憊,持續的飢餓,這一切都在坐定的那一秒爆發開來,讓她身心俱疲,連該在他面前戴起的面具都無法找到。

"孩子病了?"他看到她手裏拿着的印着醫院名字的膠袋。

"恩,發燒,剛吊完鹽水。"她低着頭,摸摸安安的頭髮,藉此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唐毅想這樣問,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後說出來的是一句全不相干的問句。

"你……燙傷了?"

沈智愣住,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脖子,"你怎麼知道?"

唐毅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又不好收回,只能咳嗽了一聲,看着前方說話,"聚會那天,我看到的。"

他看到了,朝夕相處的丈夫視若無睹的傷痕,他竟然看到了。

沈智猛地鼻樑一酸,安安卻在這個時候哭鬧起來,唐毅沒有照顧小孩的經驗,頓時有些緊張,"怎麼了?她是不是又不舒服?"

沈智回過神來,抱着孩子不敢看他,她竟覺得害怕,唐毅的緊張帶給她太多的回憶,讓她恍惚間以為自己仍是那個被他緊張,被他關心的沈智,但現在已經不可以了,是她自己放棄的,這一切已經不再屬於她了。

女兒的哭聲在繼續,沈智低頭打開包,"不是,她是餓了,我帶着奶瓶。"

唐毅看着沈智打開大包,裏面全是五顏六色的奶瓶尿布,看得他眼花繚亂。

"就這樣吃?"孩子哭聲不絕,沈智在身邊忙碌,唐毅握着方向盤不時看她們一眼,然後終於忍不住挑眉問了一句。

"不是。"沈智萬分不好意思,"我得找點溫水沖一下,你把我放下吧,我找個路邊超市要點水,就街角那個可的便利好了,一會兒你先走吧,耽誤你時間了,我們自己可以的。"

沈智一邊哄孩子一邊忙活,嘴裏不知不覺說了一大串,沒想到唐毅把車往路邊一靠,然後從她手裏把奶瓶接了過去,直接開門下車。

"我自己來就好了。"沈智急得在車裏叫。

"你們等着,外面下雨。"他丟下這一句,然後筆直往超市裏去了。

可的便利里只有熱水,唐毅一個大男人拿着奶瓶的樣子很好笑,阿姨沖水的時候都是笑眯眯的,還教他買那種礦泉水兌一下比較好,唐毅被她笑得尷尬,轉頭看到自己停在路邊的車子,車膜是深色的,隔着陰冷細雨也看不清車內的一切,但他眼前卻清晰浮現沈智抱着孩子的樣子,臉貼着臉,頭髮落下來,疲憊到極點。

耳邊還有超市阿姨絮絮叨叨的說話聲,唐毅卻立在貨架前出神了。

被燙傷,獨自帶着孩子看病,身邊沒有一個人幫忙……

沈智,你這兩年,究竟在過什麼樣的生活?

唐毅帶着一大袋東西回到了車裏,沈智接過奶瓶之後看得一愣,還問他,"你餓了?"

唐毅沒說話,一樣一樣從袋子裏把東西拿出來,"你吃過沒有?要是餓了,吃一點。"

安安已經不哭了,抱着奶瓶喝得正香,沈智餓得兩眼發花,反正今天已經是這樣了,丟臉也好,尷尬也好,吃飽了再說,想到這裏,她索性不再客氣,接過來就吃,嘴裏咬着麵包,一口牛奶喝得急,差點嗆到。

唐毅坐在駕駛座上,正準備擰開一瓶水,聽到聲音一側頭,來不及思考手就伸出去了,拍在她的背上,還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慢點,小智。"

慢點,小智。

兩個人同時沉默了,唐毅慢慢收回手,沈智僵硬地轉過頭去,車廂里只剩下安安的聲音,咿呀奶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4

唐毅第一次叫出這兩個字,是在沈智父親去世以後。

沈智的父親是突然去世的,非常慘烈的車禍,還是在回家路上發生的,悲傷來勢洶洶,沈智已經不記得那一天裏確切發生了些什麼事情了,只記得全家一直在醫院裏等待到凌晨,醫生宣佈死亡的時候她身邊是突然垮下來的母親,和一瞬間沉默下來的弟弟。

