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關於結婚的那些事兒

Chapter 11 關於結婚的那些事兒

喜歡一個人有許多種表達方式,他所做的大概是最笨的那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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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周何小君又與陳家兩老見了一次面,地點是在陳啟中家裏。

她這一個星期做了許多事情,答應了啟華的邀請,公司里遞上辭呈,合同條款規定辭職需要提前一個月的時間,她痛快地把自己這些年沒機會享受到的所有年假都用上了,遞上辭呈的時候經理的表情精彩萬分,再加上走出公司時趙晶投來的複雜眼神,她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暢快淋漓的感覺了,每次回想都會覺得一陣滿足。

陳啟中也很高興,何小君有一個月的空閑時間,正好可以把全副精力放在準備結婚的這件大事上,跟他的父母多見幾次面,儘快熟悉彼此順便拉近感情,一舉兩得。

何小君當即表示贊同,其實她也想過怎樣才能與陳啟中的父母拉近關係。陳啟中曾經提到過的他的父母對她會有想法這一點問題,她雖然當時嘴硬,但心裏總是介懷的。

她是想好了要與陳啟中結婚的,馮志豪一役,讓她明白嫁個有錢人是多麼海市蜃樓的事情,這幾個月與陳啟中在一起,她前所未有的安定、愉快、對生活充滿信心,她跟美美討論過這個問題,婚姻是靠什麼成就的?大部分的婚姻都不是愛情成就的,她過去那是中愛情的毒太深了,其實大部分的婚姻都是由安全感成就的,她缺乏安全感,陳啟中給了她,這就是她跟他結婚的理由了,其他的,根本就不需要。

美美點頭贊同,握着何小君的手表示無限支持,並且補充,“小君,陳啟中真是個好男人,我沒見過有人這麼對你好的,你要珍惜,千萬別丟了,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啊。”

何小君覺得杜美美說得沒錯,就沖這個男人在她吐過之後還能帶她回家,一邊替她燙衣服一邊向她求婚這一點,她怎麼都得好好珍惜陳啟中。

既然如此,那陳啟中父母對她的看法就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了,何小君雖然不是舊式婦女,也沒有生活在公婆一句話定媳婦生死的舊社會,但未來的公婆是否對自己滿意關繫着她與陳啟中將來的幸福,她當然不能馬虎大意。

她與陳啟中商量了許久,最後決定還是用陳啟中用過的辦法。中國人以食為天,一個賢良淑德的好媳婦就從一桌好菜開始,大家坐下來好好吃一頓,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說好了是何小君下廚,燒一桌子菜討好一下未來公婆,但她下定決心之後向業餘大廚陳啟中認真討教了好幾回,最後的結果還是孺子不可教也。

何小君是典型的上海女孩子,從小在外婆身邊長大,外婆沒了有父母,對廚房裏的事可謂一竅不通,對於燒飯這回事只有熱情,半點實踐經驗理論基礎都沒有,再急也急不出來,陳啟中無奈之下只好決定自己來,何小君到時候只需要擺個姿勢就行了,方便得很。

休息日,何小君一早就去的,進門就看見陳啟中已經在廚房裏忙碌,高壓鍋里不知煲着什麼東西,香味飄滿了一桌子。

何小君來得早,早飯都沒吃,進門只知道香,縮着鼻子走到廚房想看看究竟是什麼,被陳啟中拉回來。

“別急,還沒好呢。”

她嘆氣,“那也得讓我熏熏這味道,等會你爸媽來了,一聞我們倆身上的味道就知道這幾個菜是誰弄的了,裝也要裝得像一點。”

陳啟中笑出聲,“好,那你去把圍裙繫上,我爸媽說好了十一點到,還有一會,等會時間差不多了再換人。”

何小君點頭,找到圍裙繫上,他正打開櫥櫃找碗碟,忽然動作停了,只看着她,她覺得奇怪,湊過去問,“怎麼了?”

