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沈智在小區的門口被人叫住,抬頭就看到自己的婆婆。

沈智婆婆正推着孫女在小區門口散步,正巧遇見媳婦,沈智叫了聲“媽。”然後便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只好藉著蹲下去抱女兒掩飾一下自己的情緒。

婆婆親熱地與沈智說話,拉着她一起回了家,沈智身不由己地上去了,鄧家寧也在家,看到她自是目色一喜。

公婆住在另一個城市,見面少,但每次都是客客氣氣的,沈智當著老人的面無法多說什麼,只能一同上桌吃飯。

晚飯是鄧家寧燒的,鄧家寧高中開始住宿,後來又一個人在外地生活了幾年,家常菜燒得很不錯,一尾紅燒甩水最是拿手,今天父母都在,又有心討好沈智,當然是使出了渾身解數。

一家人在燈下坐了,沈智心裏彆扭,飯都吃不下幾口,倒是婆婆頻頻舉筷子。

“這甩水不錯啊,燒得入味,妹妹,多吃點。”沈智的婆婆是蘇州人,說話軟糯,一直叫沈智妹妹,聽上去親熱無比,但沈智心裏明白婆婆的厲害,婆婆以前是廠工會裏的幹事,一千多人的大廠,家家戶戶犄角旮旯的事情都摸得清清楚楚,更何況她與鄧家寧夫妻間這點事,多半已經覺出異常來,只是不說而已。

沈智伸出碗把菜接過來,低聲說了句,“謝謝媽。”

婆婆對兒子說話,“有日子沒見了,妹妹怎麼瘦成這樣,帶孩子辛苦了吧?還是你沒照顧好,你看看親家母都累得病了。”

鄧家寧立刻點頭,“是我不好,沈智,最近你辛苦了。”

公公是個不管事的,只管在一邊挾菜吃飯,沈智坐在當中,只好勉強應答,“沒什麼,爸,媽,讓你們這麼趕過來才辛苦,謝謝了。”

好不容易熬到晚飯結束,沈智再也沒法在客廳里多待一分鐘,抱着女兒進浴室洗澡,公公到陽台上抽煙,鄧家寧洗碗,婆婆也跟著兒子進了廚房,門一關,臉就沉了下來。

“家寧,你這媳婦是怎麼了?我們來了也不去車站上接,到了吃飯時間也沒急着往家趕的意思,剛才我在小區門口遇上她,到我跟前了也不知道招呼一聲,失魂落魄的,眼裏就跟沒別人似的,我這麼大一人還推着安安,她硬是沒看到。”

鄧家寧兩手還在泡沫里,心裏一咯噔。

“還有剛才吃飯的時候,你看看她那樣子,廚房一步不進,上桌就吃,話也沒有幾句,我叨里半天,就一個謝謝,倒像是我討來的。”

“媽,沈智媽剛出院,她舅舅家又出事,她這兩天心情不太好,你別放在心上。”

“我不會。”沈智婆婆肯定地回了一句,“又不長住一塊兒,這點小事我跟你爸怎麼會放在心上,我就是擔心你,她這樣多久了?你們倆沒事吧。”

母親目光如炬,鄧家寧心裏發沉,他與沈智之間發生的一切,他當然不希望被家裏的老人知道,再者說,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阻止沈智要離婚的念頭,父母的到來,還不知道會產生怎麼樣的結果,但以他對沈智的了解來說,多半不會是正面的。

鄧家寧與婆婆的對話,沈智是一句都沒有聽到。

她正忙着給女兒洗澡,安安最喜歡洗澡,進了水裏就和一群塑料小黃鴨玩得不亦樂乎,沈智坐在浴缸邊的小凳上給自己女兒打沐浴乳,手指揉過,安安大概是覺得癢,咯吱咯吱地笑,小孩子的快樂永遠來得這麼簡單,讓沈智無限羨慕。

浴室裝着滑門,忽然一聲輕響,沈智猛地回頭,是鄧家寧走了進來,沈智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轉回女兒身上,一隻手放進水中,無意識地抓着一隻因為沾水而變得滑溜的塑料鴨。

“你進來幹什麼?”

