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我在1999年的除夕之夜回到這個城市。

我曾經認為我很熟悉它,但當我走上處處笙歌的長街,這裏的一切都讓我感到陌生。每一扇窗子都透出燈火,我不知道還有誰在燈下為我守候。我在三個月之後重臨舊地,已經成為一個過客。我和長街上每一個人擦肩而過,沒有人再認識我,他們的幸福和憂傷與我完全絕緣。我在繁華街口的天橋上靜靜佇立,想着我深埋在這城市地下的歡笑,想着我用一生懷念的歌聲,胸口感到隱隱的酸痛。

我靜靜地看着對面的高樓,看着從何晴窗子裏飄出的淡淡燈光。我想如果還能有來生,我願意在秋天的舞會上重新拿起那枝菊花,願意在七月的草原上繼續為她編織花環;如果還能有來生,我還願意一千次、一萬次地站在這裏,守望我生生世世的夢。

何晴從窗口走過,一閃而逝,她的美麗讓我心碎。

願你新年快樂,願你生生世世都幸福。我默默地想。

我找到一家仍然營業的網吧,在聲聲震響的鞭炮聲中走到角落裏坐下。

我用陌生人的名字重新回到滄浪邊城。三月的河流嘩嘩流淌,在我前生的墳塋上盛開了一樹桃花。長街上有幾個孤單的流浪客踽踽而行,一隻大鷹從我頭上飛過,陰影和日光將我的臉弄得斑斑點點。

不會再有雪濃了,我想,就像不會再有慕容雪村。

司徒長風的門前冷冷清清,幾片木葉在微風中緩緩飄落,他書房的棋枰上落滿灰塵,硯里的墨也早已凝干。我在一幅《秋風秋意圖》前凝視良久,感覺畫上的大風從青萍之末,一直吹到我的心裏。

橫越關山天下秋,萬紫千紅一旦收。

浮世久困英雄氣,草木凋盡方去休!

墨跡淋漓,就像昨天才掛上去的。我想起雪濃在這幅畫前說的話。

"樹枯了可以再綠,我們老了還能再回來嗎?……"

"我要跟你好好練武了,你要答應我,帶我一起去闖蕩江湖……"

"我會聽你的話,你不許再欺負我……"

不會了,雪濃。

人生只有一次,我們走後,永遠都不能再走回來;江湖也只是一夜,風雪過後,永遠不會再有我們走過的足跡。

我向長街上每一個過客打聽雪濃的消息,每個人都對我攤開雙手。

我在雪濃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靜靜佇立,望不到邊的只有長路。

再也沒有雪濃了,再也沒有死在我懷裏,喃喃地叫着我名字的雪濃了。

我用自己的OICQ上了網,在茫茫人海中結識每一個叫雪濃的女孩子。我給她們每個人都留下一句話:"邊城的雪已經化了",沒有一個人理我,我心裏的雪又在漸漸堆積。

虛擬的故事講完之後,不會留下一絲痕迹。我們虛擬的生命在邊城死後,真實的雪濃也在人群中消失無蹤。我在網上打開了重重門扉,屋子裏的每一個人都對我露出冷漠的表情,我已經完全絕望。

雪濃後來告訴我,她也曾在這個夜晚看到桃花,看到大鷹,看到踽踽而行的流浪者,與我擦肩而過時還看到了我憂鬱的眼睛。她當時的名字叫"碧血哀魂"。

一個叫夜風的人從遠處呼喚我。

他告訴我他在這個夜裏寂寞難耐。他說人生已經變得庸俗和平淡,再也沒有波瀾。我告訴他說好好活着吧,你永遠都抗拒不了命運。

一個叫微光人的朋友祝我幸福,我說幸福留給你吧,我註定要受盡苦難。

天亮的時候我離開了這個城市。

我對售票口裏面那張惺忪的臉說:"給我一張票。"

"去哪兒的?"

"隨便。"

"神經病。一百五十八!"

這數字很吉利。

我掏錢的時候想,人生的規則我永遠都無法掌握,連我的漂流都要被迷信篡改。

新年的列車上人影稀落,我躺在長椅上一覺醒來,發覺已經到了群山環抱的小鎮。我提着簡單的行李走下站台,我想這裏就是我人生的邊城。我會默默地在這裏死去,和一個平凡的女人共度一生,我今後只為糧食和衣服操心,永不再奢求愛情和幸福。我會越來越平凡,就像這山上的每一棵矮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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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忘在光陰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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