他微笑,只說,“小君,你這樣子很漂亮。”

她雙手反在背後,繼續系圍裙,想回他一句,“本來就漂亮。”可是忽然心裏麻癢,開口沒說出話來,只是不自禁地紅了臉。

完了,最近她在這個男人面前越來越容易出現莫名的狀況,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婚前綜合症,嚴重得很。

繫着圍裙的是何小君,在料理台前繼續忙碌的卻是陳啟中,她平時很少下廚,陳啟中也沒有要求過她,他燒得好,每次她來都是負責吃,吃完了還是他洗碗。

她在這裏從來都不做事,也不是她不肯,偶爾他燒菜的時候她還極其雀躍地要求當個下手什麼的,只是他樂意縱容她懶散。

喜歡一個人有許多表達方式,他所做的大概是最笨的那一種,竭盡所能,寵壞她。

陳啟中的父母終於到達兒子家中的時候,出來迎接的仍是自己兒子,進門看到何小君繫着圍裙,正端着湯碗出來,看到他們笑着招呼。

“伯父,伯母。”

何小君綰這頭髮,繫着圍裙的樣子與之前所見大相逕庭,老夫妻倆再次詫異,然後互相望了一眼,不約而同露出滿意的表情。

何小君也與陳啟中對望一眼,頓覺功德圓滿。

這一次的飯桌上,何小君表現完美,有問必答,吃完飯還搶着到廚房洗碗,陳媽媽進去幫忙,看她手腳麻利,臉上笑開了話,兩個人還順便聊了幾句,聊到後來陳媽媽想起什麼,補充了一句。

“小君啊,我們家小中從小不會講話,脾氣倔,以後要有什麼事跟你爭你別理他,跟我說,我教訓他。”

何小君這頓飯是存心補救上回機場烏龍來的,聽完立刻笑着回答,“阿姨,啟中脾氣挺好的,再說有什麼事情好好說就是,再不行就一起出去吃頓飯,吃完回來為什麼爭都忘了,您說是不是?”

都說上海小姑娘作,這年頭居然還有這麼通情達理的,何媽媽聽完心頭一松,陳啟中正走進來,問了一聲,“媽,小君,你們聊什麼這麼開心?”陳媽媽擺擺手表示沒事,留他們兩個獨處,笑嘻嘻地走了。

陳啟中走過去立在何小君身邊,這是他第一次見她洗碗,雙手浸在白色泡沫里,身上還穿着圍裙,樣子專業得很。

她側頭看他,抖抖手上的泡沫說話。

“幹嗎?沒見過我這麼賢良淑德的樣子嗎?”

他是真沒見過,不過心裏開心,陳啟中捋着袖子壓低聲音,“我媽出去了,要不要我洗?”

“去去,說好了讓我好好表現一回的,萬一你爸媽突然進來,又要對我有想法。”念念不忘那句話,何小君時時會提起。

陳媽媽已經轉身回到客廳,陳爸爸正坐在客廳看電視,看到老婆過來開口。

“聊完了?”

陳媽媽坐下來,舒了口氣才說話,“這姑娘看上去倒是挺不錯的。”

陳爸爸笑,“兒子的眼光還是不錯的,行了,上回的事兒別多想了,等着準備婚禮吧。”

陳媽媽點頭,但是過了一會又嘆了口氣。

“我也不知怎麼的,總覺得這件事有點問題。”

“還是等見過人家父母再說吧,了解一個人得看她從小的生活環境是什麼,父母就是兒女的鏡子。”

“哦對,兩家見面安排在什麼時候啊?我們男方得準備準備。”

“等見過面再說吧,你要準備也得等人家先提要求出來。”陳爸爸繼續看電視,心想女人就是女人,做什麼事情都心急得可以,結婚是大事,什麼都得一步步來,急是急不出來的。

事實證明,陳家的男人雖然對察言觀色並不拿手,但在對未來的預見性這一點上,絕對是高人一等,每次都遠見卓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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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小君這本書上市之後,有個美國的獨立記者小姐跟我聯繫,然後做了一個很小的訪談,她要做一個經濟適用男的專題,不過是發在國外媒體上,談完我覺得挺感慨的,寫了個博文,在這兒貼一下啊,大伙兒別說我話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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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跟一個美國來的獨立記者小姐聊了兩小時,談經濟適用男。

關於這個話題,外國人比我們更有興趣。

主要是因為她無法理解,愛就愛了,為什麼你們還要分那麼多種類出來,剩女也好,三不精英男也好,經濟適用男也好,都得從頭開始一個一個解釋

我說沒辦法,中國女人決定和一個人在一起,她是做好了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決心和準備的,尤其是一段關係進入婚姻以後,她會抱着無比偉大的信念,以求將它堅持到底,分手這個概念對於中國婚姻來說,其殺傷力是你們這些老外無法理解的

她乍舌,怎麼說,怎麼說

我說你想像一下,有些人將一段實質已經死亡的關係,甚至給她帶來莫大痛苦的關係一直維持到雙方有一個人去見上帝,而且還以此為榮,就明白了

她用手拍額頭,我要昏倒了,沒有感覺了為什麼還要在一起?

