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2節
十一毒品是餓狼
卡拉OK是那時最為流行的娛樂之一,無論是誰都可以對着話筒一展歌喉。高啟最喜歡張學友的歌了,特別是《餓狼傳說》,因此他把自己車行的店名就叫做"餓狼傳說"。
愛會像頭餓狼
嘴巴似極甜
假使走近玩玩兇相便呈現
愛會像頭餓狼
豈可抱着眠
他必給我狠狠的傷勢做留念
這首歌是他在歌廳的保留曲目,也是他迷倒無數女孩子的諸多招數之一。高啟特別喜歡到這些地方玩,特別是在下半場的勁爆音樂中,他放任舞姿,幾乎是全場的焦點所在。後來他的身邊又多了一個漂亮的王婷,他們基本上引導着青年男女的潮流。但是,這些歌廳也永遠是是非的高發地,惹是生非的混混們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歌廳的。在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中,開始流行說"昨晚你去嗨沒有"。
張華和他的手下們成為這些歌廳的保安,或者說,許多老闆利用這種手段網羅了一大批混混充當打手,俗稱"照場子",去鬧事的叫"踢場子"。這是資本與暴力的必然結合,誰的勢力大,那麼誰照的場子必然多。張華的勢力雖然有限,但是在糧道街一帶他還是佔據了一席之地。
問題在於,還有一種生財之路比照場子來得更快,那就是賣可卡因之類的毒品。毒品開始在城市中泛濫,許多百萬巨富因為吸毒一文不名,又有許多英雄因為吸毒成為狗熊。馬建剛和李鳴後來都警告我,你玩什麼都可以,決不能碰毒品,否則必死無疑,我一直謹遵此條,不敢越雷池半步。據我所知,徐軍之所以沒能翻船也在於他從來不沾毒品。
關於吸毒,其實高啟已經為我們上了活生生的一課。許多人都認為,高啟是參加地下賽車出事故撞死的,其實我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是因為吸食毒品。毒品就是城市餓狼最為卑劣的利牙。
可惜的是,當我們知道高啟吸毒時,他已經不能自拔,還連累了我。我與陸盛明達成協議,每天向他供魚,這使我的貨每天都能穩妥地走掉三分之一,另外高啟還向我介紹了其他幾家酒樓,這已經差不多佔了我營業額的三分之二。如果照這樣下去,我不久就可以還清所有的欠款了,包括任紅霞的10000塊。
但是問題出現了,這也再次讓我認清了江湖險惡。陸盛明開始幾個月都能及時付清我的款項,但後來他開始拖欠,說是一個月結一次賬,天天結算很麻煩的。我有些猶豫,因為我是小本生意,資金周轉不暢,如果一個月結一次賬很可能周轉不過來。陸盛明拍着自己的胸脯說,難道你還不相信你老叔我?我這大的生意會短你幾個錢嗎?我想也是,就點頭同意了。
誰知這就是我生意徹底崩潰的開始,還差點讓我跟高啟翻臉。後來,我對那些動不動拍胸脯承諾的人十分反感,輕諾必寡信。
高啟這天來催我還錢,這讓我十分為難。我的經營狀況不是很好,有大筆的錢壓在幾個酒樓中,同時我也欠幾個供貨商的錢,5000元雖然不是太多,但他要拿走對我而言卻是釜底抽薪。我向他說明現狀,讓他等幾天,我跟陸老闆結了賬馬上還給他。他卻有些不耐煩起來,匆匆忙忙地開着摩托車走了。
幾天後我找陸老闆結賬,誰知他說你的錢已經結了啊。我說別開玩笑陸老闆,我拿了錢還要還給高啟呢。陸老闆卻拿出一張紙來,上面赫然寫着"今收到福盛酒樓付肖水生鮮魚款12560元整",收款人竟然是高啟!
