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丁乙好奇地問:“怎麼跟在後面的全是男的,沒女的?”
滿大夫回答說:“女的下田還沒回來。”
她目瞪口呆了一陣才問:“男的不用下田?”
“不用。”
她只聽說過男耕女織,還沒見過女耕男閑,不由得義憤填膺:“你們這裏怎麼——這樣?這不是——欺負女的嗎?”
“怎麼欺負?”
“女的下田,男的不下田,那男的幹什麼?”
“男的上山。”
“上山?”
“打獵。”
她“哦”了一聲,但還是沒搞明白。既然後面跟着這麼些男人,說明他們現在沒去打獵,為什麼不下田幫助自家女人幹活呢?看來這滿家嶺的風氣相當不正。
滿家嶺的風氣不正,絕壁倒是很正的,而那個“嶺”字真是很騙人,哪裏是“嶺”啊?完全是一座正宗高山,如果想望到山頂,脖子絕對得折成直角,帽子絕對會從頭上掉下來。
她今生今世還沒爬過這麼高的山,有次旅遊倒是去爬過一個比較著名的山,但那是坐車坐得快到頂了才開始爬的,現在可是從山腳就開始爬呀,如果滿大夫家住在山頂上,她肯定是不可能活着到他家的了,只能讓身後那幫遊手好閒的傢伙把她的屍首抬到他家去交差。
她爬了一段,就有點喘不過氣來了,不知道是地勢太高,空氣稀薄,還是她的心臟沒受過鍛煉,一累就供血不足。但滿大夫背着大包小包,卻如履平地,那些跟蹤的狗仔隊也一個個沒事人似的。
她喘着氣說:“這裏的人肯定不會得心臟病吧?天天這麼上山下山,多鍛煉人啊!”
“嗯,”他回答說,“這裏的人也不得糖尿病,很多病都不得。”
“是個長壽村吧?”
“也不長壽。”
“怎麼會呢?你不是說他們很多病都不得嗎?”
“他們不得富貴病,但他們會得貧窮病。醫療條件不好,很多時候病了傷了就只有等死——”
她心裏湧起一種悲愴的感覺,不知道他每天在城裏救死扶傷的時候,想起那些在家鄉窮得等死的父老鄉親,會是什麼感覺?難怪他對那個超生戶那麼關照。人不到那個氛圍,很難真正理解那種感情。
她兩腿快爬斷了,人也快累暈了,只好央求說:“我實在爬不動了,可不可以——歇一會?”
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能歇,一歇你就起不來了。”
他對後面吆喝一聲,幾個男人應聲上來接過他的包。他拍拍兩手,對她說:“來,我背你。”
“你背得動嗎?”
“怎麼背不動?”
“我可不是——小孩子,很重的。”
“比你更重的東西我都背過。”
她很不好意思,但她確實爬不動了,兩條大腿像被人打斷了一樣,動一下就鑽心地痛。她厚着臉皮趴到他背上,他兜住她的兩個腿彎,向上聳了兩聳,把她聳到一個最穩當的位置,就繼續爬起山來。
就這麼背一段,爬一段,終於來到了他家。謝天謝地,他家只在半山腰。如果是在山頂,估計他們兩個都得累死了。
他在門外把她放了下來,到幾個幫忙背包的人手裏去拿東西。她的腿被他的手兜麻了,站在那裏不敢動,利用天黑前的一點亮光打量他家的房子,像是幢土牆屋,但牆上有一些圓圓的深色的印跡,有些地方又露出樹枝一樣的東西來,讓她搞不清房子究竟是用什麼材料建築的。
門前有個場壩,跟蹤而來的狗仔隊很自覺,就停在場壩里,但沒有離去的意思,象在等候下集。
他的父母在堂屋裏迎接他們,兩個人都是乾瘦乾瘦,背有點弓,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出父母與兒子相像的地方,尤其是他父親,也是濃眉大眼,很像一個過氣的男明星,穿了土頭土腦的服裝,在扮演山裡人似的。
他為她和他父母做了介紹,像個翻譯官一樣,跟她說A市話,跟他爹媽說家鄉話。她很大方地叫了“伯父伯母”,他把她的話翻譯給爹媽,兩個老人喜笑顏開,嘴都合不攏,他媽媽還撩起衣角擦眼淚,把她感動壞了。
然後他媽媽跟他講起話來,眼睛不時望她,她估計他媽媽是在評價她,但她一句也聽不懂。等他媽媽到廚房忙活去了,她偷偷問他:“你媽媽剛才說我什麼?”
他有點不好意思:“說你比梅伢子好看多了——”
“梅伢子是誰?”