我也想拍額頭。

然後我們討論了一下,經濟適用男紅在哪兒,後來總結,安全啊,這男人顧家,顧你,雖然錢不多,但重點是不怕賊惦記,除了你,他找別人也難,這安全感就跟男人想找一個沒賊惦記不容易出事的老婆一樣

她說,這說明中國女性地位上升了嗎?

我吐出一口長氣,正解

在中國,大部分女生所做的並不是choosewewant,butchooseweneed

結婚這件事,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規矩,父母見面這一關,在上海是萬萬少不了的。

陳何兩家的第一次見面,還是在飯店裏。

何媽媽去得很不情願,原因很簡單,她至今都覺得女兒找到陳啟中這個男朋友是虧了。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希望何小君能夠藉著婚姻徹底改變命運,沒想到女兒挑來挑去,最後挑上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原本想把反對進行到底,但是這兩個月來陳啟中常來常往,遠親近鄰都已經把他當成了他們家的未來女婿,這其中當然還要算上死老頭子的推波助瀾,弄到後來人人都以為小君就快嫁人了,有回小姑子從外地打電話來,她接的電話,人家上來就直接問。

“小君和小陳婚期定了沒有?什麼時候喝喜酒啊?我們也好準備準備到上海來。”

氣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過事已至此,女兒那模樣是鐵了心了,其他人也直接默認了他們倆的關係,她這邊親戚單薄,都沒人幫忙說說話。蘭表姨看看事情不成功,轉頭就回了美國,她連拉都拉不住,再說女兒這麼不給面子,她又怎麼有臉去拉。

想想真是傷心,女大不由娘,小時候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現在變成了大腿擰不過胳膊,什麼都倒過來了。

不過話是這麼說,何媽媽同意兩家父母見面之前,還是板起臉跟女兒談了一次。

“吃飯可以的,不過結婚這個事情,樣樣事情都要兩家商量停當才可以,你是我們辛辛苦苦養到大的,不能這麼隨隨便便就嫁出去了。”

何小君把媽媽的話轉述給陳啟中聽的時候,他的感覺是長長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之前所作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何小君對他的反應卻不以為然,她在與媽媽長期鬥智斗勇的過程中總結了寶貴的經驗和教訓,別人家媽媽這麼說可能意味着對這件事的間接首肯,但她媽媽這麼說,其意味很可能就是一切剛剛開始。

為此何小君還特地還抽了個時間問爸爸,問他媽媽所說的商量內容是什麼,何爸爸當時正在樓下照看他那些花花草草,聞言拍拍手上的泥土,回頭安慰女兒,“你媽跟我說了一些,還不就是車子房子這些事情?結婚嘛,這些也是家家都要談的,反正無論如何,爸爸支持你們。”

何小君嘆口氣,媽媽一向獨斷專行,就算有想法也不一定全都跟爸爸商量過,想想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等問題出現再解決也不遲。

陳家定的是綠波廊的包廂,何家三口並沒有遲到,兩家終於坐到一起,初次見面,陳家兩老非常客氣,上來就站起來請何家兩老入座,吃飯時聊起兩家孩子小時候的事情,氣氛融洽。

上主菜的時候陳爸爸開口,“小君爸爸,小君媽媽,兩個孩子戀愛也談了一段時間了,我們很喜歡小君,希望他們能夠早點有自己的小家庭,要不就趁今天,我們兩家就商量一下日子吧,結婚前事情多,定了日子我們也好儘快開始準備,你們看呢?”