我拿着紙發愣,陸盛明嘿嘿笑着說,不然你問問高啟啊,我陸盛明可不會騙你們小字輩的。我感覺到事態嚴重,馬上打電話給高啟,可是他的大哥大竟然關機。一陣涼意襲來,我結結巴巴地對陸盛明說,可是這是你欠我的款項啊。
陸盛明嘿嘿笑着說,你跟高啟不是穿一條褲子的兄弟么,告訴你,我這人出來混這麼多年就是講一個是非分明,你的錢我已經付了,如果你要繼續跟我做生意,就把魚放下,不想做,你可以拿走。
我匆匆忙忙趕到高啟的車行,但見車行冷清,只有兩個小工百無聊賴地坐着。我問他們高啟呢。他們說我們還要找他呢,我們的工資還沒給呢。
我趕到高得富的服裝店,高得富正愁眉苦臉地坐着。我喊他高叔,他才慢慢抬起頭來看我,然後馬上老淚縱橫。我說怎麼回事啊,高啟呢。
高得富說別提那個敗家子,他就是一個渾蛋,他偷拿了家裏的錢去賭去抽去玩女人,我前世是造了什麼孽啊,生了一個老大不爭氣,又生了這麼一個敗家子哦。我差不多聽出了大意,那時,其長子高明因為搶劫罪還在牢房中服刑,高啟本是他希望所在,誰知道竟然染上了毒癮。
高啟染上毒癮在朋友圈中影響巨大,他不只是自己吸毒,更嚴重的是,他竟然導致王婷也染上了毒癮。高啟一直與高得富不和,便自己在外租了一套房子住,後來王婷與他同居,當然在王婷與他同居之前,是更多的女孩子在高啟那兒留宿。關於高啟與王婷的愛情或許是一個凄美的傳奇,十年後,聽說作家邊峰實在沒事做了,到處打聽他們的故事,說是整成一部電影劇本,叫《傾城之戀》或者《江城故事》什麼的。
據我所知,高啟開始只是在歌廳吸食一下搖頭丸之類的東西尋求一下刺激,只怪他一來年少多金,二來認識的朋友圈子中損友一大堆,慢慢就開始吸食海洛英。那個自稱跟我老爸肖老虎是過命交情的陸盛明就是一個最大的損友,高啟的毒品大部分都是他所供給的,陸盛明表面上是一個酒樓老闆,其實是武漢的一個大毒梟。他一直隱藏得很深,直到李鳴當上警察后才把他繩之以法。
我無心再聽高得富的哭訴,只想着自己的那近萬元錢怎麼回來,不然我的生意只能是死路一條了。
十二那一刀的風情
1997年夏天,香港回歸到祖國的懷抱,舉國歡騰,我卻在為我的魚鋪焦頭爛額。高啟和王婷被送去公安局安康醫院強制戒毒,我和邊峰去看他們,帶了些香煙與水果。高啟和王婷已經瘦得不成人形,特別是王婷,那個有着歌星夢想、站在舞台上光彩照人的漂亮女孩哪裏還有半分影子?高啟竟然厚顏無恥地說,你們幫我搞一點貨進來,我真他媽的受不了了。
我和邊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思維是怎麼了,邊峰罵他,你狗日的瘋了。
高啟還以為我們是沒辦法帶進來,他告訴我們經驗說,別怕,你們把貨塞在香蕉中帶進來,沒事的,他們查不出來的,上次張華來看我就是這樣帶進來的。
我咬牙切齒地說,你被他們害了還在做夢,你是來戒毒的,不是來吸毒的。
高啟大怒說,你們給我滾,他媽的是什麼朋友,什麼兄弟。
我和邊峰面面相覷,這毒品真是厲害,摧人心志,能從靈魂深處將一個人毀掉。我們走出防備森嚴的安康醫院,看着郊外盛開的花朵,當時還在江城大學讀書的邊峰下斷言說:高啟沒救了!
我的魚鋪生意已經處於崩潰邊緣,幾家以前看在高啟面子上的酒樓與我斷了合同,還有一家河南人開的酒樓竟然連夜關門,欠下巨額的貨款一跑了之。許多供貨商在他的門前破口大罵,其中一個供貨商竟然暈倒在地。在眾多的供貨商中,雖說欠我的款項是少的,但是對我的打擊卻是巨大的,因為我本來就店小底薄。我站在喧鬧的人群中感覺到渾身發軟,我意識到我將連一個小小的魚販都做不成了。
城市是一個張開的大網,人如飛蟲墜網中,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但是不掙扎也會慢慢被吞噬。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大幕開始悄然拉開,而為這一黑暗時刻做註腳的不是別人,正是歪嘴。
我在江城的烈日下慢慢走回市場,市場中臭氣熏天,爛菜葉、死魚、動物內臟等在太陽下生出一種奇怪的讓人窒息的怪味。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其實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這破地方,也從來不想當一名魚販子。我打開門,將魚池中幾條已經翻白的死魚撈起來丟在門口。歪嘴和他的表弟彭強正好走了進來,歪嘴口叼一根香煙,手持警棍。彭強則穿着花襯衫,雙手插在牛仔褲袋中。彭強說我操,丟東西看着點。
我懶得理他。歪嘴見我不搭理他,用警棍敲着我的肩膀說,老子跟你說話呢,擺什麼譜。我手拿一條死魚抬起頭看着他們。如果我是他們,一定會看到我面孔僵硬,目露凶光。但是歪嘴仍然滿不在乎地說,老子來告訴你,這個月的治安保護費要交了,另外還聽說你欠了很多供貨商的錢,他們都投訴到我這兒了,老子告訴你,沒錢儘快滾蛋,我們市場都是講信譽的商戶。
在這個夏天臭烘烘的菜市場,註定將發生改變我一生的事件。我聞到自己體內的一股血腥味,腦袋猛地開始發脹,我想肖老虎的基因可能在我的身上起了作用,因此我對接下來一秒鐘發生的一幕刻骨銘心:我把手上的死魚向歪嘴的臉上狠狠丟過去,說你他媽的要就拿去,這就是老子這個月的治安管理費。
想必死魚的味道不是很好,歪嘴和彭強有片刻的發愣,然後,歪嘴反應過來,舉起手中的警棍向我的頭上狠狠地打下來,他還似乎罵了一句"你個婊子養的,反了天了"。
我本能地抬左手一擋,左臂一陣鑽心的劇痛,然後一陣麻熱,就不再聽使喚了。這種熟橡膠的警棍打人極其疼痛,那種感覺如死過一次的區別真不是太大。幸好是這一擋,不至於打在我的頭上,否則我很可能被打成白痴。我捧着左臂痛得彎下了腰,接着背上又被一記重擊,我撲倒在地。彭強也沖了上來照我的小腹猛踢,我蝦米一樣縮成一團,盡量地保護自己。就在歪嘴再一次舉起警棍向我頭上砸下來時,我彷彿被肖老虎的靈魂附體,在地上打一個滾躲過那致命一擊。肖老虎在我耳邊喊:起來孬種,還擊!
