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0章
39
葉海看着我,微微笑,臉邊有個小酒窩:“你兩天不出現,也不說一聲,想死啊?”
“”
“你怎麼折騰成這樣阿?得了,”他過來拽我的手,“現在還有時間,咱趕快去參加比賽吧,現在去還來得及。”
我被他拽住手,拉扯不過,我身體向後坐,說得又小聲又急促:“我,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真有事,我不能去了,葉海。”
他有一會兒沒說話,問我:“為什麼啊?”
我讓他看我手腕上的表:“九點了,已經九點了,去了也來不及,根本來不及了。”
他拽着我的手忽然用了力氣,我疼得幾乎要叫起來,可他還是笑着,那頑皮可愛的笑容:“沒事兒,我帶你去,一眨眼就到。他們還等着咱倆破紀錄呢。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讓他隨意拉扯我的胳膊,大不了不要了,我大聲說:“我不跟你去。我要坐這架飛機,去上海。”
烏雲忽然從四面八方席捲長空,流電滾動,悶雷轟鳴,平靜的地面被撕裂那一層偽裝,狂風大作。
波塞冬在海面上對雅典娜和她糾集的手下以及雅典城的軍民說:“繳槍不殺。”
他身後是是黑色的怒濤狂潮,或成聳峙堅硬的水牆,或成飛快旋轉的漩渦,或成殘暴嘶吼的激流,叫囂着要奪人性命,衝垮城市。
可他臉上還是微笑,悠悠然負着手,他只要這個地方獻給他的妻子,因而面對這些敵人,也總是留着情面和餘地。
數十位英雄彎弓射箭直取他咽喉,波塞冬輕輕皺眉,飛箭折回頭,一些釘到主人的血肉中,一些刺進城牆的石頭裏。
“雅典娜”,他說,聲音被水聲折射,席捲寰宇,“慈悲一點。放棄這座城市,別讓這些人被我殺死。”
稍有神通的幾個小仙像閃電一樣衝上來想襲擊他,波塞冬催動水牆,只薄薄一層擋在前面,他們撞上來便四分五裂。血肉沉在海里餵魚。
他向前一步,雅典城的港口海灘被吞沒;他又向前一步,巨浪拍擊石牆,城市震顫。他又對雅典娜說:“你慈悲一點,趕快投降。”
忽然他聽到安菲特里特的聲音,杳杳然從遠處傳來。
“波塞冬,你慈悲一點,請你放過這些人。”
我跪下來,在他腳邊,磕頭下去,前額結結實實地撞在地上,無限地卑微:“波塞冬大人,你慈悲一點,請你放過他這回。
第一次在撒丁島見到你,就該給你下跪,現在我補上,來不來得及?
我只求你這一次”
我還要拜下去,他過來抬起我的下巴,看了我好久:“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什麼時候?這很重要嗎?”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葉海——波塞冬。是的,我記起了一切。那嬉笑怒罵的糾葛,刻骨銘心的纏綿,還有沉在海底和心裏的思念,“我記得沒有人像你一樣,對我這麼好,就不能再答應我一次?哪怕最後一次”
波塞冬席水而立,好久沒有動,他在思考的問題是:把一生給一個女人,值不值得?安菲特里特此時跟別人一起阻止他,她還不知道他只是要給她一個禮物。是給她的禮物。
他對她那麼好。
她負了他。
他向著遠處對她說:“我不。”
“我不。”葉海看着我,目眥盡裂,“我不。
我找了你多久,等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
我為了你,允許他勘探我的海域,我死了多少魚,你知不知道?
你跟他在一起,你看着他,親吻他,我恨不得你們兩個都死,你知不知道?
你現在求我放了他?”
他狠狠捏着我的下巴,就像要把我捏碎一樣,“我告訴你,你休想。我要他死!”
他的話像怒濤一樣席捲我的心臟,我覺得我都聽見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我的腦袋裏現在只有一件事情,我握住他的手,只是喃喃的說:“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他像聽到一個最荒謬的笑話,仰頭向天哈哈一笑,一道巨大的閃電擊向地面,飛機的四周開始着火,火借風勢,在草地上蔓延滋長起來,一層層地圍向飛機。
波塞冬心下一狠,怒然轉身,雙臂一揮,海水如千軍萬馬踐踏雅典。
他不顧安菲的勸阻,一意孤行,水淹七軍,屠光雅典城。他做得比原來更徹底了,因為之前還想保留一個完整的城市給她,現在來看,沒有用,殺戮本身的意義就是殺戮,別無其他。
我鬆開他的手,用手指抹了一把臉上稀里嘩啦的淚水和汗水,我回頭看看,那些火焰在向飛機靠近,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再耽誤不得。
我站起來,面對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一直是我負了你嗎?波塞冬大人。你從來沒有騙過我嗎?”