何爸爸點頭,何媽媽也點頭,沒想到自己媽媽居然這麼輕易就表示贊同,反而輪到何小君目瞪口呆,不過何媽媽接下來的表現完全沒有辜負何小君之前的猜想,點頭之後的第一句話就是。

“日子么肯定是要定的,不過在那個前面,我們家還有幾個要求想提一下,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陳家兩老聽完這句話同時點頭,“要的要的,有什麼條件你們說,我們男方一定會儘力。”

人家反應熱烈,正在一邊發獃的何小君卻抬頭,憂心忡忡地看了自己媽媽一眼。

回去的路上,陳啟中一家在車中的氣氛很是壓抑。陳家兩老一路都是一言不發,下車之後媽媽終於開口,扶着車門看自己的兒子,表情很嚴肅。

“小中,你上來一下,我們有話要跟你說。”

陳啟中坐在車裏嘆了口氣,認命地把車停好,然後上樓。

他父母住老式工房,五樓,樓梯很窄,感應燈隨着他的腳步聲一層一層亮起,陳啟中在這裏住過許多年,爬慣了這些樓梯,從來都不覺得累,這次卻覺得腳步沉重,怎麼都走不到頭的感覺。

終於到達家門口,家裏的門虛掩着,有光透出來,他走近便聽見自己媽媽的聲音,語速很快,略帶些激動。

“你說這算什麼事兒啊?有這麼提條件的嗎?又要我們把房子買到他們家旁邊,又要把原來的房子加上他們女兒的名字,戒指酒席一樣樣都有標準,那麼多條件,這算是嫁女兒還是趁機發財來的?當我們家是印鈔票的啊?”

爸爸講話,略帶些無奈,“信華,你別那麼激動,這些事情都要慢慢商量的。”

門沒關好,他們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外面仍是隱約能夠聽見,陳啟中皺皺眉,快走兩步進門,反手便把門關上了。

兩老一起回頭看過來,媽媽看到他立時露出氣不打一處來的表情,回頭在沙發上坐了,不說話了。

爸爸走過來拍拍兒子的肩膀,“小中啊,你結婚的事情,家裏肯定會竭力支持的,不過有些事情,是不是要再商量一下?”

“商量什麼?再商量也商量不出一套房子來,我搞不懂她家在想些什麼。”陳媽媽插了一句。

陳啟中看了自己的父母一眼,其實他也沒想到何小君的媽媽會在飯桌上提出那麼多要求來,有些還能想像,有些就真的不太靠譜,尤其是要他在她家附近買房子這件事,何小君家住在上海最好的地段之一,小小的一個亭子間就抵得上人家的兩室一廳,他家雖然在上海已經有了房子,但這要求估計賣房賣地都達不成。

何小君媽媽這些要求說完,飯桌上的氣氛頓時就有些僵,他看何小君與她爸爸都表情也有些莫名,但是大家面對面坐在飯桌上,他算小輩,也不好開口問,一頓飯就這麼歡歡喜喜開頭,莫名其妙結束,自己父母的反應也在他意料之中,想了想再說話。

“爸,這些事情等我跟小君商量一下再說吧,今天也晚了,你們先休息,行嗎?”

自己兒子說話口氣這麼無奈,陳家兩老聽完一同嘆氣,陳媽媽想了想最後又補了一句,“小中,結婚是兩家的事情,有誠意才能辦得成,他們真要是有這個誠意嫁女兒的,我們怎麼商量都行,我就怕人家根本就看不上我們,開這個條件就是讓你打退堂鼓來的。”

陳啟中已經準備站起身來了,聽完這一句動作一停,只叫了一聲,“媽!”

陳爸爸也皺眉頭,看着老伴開口,“信華,你別說風就是雨的,兒子的事情兒子自己有主張,咱們別多插嘴。”

陳媽媽搖搖頭,站起來往房裏走,“我不說了,行了吧?”

陳啟中與自己父母談話的同時,何小君的家裏同樣是氣氛緊張。

何媽媽在飯桌上扔下的那些話不亞於是一顆深水炸彈,不但炸暈了陳家三口,也把何小君給打懵了。回家的路上她一眼都沒看自己的媽媽,進門的時候何媽媽終於沉不住氣開口。

“幹什麼?我是你媽,不是你仇人,做媽的不會害女兒的,我說什麼都是為了你好。”

她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何小君壓抑了許久的火氣猛地冒了出來,“為了我好?為了我哪裏好?媽,你到底想不想讓我跟他結婚?”