“是媒人替我找的媳婦。”
“媒人替你找了媳婦了?在哪裏?”
“在山外。”
“山外哪裏?”
“我怎麼知道?”
“你自己的媳婦,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又沒答應。”
“你幹嘛不答應呢?”
“沒見過面,沒有共同語言。”
她差點笑出聲來,不知怎麼的,經過了今天的長途跋涉,從A市到B縣城,再從縣城到溝里,最後來到這與世隔絕的滿家嶺,她好像已經忘了城市裏的那一套了,突然聽到“沒有共同語言”之類的話,感覺像是在看陳佩斯小品《警察與小偷》一樣,滑稽得很。
她不好意思笑他,只關心地問:“你媽媽就說了這一句?肯定不止吧?她說了好一會呢,還邊說邊望我,肯定是在說我。你媽媽到底說了什麼,告訴我,快告訴我。”
他被逼不過,坦白說:“她說你別的都好,就是——屁股不大,怕你不會生養。”
“真的?她這樣說的?那你對她說什麼了?”
“我叫她莫亂說,你是姑娘伢,聽了會不高興的——”
“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屁股很大?還是梅伢子——屁股很大?”
他沒回答,提起一個旅行袋,說:“走,我們到門前去發糖。”
“發糖?你對他們說我們結婚了?”
“沒有啊。”
“沒結婚怎麼會發糖?”
“從城裏回來都要給每家發糖。”
“給每家都發呀?那得多少?”
“每家也沒幾家,就滿家嶺的人。”
她跟他來到門前,看見場壩里那些人還站在那裏,大概是在等發糖。她站在那裏覺得腿痛,又沒看到椅子什麼的,就一屁股坐在他家那尺把高的門檻上。
他馬上把她提了起來:“你不能坐這裏。”
“為什麼?”
“女的不能坐門檻。”
“坐了會怎麼樣?”
“會家破人亡。”
“你還信這些?”
“為什麼不信?”
她不想跟他吵嘴,便不再說話,但也不敢再坐門檻,只好硬撐着站在那裏看他發糖。
他打開旅行袋,從裏面掏出幾個圓筒型的東西:“你不認識人,你別發,免得發重了,你就從袋子裏幫我往外拿,我來發。”
她遵命,從袋子裏往外拿那些圓筒子,有的包裝紙已經破了,她從破洞裏看見不是糖,而是一種很粗糙的餅乾,圓圓的,一厘米厚的樣子,上面有白色的粉末。
他站在門前,叫一個名字,就有一個人跑上前來領餅乾,他交代幾句,大概是叫那人不要一人獨吞,然後再叫下一個名字。
滿家嶺的人像受過訓練的軍隊一樣,遵守紀律,服從指揮,整個發糖過程井然有序,沒有騷動,沒有插隊,沒有多領,沒有冒領。
發過糖了,人群也就散去了。旅行袋裏還剩一些,他點着剩下的餅乾筒,嘴裏念叨着一些名字,大概是在清點還有誰沒來領糖。
她好奇地問:“你發了誰,沒發誰,全都記得?”
“不記得不發重了發漏了?”
“發重了發漏了就怎麼樣?”
“就不公平嘛。”
她感覺滿家嶺好像還處在原始共產主義階段一樣,一人獵獲野物,全嶺的人有份,不是按勞取酬,而是按需分配。她好奇地想,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助長人們好吃懶做的德性?都等着滿大夫之類的人在外面勞動掙錢,然後大家都湧上來分勞動果實,那還有誰願意花力氣掙錢呢?
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屋子裏才開了燈,但燈泡吊得老高,瓦數又小,屋子裏光線很暗,簡直像燭光晚餐,只不過蠟燭吊得高一點而已。堂屋裏的飯桌已經擺上了飯菜,中間有個大碗,大概是菜,一人面前有一個小點的碗,大概是飯。
她看不清碗裏是什麼,只覺得是濃糊糊的一碗,還沒吃,就倒了胃口。
他介紹說:“這是特意為你做的——”
她問:“是什麼呀?”
“是肥肉面啊,你嘗嘗,挺好吃的。”
她不敢下箸:“我不吃肥肉。”
“不吃給我。”
她用筷子在碗裏撥來撥去,把肥肉都夾給他,他又轉夾給他父母,解釋說:“他們很少吃肉,讓給他們吃。”
她看見他父母客氣了一陣,都津津有味地吃起肥肉來,彷彿是什麼山珍海味似的。她的喉嚨哽咽了,好一會,才小聲問:“你怎麼不把你父母接到A市跟你過?”