水卷雅典之後,他在衛城的殘垣上看見一個東西。
蛇髮女妖被割下來的頭顱。他把它捧起來,很多毒蛇吐着信子,在喘最後一口氣。他看了半天才認出來,那美女死掉了,之前被雅典娜施法變得面目全非。
他記得那次看到她,美杜莎跟他說,她不認得別人,骸骨請他收拾起來,要掛到天上去,當星座。
他當時斷然拒絕說,不行,妖精不可以當星座。
祭祀這時候跪下來說:“陛下,不行啊,妖精不可以當星座。這個被符合奧林匹斯山的規矩啊。”
他躺在搖椅上想了一想說:“如果她不是妖精呢?她是我的情人。海皇的情人死了,難道不可以當星座嗎?”
這個大仙王幾乎得罪了所有的人。
之後的書籍里關於波塞冬的記載除了強調他的殘暴、任性和好色之外,對這件事情也寫了簡短的一筆:他的情人美杜莎為了他被雅典娜變化,被大英雄帕爾休斯割下頭顱;海皇允她以殊榮,讓一個妖精成為星座。
那個女妖的星座升上天空,跟犧牲的英雄和不朽的神仙一起照亮大西洋上方廣闊的夜空。
在時間中很多事情被扭曲,愉快從容的美少年被雕塑成肌肉誇張的虯髯客,誰也沒有為他如何深愛自己的妻子留下公正的一筆。
他回到海底神殿,也再不能見到安菲特利特。
從他的三叉戟上摘下的綠寶石留在他的桌子上。
她把它留下,自己的心帶走。
他茫茫回過頭,他再也感覺不到她的心了。
他知道發生了什麼,像從前說的一樣,她詛咒自己忘記了他。
一個殺戮的他,一個不忠的海皇。
有時海面上下雨的時候,他會乘着龍尾鯨浮上來,越想她越在心裏責怪:不去辨明真相,也不做一個認真的道別。
道別在這個世界裏舉行。
我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飛機。我不求他了,總有辦法可以試一試,至少我可以一直陪着昏迷的莫涼啊,他需要我。
葉海在後面喊我:“安菲。”他的聲音跟剛才不一樣了,沒那麼憤怒,隱隱憂傷。他想起了什麼?
但這並不重要了。
我繼續往前走,赤腳踩過火焰,上飛機。
暴雨終於傾盆而下,葉海在後面喊我,又像個孩子一樣耍賴:“安菲,安菲,你走了,我怎麽辦?”
我慢慢回過頭來:“波塞冬大人,從前我是你的人;但是我這輩子的二十年,跟你無關。
再見。”
我坐在飛機的前面,看着莫涼,他還是安靜地睡在那裏。
我閉上眼睛在心裏祈禱:“我是個小仙女。如果,我還有一點點神力的話,請讓飛機升起來。”
馬達緩緩轉動的聲音。
我在心裏繼續說:“他是個善良的人,請給他一點點機會。”
馬達越轉越快,機翼有一點點的震動。
我不知道在懇求誰,可是我用盡了全身心的力氣在心裏祈禱:“請讓我們飛起來,請讓我們飛起來。”
沒有經過滑行的飛機在暴雨中垂直升空,穿過閃電雷鳴,飛向一種可能性。
經過大海的時候,我透過窗子向外望,南中國海向炙熱的開水沸騰洶湧,那是他兇悍的怒氣。
我只覺得筋疲力盡,我的手伸過去握住莫涼的手,忽然飛機晃動,我還在僥倖地希望這僅僅是遭遇的氣流,誰知道竟然看到海浪拍向飛機的小窗和翅膀。
龍捲風過境,巨浪襲上千米高空,把我們生生拽下。
飛機開始劇烈的旋轉,下降,我在它墜入大海的時候絕望地想:他最終還是不肯放手。
40
九月下旬,一場熱帶颶風由中國南海襲入大陸,留下了史上最高海浪的記錄,颶風被命名為“波塞冬”。
在媒體爭相在頭版位置報道各地受災狀況的同時,某網站的角落裏刊登了一則消息:一架軍用滑翔機在廣州市上方被風暴襲擊,墜入海中,奇迹般的竟然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我撿回了一條命,可以在花花人間繼續流浪,莫涼的開顱手術和術后恢復都很順利,我卻沒有因此有些微的釋然。
更多的時候我在怨恨他。
這個颱風波塞冬是個橡皮擦,它過境之後便抹去了所有人對葉海的印象。是的,在我的周圍,沒有一個人記得他。房東張阿姨、林華音、樂隊的同學,好有潛水組的老師和師兄弟,聽我問起葉海這個名字都覺得詫異:我們什麽時候認識這個人呢?