“你懂什麼。”這些年來一談到這個話題母女倆就劍拔弩張,還以為媽媽又會跳起來,沒想到這次她卻嘆了口氣,根本就沒接女兒這個話茬,繼續說,“房子是最要緊的事情,結婚前不說清楚,等你嫁過去了有得好麻煩,他家在哪裏?在金橋!那是什麼地方?離這裏遠開八隻腳(上海俚語,意思是距離非常遠),以後我們怎麼照顧你?”

“媽,你別把話說得都是為了我。我成年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何小君皺眉。

“成年?你成年了就不是我的女兒了?你成年了就不要父母了?”何媽媽提高聲音。

“小君,你來一下,爸爸有話跟你說。”爸爸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何小君還想說些什麼,肩膀卻被爸爸握住,他回頭跟老婆說話。

“我跟小君談談,你先洗洗睡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何媽媽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來,老伴已經帶着女兒走出門外,最後還回身把門合上,動作很輕。

很晚了,父女倆就在弄堂里走了一會,一開始誰都沒有作聲,何小君心裏煩悶到極點,要爆炸的感覺,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麼,只是埋頭往前走,後來耳邊“啪”地一聲響,抬頭看到是自己的爸爸,點起一支煙來,黑暗裏殷紅的一點光。

爸爸很少抽煙,家裏是絕對看不到煙灰缸的,偶爾在外面抽一支,也多是別人遞過來的,她難得看到他主動點燃香煙,知道他心裏也煩,想想都是為了她的事情,忍不住心裏一酸,脫口就叫了一聲,“爸。”後面的話卻接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

何爸爸拍拍女兒的肩膀,也不說今天發生的事情,直接回憶過去。

“小君,你知道我們家是什麼時候搬到這裏來的嗎?”

“我上小學的時候啊。”不知道爸爸為什麼要跟她談論這些,但何小君仍是答了。

“我們是,你媽不是。”爸爸聲音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們家所在的那棟小樓,弄堂兩邊樹影搖曳,夜色融化了那棟法式小樓上所有的歲月滄桑,小小窗戶中透出點點燈光,月光下美輪美奐的一個剪影。

“我認識你媽的時候是在廠里,她出身不好,一直都被人看不起,也不讓干技術活,就是篩鐵砂子,她從小沒做過,也篩不好,廠里每天下的量都是硬指標,她做到半夜也做不完,人家把她當笑話看,也叫我去看,我那時候年紀輕,真的跑去看了,一看就笑了,她的動作那叫一個笨哪。”沒有等待女兒回答的意思,爸爸自顧自說下去。

何小君從小由外婆帶大,父母一直在廠里工作,難得回家,一直到上小學才真正住到一起,媽媽從來不提自己過去的生活,她也無從得知,現在爸爸突然提起,她不知不覺竟聽得愣了。

女兒不出聲,爸爸就繼續說下去。

“後來組織上讓我幫助她,我是什麼成分,根正苗紅三代無產階級,你媽呢?資產階級大小姐,黑五類。有我幫助她,她應該謝謝組織了吧?可她就是記仇,老記着我笑過她,都不肯跟我說話,到後來變成我天天跟在她這個被幫助對象的屁股後面,死纏爛打地要幫助人家,丟臉得很。”何爸爸回憶過去,大概是想到自己的青春歲月,說話時微微笑起來。

“可她嫁給你了啊。”何小君說話。

“是啊,要不是為了這房子,我還娶不到你媽呢,也就沒你了。”何爸爸又指了指家的方向。

“為了房子?”何小君抬起眉毛。

“對。”爸爸掐滅手裏的香煙,“那時候政策開始變了,許多人都說過去被沒收的東西有希望能還回來,可你外公那時候已經病得只能躺在床上,你外婆天天得照顧他,你媽又是獨生女兒,家裏一個用得上的都沒有,她打報告到廠里說要回上海,打了好多回都沒人理她,最後是我幫的她。”

“你幫她?”在何小君的印象里,爸爸一生都是老實安分的一個人,想像不出他能用什麼辦法幫上媽媽,她奇怪。

“我跟你媽結婚啊。”爸爸笑,“那時候我正好有一個名額可以回上海落戶口,你媽要是跟我結婚了,就能跟我一起回去,我跟她一提,她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我們就在廠里辦的婚禮,你外婆人沒來,不過從上海寄大白兔奶糖過來,很大一包,廠里人搶着問我要,風光得很哪。”