再怎麼沒心沒肺的孩子,面對已經崩潰流淚的母親的時候,都會一夜之間長大成人的,沈智就是這樣。她害怕那個時候的媽媽,她讓她和沈信都覺得,父親去世之後,他們說不定也會同時失去母親。

沈智不敢不堅強,她連哭泣都不敢,害怕自己的眼淚會加重母親的痛苦,她蜷縮在床上,整夜整夜地聽到母親房裏傳出來的撕裂般的悲泣聲,還有才十五歲的沈信,半夜偷偷到她房間裏,哽咽着問她。

"姐,我們怎麼辦?"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沈智也想有人安慰自己,想有一個人可以讓她放肆地痛哭一場,想有人站在她身邊對她說一切都會沒事的,但是沒有,父親死了,母親垮了,弟弟還小,家裏一片愁雲慘霧,還有走馬燈般來去的陌生親戚在她家指手畫腳,沈智第一次嘗到孤立無助的滋味,彷彿整個世界都落下來了,落在她的肩膀上,壓得她寸寸欲碎。

沈智沒想到會在自家小區門口看到唐毅,雨天,她在傍晚的時候送走最後幾位親戚,一回身看到他推着自行車立在她家小區門口的轉角處,身上還穿着雨衣。

唐毅在雨中問她,"什麼時候回學校?"

她立在他面前,許久都沒有動彈,慢慢眼眶紅了,低聲說了句,"唐毅,我爸爸沒有了。"

他"嗯"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沈智的父親去世了,唐毅還是從田舒那裏知道的,他最初只是覺得奇怪,奇怪沈智為什麼沒有來上學,後來就開始擔心,放學之後攔下田舒問了一聲。

"沈智為什麼請假?"

田舒倒是沒想到唐毅會跑來問關於沈智的事情,他們不是一直不對盤的嗎?但她吃驚之餘還是答了,"她爸爸去世了,車禍,說是要請一個禮拜的假吧。"

他聽完便轉身走了,留下田舒立在原地不明所以,然後他就去了沈智家,他不知道沈智確切住在哪一棟樓里,每天她都在小區門口跳下他的自行車,對他笑着擺擺手,然後腳步輕快地奔了進去,他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立在這兒漫無目的地等着,等着看到她一眼,等着讓自己的心能夠因為這一眼安定下來。

沈智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站到唐毅的雨衣下的,他一定是等了很久了,身上一片冰冷,但她卻覺得是暖的,碰到之後就不想再放開,忽然間就忍不住哭了,臉埋在他的胸口,淚如泉湧。

唐毅沒有安慰人的經驗,他的父親出事之後,也有人對他們母子表示過同情,但他從未覺得自己需要過那些,不但拒絕,而且覺得厭惡。

只要他還可以承受,就不需要別人的同情。

但是現在,沈智在他的雨衣下抱着他哭泣,這樣的悲傷讓他無措,他想自己是不該來這裏的,但身體卻不能控制,胸口被她靠着的地方變得滾燙,還有那顆心口上的痣,像是要被她的眼淚燃燒起來,他深深地呼吸着,終於伸出手,小心地擁抱並且拍撫了她,懷裏感覺很滿,感覺不止有她,還有數年前不知所措的自己。

沈智貪戀這個擁抱,男孩身上乾淨的味道,還有小心的拍撫,這一切都讓她感到安定,讓她覺得,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還有人在意她的感受,還有人陪伴着她。

他說,"沈智,別哭了。"

她哽咽着,沒有應聲。

他過了許久才又說話,仍是相同的句子,但是喚了她的小名。

他說,"小智,別哭了。"

只有一個男人這樣叫過她,就是她剛剛去世的父親,沈智聽完,"哇"一聲,放聲大哭,雙手卻更緊地抱住唐毅,再也不肯鬆開。

他被她抱得渾身都像是有一股熱血沖了上來,他想安慰懷裏的這個女孩,想她不要哭,想她一直是高興的,笑着的,至少在他身邊時這樣的。

他這麼想着,然後有一股力量迫使他伸出雙手,在雨水與淚水中,緊緊擁抱了沈智。

唐毅繼續開車,身邊沒了聲音,他在紅燈前停下,側頭一看,才發現身邊一大一小兩個女人都已經睡著了。

安安是吃飽了,握着奶瓶眼睛就合上了,歪頭躺在媽媽臂彎里,睡得像只小兔子,沈智卻是太累了,一夜未眠,再加上一整天的疲勞飢餓,好不容易吃得飽了,立刻睡意濃重,再加上車裏暖風一吹,她原本想好了不能睡着的,沒想到念着念着,眼睛就閉上了。