“爸媽進屋了,我過來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鄧家寧走過來,彎下腰摸了摸女兒的小臉,安安在水裏泡了一會兒,整張臉都是紅撲撲的,爸爸的手指有些冷,讓她很不樂意地晃了晃腦袋。

“不用,我一個人能行。”沈智低聲說了一句,想想又問,“你沒跟你爸媽說?”

“什麼?哦,我什麼都沒說過。”鄧家寧這麼說完,又把臉轉向女兒,“沈智,你看看安安,我們不能離婚,我們是她的父母。”

母親的話再次迴響在耳邊,沈智咬牙,眼前熱氣蒸騰,眨眼間一片模糊。

“你舅舅的事情……”鄧家寧又開口,像是怕沈智忘記似的。

沈智怎麼可能忘記這件事兒,這兩天她一走進浴室就想起兩萬八,怎麼想都想不通,一樣是放水出水的東西,人家用的怎麼就能貴到那樣,難不成在那裏面洗澡就能延年益壽?

安安不滿兩個大人忙着說話對她不理不睬,開始在水裏皺眉踢腿,沈智便暫時中斷話題,轉頭先把女兒抱起來擦乾,進屋的時候鄧家寧也跟了進來,沈智面色略沉,鄧家寧卻已經反手合上了門。

“我睡地上也行,家裏就兩間屋子,要是我睡在外頭,爸媽會起疑心,他們年紀都大了,又剛從外地過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智說話。

“家寧,我還沒有改變主意。”

鄧家寧一僵,正要開口,沈智卻打斷他,“太晚了,你爸媽剛來,我們別在今天談這些。”

鄧家寧看看時間,都快十點了,家裏已經一團亂,這時間再當著兩個仍不知情的老人談起來,確實不是什麼上選,小床上的女兒也在揉眼睛,大概還不太習慣自己爸爸杵在房間裏,時不時地轉頭望着他。

大櫥里原本就有閑置的被褥,鄧家寧自己取出來鋪在地上,沈智走過去又從衣櫥里拿了一條毛毯遞給他,鄧家寧接過去,說了聲,“謝謝。”

她沒有回答,轉身上了床。

安安在沈智輕聲的拍撫下很快就睡熟了,沈智關了燈,鄧家寧的聲音從地上傳來。

“沈智,你睡了嗎?”

她仰面躺在床上,黑暗中睜着雙眼回答他,“還沒。”

“你舅舅那事兒,我會儘力的。”

“是嗎?我替我舅舅謝謝你。”

“我們……”

“我先睡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沈智翻個身,用被子將自己裹緊,無聲嘆息。

但那幾不可聞的吐氣聲仍是被鄧家寧捕捉到了,他躺在地上,從裏到外涼了個透,但同時又有些希望在裏面,至少沈智沒趕他出去,還由他在屋裏睡下了,這讓他覺得一切還是有希望的,也更堅定了他要把沈智舅舅這件事辦成的決心。

今天在局長辦公室里,李副局暗示了他可以動用自己的人脈替他向對方打招呼的意思,這暗示讓他既驚且喜,喜的是這樣明顯的示好,說明李副局有意將他納入自己的親信範圍,驚的是,這樣一來,在其他人眼裏,他不就公開地成了李副局這邊的人?

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站什麼隊伍跟什麼人都是性命攸關的事情,在老局長還沒退位,一切形勢尚不明朗的時候就明確自己的方向,是不是太冒險了?