“就為了房子?”何小君無法理解地張大眼睛,她覺得自己經過馮志豪之後已經變得很現實了,不再認為婚姻就是兩個人愛得死去活來的結果,沒想到自己媽媽更厲害,就為了那區區不到五十個平方將自己嫁了出去。

“那個……”何爸爸看了女兒一眼。

何小君立刻知道自己說錯話,抓住爸爸的胳膊補救,“沒有啦,爸,你對媽這麼好,她肯定也是跟你情投意合的,否則她幹嗎不嫁給別人嫁給你?”

“我跟你媽的感情當然是好的。”何爸爸咳嗽一聲繼續說,“總之,我跟你媽結婚以後一起回上海,那時候這套房子還沒還回來,她帶我來看了一次,我當時就明白了,為什麼你媽在廠里做不好,為什麼她一開始都不願意跟我說話。”

“為什麼?”爸爸沒說清楚,何小君想不明白。

“你知道嗎,那時候這房子裏住了不知道多少人,亂七八糟的。”何爸爸帶着女兒往回走,“你媽帶我進花園,指着那些窗跟我說,那個是她媽媽以前彈鋼琴的房間,那個是她以前睡覺的房間,那個是她看書的地方,說到一半上頭有人開窗,看到我們很兇地趕,講話還是一口蘇北腔,說誰讓你們進來的,偷東西啊,滾遠一點,我們被趕出來以後,你媽就站在這個地方,回頭去看。”

他說到這裏停下腳步,指着腳下對女兒說,“喏,就是這個地方,你媽看了很久,後來眼淚就下來了。我當時就想,她是我老婆了,我這輩子無論如何都要讓她回家的。”

何小君聽得鼻酸,過了一會才開口,聲音悶悶的,“爸,你又沒食言,媽不是住回來了嗎?”

“不一樣的。”爸爸嘆氣,他這一輩子在家人面前樂呵慣了,難得嘆口氣,更讓何小君難過,“你媽媽過去的生活,我怎麼都沒有能力替她恢復了,她一直心裏不開心,我也是知道的。總之我今天跟你說這些,只是想你明白,所有人做事都是有自己的原因的,你媽想你嫁得好沒有錯,只是她覺得的好跟你心裏想的,可能不是那麼一回事,你明白嗎?”

何小君低頭,許久才點了一下,動作很小。

何爸爸看女兒,眼神溫軟,又伸手去摸了摸女兒的頭髮,開口又說了一句,“你跟你媽長得真像,脾氣也一樣,從小犟得很,好啦,回去吧。”

弄堂並不長,沒幾步路就能到家,但是何小君挽着自己爸爸的胳膊,步子走得異常緩慢,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忽然抬頭,看着爸爸開口。

“爸,我,我喜歡他的。”

她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但爸爸卻立刻聽懂了,笑着答她,“行啦,我知道,爸爸不是早就說了嘛,支持你們。”

“可媽媽……”爸爸之前說的話她都明白,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自己媽媽的想法,但是現在關乎的是她的終身大事,爸爸這番話講得再有感觸都解決不了實際問題。

誠然,結婚是她和陳啟中的事情,但是過不了雙方父母這一關,難不成要她先斬後奏?

“我知道,爸爸跟你說這些,是讓你沉住氣,理解你媽,不要動不動就跟你媽急,什麼事都會有解決的辦法。”

“就跟編程序一樣,這條路走不通,就走另外一條對吧。”老爸說的話聽上去好熟悉,何小君忍不住跟了一句。

“對對。”爸爸笑着點頭,然後又說,“不過那個編程序……”

“哦,這話是啟中第一回來我家之前說的,他搞電腦編程的,三句不離本行。”何小君也笑了一下,然後看到自己老爸臉上露出非常滿意的表情,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個好小子,小君,你沒挑錯人。”

上樓之後家裏一點聲音都沒有,很明顯媽媽已經自顧自睡了,不過屋裏留着燈,桌上放着兩碗白木耳,熱騰騰的還在冒煙。

父女倆對看了一眼,爸爸露出“你看吧”的表情,何小君則嘆了口氣,端着碗就進了自己房間。

剛在床邊坐下電話就響了,是她的手機,家裏安靜,手機的聲音就顯得異常的響,怕驚動自己爸媽,何小君擱下碗就伸手到包里去摸,越急越找不到,半天才掏出來,音樂已經停了。

這個時候打電話來的除了陳啟中不會有別人,何小君隨手就按了重撥鍵,都沒空去看一眼來電號碼,鈴響一聲之後便被接起,卻不是她預料之中的陳啟中。

說話的是馮志豪,也不多言,只短短一句,“小君,我想跟你說幾句話,有時間嗎?”