我滾到店后一處水池邊,用腳踢倒一個小魚盆,水和十幾斤武昌魚倒在地上。歪嘴踩在一條活蹦亂跳的魚上滑了一跤,這讓我贏得了寶貴的時間。我記得池邊有一把平常殺魚用的菜刀,一摸果然還在。這把銹跡斑斑的菜刀讓我殺了一年多的魚沒有殺出名堂,卻讓我砍人砍出了一片天空。命運有時就是這樣和我們開着致命的玩笑。
我當時握着那把菜刀站起來,正好歪嘴也提着警棍爬了起來,但是第一個衝上來送死的卻是彭強。他叫道你這個臭狗屎還敢拿刀行兇,有本事照我的頭砍。他衝到我面前想繳我的械,我根本就沒有多想,武昌城最為臭名昭著的混混肖老虎那一刻靈魂附體,我揮刀便砍,銹刀在空中只運行了0.1秒鐘,或者更短些,但是足夠我看清楚彭強臉上的驚恐表情了,我感覺到刀刃砍在他頭骨上遇到的堅實阻力,然後他啊地一聲手捂頭部蹲了下去,血在同時噴射而出。歪嘴有些反應不過來,一貫以打人為生的他還不能適應自己的人被打時如何應付,而我已經向他揮起了菜刀。他本能地抬起警棍擋了一下,但他的腦門仍然被砍出了一條口子,血馬上流到他的嘴巴上,這使他看起來很恐怖。歪嘴一定是看到了我赤紅絕望的眼,所以在一剎那間他竟然選擇了轉身逃跑!他手上雖然有武器,但比起我的菜刀顯然殺傷力不夠。我已經殺紅了眼,跟着他追了出來,在門外十米處,我追上他,向他的後背又砍了一刀,歪嘴媽啊地叫了一聲,居然開始喊救命,喊聲驚動了市場的商戶們。1997年夏天的那個中午,市場上的商戶們都看到了奇特的一幕:一個身穿警服、手持警棍的傢伙滿頭是血地在前面跑,口喊救命,而一個渾身濕透的帥哥手持一把銹菜刀在後邊狂追。
其實我在砍歪嘴第二刀時,菜刀柄因為濕滑而掉在了地上,此時如果歪嘴反擊我,結果可能不一樣。但是已經嚇破了膽的他只顧逃命去了,我又撿起菜刀追了幾步,感覺後背疼痛難忍才停了下來。回頭正好又看到彭強爬出我的店門,我又向他逼過去,渾身是血的彭強撲地跪在地上喊:"水生,別殺我,求求你放過我吧!"
商戶們在片刻的錯愕之後開始笑了起來,他們一定明白了一個道理:黑社會也是怕死的。我向他走過去,隔壁商戶的幾個人喊肖水生,放下刀,不能再砍了。我突然就恢復了清醒,明白這一刀是不能再砍了的,幾個商戶上來奪下了我的菜刀,我卻無力地軟倒在地。後來我想,幸虧我沒錢買新菜刀,否則一刀砍死了彭強,只怕不只是判一年二年的事了。儘管如此,彭強的頭還是被縫了30多針。
同時也幸虧我身上兩記被警棍打下的傷痕,讓後來在法院量刑時認定我不是故意行兇殺人,而只是防衛過當。
傷心欲絕的任紅霞到武泰閘市場逐一向商戶們下跪,讓他們證明我確實是防衛過當而不是故意行兇殺人。商戶們雖然很怕,但仍然有一些商戶聯名向法院求情,他們一致作證說歪嘴等一夥都是橫行市場欺壓商戶的壞蛋,這也是我被輕判的原因之一。
這一年夏天,李鳴警校畢業,以實習警官的身份到中華路派出所工作,而我在這年秋天,正式被判有期徒刑2年,服刑地點正是肖老虎當年所在監獄——沙洋農場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