李副局給了他考慮的時間,鄧家寧也確實需要考慮的時間,就連回家的路上心裏還有些上下浮動,但此時此刻,為了睡在同一個房間裏的沈智,為了他的妻子,他決定豁出去了。

“沈智,我會辦好你舅舅的事情的,一定,無論花多大的代價。”妻子孩子就在自己身邊觸手可及的地方,這感覺讓鄧家寧心滿意足,他開口,說了這最後一句話,然後也閉上眼,睡了。

李副局在會議上提出了“綠色通道”的概念,在局裏引起了軒然□,這兩年所有的建築項目都需要通過環保局的審核,名目繁多,環境監督、環境評測,甚至連環境輻射都有專門的審批手續要走,所謂的綠色通道,就是給一些比較特殊的企業與項目開綠燈,加快審批手續,其中厲害,底下人當然心裏明白。

鄧家寧在名單上籤了字,下筆的時候心裏仍有些忐忑,但是眼前閃過李副局長那天下午和悅的笑臉,耳邊飄過黑暗中沈智那聲輕悄悄的嘆息,這兩者讓他的心突然硬了下來,一揮手就把自己的名字寫了上去。

這天晚上鄧家寧直到後半夜才回到家裏,屋裏一片漆黑,他進門之後就在沙發上坐下了,說是坐下的,其實更像是倒下的,原本想喘口氣,沒想到一閉眼就再也掙扎不起來了。

沈智沒有睡,她在上床前接到一條短訊,短短一行字,卻讓她感覺自己足足看了一個世紀。

短訊是唐毅發來的,她沒有在電話里存他的號碼,但從十七歲起,任何與唐毅相關的東西都能給沈智帶來刻骨銘心的記憶,兩人初初在一起的時候,她甚至搜集過他隨手寫過的紙片,將那些被他打過草稿的揉過的紙片放在抽屜的最底層,藏了許多年。

短訊的內容很簡單,短短几個字,告訴她,“對不起,我想見你。”

有很長一段時間,沈智只是獃獃地望着這條短訊,心臟在胸腔里沒有絲毫規律地跳躍,有一隻無形的手,將它反覆擠壓,捏緊,不留一絲縫隙,讓她感覺酸脹,窒息,呼吸困難,但大腦卻是一片空白,只是機械地看着那行字,一點點暗下去,暗下去,但每次在消失之前又被她再一次地按亮,循環往複,無止無終。

就在這個時候,鄧家寧進屋的響聲驚醒了沈智,隔壁屋的公婆睡得淺,也聽到了,婆婆惦記著兒子沒回來,一直都沒睡好,聽見聲音一翻身就想下床,可腕子一緊就給公公拉住了。

“別去。”

“家寧回來了啊,我去看看他是不是喝酒了。”

“媳婦在呢,沒你事兒。”

“也是。”婆婆又躺下了,“我聽聽她怎麼伺候的。”

兩個老的就這麼在黑暗中支起耳朵聽着,沈智披衣下床,想想又拿過手機,手指移到按鍵上時稍頓了一下,終究還是將那個消息給刪了,已刪除的信息跳出來,她整個人突然一空,眼睛忍不住地閉了起來,像是不如此做法,便不能阻擋某些身體裏的東西傾瀉而出,再無法追回。

她定定心神,關機將它塞到枕下,又開了自己床頭的小燈,女兒還睡着,沈智推門而出,原以為走出卧室就能看到鄧家寧,沒想到廳里一片漆黑,只有沙發上一團黑影一動,她急驚之下都忘記開燈,整個人寒毛倒豎,差點尖叫起來。

“別怕,是我。”鄧家寧開口說話。

沈智開了沙發邊上的小燈,鄧家寧的臉被燈光一照,雙眼都眯了起來,一手擋住臉。

沈智見他還穿着早晨出門時的衣服,一身酒氣,形神俱疲,再看時間,都已經下半夜了。

她也壓低了聲音,“怎麼這麼晚?”

“陪局長吃飯,剛回來,想坐一會兒再洗,沒想到坐下就眯過去了。”鄧家寧啞着聲音解釋。

鄧家寧都累成這樣了,沈智再怎麼鐵石的心腸也帶出點惻隱來,不知不覺軟了聲音,“那洗洗就睡吧,我給你放水。”

等鄧家寧洗過之後再進房,發現沈智已經給他在地上鋪好了被褥,他並沒有立刻躺下,站在女兒的小床邊看了一會兒,然後回過頭對沈智說。

“舅舅那事兒,我求了我們局長,他已經答應了。”

沈智坐起來,“你……為了這事求了你們局長?”