我總在燈下端詳潛水組那張最後的合影,在我背靠背的位置上只有纜繩,那個連做鬼臉都英俊的男孩子不見蹤影。
那個做了幾千年的夢此次在我的腦海里再也沒有痕迹,我在輾轉反覆的夜裏淚流滿面,有些話,還沒有來得及說。
北方的海在接下來的這個冬天被冰雪封住。
再見到他,已經是一個新的春天,萬物剛剛復蘇的時節,我在仍然徹骨寒冷的海水深處,終於見到葉海。
他穿着白色的T恤和牛仔褲,懸在海水裏向我微微的笑,他的身體慢慢衍開黃色的溫和的光暈,將我環繞在裏面,將我冰冷的身體漸漸溫暖。
“找我有事?”
我點頭。
“請說”
一開口,眼淚便流出來了:“你還是放過他了,”
他有一會兒沒說話,想了半天:“沒人說我慈悲。但是我要是想要他的命,不用等到那個時候。”
我明白。
他想一想還是糾結那個問題,歪着頭問我:“你什麽時候想起來的?”
“預賽那天,你在海底親吻我。”我老實地回答,頓一頓,看着他的眼睛,“可是有些事情,你並不知道。在最後那次潛水之後,我使勁跟同學吃喝玩樂,我去找我媽媽,我要莫涼來看我的決賽,無非是,想要做一個道別。
我在這個好玩的人界過了快二十年,總有一點不捨得。
我知道我要跟你走了,我只是要跟莫涼道別。”
他慢慢過來,把我的頭罩,眼鏡輕輕摘掉,我的頭髮隨着海水飄蕩,一直戴在頸上的綠寶石被他拿在掌心,他看了看,笑了:“還戴着這個呢,過時了。”
“我戴着,就不會忘了你。”
他還在笑,薄薄的唇,一個酒窩,可是他的眼淚從眼角流出來,跟着水流向上浮去,一顆一顆。
“安菲特利特,有些事情你也不知道,我從來就沒有對你不忠過。”
他說完就走,一縱身消失在黑暗的海水中,我伸手過去,已經來不及,連他的手都沒有摸到。
我對着黑暗的海水喊道:“葉海,葉海波塞冬”
沒有回應,一片死寂。
他把所有的雞蛋給我,我卻沒有保存好,這樣失去,我自作自受。
學校的游泳館蓋了一年,終於在這個星期六完工了。
揭幕那天有個小儀式,紅幕在希臘音樂中揭開,青銅的波塞冬雕像出現在我們面前,他手持三叉戟,身體舒展,英姿挺拔,流線型的肌肉映在陽光下,每一寸都是光輝。
我低下頭,眼睛濕濕的。
我很久都沒有流眼淚了。
今天高興。他還在,那是我的波塞冬。
身後有個人說:“這雕像弄的什麼破玩意啊,一點都不像。”然後是用吸管喝可樂的聲音。
我聽了覺得十分討厭。
“肌肉根本就不對。”他還在大放厥詞,“怎麽能只有六塊磚頭呢?八塊,八塊才對呀,應該照着我雕這個像”
我實在氣不過了,心裏量好了角度回頭,一下子把他的可樂撞得都灑在他臉上,那高個子的傢伙抹了一把臉說:“你缺心眼啊?”
我呆住,定睛看他,白白的臉,撒得滿是可樂,毛茸茸的睫毛像小刷子,唇邊一個小酒窩:“你缺心眼啊,安菲。”
我楞了半天,可是心臟卻跳得幾乎從嘴巴里吐出來,我在眼淚掉下來之前只說道:“靠。”
學校的游泳館蓋了一年,終於在這個星期六完工了。
揭幕那天有個小儀式,紅幕在希臘音樂中揭開,青銅的波塞冬雕像出現在我們面前,他手持三叉戟,身體舒展,英姿挺拔,流線型的肌肉映在陽光下,每一寸都是光輝。
我低下頭,眼睛濕濕的。我很久都沒有流眼淚了。今天高興。他還在,那是我的波塞冬。
身後有個人說:“這雕像弄的什麼破玩意啊,一點都不像。”然後是用吸管喝可樂的聲音。我聽了覺得十分討厭。“肌肉根本就不對。”他還在大放厥詞,“怎麽能只有六塊磚頭呢?八塊,八塊才對呀,應該照着我雕這個像”
我實在氣不過了,心裏量好了角度回頭,一下子把他的可樂撞得都灑在他臉上,那高個子的傢伙抹了一把臉說:“你缺心眼啊?”
我呆住,定睛看他,白白的臉,撒得滿是可樂,毛茸茸的睫毛像小刷子,唇邊一個小酒窩:“你缺心眼啊,安菲。”
我楞了半天,可是心臟卻跳得幾乎從嘴巴里吐出來,我在眼淚掉下來之前只說道:“靠。”
祖母綠,又見波塞冬。
全文完