她睡得這麼好,讓他想起她過去在他身邊入睡的時候,像個孩子似的臉,現在卻多了一張一模一樣的小臉,遺傳真是神奇的東西。

他想起自己一直都沒有問過她現在的住址是哪裏,但這時候他也無心再開下去了,索性把車轉入一條安靜小路上,就這樣停下了。

沈智睡得無知無覺,頭髮落在肩膀上,脖子上的紅痕已經褪下去了,只留下隱約的一點色差,因為抱着孩子,手腕從衣袖裏露出來,仍是沒什麼肉,像是比過去更加細弱了,他再看了一眼,突然地皺了眉,唇角抿緊,就連眼睛都眯了起來。

怎麼了?為什麼就連她的手腕上都是有傷的,他怕自己是看錯了,伸手將她的手拿過來仔細看了一眼,確實瘀青一片,而且這樣的痕迹,是被人大力握出來的吧?

不應該猜想的,但是他實在剋制不住,這一刻的唐毅,不解、忿怒、猜疑,然後,不自禁地心亂如麻。

沈智是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弄醒的,睜開眼居然發現自己仍在唐毅的車上,窗外下着雨,雖然是下午,但光線仍是有些暗,她定睛看了面前的畫面一眼,又覺得自己是眼花了,揉了揉再看,還是那個畫面。

唐毅竟然在哄孩子,哄得還是她的女兒,安安。

唐毅抱過安安就有些後悔了。

沈智睡得太沉了,手不自覺地鬆開,安安就從她身上滑了下來,他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將她接了過來,原本想把孩子放到後座上讓她繼續睡,但安安竟然醒了,開始在他手中掙扎。

這小小的孩子渾身都是軟的,沒有一處可以着力的地方,他之前只抱了一下就覺得艱難,現在沒人可以接手,額頭汗都出來了,眼看着安安扁嘴要哭,他情急之下只好把她摟在懷裏輕輕搖晃,小心翼翼地哄她。

"噓,不要哭,乖啊,不哭不哭。"

沈智醒過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震驚之後撲哧一聲笑出來了,一起出來的還有眼淚,怕他看到,趕緊雙手在臉上抹了一下,順便把睡亂的頭髮全都往後撥,讓自己清醒地露出整張臉來。

"對不起,我睡過去了,我來吧。"她向女兒伸出雙手。

唐毅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她的手腕上,沈智也看到了那片淤青,她自己之前都沒注意到這裏,突然見到不禁一驚,立時無措,再沒臉去看他的目光,只想把手腕藏起來。

"幾點了?耽誤你這麼久,我還是自己回家吧,這裏應該比較好叫車。"沈智接過孩子,把手藏在安安身上的小毯子後面,匆忙說了這一句。

她不想他看到,那他就應該裝作沒看到。

唐毅轉頭,手指放到方向盤上,不知不覺握得太緊,指甲碰到了掌根,微微刺痛。

"下雨天,我送你們,告訴我地址。"

"我去媽媽家,離這兒已經不遠了。"沈智往車窗外看了一眼,奇怪車怎麼會停在這裏,但是兩側街道熟悉,卻是她與他過去經常走過的地方。

"好。"

好什麼?她的意思是這麼近她就自己回家好了,沈智還來不及說話,電話鈴已經響了,她伸手去摸手機,看到號碼又是一震。

鄧家寧,是鄧家寧撥來的電話。

5

沈智抱着安安走齣兒童醫院之前已經給母親和沈信去了電話,告訴他們孩子沒事,她正叫車回家,讓他們都不要擔心,至於鄧家寧,他一直都沒有與她聯繫,她不想聽到他的聲音。

沒想到他居然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了,沈智看着電話沉默,鈴聲持續地響,安安奇怪地看着媽媽,唐毅也在看她,然後低聲說了句,"電話。"

她"哦"了一聲,彷彿如夢初醒,終於把電話放到耳邊。

"沈智,你在哪兒?"鄧家寧的第一句話。

這聲音一入耳沈智就無法剋制地想到昨夜發生的一切,冰冷的地板,鄧家寧嘴裏噴出來的酒和食物的味道,還有他在她身上猙獰的表情,她艱難地停頓了一下,然後才開口,"車上。"

"車上?這麼安靜?出租車嗎?我打電話到家裏沒人接,有點擔心,你去哪兒了?晚上我會早點回來,我們倆好好談談,行不行?"鄧家寧的聲音里有着懇求。

沈智無限疲倦,"我去哪兒了?我媽沒有給你電話嗎?"