“他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鄧家寧含糊其辭,事實上,今天這頓飯局是與一群綠色通道的受益者——也就是幾個建築老闆一起吃的,一頓飯吃得他心驚膽戰,那些建築老闆不僅不停地向他敬酒,表示熱絡,還在離開酒店的時候塞了一個信封進他的外套口袋,他想推拒,抬頭卻看到李副局長帶着幾個處長與那些老闆笑語言歡的情景,他的手在口袋裏几上幾下,最後還是鬆開了。

信封很厚,他沒有讓沈智看到,也不必讓沈智看到。這是一個泥淖,一腳踩下就再沒有可能拔出,可事情已經一步步走到這裏了,他是為了沈智,為了這個家走出第一步的,這個情,沈智不領也要領。

燈熄了,卧室又陷入一片黑暗,沈智卻再也睡不着,黑暗中百感交集。她知道在鄧家寧所在的那種地方,沒有人會為了別人去做一件對自己沒有任何利益的事情,既然他求了他的局長,那麼就一定有所付出,至於他付出了什麼,鄧家寧沒有說,但她不能不放在心上。

是,鄧家寧出軌過,懷疑過她,強迫過她,甚至對她使用過暴力,但是在這緊要關頭,他儘力了,他也讓她知道,他儘力了。

沈智並不把婚姻當兒戲,只要這裏面還有一絲能讓她堅持留戀感動的東西,即使曇花一現,她都可以藉此逼迫自己堅持下去,就像一年前鄧家寧的出軌,母親的阻止,鄧家寧的下跪,這些都不是讓她留下的決定性因素,讓她留下的,仍是她自己。

而唐毅,唐毅只是她年少時的一個夢,那時她天真懵懂,那時她只知愛情,那時她以為自己做了這世上最偉大最悲情最杜鵑啼血的事情,可活過幾年之後回頭再看,那一切不過是她的自以為是,她甚至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她的生活就是她自己的選擇。

眼前仍晃動着那一行簡簡單單的小字,“對不起,我想見你。”

為什麼要對不起?為什麼還要見面?

母親感受到她的異常,鄧家寧自然也能感受到,一切都有因果,她再見到唐毅是錯誤的,接受他的幫助也是錯誤的,那天晚上與他見面更是錯誤的,自省需要勇氣,她確實沒有出軌,確實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鄧家寧的事情,但是她的心已經亂了,誰說出軌只有身體可以證明?精神出軌仍是出軌,是她太虛偽了。

沈智咬牙切齒地在心裏重複着這幾句話,但手卻彷彿自生了意識,沒入枕下,慢慢摸索,最後終於碰到手機冰涼的金屬殼,她將它攢在手中,緊握着,冰冷的鐵殼漸漸暖熱發燙,帶着莫名的魔咒,讓她如何都無法放開。

沈智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鄧家寧的側臉。

他就立在安安的小床邊,非常專心地看着女兒,卧室拉着綠色的窗帘,晨光透過窗帘的縫隙落在他的臉上,為他平常的五官添了些柔和色彩。

鄧家寧聽到響動,把臉轉了過來,對她說了聲早安,又說,“原來安安也喜歡趴着睡,跟我一樣。”

沈智把目光投向小床上的女兒,安安也醒了,翻身睜眼,晨光中看到自己的爸爸,嘴裏發出聲音,雙手張開,不知是要他抱還是要推開他的臉。

鄧家寧將自己的手指放在女兒張開的小手中,沈智在一旁垂下眼,輕輕“嗯”了一聲,聲音極低。

鄧家寧手裏逗着女兒,眼睛卻一直看着自己的妻子,但她沒有紮起的頭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半張臉,這讓他無法看清她的任何錶情,他期待着,期待她抬起頭來,對自己再說些什麼,但是沈智一直低着頭,一直都沒有再說話。

即使是這樣的犧牲,他都沒有看到她的任何錶示,這一瞬間,鄧家寧的失望,排山倒海。

鄧家寧的失望沈智沒有看到,她只知道,就在這一瞬間,她那仍舊在被子中握着手機的左手,緩緩地,無聲無息地,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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