意想不到的聲音,讓何小君猛地吃了一驚。

午夜電話,那頭是自己的前男友,她沒想到自己還會再從電話里聽到他的聲音,說不吃驚是不可能的。

但是過去她是不會對此吃驚的,馮志豪上班自由,夜生活豐富,一向睡得遲,但是跟她在一起的那幾年,無論多晚,睡前都會在電話里跟她隨便聊幾句,她與他全是習慣成自然,但今時不同往日,他們已經分手數月有餘,除了機場那次不幸的巧遇之外,再沒有絲毫聯繫,他這樣突然的一個電話,帶給她的只有不知所措。

“小君?你還在聽嗎?”沒有等到她的回答,他在那頭又喚了她一聲。

“我在聽,傑森,這麼晚了,你有什麼事嗎?”她回神,開口答他,倉促間叫了他的英文名字。

她叫他傑森,馮志豪握着電話,心中五味陳雜。

並不是她叫錯他的名字,事實上他身邊所有人都這麼叫他,他在國外出生,中文名很少用到,傑森馮才是他護照上的名字,但過去何小君堅持叫他“志豪”,還很得意地問他這世上是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對着他念這兩個字。

她說的是事實,“志豪,志豪”,這世上只有她才會這樣叫他,過去他聽慣了這個稱呼,但是現在,這世上唯一一個這樣叫他的她,卻突然地改口了。

或許這一切並不是突然發生的,只是他沒有制止,任那些改變一步步發生,最後看着她走到另一個男人的身邊去。

手下方向盤的真皮表面發出細微的聲音,是他不自覺地收緊手指,但是電話里他的聲音繼續,回答了她的問題。

“是,我有事要跟你說,能下來一下嗎?我就在你家樓下。”

何小君下樓的時候非常躊躇。

她不知道馮志豪要對她說些什麼,也不是特別關心,兩個人早已分手,幾個月的時間都過去了,她已經在着手準備自己的婚事,而他更是幾年前就有了未婚妻的人選,此時此刻再說什麼都是畫蛇添足。

大家都是成年人,分手是兩個人自己做出的選擇,既然如此,那從此就應該相見不如懷念,再見面做什麼?再見面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難不成學古人那一套,執手相看竟無語凝噎?

但馮志豪在電話里說他在她家樓下等着,都這個時候了,萬一驚動鄰里,或者驚動自己的父母,哪樣都是她不想看到的。

她與陳啟中正在往結婚的路上走着,雙方家長都已經見面,雖然有些問題,但目標仍是明確的,這種關鍵時刻,她不想有任何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

想到這裏何小君便咬咬牙,下定決心下樓去見一見馮志豪。家裏黑燈瞎火,爸爸媽媽都已經睡了,她關門的時候非常小心,唯恐發出一點聲音來驚醒他們。

馮志豪果然等在樓下,弄堂安靜,他獨自立在車外抽煙,走得近了,只看到他腳前一地的煙頭。

馮志豪沒有說話,因為感覺太過複雜。他曾無數次看着她從那扇門裏向自己走來,但這一次卻莫名地覺得她無論怎麼走都與他距離遙遠,怎麼都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何小君走到他面前停下,已近深秋,夜涼如水,她下來得倉促,也沒有披上外套,攏着手肘立在他面前,等着他開口。

他還陷在之前的複雜感覺之中,茫然間竟不知接下來自己該做些什麼,但是指節突然一痛,原來是手裏煙已經燃到盡頭,一動之間,長長的一截煙灰落下來,還未觸地便被風吹得煙消雲散。

而他終於開口,一點鋪墊都沒有,只說了一句話。

“小君,我沒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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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經濟適用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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