鄧家寧噎了一下,早上丈母娘是給他打了幾個電話,他沒敢接,他怕沈智的母親是向他興師問罪來的,沈智媽媽表面冷靜,其實做出來事比誰都絕,就像上一次讓他當眾跪了一個多小時那樣,要是在電話里說得不滿意了,說不定就會衝到他單位跟他當面理論幾句,就算是在電話里,他在單位上班,辦公室走廊里沒一個地方不是耳朵,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能說什麼?

但昨晚的事情鄧家寧也知道自己是做得過頭了,尤其是早晨打電話到沈智公司確認她昨晚確實是在加班之後,這讓他一天都是惴惴不安的,到了下午再也憋不住了,先撥電話到家,卻是沒人,撥沈智電話的時候他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想好了無論如何都要求沈智原諒自己這一次。

他那麼衝動,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他愛她?

"沈智,昨晚是我不對,今晚我早點回來,我們一家三口好久沒在一起吃飯了,我來燒吧。你一個人出去的?什麼時候到家?"

沈智不語,安安已經完全醒了,又對唐毅擱在側手邊的儲物匣中的遙控車匙產生了興趣,小身子不安地扭動,伸手想去抓,沈智一手拿着電話,另一手抱着她,一下沒抱住,她已經半個身子往駕駛座那兒掉了過去。

唐毅正沉默地開車,這一下被嚇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了,猛地踩剎車,一隻手抓住小孩,衝口說了一句,"小心孩子!"

沈智也驚叫了一聲,丟下電話就去抱孩子,等抱穩安安再撿起電話來看時通話已經斷了,她也沒有再撥回去,直接把電話放進口袋裏,雙手抱着孩子再也不放開。

安安完全不知道自己給兩個大人帶來了多大的驚嚇,只是接下來的時間裏滿足地玩着車匙上垂下的金屬LOGO吊墜,車廂中一直沉默,沈智知道自己該覺得尷尬難耐,如坐針氈,但事實卻是,她腦中一片空白,前所未有的暖和,安定,就像她仍是個少女的時候,累得快要跌倒在地上,然後他來了,解決她的一切煩惱,接過她的一切負擔。

即使她知道,這一切只是暫時的幻覺,但有一分鐘,就讓自己享受這幻覺一分鐘,即使只有一分鐘,也是好的。

小區門口到了,沈智低聲開口,"謝謝,到這裏就好了。"

唐毅點頭,把門鎖開了,沈智抱着孩子下車,他並沒有什麼動作,沉默地坐在駕駛座上,她一直都沒有看他,下車后反手合門,突然被他叫住。

"沈智。"

沈智僵了一瞬,他卻不再說話了,她喘口氣,拔腿就往前走,逃一樣。

"沈智。"身後有車門開合的聲音,又是唐毅叫住她的聲音,沈智不能不站住腳步,唐毅三兩步走到她面前,低聲吐出兩個字。

"鑰匙。"

沈智低頭,果然,唐毅的車鑰匙還握在安安手中,她略有些窘,伸手想從女兒手裏把鑰匙拿過來,但安安正玩得高興,根本不肯放,被人搶去還扁起嘴來,眼看就要哭。

才跟她們相處了這麼一小會兒時間,唐毅已經很習慣哄這個小孩子了,當下乾脆地把鑰匙上垂着的金屬吊飾卸下來,放回安安手中,知道這孩子愛看笑臉,還對她笑笑。

"拿去吧。"

沈智才想說不要,他已經轉身回車上去了,背對着她擺了擺手,再沒有回過頭。

雨已經停了,地上潮濕,清冷空氣中有朦朧的霧氣,黑色大車很快地從眼前消失,沈智抱着女兒茫然立了一會兒,一時分不清之前發生的一切是真是幻。

"沈智。"又有人叫了她的名字,聲音很沉,沈智忽然覺得冷,轉身的時候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她回身,看到立在她身後陰影大門陰影中的男人,她的丈夫,鄧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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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禍不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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