“他們不肯去,不服那裏的水土,去了就生病,回來就好了。”
“那你就多給他們寄些錢,讓他們買肉吃。”
“我寄錢給他們,他們也不會買肉吃。”
“那他們留着錢幹什麼?”
他不好意思地說:“給我娶媳婦。”
“那點錢也不夠娶媳婦啊!”
“他們覺得攢一點是一點——”
她的眼淚都快出來了,恨不得對他說:我嫁給你,不要你父母一分錢,你叫你父母別替你攢錢了,買點肉吃吧。
那個面實在是不好吃,很淡,沒味道,又有點油膩,她勉強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但她還是不放碗筷,裝着在吃的樣子,一直吃到每個人都放下碗筷了,她才跟着放了碗筷,但他媽媽很快就發現她碗裏剩了很多面,擔心地跟他嘀咕什麼。
他問她:“你想吃什麼?我媽給你做。”
她急忙謝絕:“我吃飽了,什麼都不想吃了。”
“在我家你可別客套,一套就要餓肚子的。”
“我真的吃飽了。要不,我吃幾塊你帶回來的餅乾吧。”
他連忙跑去拿了一筒餅乾給她,包裝紙已經破了,估計是送不出去的那種。她掏出一塊嘗了嘗,不難吃,但也沒什麼特別好吃的,就是一點甜味,頂多五毛錢一筒。虧他買了那麼多筒,多重啊,這麼遠背進來,真難為他了。
他家有個電視機,黑白的,大概十四英寸左右,但接收不好,總是有些橫條紋斜條紋,兩個播音員周正的“國臉”不時被扯歪了,扭曲了,好像在做鬼臉一樣。
他家兩個老人都極虔誠地坐在堂屋看電視,堂屋裏還站着七八個人,老的小的都有。她開始以為是來看她的,後來才發現人家是來看電視的。他也坐那裏看電視,還搬個板凳,請她看電視。
她陪着看了一會電視,覺得沒什麼可看的,人又很累,就悄聲說:“我很累,想睡覺了。”
他連忙帶她去卧室。
在如豆的燈光下,她看見是張很高的床,床前有個踏腳板。她問:“在哪裏洗澡啊?”
“洗澡?晚上沒地方洗澡,要洗明天中午暖和的時候到山後面的塘里去洗。”
“那你們平時——睡覺前不——洗個腳?”
“我給你弄點水來洗。”
他出去了一大陣,端了一個瓦盆進來,放在地上:“你洗吧,我出去了。”
她叫住他:“就一個盆子?又洗臉又洗腳?”
他又跑出去,過了一會,又拿了一個瓦盆進來:“用這個洗腳吧。”
他出去后,她拿出自己帶來的毛巾肥皂,把水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裝在臉盆里,洗臉用,另一部分裝在腳盆里,洗腳用。洗臉的水剛夠打濕毛巾,洗腳的水連腳都淹不住。她估計山上用水困難,說不定得跑到山下去挑水。她能有這麼一盆熱水洗臉,已經很奢侈了,不能再麻煩他。
她將就洗了一下,到堂屋去找他:“水潑哪裏?”
他說:“你別管,我來弄。你看會電視吧?”
“我不想看了,想早點休息。”
他把水都端走了,她仔細查看了一下睡床,發現床單漿洗得硬硬的,像紙一樣,枕頭裏面不知道裝的什麼,一碰就沙沙響。
他倒了水回來,她低聲問:“你今晚在哪裏睡?”
“在柴房睡。”
她一驚:“怎麼跑到柴房去睡?”
“沒別的地方么。”
“柴房有床嗎?”
“沒有。”
“那怎麼睡?”
“有柴草啊。”
她想到他今夜得歪在柴草堆里睡覺,覺得很過意不去,建議說:“你就在這裏睡吧,這床挺大。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一個人睡——怪怕的。”
他想了一會,很給面子地說:“好吧,我就在這裏睡。”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補充說:“但你不許碰我。”
她差點跳起來,你腦子有毛病啊你?我是為你好啊,你倒像我在打你的主意一樣。切!你以為你是誰?你倒貼幾個錢我都不會碰你!
她反問道:“我碰你幹什麼?”
他沒回答。
她氣哼哼地說:“你放心,我不會碰你的!”
“那就好。”他說完就出去看電視去了。
她脫了外衣,上了床,躺在被子裏。雖然快五月了,但山裡涼,還能蓋厚厚的被子,被單也是漿洗得硬邦邦的,但蓋在身上,有種奇怪的舒服感,使她有一種衝動,想脫得光光地睡在漿洗過的床單和被單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